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朗对张阿姨并没有什么印象,他更不认识袁姐,但是他认识我,陪着他送走他爸爸,又借给他七千块钱的我,他朝我点点头,面目温顺又安静,然后拿钥匙开门把我们带进了屋里。他们家是跟孙莹莹家里一模一样的户型,进门就是个小饭厅,右手边是厨房和卫生间,左手边是两个串糖葫芦的房间。只不过,孙莹莹家还是家什齐全,布置精心,充满烟火气的房子,而刘天朗和他姑姑住的地方却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只有两张板床,一个烧着的煤油炉子聊以取暖,排烟管被引到一个破碎的窗玻璃上,窗玻璃的边缘用透明胶带糊着,那个煤油炉子我见过,我跟汪宁去找他的时候,在他姑姑的窝棚里见过,被他们一起从窝棚里带回的还有五六只猫,它们见生人来了,在这个空旷的房子不同的角落里跳跃不安。
刘彩玲见天朗已经把人带进屋子就没再说话,抱着一只猫靠在床边开始刷手机。
跟人总是有话的袁姐搓着手有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张阿姨对天朗说:“你小时候我逗过你。”
天朗在厨房烧热水,用的是小型的嘎斯罐,他闻言点点头,但没有接茬。
他把烧好的热水给我们端出来,杯子是很干净的,我吹一吹喝了一口,袁姐和张阿姨都拿在手里没动。
“最近这些年你一直跟着你姑姑在外面住哈?”袁姐看着天朗,温柔地问废话,试图打开场面。
“嗯。”
“我们单位小夏你认识,上次就是她去找你的。为了……你爸爸的事儿。”袁姐愈加小心翼翼。
天朗还是一个声音,一个动静:“嗯。”
袁姐道:“以后就住在这儿了?还是过一段儿再搬去别的地方呀?”
刘彩玲听到问这话,一下子起身:“住这儿了!不让呀?”
袁姐好像高兴着呢:“住这儿好!邻居多,咱们小区人气就旺。但这房子还是有点冷,煤油炉子也不太安全,回头我让小夏赶紧联系采暖公司,把咱家暖气阀门给打开。”袁姐道,“还需要什么东西,你们就跟社区提,我们都尽力帮忙解决。”
刘彩玲又躺回去了:“哦。”
天朗对袁姐说:“谢谢您。”
袁姐看着他:“十八了吧?”
天朗回答:“十九了。”
“我听洋洋说了,你会理发?还会修胡子?”
天朗看了我一眼,一边回答袁姐:“原来在发廊打工。”
“我认识一个连锁的发廊,老板正招剪头发的大工呢,薪水给的挺高,我可以介绍你过去。就是有点远,在浑南那边。但是安排食宿。”袁姐说。
天朗没说话。
“你要去看看吗?”袁姐说。
天朗抬起头来看她,语气坚定:“我不去。我回来了,就呆在这儿,我哪也不走了。”
他姑姑在里面嘎地突兀地笑了一声,不知道是被抖音上面的东西给逗得还是笑袁姐被天朗一句话给怼了。
我领导再没说一句话。
……
我们三人从天朗家里出来会社区,走得很慢。
“要留意刘天朗。”袁姐忽然对我说。
我看看她:“…留意他什么?”
“保持联系,经常接触接触,看看他们家需要什么帮助。”
“嗯。好的。你放心,您不说我也想着呢。”我说。
袁姐的脚步停住了,站定在我面前,看着我,像是有点不放心似的:“洋洋,我说的话你听懂没?”
张阿姨站在她旁边,跟她一起看着我,她们的样子是意见统一的,是有默契的。
我有点纳闷了:“我听懂了呀,您不是说,要我及时帮助他吗?”
袁姐与张阿姨互相看看,决定还是把话跟我说得更明白一些:“要小心他。他有什么动向你都要掌握,要跟我及时沟通,我们跟派出所那边都会关注他的。”
我一下子有点蒙:“啊?您是这个意思?”
“对。”
“……你把他当做是危险分子了?”
“不能那么说吧,重点关注对象。”袁姐说。
我忽然对这位一直都很贴心的,很信赖的领导有了些意见,不知道是因为她刚才没有喝刘天朗递来的水,还是因为她现在要我把他当做是一个“重点关注对象”,我没说话。
袁姐看了看我,像是猜到了我的想法一样,并没有再继续这个议题。
第二天上班,低保户的录入系统发来消息,我们社区里的有两个家庭整体收入超出了标准,要停止发放低保了。其中一户在我负责的网格里,我马上给那家打了电话,告诉他们低保要停掉。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奶奶在当天下午就问信找来,跟我说生活如何不已,负担怎么重,要求我可怜可怜他们家,要我重新发放低保。我不得不从一个重要的报表中抽身出来,跟她解释,低保跟全社会的报税系统都是联网的,无论是数据还是政策标准都不能修改,更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情,您让我怎么帮您呢?
老太太苦求我一个多小时,见实在没用,呸了一声走了,临走时给我留下一句话:“看着人模狗样的,怎么没长心吗?”
我就硬生生地接了这一句,坐回自己的座位上,愣了好一会儿,被人这么说觉得心里怪难受的:我才不是没长心的人呢,正相反,我心比谁都软,我比谁都有人情味儿,我小时候跟小朋友分橘子苹果都是自己吃小的一半给别人大的,我现在长大了别人的事情只要是求到我,我都尽着自己的能力去办绝不含糊,可是在社区里工作日久,我发现你要不要投入感情,就好像我爸给我姥姥做菜每次都小心翼翼地放盐一样,放多了怕她高血压受不了,放少了又怕没有味儿她不爱吃,老年人营养跟不上。干我们这行,别人的家事是你的公事,你不设身处地替人着想,不投入感情,别说像我这样快干一年的了,连坚持一个月的耐心恐怕都没有;可是如果太过感情用事,那也不能公平公正的完成工作,或者执行政策。
我对刘天朗心怀同样的矛盾。人怕接触,接触多了,了解多了,总是难免共情,我去过他工作的发廊,他生活的小窝棚,我把他从去外地的大巴车上拽下来,陪着他送走他爸爸,还借给了他七千块钱,看见他痛哭流涕。在那些零散的片刻中,我能体会到他遭受的苦难,我可能不同情他吗?我又不是一个木头。可是同时,这个人还有另一面,也不可能被轻易抹去,他的爸爸烧掉了半边楼,欠着人命,他的性格里没有疯狂残忍的基因吗?他跟这个小区别的居民,他们之间没有仇恨的烙印吗?这谁能为他打包票呢?
怎么对待刘天朗让我左右为难。我既不想要跟他再有更多的接触,让自己更加同情这个命运多舛的男孩儿,也不想要像袁姐说的那样监视他,汇报他的动向。我跟他特意保持距离。
直到这一天,文具店的郭姐找上我,让我帮忙把房租退给天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