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杀桂花酒
◎“无见”。◎
就像初次见面那样,凤宁认真打量狄春。
浓眉大眼,憨厚老实。
真的很像吉祥物!
吉祥物,放在哪里都不容易引起注意,久而久之就忽略了他的存在,谁也不会刻意避着他。
反倒成了消息最灵通的人。
凤宁双手攥着铁栅栏,单刀直入问:“为什么抓我?”
她盯着他,想看看他会不会露出心虚或是震惊之类的表情。
“嗐!”狄春叹气道,“你也别怪首座,啊。首座他也有他的不容易,手下那么多弟兄,个个都要讨生活,责任重啊——牺牲你一个,造福半个司,他肯定得这么干。再说我老早不就劝过你了,别跟他搞儿女情长,那个男人,没有心!”
凤宁:“……”
笑,根本试探不出来。
所以他到底是奸细呢,还是真缺心眼呢?
奸细?缺心眼?缺心眼?奸细?
是哪个?
凤宁本想拿钱币抛个正反面看看,伸手一摸,发现银钱没了——疯乌龟从她袖袋里摸走净血珠子的时候,连带着把剩下的两枚银钱也给顺走了。
两个银钱!顺走了!!!
凤宁好一阵咬牙切齿。
没得猜了。
她气闷走出牢门,跟着狄春,开始了人生第一次越狱之旅。
一重一轻的奔跑声回荡在阴冷甬道。
“这里好像都没住着什么人?”凤宁一路看过去,发现左右铁栅栏里面全是空的,一个囚犯都没有。
“你别看现在这样,以前这里可热闹了!”狄春道。
凤宁好奇:“怎么说?”
“首座来之前,辟邪司乱得很。”狄春依旧是有问必答的狄春,“辟邪司的人,日日夜夜都要面对凶邪,境界提升太快,很容易就会冲到望境。到了望境么,想晋阶就要立功,要立功就得杀凶邪,杀得越多,就越容易堕为晦。”
凤宁点头:“嗯。”
立功最多的人就是距离堕落最近的人,于情于理都应该优先得到净血精魄。
这个道理一岁孩子都明白。
“道理虽然是这个道理。”狄春道,“但是总有心术不正的人,不去杀凶邪,而是费尽心机算计别人——把功劳比自己更多的人害死,净血精魄就能轮到自个了。”
“哇!”凤宁惊叹,“这么坏!”
这种人不就和穿越者一样吗?
狄春回忆起往事,仍然有些唏嘘:“那时候是真的乱。接连折损人手,人人自危,杀凶邪也都不积极了。长此以往,周边境况越来越坏,凶邪越养越肥,三天两头袭击荆城,连着城卫军也一并拖垮了。”
凤宁悄悄点头。
她是亲眼见证过类似惨剧的。
穿越者靠着害人手段强行上位,自身毫无进益不说,还把昆仑治理得乌烟瘴气,最终沦陷在外敌手上。
狄春道:“荆城大乱,上面震怒,人抓了一波又一波,却也没什么作用——很多人反倒趁机陷害竞争对手,制造冤狱。那时候咱们辟邪司简直就像个阴阳司,一半人住地上,另一半人住地下。连我都给送进来好几回,妹妹也在那时弄丢了,嗐。”
凤宁追问:“后来呢?妹妹找到了吗?”
她不禁想到自己。要是知道自己丢了,凤安肯定也着急。
“找到了。”狄春声线略低,没再说自己的事,继续道,“后来,首座就加入了辟邪司。立最狠的功劳,得罪最多的人。”
凤宁:“然后然后?”
难道疯乌龟用强大的实力证明了自己,征服了所有人,大家心甘情愿推举他当首座?
真是励志。
狄春微微一笑:“他把找事的全杀光了。有一个杀一个,杀到没人敢冒头。就这么杀着杀着,杀成首座了,什么歪风邪气都给他杀没了。你别看他成天笑眯眯,当年我就见过他亲亲热热勾着人家肩膀,拧断人家的脖子——手上还拎着人家刚送他的桂花酒,回头还把那酒给喝了!换我我可绝对喝不下去。”
凤宁:“……”
缓缓眨眼。
她忽然想起疯乌龟曾经很遗憾地说过——做人好吃亏,杀同类都不涨修为。
原来他还真试过。
好凶残,一定是个鳄龟吧。
“如今么,在首座的统治下,地牢可就冷清了,就上面几层还关着点小猫小狗。”狄春偏头示意,“前面有人,别说话,低头跟我走。你的事是绝密,旁人也不知道,只要别倒霉撞上首座就行!”
凤宁乖乖:“哦。”
很快,两个人成功抵达地表。
天刚亮,鸭蛋灰的天幕罩住院中天井,一宿没睡的人忽然涌上疲意。
“打起精神,跟紧我。”狄春提醒。
“哦。”
凤宁再一次见识到吉祥物的威力——狄春带着她穿过了一重又一重关卡,居然没人过问半句。
敢情昨日的“戒备森严”,只是在首座大人面前装装样子。
离开地牢范围,越狱就更加无难度。辟邪司的人忙得很,半天难得遇到一个衣裳整齐的。
两个人一前一后掠出辟邪司。
看着门前两只石兽,凤宁感觉恍若隔世。
放眼南北坊,已看不见任何明火和烟雾,一夜火烧荆城的痕迹跑到了天上——灰黑的烟云压着城池,天上吹来的风有些呛人。
“走!”
