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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无涯 正文 第九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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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章

    第九十章

    赤丘的秋天向来短暂,树梢的枝叶还没来得及慢慢枯黄,百姓就不得不穿上了厚实的棉袄。

    该囤的衣物粮食已经备好,再过些日子,大家非必要也就不会出门。

    就连岐黄堂也会在午后就打烊,防着年年冬日都蠢蠢欲动的北犹人。

    所以秦四娘进货的量也越来越少,除了军需供给,今年的生意算是进入了尾声。

    由此,亦泠也就清闲了下来。

    每日清晨就能忙完手头的事情,其余时候就和秦四娘一起在后院做些简单的活,缝缝手套皮靴,腌制一些过冬的咸菜。

    “穆峥怎么好些天都没来了?”

    秦四娘一边穿针,一边问道,“上回让他带一支他妹妹做的木簪给我,是不是给忘了。”

    嘀咕了半晌,没听见亦泠应声,秦四娘擡头打量她一圈,说道:“你在听我说话吗?”

    “噢,听着呢。”

    亦泠说,“我不清楚他的情况,是不是最近山里开始下雪了,他不方便下山来?”

    “也是。”

    秦四娘说,“今年的天冷得太快了,他们估计也没什么收成。”

    说完后,身旁的人又没接话了。

    秦四娘憋了好几日,终于忍不住问道:“阿泠,你最近怎么了?总觉得你不对劲,像是有什么心事。”

    也不算有心事,只是积压了多年的旧事了结了,没什么东西压着她,但心里也空荡荡的。

    不过这些事情亦泠也没法跟任何人倾诉,她想,等过了冬,万物复苏,所有人都忙了起来,她应该也会恢复以往的充盈。

    于是亦泠细致地挽着丝线,淡声说道:“没什么的,天冷了就是会这样。”

    话音落下,两人听见店面里有人进来,连忙走了出去。

    来人是合作多年的药材行商赵老大,送了一小批货,径直搬去了二楼。

    药材的检验还是得秦四娘亲自来,她比亦泠更懂品质。

    于是秦四娘跟着上了二楼,亦泠独自在一楼看着店面。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行商走了,秦四娘也从二楼下来了。

    “那批货有问题吗?”亦泠问,“怎么弄了这么久。”

    秦四娘没急着回答,而是神神秘秘地走进了柜台,才低声道:“这赵老大真是不仗义啊,今日狠狠宰了我一笔。”

    说着这样的话,秦四娘脸上却带着笑。

    以亦泠对她的了解,猜道:“今日送了好东西来?”

    “可不是,”秦四娘说,“天山雪莲呢。”

    难怪秦四娘露出这副神色。

    天山雪莲这种极其珍贵的药材,连上京都少见,何况赤丘这种地方。

    而秦四娘做着药材生意,也没有门道获取,只能碰着运气,看行商们手里能不能漏点货出来。

    她上一次拿到天上雪莲还是六年前,而今日,要不是赵老大家里出了事急需用钱,原本也是不肯拿出来的。

    “那这回拿到了多少?”

    亦泠来岐黄堂后,还从未见过天山雪莲,“又要如何定价?”

    “这还不是由我坐地起价。”

    秦四娘嘴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不过就是太少了,我可不会轻易拿出来卖。”

    她提醒亦泠,“你也别告诉别人咱们这儿有货。”

    亦泠点点头,表示明白。

    天山雪莲虽然昂贵,但只用来卖钱就太浪费了。

    像秦四娘这种做生意的人,拿着好东西在关键时刻卖人情,才是这天山雪莲最大的用处-

    几日后的一个清晨,天刚蒙蒙亮,亦泠就听见了隔壁屋子有动静。

    她皱了皱眉,穿好衣裳走出去,见亦昀正端着一盆清水蹲在外面洗漱。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晚。”

    亦昀说,“回来的时候你都睡了。”

    天气越冷,亦昀在北营里上值的时间就越长。

    亦泠已经习惯了他的行程,看他洗漱着又要赶回营里,于是说:“我去给你准备些吃的。”

    “别,赶不及了。”

    亦昀把水泼了出去,回头道,“我今日要出任务,刚刚已经自己找东西吃了。”

    “那也要喝口热的水。”

    亦泠说着便转身去了厨房。

    等她烧好了水,亦昀也收拾了自个儿,拿起亦泠灌好的水囊,挥了下手就走了。

    亦泠低着头继续给自己做吃的。

    片刻后,亦昀又掉头走了回来,但站在门边没进来。

    “怎么了?”

