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回头不敢想,心中的疑惑却抹不去。认识这么久,章伟说什么,我就听信什么,不但听信,简直还要乘上一个系数,让那些话的可靠性倍增,心里才会充实。难道是自己看错了人?这让我有一点懊恼,不是天隔地远,就在本校,又不是刚认识两个月,为什么不去了解一下,为什么连这种念头都没有产生过?这种想法,晚上躺在宿舍怎么也抹不去,可一看到章伟,就消散了。章伟那高高的身段,饱满的胸肌,让我产生一种本能的信赖感。事情还没有那么糟糕,哪怕等一年,我也等得起。说不定明年自己毕业,两人一起找到心仪的工作。这样想着,我心里又明亮了一点。既然不可能回头,就只能一起往前走,既然别无选择,那么也好,就不必再有任何纠结。
六月底的一天下午,我正在上课,手机屏幕亮了,章伟给我打电话。我发信息,要他发短信,他没有回。课间我打电话过去,他说要尽快回家一趟,第二天就走。我跟他约好,在食堂见了面。刚开饭,人还不多,我们打了饭菜,坐下来,他把自己的菜舀了几勺给我,我也回了几勺给他。他四面瞧瞧没人,舀了一勺西红柿炒蛋塞到我嘴边,说:“快点。”我张了嘴吃了,说:“又搞偷袭。”又说:“经常偷袭人家。”他诡笑说:“我还偷袭过你的人呢!”在我胸前瞟了一眼。我本能地用胳膊护了一下,又松开说:“大胆淫贼!”他说:“告诉你一个秘密,我这个贼只偷你一个人。”我用筷子把饭盘敲得直响,说:“能不能安心吃饭,你以为现在是晚上,在池塘边?”
吃着饭我说:“怎么突然急着回古阳?”他说:“家里来了电话。”我说:“有事?”他说:“是的,有事。”我说:“有什么事?”他说:“肯定是一件事。”我说:“我知道是一件事,不是一碗事,也不是一条事。”他说:“可能……现在还不知道。”要是以前,问到这里我就不问了,可现在,我得再问问,我着急说:“到底是什么事呢?”他停止吃饭,询问地望着我:“你今天怎么了?”我说:“我今天……没什么,就是想知道一件什么事,要你坐六个小时的车赶回去。”又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了,说:“是不是家里有人病了?”他说:“不知道,我回去看看再说。”又说:“等会儿能不能陪我……校园里走一下?要毕业了,走一次算一次,每次都可能是最后一次。”我说:“怎么可能?我还有一年呢。”又说:“我明天下午有考试呢,今晚要冲刺一下。”他说:“那就等你下自习。”我说:“没心情。”又说:“难道你有心情?”他说:“我为什么要没有心情?”又说:“在麓城找不到好工作,不等于在中国找不到好工作。”我说:“那你去深圳广州试试?试成了我明年就过来。北京上海,那就算了,那是北大清华复旦的天下呢。”
章伟回去一星期,每天打电话给我。这是我需要的,一天没有他的电话信息,这日子好像就不是日子。问他回去有什么事,为什么不等几天举行了毕业典礼再回去。他说:“事情是什么事情,过两天回来跟你说。”我急得很,晚上拿着手机,在楼道尽头的小阳台上团团转,他说:“不就是想你吗?就这件事。”我说:“就算我相信了你的谎言,想我,那干吗要到几百里外的古阳去想?”他说:“距离产生美。以后我们一家人了,一个星期见一次面好不好?”我说:“那我肯定会去找别的安慰。”他哈哈笑说:“肯定不会。”我赌气说:“你别搞错了,我受不了那个寂寞,我了解我自己。”他说:“那你还是不会,我比你自己更了解你。”我说:“你就那么自信,你的自信到底有什么依据?觉得你有点不太清醒。”他说:“如果世界上还有一个清醒的人,那就是我。如果一个都没有,那就没办法了。”
