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六章
天寒地冻的日子里,大家小户都闭门不出,外头几乎不见人影,只三三两两行人走动。
整个上京城仿佛一幅静止的卷轴,冷清又寂寥。
东宫也不例外。
明明喜事将近,这座宫殿却云迷雾罩,暗牖空梁。
亦泠和沈舒方于榻边对坐,已经聊了有一会儿。
两个女人的声音都不大,在这偌大的东宫如蚊鸣一般,每当没接上话头,就显得屋子里静得可怕。
朱甍与碧瓦能装潢门面,寂若死灰的氛围却骗不了人。
即便亦泠从未多嘴,沈舒方还是讪讪地主动说道:“天这么冷,偌大的宫殿又只本宫与太子二人居住,着实有些冷清了。还好就快有新人进来了,好给这东宫添点人气。”
见亦泠只是附和,她又说:“其实太子平日里忙,本宫与他也说不上几句话。我已经打听过了,周阁老的孙女也是有点才学的,说不定日后还有人与我做个伴。”
亦泠点点头,没接话。
再看着沈舒方苍白的脸色,她说道:“听说周阁老的孙女还略懂点医术,说不定还能多照看照看娘娘。”
“本宫有什么需要照看的,没什么大事。”沈舒方说,“就是天太冷了,人才容易有个三病两痛的。”
“那娘娘去一趟水泽峰吧?”亦泠说,“我昨日才去,那汤泉确实有奇效。”
“不了。”
沈舒方摇摇头,恹恹地支着脑袋,“水泽峰那么远,懒得折腾。何况太子生辰在即,本宫也有忙不完的事情。”
既然如此,亦泠也就不再多话。
她看了看窗外天色,心想自己真的该走了,不然宫门要下钥了。
于是她第二次开口辞别:“娘娘,已经——”
“吃点儿南瓜糯米糕吧。”沈舒方突然打断她,“这是我宫里人做的,简单却可口。”
这也是沈舒方第二次以食物来挽留亦泠。
虽然她没有明说,亦泠却能听出来。
于是亦泠又陪着她坐了一会儿。
该聊的早都聊了,能说的也说了,这一次再留下,饶是沈舒方也想不出还能说什么。
半晌过去,案几上的南瓜糯米糕没动几口。
两个人都没有胃口,眼看着真的到了宫门快下钥的时候,沈舒方才叹了口气,说道:“时候也不早了,你快回去了。”
转头吩咐逢渝:“你送送谢夫人。”
逢渝是打沈舒方出生就伺候她的人,年长十余岁,如今已经是东宫里的掌事姑姑。
她性子沉稳话不多,一路送着亦泠出宫,并未多话。
直到出了宫门,亦泠要上马车了,逢渝突然一时冲动叫住了她。
“谢夫人!”
亦泠回头:“姑姑还有事?”
逢渝环顾四周,见谢府的下人们都懂眼色,站得远,这才放心上去说话。
“奴婢自知冒昧。”她福身道,“有一事想拜托夫人。”
“姑姑快请起。”亦泠扶住她,问道,“可是与娘娘有关?”
逢渝沉默着,不知如何开口。
沈舒方这几日病着,前来探望的人不少。
有人真情有人假意,还有人隐隐抱着看笑话的心态。
沈舒方不仅不会推拒,还强打起精神好好装扮一番,绝不允许自己在他人面前露了怯。
几日下来,着实累得慌。
这病是一点没好,眼看着还有加重的迹象。
其实即便无事可做,沈舒方这病也好不了的,心病哪儿能靠药石医治。
逢渝太了解沈舒方的性子了,她这么高傲的人,绝不会像他人透露出一丝一毫的脆弱。
所有委屈都打落牙齿和血吞,这样下去,人是会憋坏的。
直到今日亦泠来东宫看望沈舒方,逢渝发现她不仅没有强行装出容光焕发的模样,还频频留下亦泠,似乎是一肚子的话想倾诉。
可是那些话能说吗?
