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回到村,满村人高兴,觉得书记答应让我当秘书,四百斤返销粮没有白送。玉玲知道了,还特意从家里送来一些吃的。村里人,每天夜里,都又开始到我家闲坐,烤火,吸烟,唠叨,男男女女,一直到深夜方散。
这天夜里,村人刚走,队长突然来了。他进屋,不言不语,一屁股坐在火盆边上。火盆已经没火,红烬也正慢慢消去。队长用手在火盆上拨了几下,抬头时,脸上满是木然。在昏花的灯光下,队长那张脸,很像是一块没有正经颜色的脏布。他看看我,看看我爹娘和姐们,淡淡说:“你老高叔的舅今天来了,讲书记找了支书,觉得有些事情难办……支书也不好得罪。大队后天开年前社员大会,就要宣布星光当秘书。张书记说了,公社还捏了一个水泥厂的正式职工指标,打算让你去当工人。”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全家人都张口结舌直发愣。后天开社员大会,星光当秘书已成定局,人所共知,来回变动已不大可能。这秘书是全村人奋斗的目标。让我当秘书,不是为了我连科,可现在那四百斤返销粮没能换回来秘书,却换回了一个正式工人的指标。家里人都望着队长不动,忽然感到哪儿对不起队长了,对不起了村人们。这中间,总使人觉得,谁耍了手腕,以给村里谋个人物为名,把四百斤小麦送了出去,换回一个正式工人指标。
我说:“队长,我不去当工人。”
队长说:“我想了半晌……不容易,你走吧,社员们那里我开会解释……一当工人就成了公家的人,弄大了就是国家干部,更能给咱村主些事儿。”这样说的时候,队长脸上没有了往日的光彩,也没了往日对村人日后美好光景的信心。说完话,队长站起来走了。我把队长送到大门口。
“三叔,我当工人走了,村人会骂我吗?”
“你把村人们看坏了……”
清冷的月光,像极薄的冰样结在各处。队长的脚步声,如踩在冰上一般,脆生生地在村里响着。寒冷的穿沟风,很硬地吹过来。队长走路时,腰微微地弯着。我心里震颤了一下,感到我使队长失望了,使队长感到了光景漫长而又难寻光明。队长似乎老了些,没了先前的暴烈。他走路的动作让我想到了八十二岁的九爷。快农历二十九了,到了二十九那夜,九爷又要去砍那皂角老树的根,砍断了,九爷家就时来运转了。队长是从九爷家房后走的。到九爷家房后,他站在九爷砍树根的土坑边待了会儿,才又慢慢走去。我直看到看不见队长,才转过身子来。五角麦田很空荡,那无主的痴狗不知哪去了。麦田在稀疏的月光下,像蒙了白纱的绿毯,看久了,感觉到那白纱像在风中不断飘动一样。村人们都睡了,极静。我站在家门口的月光中,就像泡在一池冰冷碧绿的水里,心里翻腾着苦涩的浪花。
爹在屋里唤我回去,说半夜啦连科。
我依然站着。
二姐出来,说回去睡吧……你要当工人走掉,就得想法把那四百斤返销粮还给村人们。
我说我已经是十八队的人了,如何能走?
姐说咋办?
