23
回到宿舍,秦芳一个人对着镜子在认真臭美。我说:“深刻的美丽,蚀骨销魂。镜子把你照得越来越美了!”她指着镜子说:“那里面的这个人,有那么生动呢,真的便宜了吕晓亮呢。”我说:“就回学校了,我还以为你在家,你爸爸正给你喂苹果呢。”她说:“不是在等你汇报工作吗?”我说:“你就是好奇心太强了,那要害死猫的!明年去单位了,还这么强,那害死的就不是猫了!”她笑了说:“装聋作哑,我也会呢,到那天。”
听了我的汇报,她说:“女人不能跟着感觉走,找老公本来就是一件很理性的事情。”我说:“他不那么剔牙屑,我可能心一横也就算了,可现在那个印象钉在我心里,我想拔也拔不去呢!”她说:“那,那么多男人抽烟呢,一个男生抽烟,一嘴的烟气,你就不跟他亲嘴了?”她嘬起嘴唇咂着舌发出一阵特别的声音,“还不是说几句就算了。一个女生,把事情体会这么细,会害了自己呢!”我说:“我也想骗了自己啊,”在胸口用力戳了几下,“可是我怎么骗得了它呢?”她说:“你啊你,晶晶,你啊你,你真的比麓城的女孩都讲究。”我说:“我可能真的没有资格讲究那么多。”她马上说:“不是那个意思,”摇摇手,“不是,不是……是……一个女生吧,她讲究那么多,就把自己的路都给堵了。”我又用力戳了胸口几下:“心啊心啊,我要怎么骗你,才能骗到你呢!”更加用力地戳着:“你说啊,你说!”
秦芳跑过来拉住我的手,说:“轻点,轻点,那里面真的是心呢,肉的呢!被你这么戳穿了就不好了。”又笑了,一根指头在我乳房上轻轻戳了一下:“把它戳扁了也不好,这是你安身立命的本钱,你还以为你……我们……有多少本钱?”我笑了说:“就这点本钱?你是不是有点太小看我……我们自己了?再怎么说,也是个本科生吧。”她也笑了说:“我说真的呢,这个事实你得承认。说到本科生,哪个角落不能扫出一簸箕?”她回到桌子那边坐下,说:“这么大的事情,除了你自己,谁敢给你下指示?我只能说,哪怕在麓城,富二代也不多。要是我是你,我就把自己那点小情绪一刀砍断。”说着一只手在桌子上乱翻:“刀呢,我那把水果刀呢?”我说:“要是我是你,我根本就不会有半点犹豫,更不会去他家。”又说:“可惜不是,可惜啊,可惜。”我心里一阵裂痛,我不是秦芳,除了自己这个人,还有一张快到手的文凭,我一无所有。我就这么一点点生存资源,我一无所有。在这个瞬间,不同家庭背景产生的差异,是如此清晰,如此沉重,如此无可奈何。秦芳看到我的表情,有点慌了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我说:“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呢。”
接下来我猛烈地攻击李亦明,说他不但矮,还是个被宠坏的巨婴,行为也有点委琐……这种攻击大大地超出了我内心的情感,其实我想着他还算个不错的男生;我的攻击,就是想催促秦芳说出更有力量的理由,推动我的心情往接受的方面转化。我不能说服自己,我要靠外面的力量来说服自己。秦芳说:“李亦明还是不错的呢,没有那么坏呢。”这太软弱了,太苍白了,打不动我的心。我说:“没有想过自己一辈子会嫁给一个不那么坏的人。”她说:“我看你那小脑瓜里都塞了些什么?要清理一下内存了!”又说:“天下就没有什么都好的好事!要是他有章伟的健硕,我们学校的校花都会去贴他了!”这一下我的心被击中了,里面发出轰响。我垂下头说:“是的,哪有那么好的好事,有也不会轮到我。”
外面起风了,深秋的风卷着最后的残叶砸在窗户上,发出一声声微响,我望着窗外说:“下雨了,起风了。一年一下子就过去了。”她说:“青春一下子就过去了,一辈子也一下子就过去了。你学过哲学,说过,时间以沉默的残酷吞噬一切伟大,所以我们只能缩在一个最小的角落体验人生。许晶晶语录。”我说:“有些事物不敢想,想想就万念俱灰,叫人放下一切执念。”又说:“可是我为什么还会有这些执念?”她说:“你想得太多了。”我沉默了一下说:“到头来是害了自己。”又说:“其实我是一个庸俗的人,没有资格去想什么有使命的人生。那天我在校门口看见那个讲宇宙的哲学教授提着一袋青菜,还有一小块肉,我就更明白自己是个庸俗的人了。”
