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清呈静坐在囚室内。
他的眼睛上蒙着雪白的绷带,绷带上还渗着鲜血。
那个一直负责他饮食的厨子又来给他送过一次饭,这一次他终于喝了一碗粥。
粥慢慢地喝到了一半,囚室的门被打开了,进来的是一些曼德拉的实验员,这次他们没有带什么采血管化验片,而是直接对谢清呈说:“时间到了。”
“……哦。”谢清呈依旧是平静的,“终于确认好了么。”
“……”
“粥还有一些。”他淡淡道,“我喝完就走。”
说来也奇怪,明明不是什么必须要答应他的事情,但面对这个哪怕被硬生生挖去了双目都没有露出丝毫软弱的男人,那些科研员却拒绝不了。
他们站在原处等待着。
又过一会儿,贺予终于亲自来了这里。
“贺总。”
“贺总好。”
那些科研员的等阶并没有贺予高,他们见了贺予,立刻低头垂眼,向他致意。
谢清呈执着瓷勺的手,也微微地顿了一下。
贺予没有理会那些科研员,他走进了房间内,目光径自落到了谢清呈的身上。
他看到这个马上就要成为活体供体的人,腰背挺拔地坐在桌前。因为失去了光明,谢清呈喝粥的动作变得很缓慢,他微微侧着脸,那清瘦的面庞在冷色调的灯光下,显出薄玉般的苍白来。
谢清呈完全盲了。
贺予看着他,莫名地,心里突然很闷很闷,如被狠狠锥刺——可他不知道为什么。
这个男人就这么安静地坐着。
聋者近愚,盲者多贤,因为聋了的人听不到声音,总会大喊大叫,显得莽撞,而失明的人因瞧不见东西,往往凝神,举止谨慎、安静,这是一种古老的说法,贺予曾在《春琴抄》中看到过类似的表达。
他还记得春琴抄呢,也记得曾经学着春琴抄里的男主,替谢清呈按摩足部,揣入怀里取暖。他也记得谢清呈,记得所有发生的事情,只是他的思想已经被控制和强行植入改造了,他对谢清呈没有丝毫感情。
那种温柔应该全都消失了。
他脑内不断地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该做什么,他隐隐地感到抵触,可那个声音像是巨兽在他胸腔中镇守着,压得他完全透不过气来。
他就那么看着失明的他。
麻木的。
窒闷的。
他不知道为什么很想哭,可是心又像被冻住了一样,没有泪流出来。
自始至终,一片死寂。
仅剩的一点粥喝完,谢清呈慢慢地放下汤勺,抬起头来,大致对着贺予的方向。
最终还是谢清呈打破了这种静默。
“原来是你来送我。”那嗓音沉和,一如过往。
贺予:“嗯。”
顿了几秒:“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谢清呈静了一会儿,他似乎是想要说什么的,但是到了最后,他只清浅地笑了一下,那笑容太淡太温和,如桃花水母浮掠而过,在他没有血色的脸上,透明到几乎看不见。
末了,他和那个人道了一句,“没事,没什么了。”
他说着,自己站起了身,大致判断了方向,往前走了两步。
贺予皱了皱眉,脑仁深处似有什么情绪被重重地扯了一下。他想这个人怎么都这样了还这么一副上位者的气质,独立惯了,连盲了都要靠自己走路。
正想着,谢清呈不小心碰着了桌几一角,身子倾了倾。
“当心。”
“……”
等贺予自己反应过来,他已如一种深入骨髓的习惯似的,搀扶住了那个男人的手。
但下一秒,贺予就觉得颅内剧痛如裂,脑内似乎开启了什么惩罚机制,他不由地将手松开了,深吸一口气,转过头对立在门边的科研员说:“带他下楼。我随后就到。”
“是!”
谢清呈被科研员们簇拥着,错肩擦过贺予身边。
两人交错时,谢清呈停下脚步,顿了顿,他说:“……小鬼……谢谢你。”
谢他什么?
为什么失去光明了还要谢他……为什么他都要送他去手术了,还要谢他?