我说我到星光家去一趟。
的确已是半夜。头顶一弯残月已黯淡无光,几颗寒星,白扣般缀在天空。我脚步沉重地朝田湖镇走去。风从我衣里绕着弯儿吹去,脚下的沙堤路面,像砂纸样擦着我的鞋底。见了星光该说的话我都已想好。我以为队长能做的都尽力做了,村人们该做的也都尽力做了,剩余的就全靠我自己!我想我就是一生面对黄土也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十八小队,离开村人们。我必须和村人们在一起,必须当上大队最为卑微的秘书。必须在秘书的位置上,扫扫大队的会议室,开会时给支书、副支书及委员们倒上一杯水,然后支部有啥事情,如开会什么的,跑腿发发通知、叫叫人。再或到支书家里腿勤、手勤干些活,见支书媳妇婶儿婶儿不停地叫……只有这样,我才能当好秘书,才有可能为村人们主持一些事,如麦天各队轮流浇地时,把十八小队往前边排一排,返销粮下来了,尽力给村人多争几十斤,谁家有事需要介绍信、证明信了,不费事就把支部的公章盖上去……别的还能做些什么?村人们不就是为了这些吗?田湖镇已到了脚下。四队住在车站前的一条胡同里,马上就到星光家。想到我读了十年书,在这半夜三更的时候,像乞丐一样去找同学开恩,却仅仅是为了这些七七八八的琐事,为了谋求卑微的秘书一职时,我心里胀慌苦涩,如灌了一盆久煎久熬的草药水……
星光家到了。我站在门楼下痴愣着。我好像要认真想想,却又不明白自己到底要想些什么。
终于,我敲了星光家大门。
星光一家都还没睡。
“谁——?”
“是我——老同学连科。”
门开了。从屋里传出的是喝酒恭贺的声响。星光站在门口,先怔一会儿,后就要拉我进去坐坐,说还有菜有酒,屋里是生产队长和左邻右舍,全都熟悉。我说这么晚了还喝?他就笑笑,说你连科全都知道,大队秘书最后定到了我头上,大家伙儿还以为我要立马当支书似的,非让弄一桌贺贺。
我说:“星光,就是来给你商量商量这事。”
“啥事?”他问。
“当秘书。”
“咋了?”
“能不能让给我?”
“让……?”
“对。把秘书让给我。”
“……”
“星光,我不亏你。”
星光就像盯着一位成了贼的挚友。我也一样地盯着他。在朦胧的月光中,他那张方脸,就如一尊冷硬的石刻。门框落下的一横阴影,黑绸带似的蒙住他的眼睛。然那双眼睛,却透过黑绸带看了我很久。
“连科,你说不亏我……可你知道不知道,我妹子和支书家拐子侄儿订婚了?”
“知道,”我说,“你把秘书的位置让给我,我可以给你奔个正式工人的指标,你妹妹还可以和支书家退婚。”
“退婚……”
“退婚支书不会生气的,我负责再给他侄儿介绍一个就是了。”
“你刚才说的是水泥厂……”
“嗯,一去就是正式工。”
“不瞒你说连科,我当秘书是想慢慢当支书……家里和四队的社员都想让我当支书。”
我愕然一阵。
“你图啥星光?图自己在队里算个人物?图让妹妹去侍候一辈子残废?”
他静默一阵。
“你图啥?”
“我图十八小队的社员有一天因为我都能在田湖大队气昂昂地活一天。”
“气昂昂活一天……”他这样重复着,冷笑一下,好像要品品我话中的意思。不知道他品到了啥儿,重复时,他话说得极慢,并朝后退了半步。门框落下的一横阴影离开了他的双眼。我看清了,他那双眼里除了对我的疑惑,还是疑惑。
“直说吧连科,你是不是想当支书?”
“是!”
“有一天你真当支书了,你会不会忘了我星光?忘了我一家?会不会让我们四队慢慢成为十八队?”
“你看错人了你……”
“你让我咋样?”
“明儿你找支书一趟,就说你不想当秘书,想去当工人……别的你就不用管。”
“就这样定了。我早就想当工人吃公粮了。好,你走吧……家里客还等着我哩。”
八
终于,我要当上田湖大队的支部秘书了。这是支书透给队长三叔的口信。
这天是农历腊月二十九,后天春节。
照理,二十九这天,该是男人们的闲日,至多请人写写对联就算完事。可大队支部要开一个社员大会,说是传达一份来自县上的文件,说这份文件重要极了,县里要求年前必须家喻户晓,年后就要雷厉风行,抓落实行动。另外,还要在会后宣布我当大队秘书的事。
吃过中饭,队长敲了牛车轮子钟,站在钟下的石头上,撕着嗓子唤:“喂——老少都听着——没事的今儿都到大队参加社员大会喽——”
为了过年,村人们都忙七忙八,女人们似乎一天到晚手没离开过面盆。不消说,既然是过年,红薯面窝窝各家也要蒸上几笼。队长的音一落,就有女人吊着面手站在门口。
“开会干啥?”