窗外风更大了,寒意渗进宿舍。我去关窗,看见外面的树已经落光了叶子,树干举着树枝,像一个个沉默的巨人。我说:“要是我现在三十岁就好了。我就不想那么多了,可现在才二十一岁,还想试一试自己的命运。要我在这个年龄就认了命,我不甘心,也不服啊!”秦芳说:“对世界你就不能抱幻想。想着还有很多的机会在时间之中等待自己,这就是个最大的幻想。”我说:“我可能就不该多读了这几年书,心里纷纷扬扬,飘飘洒洒有好多梦,乱七八糟,好多梦。”她说:“你还是想得太多了。”我点点头,没有作声。她说:“这样的大事,我可不敢劝你,将来谁知道呢?恐怕你家里也不敢劝你。”我说:“他们会骂我傻呢。他们的标准只有一个,不能穷。那个男人是不是睡过十个女人,他们不管。他们只关心自己能够体会到的事情。”秦芳说:“我很理解你爸你妈,他们被压了一辈子,想翻身,是不是?希望就寄托在你身上了,是不是?”我说:“李亦明是家族独子,使命重大,我是家族唯一的大学生,使命也重大。可是我连自己都管不了。”又说:“我看李亦明也属于连自己也管不了。”她说:“那就退一步,把工作骗到手再说。”我说:“那怎么好意思呢?”她哼哼几声,顿一下,说:“不好意思?天下多少人做了不好意思的事,都发达了,有谁去追问他好不好意思?明星嫁个土豪,过两年离婚分财产,她不好意思了?”我说:“他妈说了,他实心眼,担心他受到伤害,其实就把这条路给堵了。”她说:“看,看看!人家事先就把你的路堵了,她有没有不好意思?”
我一晚没有睡着,把事情放在心里反复权衡,像一个赌徒犹豫着是不是应该大笔下注。麓城晨报的工作我是想要的,但心心相印的感觉更加可贵。窗外的天一点一点亮起来,我的心中也一点一点轻松起来。一个女人,嫁给一个男人,待在一起感到的是压抑和沉重,离开却是舒展和轻快,这是不行的。虽然很多女人都走上了这条路,我还是不行。我不能在二十出头的岁月,就放弃所有的梦想。最后,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要我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我就成了自己不喜欢的人。”我把这句话轻轻念了三遍,心中就彻底轻松起来。李亦明发信息过来,我就敷衍着,说这几天在图书馆查毕业论文的资料。我想着怎么跟他说,才能够不伤他的自尊。
这天许盈盈来学校了,我带她去爬麓山。爬到半路她说:“爬不动了。”我说:“才十九岁,爬这点山都爬不动?”就找了一块大石头,坐在那里喘气,看风景。她说:“姐,你最近怎么样啊?”我说:“还行,一般。”她说:“有什么进展没有?”我以为她是问工作的事,说:“没什么进展,好工作太难找。”她说:“找个男朋友帮你一下。”我看着她,这话有点什么意味在里面。我说:“帮一下,天下哪有白帮的事?”她说:“也是啊!”迟疑了一下,又说:“老妈昨天给我打电话了,听说你把一个富二代男朋友甩了,都要气哭了。”我说:“是他们找女婿还是我找老公?”她说:“姐,这是个机会,还是不要浪费了吧?”我生气地说:“不要浪费了,那你去找!”她瞧了我好一会儿,吞吞吐吐地说:“老妈……她……她跟你的想法一样,老妈她……”我眼珠都要爆出来,说:“你?老妈?到底是老妈还是你?”她说:“都有点是。”我说:“到底是谁?”她蚊子嗡嗡地说:“我。”马上又把声音提高八度:“我!”我说:“你小小年纪,看不出啊!他,”我用手比画了一下身高,“你觉得自己会喜欢他吗?”她说:“有些事情跟喜欢不喜欢也可以没有多大关系。”又说:“像我这样的人,自己这个样子,文凭也没有一张,家里这个样子,我又有什么资格说什么喜欢不喜欢?能在麓城住到一个别墅里面,其他的都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我不想穷一辈子。有一次看到一个女孩挎着LV的包包来吃饭,世界在我心中就不同了。我一定要逃脱被上天规定的命运,这最重要,最最重要,最最最。”
这个人是我的妹妹?我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庸俗?”她说:“我连大学都没读过,我能不庸俗吗?世界就是庸俗的,这没什么不好,接地气。”我说:“太功利了也不好!”她说:“我的姐姐,你是活在梦里吗?这个世界哪里还有不功利的事情?我今天不交房租,今晚就要在麓城的街上流浪呢。”她说得如此真实,我找不出什么话来反驳。我把所有的事情都跟她讲了,把剔牙屑的动作表演给她看。她说:“我在餐馆这两年,看得多了,无所谓。”我说:“你想好了?”她说:“不用想。”我说:“你再想三天,想好了给我一个答复。”她竖起三根指头说:“三秒钟就够了。”她说:“姐,我真的不幼稚,幼稚的应该不是我。”又说:“姐,你再想三天好不好?你真的没想法了,我再来想。”我也竖起三根指头说:“三秒钟就够了。”她说:“那好,你尽快安排我们见一次面好不好?古人说,肥水不流外人田。”我咬牙切齿地说:“这样的话,我听不得!庸俗,庸俗,庸俗!”