他回学校那天,我到校门口的公交车站等他。等了半个多小时,电话问了几次,他才到了。下了车,他说:“堵车了,不该让你这么早来等。”我本来一肚子的不耐烦,见了他,烦躁的感觉一下子就没有了,自己都觉得奇怪。他拉着我的手回宿舍,看着地上两个人相挨着的影子,我心里就很安定。我说:“回家到底有什么事,难道是去相亲?”他说:“不敢,不敢。有个阿姨倒是想把自己的女儿嫁给我,说了两年了,我没接应,这事我告诉过你的。现在那女孩老爸当副县长了。”我说:“那正好,你不是想有个施展抱负的平台吗?”他说:“不敢,不敢。你在这里,我敢?再说,一个男人,天下还是要自己去打吧。”
我发现扯得有点远了,说:“到底有件什么事?我都问了一万遍了。”他说:“我上楼把东西卸了,马上下来。”他下来牵着我往教学楼那边走,默默走了一会儿,他说:“这件事要征求你的意见。我回古阳找个工作好不好?”我中了电一般甩开他的手,说:“开什么玩笑,你回古阳?那我呢?我呢?我呢?”
他告诉我,古阳是边远地区,县里给了政策,只要是重点大学的毕业生,都给公务员岗位,有编制。自己是研究生,单位由他选,他就选了国土局管理处,可能直接给个领导岗位。我说:“那么你就当处长了?怪不得兴兴头头的,鬼迷心窍!”我气得发抖:“你回古阳,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说:“你别生气,这事我们慢慢说,慢慢说。”又拉我的手说:“今天晚上,我们好好谈谈心,行吗?你看我都这么久没见到你了,实在是想得很。”我甩开他的手说:“免谈!”转身走了。
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自己连人都给章伟了,还有什么不能给的?这一年多来,我对他很有信心,即使听了秦芳那些话,这种信心也没有被摧毁。有什么办法呢?自己已经习惯生活中有个他了,任何一点鸡毛蒜皮,都要跟他详细报告。那次腿摔伤了,有个好大的口子,流着血被同学送去校医院缝了四针。以后的一个多月,每天打电话对他说伤口的状态,怎么痛,怎么痒,怎么红肿,怎么搽药,每次都可以说上半个多小时,他也很耐心地听着,反复讨论恢复的方案。依恋就是这样形成的,形成后就上了瘾,成了情感本能。
可是这一次,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妥协的啊!多少年来,我父亲对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走出去,走出去,不要回头。这是我考大学的动力,也是进大学后努力的动力。章伟他竟然要回古阳去!我跟他去?这样的念头从心中滑过,像一个钢球在结冰的陡坡上滚动,一眨眼就不见了。这不可能,这样的话跟父亲讲都不要讲,讲了就是存心气死他。我想象着,父亲听了这些话,从椅子上跳起来,一只手指着我,颤抖着,嘴哆嗦着,发出断续的声音:“你你你……我给你说了十几年的话,你听不进去,耳朵被狗叼了?别人说一句话你就听了,他的屁香……”我不敢再往下想,我感觉再往下父亲会一头栽在地上。
我心中突然有了力量,坚定起来。去古阳这条路,根本就不用讨论,是绝对不能走的。不要说父亲会被我气死,我自己也会被自己气死。唯一的出路,就是把章伟拉回来。在麓城,再怎么苦,这个苦我也能咽下去。至少章伟不像我,毕业了得马上找工作,几个月都不能等。他爸妈是有工作的,在麓城漂一年,他漂得起的。他租个房子住下来,用心准备一年,还怕考不上个编制?实在不行,进个民营企业,也比回古阳好吧!这么多人,一年十万二十万大学生,都能在麓城生存下来,我们就不行吗?
