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找一个爱你的人,还是你爱的人?这种终极的灵魂拷问,对我来说,根本就不存在。我不爱一个人,别的都放一边,那一夜一夜的,怎么熬得过去?章伟爱我吗?也不能说一点都没有,但一个股长就把他的魂勾跑了。这爱是多么脆弱,根本就不配这个“爱”字。也正因为如此,几个月来,我没跟他联系,太伤我的心了。我联系他,我就跪了。但如果他跑到麓城来跪给我看,说心里话,我是会接受的,我还在暗暗期待着这一天。这种期待不是相信自己多么有魅力,而是相信麓城的魅力。我在麓城上了三年多学,已经为它倾倒,留在这里成了一种不可移易的信念。难道章伟在这里上七年学,不会对它念念不忘?麓城到底好在哪里,我也没有去细想过,房子还这么贵,工作还这么难找,但它已经成为一种无须细想的本能选择。我想,那上百万“北漂”,大概也是这样一种心态。
从星巴克回来已经九点多钟了,我把秦芳叫到操场去散步,说:“告诉你一个你想不到的消息,我刚才跟李亦明喝咖啡去了!”就把事情说了。她说:“是个机会!”我说:“什么机会,找男人的机会?我什么时候还找不到一个这样的男人吗?”她说:“要你嫁给他,你肯定是不甘心的。”我说:“肯定!”她说:“加上一个工作的筹码呢?”我说:“筹码!这是做生意吗?一辈子的事!”她说:“工作不也是一辈子的事吗?”我生气地说:“这是什么意思?我没工作我也不会找他吧!”她说:“话不要说绝了。一个女生,没有与生俱来的东西可靠,那就要找一个可靠的东西来靠一靠。女人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家里靠不上,能力又不够冲破罗网,嫁人就是一个应该考虑的途径了,不然怎么说嫁人是第二次投胎呢?”我停下来说:“秦芳,你是不是说得太残酷了?”她说:“不残酷,有点现实。”我叹气说:“我真的好悲观啊!”她说:“你觉得林青霞漂亮吗?你看她嫁了一个什么人。”她在手机上百度了照片给我看,“她老公还没有李亦明帅呢!”我接过她的手机看了半天,说:“不可理解。”她说:“有什么不可理解,有钱呗!你看那些美女,演员、主持人,谈感情就咬住缘分两个字,她们最后都嫁给谁去了?她们才不玩浪漫呢!”又说:“林青霞莫不比你傻?那些明星、主持人莫不比你傻?”我说:“那样不好。”她说:“好不好另说,现实就是如此。”又走开几步,说:“你还是离我远点吧,扑哧扑哧直冒傻气,别传染给我了。”
身旁有夜练的人气喘吁吁跑过。秦芳说:“去年我在这里晨练,看见你和章伟从外面回来,两个人还隔着几步路,装着不认识。就像昨天的事,谁知一年多了。”我说:“在时间面前,谁都是渺小的。”又说:“这点青春,又怎么禁得起打熬!”她说:“所以李亦明的事你还是要想一想,人家也就是矮一点。”我把脖子左边一扭右边一扭说:“哦,在这里!哦,在这里!”秦芳笑了说:“实在不行,我就劝你,心不妨硬一点,就跟他家里演一场鸿门宴,先把工作搞到再说,明年这时候,就说性格实在合不来。你忍一忍,一年很快就过去了。”我说:“他也算个很痴情的人,我不想害他。”秦芳说:“你找理由跟他吵架,吵得他主动退场,就不怪你了吧!吵架的理由,一天可以抓一百条。放屁是臭的,这也可以是理由。为了生存,你的心只能硬一点。”又说:“晨报的岗位,万千双手伸着想抓着呢!”
