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第三十八章
两人之间分明有很长的距离,隔着雪尘,亦泠甚至都看不清谢衡之的五官,可她就是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如刀如剑,穿过层层风雪,架在她的脖颈处。
早知他会回来,亦泠定不会……不、不是,他怎么会突然回来了?
夜里下了这么大的雪,连将士们都寸步难行,谢衡之竟然回来了?
难不成真是因为她那封信?
那就完了。
现在亦泠不仅没有像信里说的那样病重不起,还眼泪汪汪地冒着风雪来送别他人。
还被谢衡之逮个正着。
裹着貂鼠风领的脖子又泛上一股细细密密的凉意,亦泠思忖着,似乎应该先擦掉自己眼角那令人尴尬的泪水。
就在她僵硬地擡起手臂时,那头的谢衡之终于收回了他那剐人的目光,打马进城。
亦泠忽然就有些泄力,在雪里摇摇欲倒,还好锦葵总算跑过来扶住了她。
谢衡之驾马走在前头,不紧不慢,驱车的马夫自然不敢越过他去,老老实实地跟在后头。
狭小的车厢里,亦泠都没好意思大声说话。
“他什么时候到的?”
锦葵:“就、就是您刚刚追着跑的时候。”
亦泠:“……”
她闭眼顺了几口气,才又问:“不是在大罗山吗?怎么突然就在城门口了?”
若是谢衡之从外头回上京,应该停在她前头,怎么无声无息出现在她身后呢?
锦葵犹豫了许久,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亦泠事实。
“不、不是的,大人骑着马从外头回来的。”她回想起刚刚那一幕,还有些头皮发麻,“就从您身边走过,您没看见他……”
亦泠:“……”
她打开轩窗偷偷望出去,这混茫的雪天里,行人皆缩着脖子拢着手,只有谢衡之的身姿依然傲然挺立如松柏,气宇轩昂引人频频注目。
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做到对他视而不见的。
但凡多留个心眼儿,也不至于陷入眼前的窘态。
现在可好,谢衡之亲眼看见她活蹦乱跳地在雪地里给别人送行,难不成还能说自己是回光返照?
更让亦泠无法心安理得的是……
他竟真的冒着风雪连夜策马赶回来了,连随行的护卫都没带。
残冬腊月的切骨之寒,只身一马,未尝言苦。
望着他的背影,亦泠心里涌出了一个令人惶然的念头-
行至府外,管家早已带着众人在门口迎接。
随着谢衡之翻身下马的动作,大氅上的雪抖落一地,昭示着他的一路风尘碌碌。
脚刚沾地,他便转头去了马车旁,等着里头的人下车。
至此,谁还看不出来谢衡之为何突然回来。
有人错愕有人感慨,在外呼风唤雨的男人对内体恤至厮,世间寥寥可数,以前也没见他这样。
当然也有声儿都不敢吱的曹嬷嬷等人,为亦泠的境况感到理亏心虚。
亦泠本人则板滞地坐在马车里一动不动,仿佛不知已经到家了。
门子安置好马凳等了许久不见车厢里有动静,下一步下车的锦葵也探着脑袋眼巴巴地看着亦泠:“夫人?”
亦泠恍然回神,忙不叠弓腰出去。
上半身探出车厢的那一刻,一只骨节匀称的手伸到了她面前。
其实亦泠早已习惯了谢衡之体贴周到,她只当是他在外人面前的伪装粉饰。
毕竟是圣上亲自赐的婚,他又最擅昧地瞒天,亦泠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对。
直到她伸出的自己的手,即将装模作样地放到他掌心时,她注意到谢衡之那只修长白净的书生手因在风雪里握鞭策马而泛了红。
一时间,心头那股念头又卷土重来,冲破迷惘的感知,变成一瞬清晰的洞悉——
谢衡之……莫不是喜欢她了吧?