这样想着,我心中的紧张感松弛了一点,像在一片浓黑的夜雾中看到了一星点光亮,细小,然而清晰。
10
我把事情给秦芳说了。她听了以后盯着我的脸,带着一种审问的笑意。我说:“怎么了?”她说:“没什么。”又嘴角微微一翘:“完了。”我想不到她会说出这么残忍的话来,抱着一线希望追问:“什么东西完了?”她说:“你说呢?他啊,你啊!”我心里冲得厉害,希望是自己领会错了,说:“没有那么严重吧!”她说:“我估计他已经跟县里达成协议了。”我说:“不会不会!他还没有跟我商量呢!”她说:“你是不是觉得,他一定要跟你商量?你是他什么人,你自己以为?”一阵心酸涌上来,我哽咽着:“真不可能啊,我跟他认识两年了,在一起都有一年多了。”秦芳叹气说:“你把在一起看那么重,别人也看那么重吗?你以为这能说明一切,那只是你以为,这不是事情的全部。”我连连摇头:“他没有那么坏,他真的没有那么坏!”我推开双手摇着:“他真的没有那么坏!”她说:“我没有说他有多么坏,我只想说,世界有多么现实。”
在绝望中,我莫名其妙地昂起头,笑了:“是你自己有多么现实吧!你从来就这么现实。”秦芳说:“所以我不吃亏,我没有便宜给那些人去捡。”我苦笑一声:“我也没有……唉,可能是他太想要一个领导岗位了,还是个处长呢!”秦芳大为惊异:“什么?处长?古阳有个处长给他?”我说:“国土局管理处,他是研究生,县里答应给他这个处长。处长有什么了不起?我们学院的院长不是正处级吗?”她掩口笑了说:“我们学院的院长还真是个处长。国土局的局长自己还是个科长,古阳县的县长才是个处长,他那个管理处长,也就是个股长。”我第一次听说世界上还有股长,说:“那章伟他是搞错了,以为自己可以去当个处长,我要告诉他,那只是个股长,我要告诉他!”我突然高兴起来:“我这就告诉他,那个处长其实是个股长,他想错了!”我说着去拨手机,秦芳按着我的手,说:“是你想错了呢,他一个学管理的研究生,分不清处长和股长?”我把手机插进口袋,说:“我真的迷惑了,如果真的是个处长吧,那我对他还能有那么一星星理解。一个股长!这男人们都是些什么人啊!”她说:“我还是很理解他的。你看我老爸在省广电局混了二十多年,才捞到一个科长,想个副处长都想了多少年了!他要真的能解决副处,那很多事情就不同了。一个股长,在麓城就是一个屁,屁都不是,麓城就没有股长这一说,在古阳,那还真的是个人物呢。国土局是县里的核心部门吧,国土局管理处是国土局的核心部门吧?在县里,一般人要爬十几年呢。我是个女生,要我是个男生,我也会动心。”我说:“比七品芝麻官还低两级,还动心了,男人,都是些什么人啊!”秦芳说:“这几天你不要去找他,你找他你就被动了。让他来找你,起码要三顾茅庐,这是态度问题,气势问题。有个端正的态度,事情还有反转的可能。”我说:“那得坚持几天呢?太难受了,我就想快点搞个水落石出。”她说:“哼,哼哼,你就是心太软,这怎么会有出息。心太软的人只能喝稀饭。这年头比的就是心硬,谁心硬谁最终胜出。”我心里恨恨,捏她的胳膊说:“你丫头二十一岁,怎么说出这么残忍的话来?”又用力一捏。她痛得“哇哇”嚷道:“你这么恨我?我又不是章伟!”