听到“岗位”两个字,我心里被鞭打似的抽搐了一下。沉默了一会儿我说:“要是他有章伟那么高就好了。”秦芳说:“说真的,人家也就是矮一点,别的都还好吧!矮一点也不是什么原罪,看惯了就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了。”又说:“你看我家那个小吕,也不怎么高大上,我不也认了?”我说:“再怎么样,比你还是高些吧!再说你因为这个,都抱怨过几十遍了!”她说:“所以我在他面前就是公主!你也可以品味一下当公主的感觉!”她把我的心说动了一点,我说:“要是他有章伟那么高就好了。”
秦芳哈哈笑了,说:“前任是个多么可怕的存在啊!”又说:“如果你跟李亦明恋爱了,章伟来麓城找你,你会理他吗?”我犹豫了一下说:“会,肯定会。”她说:“如果他说,有些事情回到以前,就一次,谁都不知道,你会同意吗?”我又犹豫了一下说:“会,可能会。”她说:“你看,前任开过车,现在又带着车钥匙回来了,继续开,现任是多么可悲啊!”我说:“谁叫李亦明他不高大上?他高大上了,我在心里跪了他,我肯定就做个守法的公民。”
在秦芳的推动下,我的钢铁意志软和了一点。舍着这身子不是自己的,心一铁,豁出去把自己嫁了,那肯定是不行的。现在不是旧社会,我还没有悲哀到这一步。但试一试感觉,也许在习惯中就接受了呢?再退一步,像秦芳说的,为了生存,心硬一点,花一年时间来演一场大戏?这有点伤天害理了,再说,我也不是一个合格的演员。
我也不明白自己是一种怎样的心情,有点好奇,有点想试一试,还有点挑战自己的情绪,我答应了李亦明,到他家去看看。说是去他家看看,实际上是送货上门,让他父母看一看。我刚认识他,这实在有点快了。可李亦明说,自己跟家里讲了,我们已经相处几个月了。他说:“这个时间很重要,非常重要,如果说刚刚相处,家里就有别的想法了,他们很难相信一个人。”去的那天早上,他又发信息来说,一定要穿高跟鞋,这很重要,非常重要。我回信息说:“穿平跟鞋不是跟你更协调吗?”他打电话过来,问我有多高。我说:“一米六几。”他说:“六几到底是六几呢?”我说:“六几就是六几,有差别吗?”他说:“差别太大了,我家里喜欢高一点的女孩。”我真的想说:“你家里是想让你的下一代扭转局面吧!”这话太伤人,没说。我说:“说真的,我就是一米六五,你家里觉得不够,那就要你妈妈另请高明。”他说:“你就说一米六七吧!两厘米很重要,非常重要。”我说:“哪里有那么多非常重要?”想着两厘米,也不算撒谎,就答应了他。
22
那天上午,李亦明说来楼下接我,我怕同学看见自己跟他走在一起,要他到校门口去等,指定了离校门口几十米远的那家化妆品店门口。他见了我说:“你一点妆都没有化啊?”我想:去你家还要化妆?又不是去章伟家。我说:“你不知道我平常不化妆吗?是不是觉得我素颜不出众?”他说:“还是稍微化一下吧,第一印象很重要!”跑进化妆品店,询问了营业小妹,买了几百块钱的化妆品,要小妹给我收拾了一下。这时有人给他打电话,他说:“车来了。”推门出去说了一声,又进来说:“不急,让他等。”我想:“还有车接?小看你了。”化完妆上了车,我看是一个男人开车,疑心是不是他爸爸,刚想喊一声“李叔叔”,李亦明却叫他“张师傅”,又说:“这是我妈妈公司的车。”张师傅说:“小李的妈妈是我们董事长呢!”李亦明说:“副的,副的。”到了他家,是一栋别墅,我心中跳了一下,幸亏刚才化了妆。司机开车走了,李亦明说:“我们是暑假前认识的,别记错了。”我说:“是不是这很重要,非常重要?”他连连点头,悄声说:“是的。”
我一进院子,看到车库里停了两辆车。她妈妈从菊花丛中探出头,说:“小许来了?”放下花剪,领我进了屋子。我看到别墅有点紧张,进到屋里,他妈倒是很和蔼的神态,我心情一下就放松了。他爸爸从楼上下来,个子跟他妈一样矮小。他妈矮吧,人还是很精致的,他爸爸却有点打不起精神的神态。我喝着茶,他爸说:“带你参观一下房子吧!”我心里想看看,可也不想表现出有兴趣的样子,说:“不用了,不用了,挺漂亮。”坐着不动。他妈说:“你们俩到楼上说说话吧!小许就会随意一些。”我觉得他妈真的很懂得人,怪不得能当董事长。
