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离开教室门,在外面站着了,也没好好站着,看看这里看看那里,瞎转悠。教学楼有个天井,我们班教室正对面是个空场,平时总有人在那儿打羽毛球,现在被别人占上了。是我们班的几个女生,利用自习课的时间在那儿排练舞蹈,她们要在校庆上演出。要跳芭蕾舞。
那天是六月二号。星期三下午。
孙莹莹是那些女孩儿最中间的一个。
那天我看她都看呆了。
我跟孙莹莹当同学都好几年了,从来都没觉得她好看过。我甚至都不太留意她。这人不爱说话,学习成绩也一般般,也不会像别的女孩儿似的咬尖儿事儿脑袋,总之性格上就是个蔫不出的人,我听别的男生议论她好看过,但是我从来没当回事儿,我还觉得她呆头呆脑的。
可是这天下午,我看到她在天井对面的教室里穿着裙子跳舞的时候,换成是我呆头呆脑的了,我从来就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她头发盘起来,露出长脖子和又平又窄的肩膀,后背挺直,穿着一件白色的天鹅裙。女生们在一起侧头,就只有她的侧面跟别人长得不一样,额头高,鼻子翘,嘴巴也有点撅着,那个侧面的轮廓像是画出来的,像外国人一样。阳光这个时候投下来,投在她身上,好像给她镶了个金边。你们看,她得有多漂亮,这么多年,我都记得那些细节……”
“小汪警官,你不用描述了,继续往下说事儿吧。”——我不得不在这里打断他。
“好的。不知道是哪个女生跳错了,她们停下来,有人看见对面的我了,指着我大笑起来:’看汪宁那个傻样!’
当时可把我给气坏了,一来有我在的地方,只有我笑话别人,哪有别人笑话我的呀?二来,我觉得自己在孙莹莹面前出丑了,一下子非常狼狈。我慌了。
‘你们才傻呢!’我喊回去,’跳得什么玩意呀?可别上台去给我们班掉价了!我替你们丢人!’
其实我想跟女同学们说的是,你们跳的太好看了,我想给你们鼓掌。
当然了,好话是出不了口的,我就不想要好好说话,或者,当时的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好好说话。
我看见孙莹莹看着我在跟别人耳语,我不知道她到底说了什么,但是我替她编了一个台词,她肯定在说,别听他的,汪宁啥也不懂。
我跟自己脑袋里面的孙莹莹置气了,我笼起手来,对着她喊道:“孙莹莹,你们就是上去演,你也不要站在中间,因为你长得实在太丑了。”
孙莹莹气得够呛,咬牙切齿地看着我,我可高兴了,拍着手哈哈大笑。
但我确实是啥也不懂,我说人家跳得不好,可是孙莹莹她们的那个节目后来在校庆的文艺演出上得了一等奖。那天舞台上的幕布的制动开关坏了,学校让两个人跑来跑去的拉幕布,我就是其中一个,我就有机会离演员们很近,孙莹莹表演和领奖的时候从我身边跑过去,我还对她哼了几声。
你们看,我当时是不是傻了吧唧的?
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儿,我脑袋里面总想着她,我看不见她的时候就会在女生堆儿里面找她,当然目的是要给她挑毛病,看见了我就恶狠狠地瞪她一眼,我觉得自己被她给烦到了,好像忽然多了这么一个仇人似的。她上课回答问题,不管对不对,我就在下面翻白眼说’切’;食堂里面遇见了,她手里要是拿碗汤,我就从旁边撞她一下;她要是穿了新衣服上学,我就说,你呀孙莹莹你不如还是把校服套上吧。
孙莹莹什么反应呢?她基本上当我不存在,真是,她这人很静,但是很有个性。
她越是不搭理我,我就更是变本加厉了。
有一次我把她自行车的轮子给扎破了。后来发现扎错了。
忽然篮球队里有个男生看着我说了一句话。
他说,对,症状一样。
我没明白,问他什么症状一样?
他说,你是喜欢上孙莹莹了吧?男生喜欢女生,都张牙舞爪花样百出,恨不得在她面前作死。
我说你可拉倒吧!你是找揍吧?可是下一秒钟,我就被定在那里,我忽然就明白我为什么在看到她跳芭蕾舞之后会那么猖狂,我原来最多算是自大讨厌,我后来简直就是,就是个狗蹦子。
跟我说这话的男生长得有点黑,但是语文特别好,是我们班的大才子,其实比我还小了快一岁,但是比我成熟,他跟我们一个学姐已经谈上恋爱了。啊那时候谈恋爱也没有什么别的动作,就是找了各种理由放学不让家长开车来接了,两个人买根雪糕一边走路一边争论一道数学题,最多也就这样。但是即使是这样,才子也已经比我懂事儿,懂女生了。他是死乞白赖求我才进篮球队儿的,偶尔被我派上场,觉得我对他有恩,就给了一个建议:你不要再这样下去了,你再这样搞就快成霸凌了,有可能被开除。你喜欢她,你得说,你得好好地,温柔地告诉她。你不要以为你长得人模狗样的,家里挺有钱的,你就可以怎样。女生,还是喜欢温柔的,然后喜欢学习好的……就像我这样。汪宁你听懂了吗?
我使了大劲好像听懂了,然后我看着才子那个自以为是,那个居高临下好像在指导我似的熊样,那个膨胀的激烈的我又回来了,我说去你的吧,用不着你给我装明白,显你多懂似的,今天晚自习之前打三班,你不用上了,就在场边当替补吧!
但是才子的话,我是听进去了。至少他说我再这样下去就快成霸凌了——这事儿我意识到了,我可不想被开除,被开除了,我就见不着孙莹莹了。
我不能再欺负她,就决定不搭理她。我打算把她当成是透明人,不去看她,也不跟她说话。我其实不喜欢那个喜欢孙莹莹的自己,我觉得惦记一个人让我变得磨磨唧唧的,我想我要是能把她从我眼睛里面拔出去,就能把她从我脑袋里面拔出去了。
这时候学校里面发生了一件事,让我们两个之间的关系有点不一样了。
星期五下午是学校的劳动日。校工放假,学生扫除。我们班在操场上有个分担区,得给十几棵银杏树浇水。那天水管子被别的班拿走了,我们得用盆和桶接了水去浇银杏树。我跟孙莹莹被分到了一组。我抢了一个大桶,留给她一个小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