“宣布连科当大队秘书啦!”
“就为这?”
“还能为啥?回去让你男人去开会。”
“我家对子还没写。”
“写对子重要还是听宣布重要?娘儿们,回去让你男人出来!”
我从家里出来时,皂角老树下已站了多半村的男人。爹是最早站在那里的一个。我站在门口,一种实现了的满足像饭一样胀着肚子,并不舒服。这时候,玉玲早早从村里来帮娘蒸馍了。她从山坡上下来,背着半袋白面,就像背着一个太阳。这半袋白面能蒸三笼白馍,还能吃两顿饺子。队长先看见,唤连科——去接接。
我去了。
到半山坡上,接过玉玲背的面袋,她就身子一软,坐在了路边太阳地。她看着我,太阳在她脸上晃动。汗粒在她两鬓,就像落在红纸上的水滴,在日光中闪着朱砂般的亮泽。
她说:“你咋不去接我?”
我说:“不知道你会背面来。”
又说:“秘书最后定了吧?”
我说:“今儿开会就宣布。”
“这就好。”说着,她擦了汗,脸上就愈发光亮,愈发红润,如同五月的鲜桃散发着阵阵清香。她没有笑,然那轻松的笑却在脸上四处流溢,仿佛一件始终悬在心头的啥事情终于如愿以偿了。心头的快乐怎么也按捺不住。
我说:“你怕我当不了秘书?”
她说:“不怕……种地也无所谓。”
我说:“走吧。”
她说:“拉我一把。”
我去拉她,她反抓住了我的手。我觉得她的手原本很凉,可一抓住我,就忽地热起来,在我粗硬的掌心里柔软如棉。
我说:“村头大伙都在看你。”
她说:“看吧,不怕。”
我说:“总归不好……”
她说:“我就要这样叫人看!”
话是这般说,她还是松开了我的手。我们一道儿往山坡下面走,太阳移到我们的背后。
她说:“队长说迟早你要当支书?”
我说:“都是梦。”
她说:“不是梦。你不是到底当上秘书了?”
到村头的时候,玉玲先向我爹叫了爹,接着向队长叫了叔,再又一一向村人们打了招呼,就从我手里接过面袋,说你和大伙一道去参加群众大会吧!
村里群众一家至少一人,队长点了人头,共计四十来个,就领着大伙往镇上去了。路上,人心欢畅,队长哼了曲儿,很多人都哼了曲儿。他们唱眼下不让唱的《穆桂英挂帅》《薛仁贵征东》,还有《王金斗借粮》。快到镇上时,谁也没有料到,队长忽然拉着嗓门唱:
别小瞧我过河一个兵
要让天下不太平
要叫太阳没有光
要叫月亮蒙黑影
杀车吃马赶走炮
小兵也要坐阵中……
队长唱到这里时,声音越来越大,末尾一字一音都是吼出腔的。社员们上前围着他,似乎觉得队长疯了,见他脸上焕发着石板样亮泽,眼里有一种又喜又硬的光,就像大功告成志得意满的将军。我有点惊异队长的举动,上前叫了声三叔。他又一次拍着我的脑壳,说:“杀车吃马赶走炮,小兵也要坐阵中。”我知道队长的话意,感到肩头无端地沉重起来,那沉重压得我微微地肉跳,如同我挑着一副担子要爬上没有路的山上去。
“三叔,我心里发虚……”
“别虚。”
“我怕最后让村人们失望……”
“你不能让村人们失望。”
这时候,大队部到了。后边的社员上来问说队长你们在嘀咕啥儿呀?队长回头瞟一眼社员们,又看看四周,大声说,都不要再为一个秘书喳喳了,不要让人家说十八队社员没出息,出一个大队秘书就神气活现的!说完,我们十八小队社员就进了大队支部的院落里。