过了两天我跟李亦明约好了见面。下午盈盈过来了,我怕秦芳知道,就让她在外面等。下了楼我看她的打扮,说:“盈盈,你是不是太夸张了?看这嘴唇,就像刚刚咬死一只狗。脖子下面露出那么多曲线干什么?都十一月了,肉袜子穿到大腿上!你又不是明星!”她说:“你别管,男人就吃这一套。”又说:“李亦明是不是个男人?是,那我就对了。”一只手摸着头发,短皮衣被带上来,露出了肚脐环,像一只深邃的眼睛,在跟人打招呼。我说:“由你吧。”就跟李亦明打电话,说我妹妹来了,能不能带过来?得到回答后我说:“太荒唐了。”她挽着我的胳膊说:“姐,先说清楚,我不是来挖墙脚啊,是你确定退出我才来的,先说清楚。”我说:“我也没把你当小三吧。”
到了餐馆还早,我们面对面坐下喝茶。过了半个多小时,李亦明来了,盈盈把身子往里面让让,李亦明犹豫了一下,看我一眼,我夹眼微微点头,他就坐下了。这时盈盈把外套脱下来,把李亦明让到里面,站起来说:“活动一下。”两只胳膊做出运动的样子。她一只手去摸头发,平滑的腹部露出来白白的一段,肚脐环扑闪扑闪地跟人打招呼。我想,盈盈这招牌动作又上来了。李亦明的眼睛转向盈盈,瞟我一眼,又马上移开。点菜的时候我想让盈盈看看李亦明的状态,就点了鸭子,还有排骨汤。吃饭的时候我很沉闷,盈盈倒是很活跃,话一串连一串,还给李亦明夹菜,搞得他有点不知所措,不停地看我的脸色。李亦明用筷子在鸭子碗里翻找鸭腿,我以为他会像那天一样,一人独吃两只,谁知他夹了一只要给我,我把碗端开不要,他就给了盈盈。盈盈朝我使眼色,用筷子在鸭腿上点了一下,意思是李亦明并不是像我说的那样,吃饭只顾自己。李亦明把排骨汤喝得“哗哗”响,我又向盈盈使眼色,她把眼睛转向一边,不理我。每次菜端上来,我就赶紧舀两勺,李亦明夹过的菜,我就不想吃了。盈盈倒是很无所谓,李亦明的筷子在鸭子碗里翻天覆地搅了几遍,她还在里面夹着吃。这让我觉得他们俩还真的配得起,我得认真推动一下。
吃完饭李亦明又开始剔牙屑。我把脚伸过去碰了盈盈一下,提醒她观察。她马上把脚缩回去,很欣赏似的看着李亦明。我忍不住了说:“李亦明,我能不能代表全世界的女孩给你提几条意见?”就把喝汤、翻菜和剔牙的事讲了。李亦明连连点头说:“是的,是的,我注意。以前怎么没有人跟我讲过这些?”我说:“养猫的觉得猫每一个动作都是可爱的。”盈盈说:“姐,你代表全世界的女孩,要把我除外啊!”又凑到李亦明耳边说:“她不代表我。”
离开的时候,盈盈说:“亦明哥,能不能告诉我电话号码?”李亦明掏出手机,又停下来,询问地望着我。我说:“你们随意。”盈盈拨响了他的手机说:“亦明哥,你是一个很博学的男生,我有什么事,就请教你啊!”我说:“你不要去骚扰别人!”突然意识到这句话能把自己所扮演的角色洗白,说:“人家在写毕业论文,没有时间来解答你的问题,你不要去骚扰别人!”