按照秦芳的安排,我铁了心不主动跟章伟联系。章伟每天都跟我信息联系,要约我见面。我总是表示不见,想等他表示一个端正的态度,谁知章伟不紧不慢,不停地发信息,就是没有一种焦急的心态。这样拖了几天,我心里虚得慌,像一个玩蹦极的人,跳出去才发现保险绳没有系紧。这种感觉我不敢对秦芳说,怕她又笑我“心太软”,没有出息。但我心里有一种预感,章伟早晚会来找我。跟他在一起这一年,我对他有一种理解,那就是他作为一个男生身体的节奏,以及这种节奏的极限。就算他感情上真的那么无所谓,或者想在这种博弈中占有主动,他的身体也会催促他来找我,我有把握。这种把握令人羞耻,我许晶晶都成了个啥了?但心中最后的踏实感还是有的。有了这种踏实感,不妨放手一赌。没有办法,我不赌难道我跟他去古阳?那是绝对不可能的,绝不可能。古阳我跟他去过两次,每次不到三天,就惶惶不可终日。去那里生活一辈子?绝不可能。我把“绝不可能”这四个字轻轻吐出来,像对密友讲述一个重大秘密,只有自己在安静之处才能够听见。听见之后,我明白了自己的底线。无论事情怎么发展,哪怕地动山摇,天崩地裂,都不可能超出这个底线。
这样坚持了一个星期,章伟果然打电话过来说:“好久没有见到你了,心里想你了,今晚一起去外面吃个晚饭。”我想追问一句:“到底是哪里想我了?”感到这追问让自己也很难堪,就说:“不要做出这样一种若无其事的样子好不好?这事情是很大的,有天那么大。你到底怎么想的?”他哈哈笑说:“认识你都两年了,第一次发现晶晶有这么厉害。真的没想到啊!”我马上说:“认识你都两年了,第一次发现你对古阳还会动心,真的没想到啊!”他笑了说:“厉害,厉害,领教了!”就约好了时间。
六点钟章伟到楼下等我,我出了宿舍,看他一个人站在树下,怅然若失的样子,心里软了一下,原来准备好的炮弹都没有发射出来,走过去说:“你今天怎么了?”他望着我,神情忧伤地说:“心痛。”我说:“谁打你了吗?”他说:“是心痛,这里,这里!”一下一下地指着自己的胸口:“这里,这里!”这让我觉得自己对不起他,说:“其实我只有一点要求。”他说:“唉,你那一点,就是我的一生啊!”我说:“说得太重了,我有那么坏吗?”他说:“你实在是太好了。你坏,我反而轻松了。”
我们朝餐馆走去,一路上都不说话,有点比心硬的意思,谁先说话谁输。身边不时有骑电动摩托的学生经过,后面搭着女生,欢笑着掠过。我心里想,笑得欢,有你哭的那一天!有辆电摩托飞驰而过,章伟拉了我一把,对着背影骂了一句,这样气氛无形中有了缓和。走到路口我问:“去哪家?”他不说话,示意我跟他走。这两年来,我们上餐馆的次数有限,因为都穷。秦芳曾跟我讨论过穷的问题,她说:“像你这样的原生家庭,还是应该找一个家在麓城有房的主,不然凭自己赤手空拳打拼,哪年哪月才能安顿下来?”我当时说:“没想过这个问题,慢慢来吧!”她说:“慢慢来?你知道那得有多慢?对酒当歌,古人都明白这个道理。”我一下子觉得现实很近,争辩说:“那还是得想想感情的事吧!爱情不是万能的,没有爱情是万万不能的。旁边躺一个不喜欢的人,这次第,怎一个熬字了得?”她点头说:“也是的啊,做个女人,怎么这么难啊!”又说:“旧社会大老爷们三妻四妾,真的有哪个女孩愿意做妾,她不愿身边躺着个心上人?都是没有办法呢!”我说:“所以还是新社会好,何况我还读了这么个大学。”她说:“读了大学就有办法,你确信?”我犹豫了一下说:“应该还是确信的吧!”她叹口气说:“那也好。”