我跟李亦明上了楼,他爸妈住在车库上的那间房,二楼的主卧室,是李亦明的。我说:“你是你们家的权威人士啊!”他说:“所以你跟我你会享福。”我当然也想享福,可是被别人这样理解,人都矮下去一截。我说:“你觉得我是那么喜欢享福的人吗?”他说:“每个女孩子……喜欢享福有错吗?”我看着地板乌红色的,很有质感,蹲下去摸了一下说:“这是实木的吧?是不是要一两百一平方?”他说:“听我妈说,好像要一千多吧!”我本来还想问下那张床,都不敢问了。穷人不识货,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我说:“好吓人啊!”他又带我看洗手间,有十几个平方,跟我家的主卧室一样大。我说:“我不看了,再看我吓出心脏病来了。”他还要带我看三楼,说是他的书房。我说:“我跟你一样,就没看过几本书!”就下了楼。
这时李亦明的二舅和二舅妈来了,我刚点头打了招呼,大舅和大舅妈也来了。我心里想:好隆重啊,是不是叔叔和姨也会来?正想着,二叔和二姨真的来了。二舅妈说:“听说明明找女朋友了,这是我们家族的大事!计划生育,我们整个家族就这么一个男孩,他的使命很大呢!”又说到李亦明父母家族各有三兄妹,生了九个儿女,只有李亦明这一个男孩,当年外婆和奶奶竞争上岗抢着带,闹出了很大的矛盾。我起身说:“耽误各位长辈的时间了。”大舅妈说:“晶晶身材还很好的啊,有一米六几吧!”李亦明朝我使眼色,我装作没看到,说:“一米六五。”大舅妈拍了李亦明妈的腿说:“正好够了。”二姨说:“谁嫁到我们家来,那就是跌进福窝窝里了,不上班也没有关系。上班也赚不了几个钱。”我马上想到那个岗位,说:“我还是要上班的呢,这不是赚不赚钱的问题。”二舅妈又问:“你爸爸妈妈在哪里上班?”我说:“跑运输的。”怕他们还问我妈,就指了一下李亦明说:“都跟他说过了。”我被他们问得身上发热,就站起来把外套脱了。大舅妈说:“身材还是不错的。”我听了,也本能地用双臂在胸前挡了一下,又马上放下来,身上就更燥热了。
李亦明吃糖,把糖纸随手往地上一扔,我瞟见了,想着是不是要捡起来扔到垃圾桶去,他妈一只脚伸过来,踩住糖纸,慢慢移过去,把糖纸捡起来扔到垃圾桶里。我把脸往另一边侧一点,装着没有看见。过一会儿李亦明又扔了一张,他妈拍他一下说:“明明!”他望着他妈,一脸茫然。他妈没说什么,把糖纸捡起来扔了。
这时李亦明爸爸过来说:“吃饭了。”又对我说:“听明明说你喜欢吃红烧肉,特地做了一碗,看看合不合你口味。”我都不记得什么时候说过这话,是不是那天喝咖啡飘了这么一句?觉得李亦明好像有点傻傻的,心还是很细啊。二舅妈对我说:“还特地为你做了甲鱼炖羊排呢。”
吃饭的时候我心里在打转转,觉得嫁到这个家庭里来,也不是一件完全不能考虑的事情。今天过来,我是冲着工作来的,现在心里好像有了一点点变化。一个女孩,青春就那么十几年,如果能少奋斗十几年,这个诱惑实在是太大了。她可以有很多想法,但归根结底,生活是现实的,也是庸俗的,她如果逃不出这种庸俗,那还不如就服从了这种庸俗。这样想着,我觉得自己应该更加主动一点,活泼一点。我想找个话题来说说,想表扬一下他们的房子,说没想到有这么这么好,这个话题很好,有展开的空间,可是,对房子这么热心,他们对我的感觉就不好了。我低头吃饭,感觉有几双眼睛在看着自己,这让我不敢抬头。实在忍不住了,我装着舀汤抬起头来,发现几双眼睛从我的脸上移开。我想着刚才燥热出了汗,脸上的妆是不是有点花了?要去洗手间补一下妆了。我把伸到嘴边的调羹停下来,悬在那里,等甲鱼汤冷些了,才慢慢喝下去。夹菜的时候,我很小心地夹最表面的那一层,夹着什么算什么。李亦明则用自己的筷子往深处搅,翻遍了才夹出自己看中的那一块鸭肉。虽然别人都不这样夹菜,但也没人对他有什么异议。我心里想,这个男生,真的是他们家族的宝贝啊!
