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第九十一章
天色黑尽时,营帐外的巡逻的士兵刻意压低了脚步声,交班时的声音也极轻。
为了让谢衡之安睡,营帐里只点了两盏灯。
士兵的身影映照在帐子上,拉得很长。
外面火光晃动着,影子也摇摆,他们偶尔停留,注意着营帐里的动静,以防有意外出现。
军医已经来了几趟,确定谢衡之没有什么大碍,只是自身的恢复需要长久的睡眠,便没再进来打扰。
夜越来越深,赤丘百姓的生活也十分简单。
往常这个时候,亦泠早已睡了。长久的习惯让她的身体做出了反应,疲惫到了极点,但没有半分睡意。
床边地面铺了厚实的绒毯,亦泠一动不动地坐在上面。
谢衡之手上的力道早就松了,但亦泠没有收回自己的手,反倒是紧握住了他。脑袋徐徐垂了下去,枕着自己的手臂,眼睛始终盯着谢衡之的胸口。
忽然,门帘被轻轻掀开,灌入了一股寒风。
亦泠听见了动静,但没有回头看一眼。
今日已经来过很多人了,包括利春。
都是这样掀开门帘引颈张望,见谢衡之没有苏醒,便没进来打扰,又静悄悄地放下了门帘。
但亦泠不知道,这一次,站在门口的是刀雨。
她才从回赫山走出来,到了北营才听说谢衡之旧伤复发,已经昏睡了一整天,所以她没有歇息片刻,立刻赶来了谢衡之的营帐。
但是她怎么也不会想到,亦泠竟然会在这里。
微弱灯光下,刀雨看着亦泠蜷坐在床边的身影,小小一团,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便没出声打扰。
只是低声问一旁的军医:“她什么时候来的?”
“今日一早就来了。”
军医本就猜到了亦泠和谢衡之有些渊源,如今看刀雨这态度,他更是落实了心里的猜想,也就不必解释她的身份了,“给大人送了些天山雪莲。”
刀雨闻言,眸光微动。
随即,她轻轻放下了门帘。
长夜寂寂,这一晚的赤丘格外平静,连风都消停了不少,天边星辰闪烁。
刀雨抱着双臂,安静地站在门口,望着远处的火光,没有打扰里面两个人。
直到第二日清晨。
天光大亮时,士兵操练的声响已经回荡在北营上空。
谢衡之睁开眼时,灯烛已经燃尽,日光又被隔绝在外,营帐内一片昏暗。
他缓缓坐了起来,一寸寸地扫视这偌大却空旷的营帐。
最后,他的目光落到了床边。
在这漫长的一夜,他有时昏睡不醒,有时又有模糊的意识。
总觉得有人坐在床榻边,时不时轻抚他的额头,为他擦汗,拂开黏在脸颊的发丝。而他的右手掌心,也一直被人握着。
那股听不见看不见的感觉陪伴了他整整一夜,可是睁眼的那一瞬,他清楚地看见空荡荡的营帐,就知道昏睡中的所感所觉都是梦。
或许连在北营东门相见的那一幕,都从未真的发生过。
她根本不可能来找他。
更不会彻夜留在他身边。
这种情况也并非第一次发生。
亦泠刚刚离开上京那段时间,他尚未完全康复,夜里昏睡时,也常常感觉到她还陪在他身边。
可是睁了眼,却是一场空。
所以谢衡之也像那时候一样,静坐在床上,沉默不语,试图在惺忪中抓住残留的余温和气息。
不一会儿,营帐外响起了一道女声。
“大人应该还没醒。”
是刀雨的声音。
她说完,门帘便被掀起,和冷风一起灌进来的还有一抹日光。
谢衡之闭眼深吸了一口气,收敛了脸上情绪。
正想问刀雨什么时候回的北营,一转头,目光却顿住。
门帘刚落下,还在轻轻地飘荡。
亦泠就站在门口,手里端着托盘,一动不动地看着谢衡之。
明明已经四目相对,谢衡之的意识还未回笼,仿佛又坠入了梦境。
直到亦泠先回过了神。
“你、你醒了?”
谢衡之只是紧盯着她不说话。
看着她眼下的青黑,看着她没来得及换洗的衣服,看着她松散吹落的发丝,还有手里端着的清粥和汤药。
此时的北营不算十分安静,练兵场上的动静很大,声浪滚滚。
如同他的眼睛,漆黑深邃,却像有浪潮在翻涌。
“你先喝点药,或者吃点东西。”
亦泠以为他的意识还没完全清醒,将托盘里的清粥和汤药都放到了他床边的案几上。
再擡起头,对上他沉沉的眼神,亦泠手指攥着袖边,低声道:“那我先走了,等下大夫就过来了。”
见他依然只是沉默地看着自己,亦泠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做什么,便转过了身。
快走出营帐了,却没听见身后的人有动静。
她又回过头,见谢衡之的目光还落在她身上。
“……你不喝药吗?”