    亦泠问。

    “刚刚忘了问,”

    亦昀说,“你最近怎么样,岐黄堂里有没有什么棘手的事?”

    亦泠知道他想问的其实不是岐黄堂。

    亦昀是想知道,谢衡之来了赤丘之后,她有没有见过他。

    当然是有的,还不止一次。

    但是那一夜的谈话后,谢衡之再也没出现在亦泠面前,也没有任何消息传进她的耳朵。

    或许他哪一日无声无息地离开了赤丘,亦泠都不会知道。

    而他们之间,就真的再无相见的可能。

    “没有什么呀,都挺好的。”

    亦泠在小炉上煮着粥,撒了点切碎的青菜进去,“你不必时时担心我,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另一边拌了小菜,亦泠用筷子搅拌着。

    亦昀不说话,又不走,就站在那里。

    亦泠感觉到不对劲了,问道:“你是不是又要说什么?”

    亦昀挠着眉毛,不知如何开口。

    但有上一回的经验,他知道瞒不住亦泠。

    纠结半晌后,他还是支支吾吾地说:“就是前两日……林将军他们深入回赫山,结果遭遇了雪暴,困在里面,然、然后那个……”

    亦泠搅拌小菜的手顿住,慢慢擡起眼睛。

    “然后呢?”

    亦昀咽了咽口水,说道:“谢、谢大人,好像旧伤复发了……”

    说完便紧紧盯着亦泠。

    亦泠脸上没有明显的神色起伏,只是沉默了许久,才问:“严重吗?”

    其实亦昀也不太清楚,他在北营的官衔还不足以接触到谢衡之。

    他只是听说了一些情况,感觉不太妙,这才思忖着要不要告诉亦泠。

    毕竟谢衡之的伤是因为当初……

    “我不知道具体情况,只是昨晚上他们回来时,他的下属负伤了,他、他好像也昏睡着,我看营里似乎都挺紧张。”

    片刻后,亦泠的眸光才动了动。

    她点点头,说知道了。

    “你快走吧,别耽误了时间。”

    亦昀离开后,亦泠还是平静无声地站在厨房里。

    直到锅里的清粥飘出了煳味,她的思绪回笼,立刻就把小炉上的锅端起来。

    手忙脚乱之间又打翻了不少东西,噼里啪啦一阵响,亦泠看着眼前狼藉,定了定神,忽然朝自己的屋子走去。

    斗柜里的荷包装着她所有的钱,不多,只有几十两。

    亦泠拿着掂了掂,估摸着应该是不够的。

    可是她也没有……瞥见压在衣服下的一个黑匣子,亦泠的目光突然顿住。

    她已经很久没有打开过这个匣子了。

    里面是那张写着她名字的通关文牒,和几十张大额银票。

    在今日之前,她一张都没有动过。

    到了这个时候,亦泠没有心思多想,将整个匣子拿了出来,连带着自己攒的钱,一路小跑着去了岐黄堂。

    她到的时候,秦四娘刚起没多久。

    从后院里懒洋洋地出来,看见亦泠急匆匆的样子,笑道:“最近天越来越冷了,大家都起不来,你也别这么急啊,多睡会儿就多睡会儿,跑什么跑。”

    亦泠站在柜台前,喘顺了气,开口却道:“四娘,你的天山雪莲能不能卖一些给我?”

    秦四娘打趣的神色收住,有些惊讶地t看着亦泠。

    “你拿来做什么?”

    “我有一个……”亦泠说,“一个认识的人受伤了,好像很严重。”

    听她这措辞,说的显然不是亦昀。

    但秦四娘想不到她在赤丘还认识谁,会让她着急忙慌地来买天山雪莲。

    “很重要的人吗?”

    亦泠沉默着,许久,才“嗯”了一声。

    秦四娘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随即转身上了楼,没有多问一句。

    片刻后,她拿着一方丝绒盒子走了下来。

    “就这么多,你拿去吧。”

    亦泠接过盒子的时候,胸口微微起伏着。

    她知道秦四娘把所有的天山雪莲都给她了,可是她无法推拒。

    “四娘,多少钱?”

    没等亦泠掏出钱,秦四娘就说:“你先送药去吧,钱的事情以后再说。”-

    其实亦泠不知道天山雪莲对谢衡之有没有用。

    她也不知道北营里面有没有这东西。

    万一有用呢?