我就跟李亦明发了信息表明了我们之间不可能。他马上回信息问为什么。我说,没有什么为什么,就是感觉。这是真话,也是重话。我想着他还会有更多的“为什么”要问,可是没有了。他竟然没有死死纠缠,连一点都没有。这让我感到轻松,也有一种遗憾。唉,对男人的激情,你就是不能太认真。
过几天我打电话问盈盈:“跟李亦明联系没有?”她说:“联系了。”再问:“情况怎么样?”她说:“还好。我这么漂亮一个女孩,拿这样一个男生还是拿得住的。”又说:“我跟李亦明一起去吃饭了,你提的那几个毛病他也没有再犯,还买了一台笔记本电脑给我呢。”我说:“自己的感觉怎么样?不能骗自己!”她说:“像我这样的女孩,能在麓城活下来,就是飞天了,有什么资格谈感觉?”我的心里好像有一大堆话要说,又觉得说什么都没有用,就说:“你自己想想好!”到年底我好久没有盈盈的音信,打电话过去问:“去李亦明家里没有?”她说:“没去,他妈不让去,我没有文凭。”我说:“那他自己怎么说?”她说:“他自己怎么说?他自己能说什么?他就是个妈宝男。”
24
过年前几天,我和盈盈一起回到津阴。吃晚饭的时候,盈盈吃了几口说:“没味。”就拿起手机点外卖。老妈不知怎么回事,询问地望着我。我去抢盈盈的手机,说:“你想把老妈气死吧!”盈盈把手机扔在凳子上说:“点都点了。”我踢了凳子一下,手机掉在地上,盈盈马上捡起来捂在胸口说:“新苹果呢,坏了你赔不起。”老爸说:“什么新苹果老苹果,你老实点!”老妈这时明白了怎么回事,几乎要哭出来。我说:“她吃惯了那些垃圾,重口味,味精一大勺。吃吧,吃吧,有一天得了胃病胃……那啥,哭都哭不出!”盈盈说:“姐,我是吃自己的钱好不?如果我真的有一天被你说中了,得了胃……那啥,那……谁负责?”老妈说:“盈盈,你想吃什么样的?妈明天给你做啊!”
不一会儿有人敲门送餐来了,盈盈开门接了,也不吃,放在门边柜子上,赌气回房倒在床上。老爸说:“别理她!”老妈提了外卖,送进房去,说:“盈盈,盈盈,饭你还是要吃的,饿坏了怎么办?你妈老了眼花了,做不好了,我明天慢点做。”我冲着房间说:“妈,你才四十多岁,你老什么老?我们院里一个老师比你小一岁,去年还生了个崽呢!”老爸筷子反过来,在饭桌上顿了几下,说:“瞎说什么!”我吓得脖子一缩,说:“是真的呢,四十六生了个崽呢!”妈走过来说:“那是人家条件好,保养得好,你妈早早就不行了。”
这时秦芳打电话来了,告诉我省经视台《人间真情》栏目组急需一个实习生,春节期间做节目,明天就要去。我说:“还有三四天就要过年了。”她说:“主要是有机会伸一只脚进去,可能栏目组就把你留下来了。”一听到有工作机会,我马上兴奋起来,也没跟家里商量,就答应了。秦芳把栏目制片人范哥的手机号告诉了我。
妈知道我不在家过年,慌得弯着腰双手不停地拍着腿,说:“怎么办?怎么办?”又说:“鸡都杀好了,要不你明天中午吃了鸡走吧!”我说:“明天下午就要报到。”她又拍着腿说:“怎么办,怎么办!”爸听说与找工作有关,问:“有编制吗?”我说:“还谈不上呢!”他叹口气:“去吧!”又叹口气说:“你们都看见了,你爸是个没有用的人,帮不了你们。很惭愧,很难受,这种局面,不能再传到下一代了。”我没有回答,不敢回答。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和盈盈还在赌气,靠在床上,各看各的手机。到了十一点钟,我说:“瞌睡了。”就脱衣睡下。她马上也熄了灯睡下。蒙眬中我感到她的脚伸到我被子里来,在我的腿上轻轻地碰了一下。我把身子移开一点,接着睡,她的脚又伸了过来,偷偷地碰我的小腿,脚指头在我腿上微微地摩擦。我把她的脚踢回去,说:“别吵!”她说:“姐,你没睡着?还在生我的气?”我不理她,她钻到我被子里来,说:“那边好冷。”我没赶她,也不应她。她说:“我今天是跟妈赌气呢!我说要把那只鸡炖了,她舍不得,想留着过年吃。在餐馆,我什么没吃过?我就是想起过年妈炖的土鸡,好香好香,我就是想回忆一下小时候的味道。”我说:“你还有道理,是吧?要我说,这就是白眼狼!”她说:“你看我们家这个情况,一只鸡算个啥,还舍不得。这也太可悲了点。老爸明天清早还要去麓城送茭白,后天还要去,这也太可悲了点。”我说:“靠你努力!”她说:“怎么能靠我?我有文凭吗?我有你那张文凭,这次我就钓到一个金龟婿了。文凭是金字招牌呢!”我说:“你不知道,文凭如今都烂大街了。麓城的研究生一扫就一簸箕,不要说一个本科生。”