谢衡之慢慢收回了目光,垂着眼睛,低声道:“没力气。”
换作以前,亦泠很难想象这种话会从谢衡之嘴里说出来。
他好像总是无所不能,坚不可摧。
可是此刻,他苍白的脸色和喑哑的声音也都是真的。
亦泠低着头走了回去。
端起药碗坐到床边后,一擡眼,就对上谢衡之的目光。
随即,她连眼睛也垂了下来。
汤药是刚刚煎好的,还冒着热气,很烫。
亦泠用汤勺盛了一口,刚要放到唇边,又觉得这样的动作不合适。
哎,算了。
亦泠轻轻地叹了口气,吹了吹汤勺里的汤药。
喂到谢衡之嘴边时,她的手还是不受控制地颤了颤。
两人都不说话,亦泠连气息都在克制。
谢衡之却一直看着亦泠,目光毫不遮掩。
亦泠当然能感觉到他的视线。
在这秋日的清晨,她浑身越来越热,不知是因为营帐里的炭火还是谢衡之的目光。
终于,当碗里的汤药终于要见底了,动作也快了起来。
一下接一下没停过,直到谢衡之突然开了口。
“你急着回家吗?”
亦泠:“啊?”
谢衡之看了一眼她的手。
“如果不急的话,可以喂慢一点的。”
“……哦。”
随着亦泠动作的放轻放慢,营帐内再次安静了下来。
在汤勺碰撞碗壁的清脆声响中,谢衡之说:“这两年,锦葵去了前院,跟着管家学了不少东西,现在府里的采买都是她一手操办。”
亦泠动作停顿了片刻,反应过来谢衡之在说什么,才又接着喂了一口药。
印象中那个呆呆愣愣的锦葵,如今竟然能独当一面了。
“曹嬷嬷去了谢萱的院子当差,时常教她些小玩意儿,做女红,做糕食,每天变着法子找新鲜。”
“就因为这样,谢萱越发不喜欢看书了。以前还能默出长篇的骈文,现在脑子里只记得各式各样的食谱。”
快要在记忆里褪色的人,被谢衡之这么一提及,她们的容貌又在脑海里鲜活了起来。
听起来,她们都过得很好。
就在亦泠沉入回忆时,谢衡之的声音又轻轻落在了她耳边。
“她们都很想你。”
回忆忽断,亦泠擡眼,看向谢衡之。
“这两年……你有想过她们吗?”
或许是因为他的凝注的目光太直接,又或许是因为他的声音有几分嘶哑。
亦泠总觉得,他问的不只是曹嬷嬷和锦葵。
她没回答,急忙想用汤药堵住他的嘴。
可是一垂眼,却发现碗里已经见了底。
于是亦泠将碗放下,连忙站了起来。
“药喝完了,我先回去了。”
谢衡之没有出声阻拦,只是静静地看着亦泠的背影。
直到她走到了门边,要伸手掀开门帘。
“亦泠。”
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自己真正的名字,亦泠停下了脚步,却没回头。
他的声音还带着几分病中的喑哑,却十分清晰。
“我也和她们一样。”
营帐里明明门窗紧闭,亦泠耳边却像狂风大作,一如她越来越快的心跳-
许是真的要入冬了,赤t丘连着好几日彤云密布,让人以为这么早就要下雪了。
雪终归没落下来,但天气还是一天比一天冷,人们说话时已经张口成烟。
正因如此,来岐黄堂抓药的人反而多了起来。
就连小鲁也染了风寒,告了好几天的假。
大冷天的,病人恢复得总是格外慢。
亦昀许久没有轮休,亦泠也无从得知谢衡之的情况。
或许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反正这北营,她是不敢再去了。
这一天清晨。
亦泠醒得特别早,坐到镜台前梳妆时,有人推开了小院的门。
她透过窗户望出去,还穿着一身粗布短打的亦昀满脸疲色地走了进来。
昨夜值了个宵,亦昀原本想直接回自己屋子睡觉。
经过了亦泠的窗前,才感觉到她的目光。
“你今天怎么起这么早啊?”
亦昀没进去,就靠在窗户边跟亦泠说话。
“睡醒了就起了。”
亦泠打量着他的衣服,问,“你在北营就穿这么点儿,不冷吗?”