    万一他们恰好需要呢?

    毕竟听秦四娘说,天山雪莲镇痛有奇效。

    平日里需要走上半个时辰的北营,这一回亦泠只用了不到三刻钟。

    今晨的风沙大,亦泠还裹上了面纱。

    她身上又穿着最普通的布裙,头发只用一根木簪挽在脑后,裙衫在荒漠里迎着风沙飞扬,独自一人一步步朝着北营东门走来。

    守卫看不出来者身份,眯起眼睛警惕打量着。

    直到亦泠站到了守卫面前,他们也并未卸下戒备。

    “你是什么人?来做什么的?”

    亦泠并不常来北营,轮值的守卫多有不认识她的。

    她摘下了面纱,擡头看着守卫,神情恭敬。

    “我是岐黄堂的掌柜。”她说,“我来送些东西给谢大人,请问他现在得空吗?”

    守卫们倒是知道岐黄堂,但是掌柜一来就要找谢衡之,他们立刻按照上级的吩咐说道:“大人今日有要务在身,不见任何人。”

    亦泠闻言,心重重一沉。

    看来他的情况真的不太妙。

    于是她又问:“那大人身边的刀雨姑娘呢?或者利春,他们得空吗?”

    听见亦泠张口就说出了谢衡之近身下属的名字,守卫察觉她身份似乎不简单,对视一眼后,其中一人匆匆去了不远处的营帐请示上级。

    过了会儿,他走回来,看了眼亦泠手里的盒子,问道:“姑娘你究竟要送什么东西?”

    竟然连刀雨和利春的情况也避而不谈。

    亦泠递出药盒,眼睛已经被风沙吹得泛了红。

    “这里面是天山雪莲,也许谢大人现在很需要,麻烦您跑一趟送进去,行吗?”

    天山雪莲?

    守卫接过盒子,打开看了一眼,随即转身往里走去。

    亦泠踮着脚,目光追着他的背影,望向他走进的那顶营帐-

    回赫山作为北犹和赤丘之间的天然屏障,常年积雪不化,鲜有人迹。

    谢衡之和林将军此番带兵深入,是为细探路况,不料遭遇了多年难遇的雪暴。

    大雪封山,寸步难行,他们被困了整整两日,负伤者诸多,连利春也被断木砸破了脑袋。

    直到昨日傍晚,林将军和谢衡之一行人才走出回赫山。

    另一路的刀雨等人还没有消息,林将军清点伤亡时,见谢衡之似乎有些体力不支,便不敢再等,连忙带队离开。

    结果回到了北营,谢衡之当夜果然高热不退,昏睡不醒。

    林将军这才知道他两年多前曾受过一次重伤,此番被雪暴所困时就已经旧伤复发,硬是挺到了走出回赫山。

    而眼下,已经过去了一整夜。

    利春在别的营帐里疗伤,新派去接应刀雨的人马还没回来,而谢衡之,也依然处于昏睡中。

    留在他营帐里的军医和士兵相对而坐,端来的汤药热了一回又一回,去接应刀雨的人马也在回程中,却还不见谢衡之苏醒。

    直至晌午,床上的人终于有了动静。

    军医立刻走过去,躬身查看谢衡之的情况。

    “大人,您现在感觉怎么样?”

    许久,军医才等到谢衡之的回答。

    “我睡了多久?”

    他的声音微弱到几乎听不见,军医一边替他擦着额头的冷汗,一边回答:“这会儿是晌午,你昨晚睡下的。”

    谢衡之闻言,试图坐起来。

    军医连忙道:“大人,您先别急着起来。”

    谢衡之现在的力气确实也不足以支撑他坐起来。

    重新躺回去后,他闭眼缓了许久,感觉到后背的衣衫湿了一大片,问道:“林将军呢?还有利春和刀雨,他们如何?”

    军医一一答了他们的情况,又说道:“汤药已经放凉了,刚刚让人去重新煎煮了,大人您要先吃点东西吗?”

    谢衡之重新闭上眼,很轻地“嗯”了声,军医立刻亲自去准备,顺便看看汤药的情况。

    走出两步,他突然想到什么,回头道:“大人,今日岐黄堂的人来过,给您送了些药材过来。”

    “岐黄堂?”

    谢衡之忽然睁开了眼,“男的女的?”