盈盈把胸脯顶着我的背,热烘烘的。我说:“烦躁!”就躺平了睡。她说:“你知道亦明哥的妈妈为什么不同意我吗?她想找个有文凭的人,帮助他们家打理生意,最后肯定是接管。像我这样,七不通八不通,我能接管?”我说:“谁爱接管谁接管,他家还愁找不到人?”她说:“找肯定找得到,可是这个好处就被别人拿去了。”
我心里突地抖了一下,把被子掀开,盈盈马上缩成一团,装死狗一动不动。我又把被子盖回来说:“你什么意思,你?”她坐起来,两只胳膊抱在胸前,说:“我的意思很明白。”我说:“那你去啊!”把她拖进被子里。她说:“我没资格,我有资格我肯定去了。”几乎哭出来,“我没资格,我没资格!”又说:“现在流行门当户对,人家能够接受你,已经是很好的人家了。他家里真的不算狗眼看人低的。”这个问题我没有想过,现在想起来,还真的是不错的人家。我说:“都过去的事了,提也没有用。”她说:“你就不能把他找回来?”我说:“我没有那么厚的脸皮呢!你说我还有勇气进他家门吗?”她说:“脸皮算什么?厚一厚就过去了。得到了才是真的。”又说:“人家分手几个月几年,装着偶然碰到,又重新开始的,多的是。”我惊了一下,以为她在说章伟,心中马上浮上来章伟的身影,回过神来,才意识到她在说李亦明。我说:“我没有那么狡猾!”又说:“你在麓城才待了两年,就学得这么狡猾了!”她马上说:“被逼的,要活着,还想改命。”
我不理她,把被子扎紧装着睡了。她轻轻推我一下,见没有反应,就转身钻进自己被子里,说:“姐,你看我们家这个样子,总还是要翻身吧?不能再拖到下一代吧?翻身要有一个带头人吧?难道由我来带头?不可能吧?两代人等着翻身,有了个翻身的机会,还不死命抓住?还想等下一个机会,我看这一辈子是难等到了。”我笑了出来,说:“可能我们家一定要卖掉一个人,大家都觉得我是最合适的人选。”黑暗中我把眼睛闭得紧紧的,嘴唇也抿得紧紧的,似乎这样就可以逃避这一切。心中慢慢浮上来一个声音,盈盈她说的是事实!要翻身,要翻身!盈盈见我不作声,又说:“古时候当皇帝的有那么多小……小……,那么多爱人,那些爱人都那么喜欢皇帝?总要从现实出发吧!”我忽然连自己也没料到,就笑了起来,说:“我们家一定要卖掉一个人,大家都选中我了。”她说:“首先是为你自己好吧!再说,李亦明这人不坏,这就是很难得的好人了。”我说:“给你买了笔记本,那肯定是好人吧!”她说:“要说的我都说了,第一还是为你自己好,是吧?”又说:“我也不敢说自己是多么好的人,但也不至于因为一台电脑,把自己的姐姐卖了吧!第一还是为你自己好吧!”我说:“为自己好谁不会?以后几十年,我就等不到一个可心的人?”她“哼哼”几声说:“一辈子才几十年呢。一个女人,二十岁得不到的,三十岁更得不到。我不想等到四十岁,到那天也不会有至尊宝驾祥云来接我。我没有资格做梦,我就不做梦。”又说:“老妈说女孩一定要找个好人家,都说了几十年了,你就没有听进去一点。”我说:“她们那一代人,没有学过文化,从来就不考虑感情的。”她说:“那我也属于没有文化。”
盈盈不再说话,一会儿就睡着了。我怎么也睡不着,想着如果从纯粹理性出发,她的话确实是对的。可我许晶晶是个人啊,一个人又怎么能扭着自己,像强盗扭着一个农夫,去做一件事?这样想着,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找个理由跟章伟联系一下。这也就是装作偶然碰到。我把手机拿出来,想这就发一条信息过去。想来想去,想不出一个合适的理由,所有被想出来的理由后面都是一个字:装。太羞耻了。我把手机收起来,对着夜的空虚轻轻吐出两个字:犯贱。
天还没亮,我坐在老爸车的副驾驶位上,回麓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