这个念头如阪上走丸,在亦泠心里迅速生根发芽。
瞬息间,似乎已经从一种猜测变成了定论。
她惊慌擡眼,对上谢衡之眸光的瞬间,一些不起眼的回忆细节联翩而至。
刚从庆阳回来时,他不是这样的。
至少他的眼睛从来都是冷冰冰的,不会像现在这样,带着明显的情绪。
随着两人手掌的贴合交握,体温相融,亦泠更是浑身肌肤都在顷刻间泛起细细密密的酥麻感。
她霎时抽回了自己的手,甚至都不t敢和谢衡之直视,慌慌忙忙地下了马车。
看着她似落荒而逃的背影,谢衡之倒毫不意外,就是擡了擡眉梢,懒得质问-
两人进了林枫院便各走各的,一个闭口不言径直进了书房,一个神色仓皇地回了寝居,往榻上一坐就是闷声不响。
皇帝不急太监急,曹嬷嬷在亦泠面前踱了几个来回了,见她始终抱着手炉不知在出什么神,忍不住道:“夫人,您去跟大人解释解释呀!”
亦泠的回应延滞了片刻,才擡起头:“什么?”
“解释呀!”
曹嬷嬷说,“大人定是收到了您的信才连夜赶回来的,如今见您好好的,这不是生气了嘛!您快去跟他解释解释,省得他误会您!”
亦泠没说话,只摇摇头。
曹嬷嬷便急切地说:“您昨晚的确旧病复发,咱们都瞧见了的,您去跟大人说说,他肯定会消气儿的。”
亦泠本就晕头转向的,被曹嬷嬷一顿念叨更是烦躁,不由得拧眉道:“你先出去,让我安静一会儿。”
这一安静,便安静到了黄昏时分。
谢衡之没出过书房,亦泠也在寝居里窝着。
就连晚膳都是各吃各的。
眼见着天色渐晚,利春也从大罗山赶回了上京。
他脑子里记挂着许多冗杂事务,心里盘算着轻重缓急,哪些需汇报,哪些无须叨扰谢衡之。
一走进谢府,却发现气氛和他想象中不同。
怎么一个个屏声息气得跟鹌鹑似的,难道夫人出大事了?
利春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进了林枫院,却得知谢衡之在书房。
他打量四周一圈,挠着后脑勺,一头雾水。
转头踏进书房时,谢衡之正独自一人坐在桌前吃饭。
面前摆了几个简单的菜色,看着倒是卖相极好。
只是谢衡之的注意力却不在饭菜上,眼睛沉沉地盯着某处,透出几分思忖之时的深幽。
利春进来时候瞧见他这眼神,迟疑片刻才开了口。
“大人。”
谢衡之神色未收,只“嗯”了声。
利春便在他身边低声汇报了大罗山的后续,说完后等着谢衡之的吩咐,却见他只是细细咀嚼着嘴里的食物,瓷勺有一下没一下地搅拌着碗里的清粥,偶尔碰出几声又脆又闷的响动。
先前看见亦泠在雪地里追着即将离京的亦昀时,这两日本就沉抑的谢衡之心头莫名蹿出一股无名火。
想不明白她和这亦昀究竟有什么渊源,竟一次又一次庇护他,还在这种天气追出去送行。
但只需稍作细想,理智便占了上风,他随即品出几分不对劲。
连带着往日的蛛丝马迹,联成一串匪夷所思的疑团。
据他所知,商亦泠自小长在江州,出嫁之前从未踏足上京。
亦昀虽随父亲辗转过几地,但那是幼年的事情,如今也是十余年不曾离开上京了。
这两人不可能有什么前尘往事。
自成婚后,商亦泠更是深居简出,连他都几乎不与任何上京权贵结交。
更遑论与亦昀那毛头小子生出任何男女之情。
可她为何就是如此在意他?
仿佛亦昀于她而言是十分重要的人。
一切的不对劲都是从她落水之后出现的。
谢衡之向来不信鬼神之说,心里自然就排除了中邪着魔的可能性,只当她是生病烧坏了脑子。
如今看来,远远不止烧坏脑子这么简单。
昏睡一夜后醒来,她就像变了一个人——
是性情大变,还是她放弃了伪装,原本就是这样的人?
又或是,他在庆阳那段时间,商亦泠来了个金蝉脱壳?
许久过去,谢衡之终于开口了。
吩咐利春的,却是与大罗山无关的事情。
听完后,利春还愣了愣,才道:“属下这就去查。”
谢衡之又道:“再盯着点儿亦家那小子。”
“是。啊?”
利春走了两步才回头道:“亦家哪个小子?”