    “似乎是个女子。”

    军医刚说完,就见谢衡之掀开被褥下了床。

    他双脚站地的时候明显有些站不稳,但缓了片刻,他便捞起一件外衫大步往外走去。

    “大人!大人!是一个多时辰前来的,这会儿肯定已经——”

    话音落下,谢衡之已经掀开营帐门帘,望向北营东门。

    正午时分虽然是日头最大的时候,但赤丘一旦入了秋,白天的风也凛凛刺骨。

    营前荒地杳无人烟,风沙漫漫,唯独一抹淡青色的身影格外显眼。

    亦泠就在守卫的眼皮子底下站着,被风吹得身形佝偻,环着双臂浑身微颤,只能靠着跺脚来取暖。

    回过头的瞬间,看见营帐门口站着的身影,她的目光顿住,连同动作都僵在了原地。

    十几丈的距离,她并不能看清谢衡之的面容。

    只见他迎着风沙朝她走来,步子越来越快,亦泠心口猛跳了起来,却不知自己该进还是该退。

    直到谢衡之站在了她面前。

    营帐外的风呼呼吹着,薄衫贴着他消瘦的身体。

    亦泠的目光从他的脸上一点点挪到他的胸口,看见了因昏睡而渗出的冷汗痕迹。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亦泠再擡起眼时,看见他苍白的脸色,呼吸也紊乱了起来。

    而谢衡之垂眼看着她,胸膛的起伏很明显,气息声也格外重。

    这时,追出来的军医急匆匆喊道:“大人,您不可就这么待在外面,您得回去休息!”

    随着他的声音传来,亦泠看见谢衡之的脸色越发苍白了。

    可是他的双眼却紧紧盯着她,眸光颤动,仿佛在极力地强撑。

    亦泠想张口说话,可是她的嗓子好像被风沙封住,十分干涩,不知该说什么,也说不出口。

    药已经送来了,人也看见了。

    虽然他看着还是很虚弱,可是有这么多人守卫,还有寸步不离的军医,似乎都比她有用。

    于是亦泠一点点地收回了目光。

    “我给你送了些天山雪莲,他们已经拿进去了。”她顿了顿,声音越来越低,“那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谢衡之依然没有说话,但是亦泠每说一个字,他眼里的凝光就消散一分。

    亦泠终究还是转过了身。

    但她依然能感觉到谢衡之落在她背影上的目光。

    可是她刚走出几步,就听见了身后军医的惊呼-

    营帐内生起了炭火,虽然有些闷,但足够暖和。

    军医给谢衡之扎了针,虽然没能让他转醒,但脉搏好歹是稳住了。

    于是又转头去看案桌上的汤药和清粥。

    原本以为谢衡之终于清醒过来,能吃饭和喝药,这身子才能恢复。

    谁知来了这么一遭,人又倒下了,他们又得枯等。

    把凉透的汤药和清粥端出去之前,军医回头看了眼守在床边的亦泠。

    自从进来后,她就坐在那里没有挪动过。

    军医从未见过她,只听旁人说她似乎是岐黄堂的人。

    一个是赤丘药材皮革铺子的人,一个是上京来的高官,分明该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

    可是回想方才东门一幕,她和谢衡之什么都没说,军医却能看出他们二人关系匪浅。

    于是他没有多问,只是默不作声地端着托盘走了出去。

    营帐外时时有脚步声响起,偶尔有人掀开门帘一缝看里头的情况。

    亦泠浑然不知,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守在谢衡之床边。

    他的脸色依然没有血色。

    因这两年的消瘦,面容轮廓越发凌厉。

    亦泠看一眼,心里就会颤动许久。

    终于,床上的人似乎动了动。

    亦t泠立刻站了起来,俯身过去。

    “你醒了?”

    谢衡之没有任何反应,连呼吸都平静得好像要消失。

    亦泠凝神看了许久,确定他并没有苏醒后,悬起来的心又一点点坠了下去。

    她的气息也沉了下来。

    垂眼,却看见他的手露了出来。

    在营帐的灯光下,他的手看起来格外苍白。

    本就细长的手指因为这两年的消瘦,骨节也突出了许多。

    亦泠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压着,连呼吸也变得小心翼翼。

    她缓缓伸手,打算将他的手放回被褥里去。

    可是亦泠的指尖刚刚触到他的手掌,便被他紧紧反握住。

    亦泠浑身一僵,擡起眼,却见谢衡之依然紧闭着双眼,毫无苏醒的征兆。

    唯独他的手,紧握着她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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