“冷什么冷,成天舞刀弄枪的,汗都要流干了。”
“噢……那你也要多穿点儿,前几日北营又定了很多药材,肯定不少人病倒了。”
“啊?没有吧,大家都好好地。”
亦昀说,“可能就是天冷了,营里要多备些药材。”
“那就好。这么冷的天,病了也不容易好。”
亦泠低声说完,眼睛还是盯着亦昀。
但亦昀只在意自己的肚子,伸脖子往厨房张望。
“有没有吃的啊?我吃点儿再睡觉。”
“厨房热着东西,你再等会儿吧。”
亦昀是一刻也不想等了,拔腿就要往厨房走去。
亦泠没办法,只好叫住了他,径直问道:“那……那他,好些了没?”
亦昀愣了片刻才明白亦泠在说谁。
“哦,早就好了啊,都练了两天兵了。”
原来早就好了。
亦泠的心终于不再悬着,可落下来,却也压得她有点不高兴。
沉默了一会儿,她才问亦昀:“既然在练兵,那你怎么偷偷跑回来了?”
“今天给放假了啊。”
亦昀说,“不过也就今儿一天,明早我又得回去。”
听见“放假”两个字,亦泠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才长长地“哦”了一声。
擡起头,目光越过亦昀,才发现今日难得好天气,晴空万里,连风也不那么刺骨。
“你快去吃东西吧,别杵在这儿碍手碍脚的。”
亦昀:“……”
不是你把我叫住的吗?
“行行行,我不碍你的眼了。”
不过亦昀刚想走,回头看了亦泠一眼,又说:“你这几天是不是没睡好?脸色怎么这么差。”
亦泠对着铜镜仔细看了看,好像是没什么气色。
那怎么办?
现在去睡个一时半会儿的好像也于事无补。
亦泠慢慢将目光移到了妆奁上。
她已经很久没有打开它了,唇脂都已经凝固,需要指尖慢慢揉搓,化开了些,才点到了双唇上。
随后她又翻了翻妆奁,戴上了一对珍珠耳坠。
亦昀沉默不语地看着她做这一切,终于忍不住说:“……姐,我是让你多休息,没让你上妆。”
“管那么多。”
亦泠瞥了他一眼,“我在家休息谁去岐黄堂啊?”
亦昀想说岐黄堂也不差你那么一天。
不过看着亦泠难得有心情打扮自己,他也就懒得扰她兴致-
今天来买药材的客人比前几天要少一些,没一会儿就忙完了。
往常这个时候闲了下来,亦泠就和秦四娘一起在后院晒晒药材,做点轻松的针线活,一天也就过去了。
可是今日她总觉得时间特别漫长。
大部分时候她都只是捧腮坐在柜台里,百无聊赖地拨弄算盘,总共也没进来几个客人。
转眼到了下午,秦四娘看有的人已经打起了盹儿,索性决定提前打烊,让大家伙都早些回去休息。
不到半刻钟,店员们就陆陆续续离开了岐黄堂。
赤丘的天气变幻无常,早上还晴空万里,这会儿就阴云密布,像天黑了一般。
秦四娘最后一个从后院出来,臂弯里挎着一个食盒,准备去找她姑母。
看见亦泠还坐在门边藤椅上,她故意放轻了脚步走到她背后,冷不丁问:“都打烊了,怎么还不回去?”
亦泠吓得腾地坐了起来,见是秦四娘,才拍了拍胸口。
“吓死我了……还早呢,回去也是无事可做。”
“早什么早,天都要黑了。”
是啊,天都要黑了。
亦泠闻言,站起了身。
“嗯,收拾收拾就回去了。”
说完便钻进了柜台里。
只是她整理东西的动作,依然很慢。
一张张订单规整好,又将今日的账本仔细叠放到柜子里。
最后,她将算盘和笔墨也收进了抽屉里。
柜台被她收得干干净净,什么都不剩时,秦四娘的声音忽然响起。
“客官,您买点什么?”
紧接着,亦泠便感觉一道身影落到了她头上。
“我找她。”
亦泠手上的动作凝滞了片刻,目光微动,却没擡头。
“我们打烊了。”
他问:“这么早?”
亦泠还是埋着头,低声道:“不早,都一天了。”
话音落下,亦泠自己都愣了一下。
……她在说些什么?
没听到谢衡之说话,亦泠缓缓擡起了头。
天上的阴云不知什么时候飘走了,云过天空,通明日光下,谢衡之眼底带了笑意。
“那我下次早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