不能,她是太子妃。
外人只道沈舒方命好,家世清贵,小小年纪就得圣上青眼,指定为太子妃。
又感慨她这清高冷傲的性子真是苦了太子殿下,日后在妻子那里是尝不到温柔小意的。
只有逢渝知道,沈舒方在太子殿下面前原本不是这样冷漠的。
她与太子相识于垂髫之年,青梅竹马,相知有素。
一颗少女春心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萌动的,逢渝还记得那年的一个夏夜,沈老爷子从宫里赴宴归来,隐隐透露圣上很是喜欢沈舒方,要将她许配给太子。
那时的沈舒方脸上平静无波,实则开心得几个夜里没t睡着。
从此之后,她便真心实意把太子当作了自己未来夫君看待,日日盼着嫁入东宫的那一天。
不曾想,这是一场落花无情,流水有意的爱恋。
当太子得知自己要娶沈舒方后,反而与她疏离了起来。
沈舒方不解,只当太子守礼避嫌。
直到东宫大婚那一夜,太子亲口告诉她,从来只把她当作妹妹,从未想过会和她做夫妻。
萌动了多年的少女春心,在自个儿期盼许久的新婚之夜以摧枯拉朽之态化为灰烬。
沈舒方何其高傲,绝不允许自己输给任何人,即便是太子。
你无情,我便也无意。
她当即就告诉太子,自己的人生在被指定为太子妃那一刻就骨化形销了。
倘若沈舒方能真如自己的言语那般决绝,倒也罢了。
逢渝心想,做一个心中无情爱的储君之妻,享一生荣华富贵,也是一种得到。
可看着这几日的沈舒方,逢渝知道她心底还是拈酸又吃醋,不甘心与他人分享自己的丈夫。
即便她的丈夫并不爱她。
“天气冷了,娘娘又病着,成日里郁郁寡欢。”逢渝低声和亦泠说道,“夫人若是得空,请多来东宫陪娘娘说说话吧。”
亦泠就知道是这个请求。
她又何尝看不出沈舒方的欲言又止?
可她毕竟不是那个才华横溢的商氏,也不知自己能不能和沈舒方说上几句心里话。
“嗯,我记下了。”亦泠说,“我会多陪陪娘娘的。”
待亦泠转身要走时,逢渝又道:“谢夫人,奴婢还有个……”
她不好意思地笑,“还真是个不情之请了,想让夫人帮忙寻些番红花。”-
回谢府的路上,亦泠便一直在想,她能怎么办呢?
就算是普通人家的男人要娶妾,亦泠也没立场去说一句不是,何况那还是太子殿下。
思来想去半晌,亦泠觉得自己只能力所能及关心关心沈舒方的身体。
比如逢渝说沈舒方最近食欲不振,太医建议以番红花入食馔用,开胃进食,久食令人心喜。
这番红花本是西番贡品,民间几乎不可得。
这些年产量又寡薄,已经两年没出现在贡品里了。
东宫原本是有一些的,就在前些日子,沈舒方见自己母亲身体不适,便送了许多过去。
眼下自己需要了,余量却有些吃紧。
皇后不在宫中,沈舒方与太后关系又不好,总不能开口找圣上要。
于是逢渝想了想,东宫没有的东西,不代表谢府没有,这才找亦泠帮忙。
亦泠觉得这是举手之劳,当即便应了下来。
回到谢府,她便想去问问谢衡之他这里有没有番红花。
轻车熟路地回了寝居,推开门,却有一瞬的愣怔。
谢衡之没点几盏灯,屋子里半明半暗,只身孤影在桌前吃饭。
桌上都是合谢衡之口味的菜色,他吃得慢条斯理,优雅从容,就是看着胃口不太好的样子。
迎面的暖气从屋子里朝亦泠涌来,消融了她衣衫上的凉意,却凝住了她脸上的神情。
先前在东宫,她只觉寂寥冷清,差点忘了回到谢府也是一样的景象。
听到她进来,谢衡之也未擡过眼,仿佛没听见动静,依旧吃着他的饭。
亦泠在门口呆站了会儿,才小声问道:“府里有番红花吗?”
谢衡之头也没擡。
“问管家,我不清楚。”
亦泠:“……”
就知道主动跟他说话也是自讨没趣。
亦泠转头便要去找管家。
巧的是管家正好从库房里搜罗出上好的金创药要拿来给谢衡之用,刚到了门口,见亦泠也在,连忙给她行礼。
“你来得正好。”
亦泠沉着脸问他,“府里有番红花吗?”