大家吃了饭都坐到沙发上去了,李亦明还在吃,我就坐在旁边陪着他,想躲开那些长辈,又有点显示亲密的意思。李亦明吃完了,抽了一根牙签,问我要不要。我摇摇头,他就开始剔牙屑。他剔一下,就在自己的饭碗边刮擦一下,剔一下,刮擦一下,不一会儿白瓷碗沿上就有了一圈牙屑,每一点相隔的距离还很均匀,给人训练有素的感觉。我看着心里非常起腻,强烈地想提醒他一下,往沙发那边瞟了一眼,忍住了。
不一会儿亲戚们都说要回去,李亦明妈把他们送出门外,好一会儿才进来。李亦明被他爸爸叫到楼上去有什么事,客厅里就剩下我和他妈,气氛忽然有了一点异样,我坐在那里,有了一点尿胀的感觉,也不敢说去洗手间,就忍着。他妈笑眯眯地说:“小许啊,我们也难得有一次说话的机会,就好好谈谈心。”我连连点头,说不出一句话。她说:“小许,你看我们家缺什么?”我说:“什么都不缺,”四周张望了一下,想发现都缺了什么,没有找到,“什么都不缺。”她说:“缺人呢,八间房子,有六间是长年空在那里的,洗手间都是六个,缺人呢。我年轻的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间自己的洗手间。”我说:“阿姨是成功人士。”她说:“你觉得李亦明这孩子怎么样?”我说:“很好。”又说:“也不张扬。今天我到了门口,才知道他家里是别墅。”她说:“这孩子实心眼,这么多年来,我和他爸都特别担心他受到伤害。”我说:“有您和他爸爸保护他,谁能伤害他呢?”她说:“心灵的伤害也是伤害。”我心里惊了一下,马上说:“知道了,阿姨。”她说:“他唯一的缺点,就是个子不那么高,我和他爸爸都负疚二十年了,也想尽量弥补他一点,这也是我每天辛苦工作的动力。”我正想着应该怎么表态,信口开河的漂亮话,我实在说不出来,正想着,她说:“关于这一点,你有什么想法?”我一时有点迷惑,说:“关于哪一点?”她笑了说:“不是在说明明的身高吗?”我说:“我没有什么想法。”马上又补充说:“我自己也有很多缺点。”她似乎得到了一个承诺,说:“那就说好了。”
我松了一口气,以为谈话就结束了,朝楼梯望了一下。他妈说:“你跟明明认识多久了啊?”我心一下又紧了,又转了一下,说:“我们在一个教室上课都有三年多了。”她说:“那你们的这个……那个……这个关系,有很久了吗?”我不知道她到底知道多少,说:“有一段时间了。”又说:“上个学期,上个学期。”我想她是不是会揭穿我,可她点点头,没说什么。看来,李亦明真的是这样对她说的。她把椅子往沙发边挪动一下,说:“还有一个问题。”听到“问题”两个字,我身子不由自主往后一仰。她笑了说:“也没什么。”又笑一笑,“你以前找过男朋友吗?像你这么优秀的女孩,追求你的男生有很多吧!”我实在不能撒谎,也无法含糊其词,就点了点头。她说:“他是麓城人吗?”我用力摇头,轻声说:“不是,是古阳的。”她马上说:“你去过他家吗?”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马上更用力地摇头,否认了。她望着我笑,我心里放松了一点。她笑眯眯地说:“那你们是不是有过什么特别的关系呢?你知道,现在的年轻人是很自由开放的,我们也不是那么封建脑袋,都很理解的。”我背上像有团火在烧,说:“什么特别的关系……”马上坚定起来,“没有,没有。”
这时楼梯上脚步声响了,是李亦明在下楼,他爸在后面叫他上去。我得救地说:“他下来了。”李亦明下楼下得飞快,坐在我身边,问我:“说完没有?”我望了望他妈。他妈说:“随便谈谈。”我感激地把身体往李亦明身边挪了挪,头不由自主地往他肩上靠了一下,马上觉得这个动作非常虚伪而卑鄙,又直起了身子。他妈抿着嘴理解地笑了笑,把我的动作理解为害羞。我把左手掌在脸上遮了一下,羞羞地笑了,似乎是想印证她的理解。
从别墅出来,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感到了内心的松弛和舒展。我意识到,这是心灵的自然选择,它决定着事情的发展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