其时,太阳已经稍稍靠西,支部院里各队社员掺杂不齐,多半都未按要求参加会议。革委会主任统计了人数,把几个队长骂了几句,队长们又跑步回去叫了几拨儿群众,大院才算稀稀坐了半院。黄亮的日光,在院落里懒洋洋地走动,把会场也弄得满是懒散的气息。不消说,我们十八小队人员到得最齐,坐在会场最后,黑压压一片。讲台上,其实非常简单,一张桌子,一张凳子,一个麦克风,一瓶开水,一个茶杯,就是大会的全部设施了。这些设施是老秘书最后摆放的,今天开完会后,宣布了我的秘书,以后每个会议,都该由我筹办这些了。支书已经讲过,让我和老秘书抓紧移交工作。也许,会议一结束,老秘书就会对我说,你来把会场上的东西收拾收拾,熟悉熟悉情况。那当儿,我就算正式开始秘书工作。
会议开始了。
革委会主任主持会议。他讲一句话,喝一口杯里的茶,话线儿不断被自己弄断。会场下的社员并不注意听,一个队围成一堆儿,统共为十八堆儿。后天大年初一,每一堆都在私下议论年长年短,说谁家过年磨了多少麦,割了多少肉;谁家压根儿没麦,返销粮一下来就还了账。唯我们队的社员,听得极为认真。都听清了今天的会议是传达县委的一号文件:“反击右倾翻案风,抓好冬春水利建设。”
文件是由支书传达的。面对下边嘈杂的人群,支书威严地咳了一声,场内顿时安静了许多。支书拿起文件用手拍拍说:这个文件很重要,不同一般。听说上边有人打着把生产搞上去的旗号,又要复辟资本主义,你们不要满脑袋粮食粮食的,闹不好,资本主义复辟了咱贫下中农又要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支书瞪着两眼狠狠扫了一遍台下,又咳了两声就一板一眼地读起文件来了。
文件很长,分八个部分。无非是什么“反复辟”“反回潮”啦等等,村人们也听不出有什么不同、有什么重要。于是人们又开始喳喳、走动起来。当支书解释文件发挥说“俺们贫下中农‘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也不要资本主义苗’”时,队长三叔黑着脸嘟哝一句:“扯淡,人又不是牲畜,吃草能行?!”坐在旁边的七伯叼着不冒烟的烟袋,眯着眼不经意似的点着头。这时一个支部委员走到九队那里,九队长和他一块到台后屋里去了。过了一会儿,九队长面有喜色一人回来了。九队的人开始交头接耳,还不时地朝我们队长和我张望着。六叔用胳膊肘捅捅队长说,九队的人望着咱有啥事?队长冷眼瞟了一下九队的人说:“啥事?眼气呗!”
支书念着文件,还不时停下来做一番解释,所以念到第六个问题时,太阳已经很偏,仿佛立马就要西去。支部大院的日光,开始变得柔弱无力,浅浅的黄色,也缺少了亮泽。温暖稀薄了,人们都感到了冷,有人开始在会场下跺脚,有人把手放在嘴前吹得呼叫如哨。支书说不要跺脚,还有两个问题。是讲农田水利的,这个问题也很重要,过了初一、初二就必须上马大干。有人就在台下唤,你念快一些,还要回家请人写对联哩。支书就说我念快一些,念完再说一个事。
十八小队社员都知道,支书讲的再说一个事,就是指的秘书的事。然就这个时候,那个支部委员过来叫队长,说公社张书记在屋里等着他。
“啥事?”
“到那你就知道了,书记说要亲自给你谈。”
队长去了,到支部后院。
支书仍在念文件。
队长去了很长时间没回来。
支书终于把文件念完了。他在台上跺了几下脚,从他的大头靴下发出了闷重的声响。革委会主任过来凑在支书耳朵上讲了几句。
支书说:“干脆让书记宣布吧!”