符瑞如实说道:“有的。”
亦泠:“有多少?”
符瑞:“……夫人您要多少?”
不愧是谢府。
亦泠深吸一口气,声音也变得温和许多。
“太子妃娘娘今日病着,需要以番红花入食。你派人送去东宫,至于给多少,你看着办,别让人家觉得我们寒酸就行。”
管家说好,这就要去办,亦泠又叫住他。
“天气冷了,娘娘心情难免郁悒,总是胃呆停食,你瞧瞧还有什么好东西可以给娘娘送去的。”
“我再想想还有什么……”
“哦对,仁安堂的附子理中丸名气很大,你派人去买一些,一并送去东宫。”
在她殷殷嘱咐的时候,谢衡之扭头望了过来。
倒是挺会关心人。
管家听了亦泠许多安排,转头就要去办,走了两步才想起自己是为什么过来的。
不过女主人就在他面前,也没必要再进去打扰谢衡之。
他便把金创药直接递给了亦泠:“夫人,这是给大人用的金创药。”
金创药。
听到这三个字,亦泠声若蚊蝇地“哦”了声,小小的瓶子在她掌心里似乎有点烫。
她没转身,只是扭头偷偷觑着谢衡之。
见他已经放下了筷子,正在漱口,心知这是说话的好时机。
等她拿着金创药磨磨蹭蹭走过去,刚要开口,谢衡之却放下杯子起身走了。
亦泠:“……”-
泡了一回汤泉回来,亦泠的身子肉眼可见好多了。
只是上京却越发冷了。
今日大雪,上京家家户户的锅里都温着红薯粥,以滋补身体,颐性养元。
江州的习俗则是将红枣蒸熟去核,和面粉、红糖一起捣得又软又烂,再蒸透一遍,做成红枣糕。
红枣糕的甜度取决于红糖放了多少,曹嬷嬷拿不准谢衡之的口味,特意来问亦泠。
“大人平日里似乎不太吃甜食,老奴便不放红糖了可好?总归枣子里也是有甜味的。”
亦泠却不耐烦地说:“不爱吃甜食便不给他准备了,何必事事迁就他。”
曹嬷嬷噎了下,默默走开。
自水泽峰回来这几日,谢衡之依然早出晚归忙前忙后,空闲下来也留在府里看书写字,偶尔关心关心亦泠的病情。
又因锦葵捡了一只活泼的小貍猫回来,林枫院还显得热闹几分。
一切看似正常,但近身伺候的人都看出来了,谢衡之和亦泠之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浮动着一股淡漠的疏离。
这种状态让亦泠很是心烦意乱。
至于么?
不就是受了点儿轻伤,怎么还矫情上了。
怎么不想想自己当初在庆阳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呢?
亦泠越想越不舒坦,只得让锦葵把小貍猫抱来给她揉揉。
“没找着呢!”锦葵说,“不知道又跑去哪里玩了,奴婢都找一上午了。”
怪不得让曹嬷嬷一个人忙前忙后,合着一整个上午都去找猫了。
亦泠睨了她一眼,款款站起来。
“左右闲来无事,我和你一起去找吧。”
主仆二人便领上几个婢女小厮,在所有小貍猫可能藏匿的地方找了起来。
一时间,整个谢府“喵喵”声四起。
亦泠和锦葵弓腰寻至后院时,没注意着四周情况,只顾着看地面角落里可有露出猫尾巴。
忽然间,不远处响起男子的呵斥声,紧接着便有拳脚踢打和短兵相接的动静。
亦泠和锦葵两个胆子小的差点儿没吓得蹦起来,两个人互相挽着连连退了好几步,才在慌乱中看清情况——
后院角门处,一个灰头土脸的男子被谢府几个护卫摁在地上,看样子来者不善。
“怎么回事?”
惊吓平定后,亦泠才开口问道。
那几个护卫也没注意到亦泠竟然在此处,连忙说道:“夫人,我们最近察觉此人总是在角门处鬼鬼祟祟,所以今日特意在此守株待兔,果然又见他出现了。”
亦泠闻言朝那男子看去,衣着普通不显眼,长相确实也有些贼眉鼠眼的。
不过普通盗贼哪儿敢打谢府的主意?