进了餐馆坐下,我说:“这个地方我好像来过。”他说:“你太不走心了,这就是我第一次约你出来的地方啊,就这个座位。”说完又沉默了,很忧伤的神情。这是让我心碎的样子,如果不是因为古阳实在是不能去,我马上就会投降了。他默默点了菜,我忍不住问了一句:“点这么多菜干什么?”平时我们偶尔来一次餐馆,都是算计着点的。他说:“丰盛点才有仪式感。”我说:“吃个饭又有什么仪式可言?”吃着饭我说:“你说。”他说:“你说。”我说:“是你约我出来的。”他说:“是的。这里人太多了,等会儿出去说。”
吃完饭出来,天已经黑了。我们朝教学楼池塘边走去。走了一会儿,章伟拉起我的手,我犹豫了一下,让他拉着。快到池塘了,他说:“我想来想去,我还是得回古阳去。”我甩开他的手,站住了说:“你今天叫我出来,是想说这句话吗?”他说:“实在是没有办法。”我突然想起秦芳的话,说:“一个男人需要一个岗位,这个我理解,但是,你知不知道,你们古阳国土局的局长,就是一个科长,你那个管理处长,就是一个股长!”他说:“我知道啊,一个岗位是个什么岗位,我都不知道,我去就业?”我狠下心说:“一个股长,有那么风光吗?恐怕你都不好意思跟你的导师同学说吧!真有那么大的魔力?”眼睛在黑暗中盯着他:“你是被什么迷了心窍吧!”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脸,听到那急促的鼻息声,知道他在生气。也许,我伤他自尊伤得有点狠,但该说的话,不得不说,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啊!后悔的想法在我心里一晃就过去了。沉默了一会儿,他说:“实在是没有办法。”又过来拉我的手,朝池塘一扭头:“去那边吧!”
我跟着章伟走到池塘边的草地上坐下,他一只手搭到我的肩上,我身体摇了几下,他反而搂得更紧。我说:“有什么话,你说吧。”他说:“这几天气氛不太好,先调节一下气氛。”就把头凑过来吻我,我把头偏开说:“先说话。”他也不勉强,说:“那就先说话。”沉默一会儿又说:“我们能不能理智一点说话?感情用事,不解决问题。”我说:“我很理智,我从来没有这么理智。”他试探着说:“那我说了。”长长地叹口气:“那我说了。”又叹口气:“我觉得古阳这个机会还真的算个机会,你不要小看管理处的这个岗位,在县里,还真的是个人物呢。你在麓城要有这点感觉,那得多久啊!在麓城,不要说硕士,博士都是一堆一堆的。”我说:“你今天怎么这么清醒呢?”他说:“我什么时候不清醒?我从来就清醒。”我说:“发现你今天特别谦虚,居然发现那些博士会压着你,让你难出头。”他马上说:“我怕压吗?一个人他真正有才能,走到哪里都是压不住的。怕压的人,都是没有竞争能力的。”我说:“你不怕压,天都压不住你,你为什么不在麓城挣扎出一片天地?”他愣了一下说:“是啊,我为什么不在麓城?”马上又说:“我只不过是不想等得太久罢了。”我轻笑一声说:“道理都是你家养的小狗,你怎么说它都跟在你后面摇尾巴。”他说:“难道不对吗?”