革委会主任说:“他说让你宣布。”
这话台下全都听见了,都知道有大事要让社员们惊一下。一时,台下立马安静下来,没有声息,全都把目光移到台上去。我们瑶沟的人,今儿来开会,就是为了这一刻,为了听这一个宣布。大家插袖的手拿出来对搓着,抻着脖子往台上瞅。在我们十八小队这个人堆里,静得如同没有人。吸烟的都不抽不动,让青乌的烟云一丝一丝徐徐升空。将要尽去的太阳光,有着浅薄的红色。在我们瑶沟说来,这是一个不容忘记的时刻,从支书的宣布开始,我们瑶沟村第十八小队就算有了干部,有了人物!我体会到,没有什么比我们瑶沟有了自己的人物更叫十八小队人激动了。我有些心跳,且跳得厉害,仿佛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似的。村里人仰起的那一片土黄色的脸,好似一片阴地突然见了阳光,显露出了枯土的亮色。
支书开始宣布了。
“最后说一个事儿——坚持一下,说完就散会,天也不是太冷嘛——大家都知道了,支部秘书要招工返城了,要到新的工作岗位上了。在我们大队工作这几年,秘书很辛苦……城里娃,不能和我们农村孩娃比……还是吃了很多苦,对秘书返城到新的岗位上工作,我们表示祝贺!”
台下没有人鼓掌。
台上支书鼓了,也只鼓了零星几下,就像几片树叶在风中动。队长还没回来。我生怕宣布我当秘书时,台下仍然没有鼓掌,台上仍然那么几下干巴巴的掌声。
“新秘书——我们挑来选去——最后——决定由九队的李红社来接替老秘书的工作。大家欢迎!”
台上有掌声。台下九队社员堆里有一堆掌声。
我愕然……
瑶沟十八队社员全都愕然……
太阳光被支部大院的围墙挡住了,大伙都感到了寒冷,一个个盯着讲台上的支书,一个个眼里都是惊异的问号。九队的队长、社员都往这里瞅。
支书在台上张了一下嘴,扬了一下手,会场上哗然乱了。
散会啦!
年轻人齐声叫着“冻死爷啦”往支部院外跑。别的男人们也都挤成一团。我们队的社员们没动,依然原样坐着,原样地四处张望。果然九队的李红社和老秘书在台上一道收拾桌凳、话筒、水瓶啥儿的。这时候,队长从后院走过来。我们看见公社张书记把他送到门口,还和他说话,可他没回头,也没接腔,径直朝我们这边走过来。社员们都看见了,队长的脸上没光没泽,没有了来时的喜兴,像是一块青色的冰冷石板。他走得很慢,脚下如拖着两架山似的难以移动。到社员们面前,他停下脚步,看看他的社员,极为淡然地说:“散会了,都走吧!”
有人问:“咋回事?”
他说:“九队红社的二舅是县委办公室的主任,开会前县委副书记来个电话,说红社人样不好,家里又穷,找几个对象都不成……说红社当大队秘书他就好找媳妇了……”
太阳终于落尽,支部大院没有了一丝阳光。天开始起风,有树叶、草棒在院里旋动。队长说走吧,没办法了,走吧!我们就都默默跟在队长身后走出了支部大院。
在田湖镇街上,大家走得极慢。走出镇子时,还能隐隐瞧见西边山顶的最后一抹儿太阳的余晖。队长一直不语。社员们围着队长,也一直不语。在途中,有人回身看了田湖村。队长也回身看了田湖村。社员们就都回身看了田湖村。田湖村大极了,方圆几里。队里的男人们堆成一团,盯着田湖村,就像盯着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汉子。这时候,堆里冷丁儿冒出了一声声嘶力竭的叫骂:
“我操你祖宗八十辈——!”
没有想到,这一声叫骂,如同一个令语,话音一落,瑶沟十八小队的社员们,几乎全抬起头来,仰长脖子,对着偌大的田湖村落吼骂起来。
队长没骂,七伯和六叔也没骂。我十八岁,认真说还是孩子,还不完全知道这些叔们、伯们和哥们到底在骂谁。他们那变粗、拖长的粗喉嗓音,集合在一起,像一块巨大的山石从耙耧山顶隆隆滚下的声响,夹裹着冬天落日后的暮气和寒气,铺散开来,升入空中,朝着田湖村慢慢地压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