这人背后定有什么阴谋诡计。
思及此,亦泠刚平复下来的心境又忐忑了起来,顿感不安。
“快押去好好审问,也让人去宫里告知大人一声。”
吩咐下去后,亦泠猫也不找了,赶紧带着锦葵回了林枫院。
不一会儿管家亲自来了一趟,告知亦泠那贼人已经关在了柴房。虽还没让他吐出什么话来,但几个护卫严加看管,定不会让他兴起什么风浪。
亦泠点点头,又问:“派人去知会大人了吗?”
管家本想说这些年在谢府抓的暗探没有十个也有八个,犯不着特意告诉谢衡之一声,待他夜里回来处置便罢了。
但人家女主人既然这么说了,管家自然也只能从命,派了个人去宫里告知谢衡之意思意思。
不料午后,谢衡之竟然t回来了。
亦泠心里的担忧都因他的归来顿时烟消云散。
不等他卸下御寒的大氅,亦泠便上前说道:“今日护卫在角门处抓了一个心怀不轨的贼人!”
谢衡之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我知道。”
“此人看着普普通通,却能与护卫们交手几个回合,想来不是普通人。”
亦泠说,“你快些去审问审问,以免酿成大祸。”
“先关押着,过几日再审吧。”
谢衡之轻轻丢下一句,随即便有一个婢女进寝居来收拾他的衣物。
亦泠愣怔地看着婢女收拾了几套换洗衣物出来,一时有些懵。
他这是做什么?
似是感觉到了亦泠的疑惑,谢衡之这才转头道:“我要外出一段时间,你伤病未好,注意休养。”
原来他是为此事才特意回了谢府。
亦泠眨了眨眼,问道:“一段时间是多久?”
“短则两三日,长则四五日。”
谢衡之说完的同时,婢女也将衣物收拾好了。
他外出公干向来以轻便为主,何况这回只是短途舟车,更无需累赘。
谁知亦泠的反应却极大,似还有些惊恐。
“当、当日不能回吗?”
“圣上要为黄箓大斋言功设醮,我要前往大罗山巡查罗天大醮的筹备,当日自然不能回。”
因圣上信奉神明,每年的罗天大醮在当朝是最重要的盛事。
这个亦泠心知肚明,是以听到谢衡之这么说,她的心都凉了半截。
“一定要你去吗?”虽知道是白问,亦泠还是挣扎了一番,“就不能派别人去吗?”
果然,谢衡之不需开口,以眼神就能回答亦泠的问题。
如此重要的事情,即便圣上撒手不管,谢衡之也不可能让别人接手去抢了他的功劳。
见亦泠愣住,谢衡之不再多话,转身便欲出门。
眼见着他真的要走了,亦泠突然拉住他的袖子。
“那你带上我!”
这几日亦泠本就因舞伎误伤的事情心烦意乱,能感知到谢衡之约莫是有些心寒,她又不想解释。
如今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谢衡之定然不会为了她留下。
三五日……
三五日不回,亦泠岂不是死定了!
她好不容易才把西山落水的伤病养好了些,可不想又因为谢衡之的离开再次变成昏迷的活死人。
那叫天天不灵的滋味儿真的比死还可怕。
“你就带上我吧,我保证不给你惹事,我甚至可以不出现在外人眼里!”
亦泠当真竖起了三根手指,“我就悄悄跟着你就行,绝不会再给你找麻烦!”
情急之下,说了个“再”字,差点把谢衡之都听笑了。
原来她是有自知之明的。
“行了。”
谢衡之眉眼里已经有几分不耐,“罗天大醮并非儿戏。”
看样子,亦泠觉得他根本就是以为自己在无理取闹。
于是在他试图抽出自己的袖子时,亦泠攥得更紧了。
“我没有儿戏!你可还记得我前些日子与你说的话?”她的手轻轻颤着,一字一句道,“我真的不是胡说八道,若你一日不回,我真的会昏死过去,生死难料!”
不只声音里带上了哭腔,亦泠的眼眶也红了。
可谢衡之听了她这话,脸色却没有任何松动。
亦泠不知他在想什么,也不知他信没信。
片刻后,他还是沉默着从亦泠手中抽走了自己的袖子,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