“亦家还有哪个小子?”谢衡之本来就烦,语气很不客气,“亦尚书那个四十多的小子?”
“……哦。”-
是夜。
静悄悄的谢府刚掌上灯,谢衡之便回了寝居。
本就一夜未睡,又鞍马劳顿地赶回来,加之带病负伤的,饶是铁人也扛不住。
谢衡之索性放下一应事务,把剩下的时间留着处理家务事。
沐浴更衣后,才不到亥时。
他倦怠地坐在窗边榻上,就着烛光翻阅闲书。
等了不久,亦泠果然回来了。
她的脚步明显带着几分畏避,甚至都没有往谢衡之这头看一眼,径直去了浴房。
不一会儿,屋子里响起了淋淋水声。
谢衡之放下书卷,擡眼看向浴房,沉吟不语。
他知道亦泠不会如实道来,但他倒是要听听看亦泠这回又是如何狡辩。
如他所料,亦泠这个澡果然洗得格外久。
曹嬷嬷和锦葵窃窃私语的声音时不时传出来,偶尔也听见亦泠的嘀嘀咕咕,就是不知主仆三人在说些什么。
过了许久,亦泠终于带着涔涔热汗走了出来。
谢衡之也重新拿起书,挡住了半张脸。
当亦泠经过他面前时,他的余光才注意到她的寝衣之外,还裹着一件厚厚的披袄。
她的脚步极轻,似乎想极力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连腰都微微猫着。
只是从床上抱起自己习惯的软枕后,一回头,还是对上了谢衡之的目光。
他凉飕飕地看着她。
“这是何意?”
亦泠后背寒丝丝的,讪讪道:“我今晚去东厢房睡。”
沉默片刻后,谢衡之并未追问,只是多打量了她几眼。
随即将手头的书籍往案几上一撂,起身往床榻走去-
长夜漫漫,山寒水冷。
这一晚的谢府格外寂静,连风都不敢鼓足劲儿刮。
东厢房那头一整夜都没什么动静,主寝居更是安然无事。
第二日天不亮时,谢衡之便离开谢府入了宫。
今日圣上难得在早朝露面,百官都比往日去得更早,谢衡之自然不会落于人后。
圣上本就是为了罗天大醮才上的朝,见谢衡之回了京,径直便问起了大醮筹备事宜。
待谢衡之作答后,圣上也没过问其他朝事。
往下头扫视一眼,问道:“怎不见太子?”
谢衡之道:“殿下昨夜里感了风寒,今日晨起体力不支,这才缺席。”
他平平说来,圣上的脸上已经有了不满的神色。
“他倒是娇弱,既无力上朝,该是孤这个做父亲的下朝后亲自去侍疾吧。”
殿下文武百官闻言个个变脸变色,不敢多话,心中直道太子病得可真不是时候。
每年的罗天大醮都是圣上主祭,由太子和谢衡之辅弼,事事须他二人亲力亲为圣上才可放心。
如今大醮在即,太子却在这个时候因区区风寒就缺席早朝,如何不惹圣上动气。
更何况——
那厢带着明显病容的谢衡之掩嘴咳了咳,又道:“太子殿下有圣上庇护,定会在大醮之前康复如初。”
果不其然,圣上见谢衡之一脸衰疲还从大罗山打了个来回,越发觉得太子是心慵意懒了。
“他既如此娇贵,罗天大醮也不劳他亲自赶赴大罗山了。”
此话一出,整个西暖阁一片死寂,百官噤若寒蝉。
此刻空中若是有鬼魂,都得被吓出一身冷汗。
最后还是谢衡之万分为难地说:“罗天大醮兹事体大,若无皇子承头,臣一人空失了敬意。”
圣上凝神想了想。
其实也没什么可想的。
当今圣上子嗣单薄,除却太子外,膝下成年皇子只有大皇子和母族低微的五皇子二人。
前不久大皇子因说错话失了圣宠,如今看来,正是给他将功赎过的时候。
“那你便与烨泰携礼部太常寺一同预备大醮之事。”
轻悠悠一句话,皇子之间的局势就有了微妙的动荡。
百官向来从风而靡,不等旨意下来,消息已经传到了大皇子周烨泰耳中。
是以谢衡之傍晚出宫时,不出所料地看见大皇子在宫门口等着他。
积雪未化,入目之处皆白皑皑一片,大皇子身上的黑虎大氅格外显眼。
他从容自若地朝谢衡之走去,笑吟吟道:“上京许多年未曾下过这么大的雪了,听闻谢大人才从大罗山回来,可谓辛苦。”
“为圣上效力,臣不敢言苦。”
说着,谢衡之拱手行礼。
“罗天大醮祭仪隆重,醮期长,我怎会不知其中艰辛。”大皇子扶住了谢衡之,凑近道,“日后还须谢大人鼎力相助。”
谢衡之道:“臣自当尽心尽力。”
看着谢衡之恭敬的模样,大皇子只觉浑身畅快。
嫁祸自己年幼的妹妹虽不人道,但由此离间了谢衡之与东宫,使他成为自己的座上客,实在是一本万利的买卖。t
思及此,大皇子意得志满,还忍不住提点道:“听闻谢夫人前些日子在西山落了水,如今可大好了?”