为什么都这样了,还要叫他小鬼……为什么……
只那么一想,贺予就顿觉自己的灵魂像是被割裂似的疼!那魂魄仿佛想挣开这具身体的束缚,从背后猛地拥抱住这个要与自己渐行渐远的男人。抱住他,让他不要走。
别走。
他浑身都在细密地颤抖,臼齿咯咯作响,忍耐着那种莫名的撕心的痛。
闭上眼睛……
“咔噔。”
门,终于在他身后合上了。
至脚步声慢慢地消失,贺予脱力似的靠在这间囚室的门板上,目光仍对着刚才谢清呈垂着眸静静坐过的地方。
那里仍有一束光照下,光束下的清癯之人却已离开了。
贺予抬起手,指尖冰凉,发着抖,触上了自己的心脏位置——
曼德拉的教条为最高。
任何牺牲都是值得的。
没有什么不可取代的人。
这些话像是咒语一样紧束着他的魂灵,凶狠地将在他心里嘶声哀呼着的巨龙封印囚禁下去。
砰地一声,蛟龙沉渊!
他在心脏巨大的疼痛之后迎来的是更大的麻木,最后一缕从他心中逃逸出的温情,是他二十岁生日时,谢清呈坐在他对面,隔着火锅的雾气,平和地对他说的一句——
“生日快乐。”
他仰起头,喘息着,胸口的控制器散发出荧荧红光,这一声久远的温和祝愿,终究如涟漪扩散,慢慢地……
归于死寂了.
谢清呈最终还是经过秘密通道,被带到了地堡实验室。
这个曼德拉岛最深的地方守备重重,他坐在轮椅上,被推着一路往下,最终通过了三道合金防爆厚门关卡,来到了那座大得夸张的地下室内。
最后一重门在他身后合上。
谢清呈被推到地下实验室的中心。
那里矗起了两座特殊玻璃制成的防暴转移舱,瞧上去就像巨大的胶囊。装置看似简单,实则安全系数极高,很少有武器能够毁坏这个装置,伤害到里面的东西。
这就是即将进行大脑移植的地方了。
段璀珍已经张开双臂,躺在了其中一个胶囊舱内,另一个空舱是给谢清呈准备的。在这个装置后面,黑压压地立着一群改造人和改造鬣狗,他们负责守护整个仪式,目前全是待命状态,额头的控制环像一双双红色的眼睛闪烁着,在黑暗中亮起了无数颗暗红色的星。
安东尼以及其他几个高级科研员正在庞大而复杂的装置前忙碌着,此刻安东尼在对谢清呈的DNA样本进行着最后的分析计算。
而段闻坐在之前段璀珍坐过的主位椅子上,身后立着面无表情,像是在神游待机状态的李芸改造人。
他看着科研员把谢清呈一路推近,最终停在他阶下,几米远的地方。开口道:“你来了。”
“我来了。”
“有什么最后想交代的吗。”
“没有。”谢清呈说,“你该兑现你的承诺了。”
段闻:“……”
对于谢清呈真的就这么束手就擒这件事,段闻是不那么信的,直到这一刻他还是很警觉,尽管进这间地下室光是全身扫描就能把身体内外的哪怕一颗不足零点五毫米的弹片都查的一清二楚,他依然对他心存戒备。
段闻缓缓起身,走到谢清呈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看着他病朽的面庞,雪白的纱布,纱布上渗出的血,血下凹陷的眼眶。
真奇怪……
明明是个残废成这样的人,为什么就让他觉得这么不安呢。
明明身上除了固定着他的镣铐,什么金属也没有,为什么还让他觉得那么危险?
段闻没有放松,他对谢清呈说:“我会兑现我的承诺,把贺予放出去,并解除对他的思想控制。请你先进生物舱吧。”
谢清呈却说:“请你先放了他。等他回去了,你当着我的面与破梦者的指挥官联系并说明情况,我确认他安全抵达,就自愿进入舱内配合你们的手术。”
“……”
“这是我们之前就说好的顺序,段闻。”
段闻未答,段璀珍的声音却响了起来。
她人已经在舱内了,声音是通过舱内的扩音器传出来的,脆稚的童声在此时听来分外诡谲。
“初皇,现在是情况有变。”段璀珍说,“我们必须先进行手术,贺予得留在这里直到手术完成,除非你有本事让外面那些逃出监狱的破梦者停止进攻。”
谢清呈听完了段璀珍的话,却没有朝段璀珍的方向抬头,他的面庞仍然是朝着段闻站着的位置:“你要食言吗。”
“……你放心,手术结束了我就放他回去。”
谢清呈静了一会儿:“李芸说的力量你恐怕始终也无法明白,陈黎生。”
“什么陈黎生,他姓段!”段璀珍厉声道,“好了,不必那么啰嗦,段闻,把人带过来,开始吧!”