又沉默了。池塘里传来蛙鸣,一声更甚一声,有两只蛙的声音一唱一和的,特别响亮而持久,短暂的间隙中,草丛中的小虫在无间断地轻唱。我奇怪着,那些黑天鹅今天怎么这么安静?我甚至有点羡慕它们,活得那么潇洒无忧无虑。一会儿章伟说:“怎么气氛总是不对?还是先调节一下气氛吧!”把头凑过来,用手臂把我的头强扭过去。我转着头避开他的嘴唇,说:“行了,行了。”他说:“不行呢,不行呢!”我闭紧嘴唇,让他停留了一下,算是给他的自尊一个台阶。他说:“唉,算了。”
章伟松开我,说:“那我们就回到纯粹理性的层次来,做一个实在的分析。”他说了一大堆,古阳的政策对你也有效,明年你也可以有个公务员岗位;在古阳很快就会有自己的房子,这在麓城还要等到多年以后;努力工作几年,还可能上调到麓城来工作;等等。我说:“你说的也许都对,但不解决我的问题。要不我去问问,看我们津阴有没有同样的政策,有了你今年就去,我明年保证跟过来。古阳人说话我都听不懂,你要我怎么待得下去?”他说:“你们津阴人说话我能懂吗?再说两眼一抹黑,到哪里去搞一个岗位?你以为在古阳是个研究生就能有个岗位?如果不是我父母在那里工作了三十年,你是研究生又怎么样?他们反复交代我珍惜机会,想了又想,实在也是得珍惜啊!在县里,你知道,什么事情是按程序轻轻松松就办成的?”
晚风渐渐凉了,吹在身上非常舒适,可我心里烧得厉害。我站起来说:“有点晚了。”章伟说:“要不我们今天晚上再好好谈一下吧!”我说:“不是要讲的都讲完了吗?”他跟在我后面走了一段,又上来拉我的手说:“你心里真的不想我吗?”我说:“女人没有男人那么多想法。”他说:“唉,太伤心了。”我说:“你想想真正伤心的是谁?”又说:“有些事情,你想彻底之前,就不要做。你做了,叫我以后怎么做人?”他说:“现在是什么年代了,这些事还那么封建?你不封建了,你就不会觉得事情有多大了。”我心里堵得慌说:“有多大?对你们来说,也许就巴掌大,对我来说有天那么大。我一辈子不想去面对第二个男人,我不像你们巴不得面对天下所有的女人,美女!”他说:“难道是我一个人要做……那啥?”我一下气晕了,说:“我不怪别人,我怪我自己,行吧?”加快了步伐。他紧跟在我后面,带着哭声说:“晶晶,亲爱的晶晶,你就听我这一次好不好?以后大小事都听你的,工资卡也给你。”把我搂在怀里:“我求你了,我跪下来求你,行不行?”说着一条腿弯了下去。我说:“这路灯下,别人看见了呢,这么多人。”把他扯起来。他搂紧我说:“晶晶,我真的舍不得你啊!”我一下没忍住,头顶在他胸前痛哭起来。他摸着我的头说:“别哭,瞧这么多人呢!”刚说完,也哭了,泪水滴在我的脖子上,有一点湿热,很快就凉了。
那天晚上,我还是跟他去了。他说要好好谈谈,结果呢,该说的话都没有说,不该做的事都做了。完了两个人躺在那里,都没有睡意,说起过去的种种回忆,顽皮的,可笑的,伤心的,欢愉的,一丝一点,如在昨天。我说到第一次出来住,早上起来的时候,他一连放了七八个响屁。我惊愕地望着他,他有点腼腆地望着我。就这么对视了一会儿,忽然,不约而同地,两个人都爆发出一阵狂笑,前俯后仰,互相拍打。那一整天,只要两个人四目相对,就会大笑起来。我们躺在那里说了很多话,天快亮的时候才有了一点睡意,睁开眼睛已经九点了。我猛然跳起来说:“十点钟还要考试呢!”慌乱着穿好衣服,用纸巾擦了脸,就往外走。在开门的瞬间,章伟跨下床抱着我,说:“给我十分钟,十分钟。”我说:“我还要去宿舍拿笔记过一遍脑呢!”他不说话,紧紧抱着我,靠着门,我感到了他那健硕的胸肌的力量,有点喘不过气来。就这么安静地待了几分钟,我说:“我实在是要走了,一分钟都耽误不起了!”他松开我说:“你好好想三天吧!”手指比画着:“三天。”我连声说:“好好好好好!”开了门跑了出去。下了楼章伟在窗口喊我,说:“三天!三天!”右手伸出三根指头,用力摇着,像摇动一面彩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