“谢殿下关心。”
谢衡之垂眼,眸色平静,“内子已然康复。”
“那就好。”大皇子望着银装素裹的皇宫,喟然而叹,“谢夫人举世高才又年轻美貌,与你正是鱼水情深的时候,可万万不能有什么意外。”
谢衡之沉默着没搭腔,眼神也隐在茫茫雪色里看不真切。
这是大皇子意料之中的反应。
他幽幽笑了笑,话锋一转。
“不说这些了,今日天这么冷,我也有些馋宏餮楼的旋炙羊肉了,谢大人可愿一同前往?”-
人定之时,谢衡之还未回府。
亦泠依然歇在东厢房,门窗紧闭,炭火烧得极旺,身上也盖了两床被褥,全身都冒着汗,可她还是觉得冷。
曹嬷嬷心急如焚,频频望向窗外,不知谢衡之何时回来。
昨晚亦泠也是独自在东厢房过的夜,虽也是惊悸不安,倒还算熬了过来。
今日晨起只是觉得越发虚弱,她便以为自己离痊愈不远了,只待她再□□几日。
谁知今晚她就有些吃不消了。
“夫人,不如您还是回那边去等大人吧。”曹嬷嬷焦急地说,“夜里这么冷,你这样下去会撑不住的。”
亦泠闻言只是摇头。
曹嬷嬷又说:“大人今日进宫前还关心了您呢,可见他已经消气了。都是夫妻,有什么误会不能好好解释呢?”
亦泠不知道该怎么跟曹嬷嬷解释,她现在根本不在意谢衡之是否误会她。
如今摆在眼前的情况是,谢衡之好像对她动心了!
先前他对自己这个妻子明明就心无杂念的。
亦泠想了整整一天一夜也没想明白是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怎么自己这个绣花枕头的芯子还比大才女更有魅力了?
也不知谢衡之怎么想的。
总之,如今在他眼里,整个就是妾有情,郎有意,那可不就得奔着做真夫妻去啊!
亦泠还怎么敢跟他同床共枕?
“不必,我就睡这里。”
曹嬷嬷叹了好几口气,站在一旁不再作声。
过了许久,她听到外头似乎有什么动静。
走到窗边仔细听了听,说道:“夫人,大人好像回来了!”
亦泠没反应。
曹嬷嬷知道自己是劝不动了,便说道:“那老奴再去给夫人温一道药吧。”
因她的离去,屋子里安静了许久。
亦泠莫名觉得舒坦了些,待身后脚步声再次靠近时,她裹紧了被褥,有气无力地说:“药就不喝了,我好多了。再给我添一床被褥吧,还是有些冷。”
话音落下,却无人应答。
亦泠愣了愣,意识还未完全清醒,就已经感觉自己被一股熟悉又安全的气息包围着。
她面朝床内神色不动,心里却已经淌过了千万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
许久,她转过头,在黑蒙蒙的夜色中看见了谢衡之,带着轻微的酒气。
“你——”
两人的目光有刹那的交汇,虽未言语,但这两日的微妙僵持似乎就在这一瞬间冰消雪释。
不等亦泠回过神,谢衡之上前弯下腰,将她连人带被褥一同打横抱了起来。
“回去和我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