段闻往前走了一步。
然而谢清呈开口了,语气冷得像数九寒天的冰。
“段闻,你记得我和你说过吧。只要我不愿意,哪怕你们得到了我的身体,初皇的能力也会终结。”
段闻的脚步蓦地一顿。
这回就连段璀珍也没有再敢贸然催促了,她在舱内瞪大了双眼,表情扭曲又紧张。
“你就站在那里,不要再往前一步了,否则我会立刻毁掉自己的力量。”
“……”
或许是因为谢清呈坐在轮椅上,后面跟着护送他轮椅前进的科研员们,而他本身又很冷静,气场也非常镇定,不逊色于段闻,所以看上去他竟然像是一个可以与他们势均力敌的大佬,且在谈判席上毫不退让。
“你按我们最初商量好的做。”谢清呈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否的压迫力,“我是为他而来的。在这件事上,我们没得商量。”
段闻盯着谢清呈的脸,揣测着他的每一句话,盯着他的任何一丝面部表情细节。可是谢清呈的话里没有什么逻辑问题,谢清呈也没有临时提什么过分的要求,至于表情,那更是平静如古井,找不到丝毫值得怀疑的地方。
他回头,向被生物仓笼罩着的太婆看了一眼。
段璀珍面部紧绷,她已经看到自己必须做的选择了,确实是别无退路,谢清呈手拿着“可以自毁初皇能力”的砝码,他们看似掌握了主动权,但其实在他自愿进仓然后被麻醉之前,他们都是被动的。
段璀珍最后冷冷地把视线从段闻脸上移开了。
这是一个默许的信号。
段闻说:“可以。”
“那么,等贺予过来之后,请你立刻下令,让他离开曼德拉,回到破梦者那边去。”
大概过了十几分钟,贺予从囚室回来了。
地下实验室的门随着他的进入重重打开,又重重关合。贺予径自来到大试验台前,这次他没有再看谢清呈了,他一看这个人就会很心疼,作为曼德拉的守护者,他不愿如此。但他进来之后,发现所有人好像都在等着他。
他顿了一下:“怎么了。”
段闻抬起手,没有多解释,而是直接对侍立在门旁的贺予下了命令:“任务结束了,你可以回到破梦者总部去。”
话音方落,贺予的控制器就发出了更强烈的光芒,贺予一怔,但那机械的力量实在是太强大了,足够给几百个人洗脑,任何人都承受不了。他来不及思考,目光已顿时变得涣散起来。
段闻:“满意了?”
谢清呈却道:“你需要把这个命令下得更完善。”
任何漏洞在谢清呈面前都是不可能被掩藏的,段闻沉默须臾,继续补全道:“回到破梦者总部后,不许对那里的人进行任何攻击,允许他们卸下你心脏前的血蛊机械装置并销毁,不必反抗。”
谢清呈思忖过后,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段闻便将手垂了下来,最后对贺予道:“去吧。就现在。”
贺予此时已是完全受控的状态,他面无表情地领了命令,站直了身子往门口去,最后回头看了他们一眼,滴地一声按了按钮,打开合金门,走到了外面。
几秒后,合金门在他身后关上了。
段闻道:“这样满意了?”
“可以了。”
“那么——”
段闻话未说完,忽然被大试验台上传来的一个惊慌失措的声音打断了:“等一下!!”
是安东尼!
安东尼刚才一直没有参与到他们的对话中去,因为他在试验台前争分夺秒地对谢清呈的一组DNA分析做最后的结果处理,而就在贺予转身走出门的那一刻,那个演算结果跳出来了!
“滴滴滴……”
警报在旋转。与此同时,一个鲜红的数值意味着某个事实,刺目地映入安东尼的桃花眼内。
血液极速往心脏涌去,安东尼的脑内几乎都要炸开了,他浑身汗毛倒竖,毛骨悚然,顿时恐惧到了极点,厉声大叫起来:“别让贺予走!让他回来!谢清呈在骗我们——他根本没有能力自毁初皇异能!我们可以直接进行手术!!!不用征求他的同意!!而且我在他的血液里发现了——”
太迟了。
他还没有说完。
端坐在轮椅上的那个双目尽毁看似毫无用武之地的清瘦男人已经开了口,他隐忍不发隐藏血蛊等的就是这一刻,他最为接近段璀珍的这一刻!这个女人,平时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接近,直到现在……
瞬间,他以极坚定的声音,一字一顿地厉声下令:
“在场所有人,放下武器跪坐在地,听我命令,不可——抵抗——!!”——
作者有话要说:
“聋者近愚……”那句话非《春琴抄》原文,而是化用《春琴抄》的描写,虽然在文中已写明了引用的意思,但为防ky,还是再标注一遍该段内容化用自春琴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