天刚蒙蒙亮,城中的住民却早已经在干活了。哪怕昨夜失火,该交的税还是得交。
城中建筑和道路被火烟熏黑了大半。
人们对那怪火犹有余悸,个个行动轻柔,迈着保守无声的脚步,缓缓穿行在黑白交织的世界里,整个城池一片寂静,像极了一幅巨大的水墨众生画。
凤宁留意到,北坊与南坊之间原本泾渭分明的那条“界限”,如今也被火给烧没了。
一整片焦黑的废墟连接南北,奇异地浑然一体。
狄春带着凤宁穿过这幅黑白画,口中喊着“辟邪司办事”,几个大步便掠出了城门。
出了城,狄春绷起的双肩并没有放松。
他示意凤宁:“全速跟紧!”
凤宁很轻松地跟在他身后。
她问:“你不怕疯乌龟算一卦,然后就能找到我们吗?”
狄春:“……”
半晌,声音闷闷飘过她的身侧,落到后方,“我觉得他本来就要去那个村子,不是算卦算出来的。首座他,心思深。”
“那你还敢跟他作对。”
“嘿嘿,”狄春道,“那不是一物降一物嘛。你看,他就不提防我。这叫傻人有傻福。”
凤宁:“……”
这很难评。
出了城,凤宁便开始琢磨着给疯乌龟留记号。
昨夜她指尖燃起小火焰,被他摁熄在左手掌心里——那气息他肯定能认出来。
城外除了山,就是荒原。
狄春带头往北面飞掠,凤宁发现这条由车轮生生碾出来的官道十分眼熟。
她一面悄悄在右手边一株歪脖子枯树上点了个火,一面问:“这不是昨天去找奴隶的方向吗?”
狄春闷声道:“先不走远,在附近找安全的地方避一避风头再说。”
“哦……”
凤宁看着藏在三杈枯枝中的小火焰颤巍巍立住,安心地收回视线。
只要隔一段距离放个火,应该就能指路了……吧?
二人顺着官道一路飞掠。
狄春时不时回头看看身后,凤宁便趁机四下张望,找地放火。
“他要是跟在身后,你能发现吗?”凤宁问。
狄春想了想,老实摇头:“不能。首座神出鬼没的,我也没见过他真正和人动手——见过他动真格的大概都在下面了,反正我没听说。但如果他是‘噬’,那他就可以达到你的‘无见’速度,也就是说不管你转身多快,他都能贴在你身后,让你看不见。”
凤宁:“……”
后脖子有点儿发凉。不过这个“无见”听起来好厉害,她也好想要。
她问:“那你怎么确定他不在?”
狄春嘿嘿笑:“反正没跟着。放心!”
“哦。”凤宁在一块凸起的山石上找到一条缝,她随手捡一根枯枝插-进-去,点燃石缝。
也是。
凤宁想,男菩萨多奸诈啊,疯乌龟要是就这么大摇大摆跟来的话,肯定连个菩萨影子都摸不着。
就这么一路闲聊,一路留记号,两个人顺顺当当抵达目的地。
——奴隶营。
昨夜凤宁三人顺着奴隶逃亡的方向直接追去了南面荒山,并未靠近这边。
今日到了近处,才真正窥见它的面貌。
奴隶营建在水上。
这是一个死水湖,湖上用简陋的木头搭起棚户。
隔着老远,凤宁就被迎面扑来的浓郁味道熏得快要睁不开眼睛。
这种气味很难形容。一闻就知道,湖水一定是漆黑黏稠的,里面泡满了垃圾和排泄物,很可能连尸体都直接抛在里面。
稍微靠前便能看见,奴隶们住的地方,脚下只有一层薄劣的、满是缝隙的、摇摇晃晃吱呀作响的木板子,它悬在距离污水不到一尺的地方,人直接睡木板上。别说枕头被褥了,连块垫在身-下的破布单都没有。
但凡风浪大一点,黑水能直接渗过破漏的木板,涌到人身上。
凤宁惊呆。
这样的居住环境,已经远远突破了她的想象下限。
狄春解释道:“这种地方连凶邪都绕路,能省下夜间看护的人手。不然夜里上哪抽调这么多人保护奴隶?”
凤宁:“……”
凶邪都绕路……
都绕路……
绕路……
好半天,她才艰难发出声音:“我和他们一起住吗?”
“怎么可能!”狄春道,“别急,迟点你就知道了。先在这里耐心等一等。”
凤宁有点明白了。
难怪昨天追着线索到了南荒山,在荒山下找到了昆仑奴们,却始终没能搜索到半点夜人愁和白湘的痕迹。
原来不是没有痕迹,而是那痕迹折返回了奴隶营——即便在路上真发现点什么,也只会以为是白湘劫营逃亡时留下的。
凤宁心跳顿时漏了一拍。旋即,它悄悄跳了起来,越跳越快,怦怦轰炸耳膜。
白湘,很可能就在这里。
这么一想,她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爬满了毛毛刺,痒得抓骨挠心,双脚忍不住在地上蹭来蹭去。
好想摊牌好想摊牌好想摊牌!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不能打草惊蛇!
她捏住手心,使尽全身力气按捺自己。
憋不住了!
凤宁蹉着脚,没话找话:“你不怕,要被疯乌龟追杀一辈子。”
“本来也要换个地方了……”狄春挠头,“正好以后可以和妹妹待一起,嘿嘿。我可想她了。”
“喔!”凤宁恍然,“你妹妹……”在夜人愁手上吧?
一声低低的叹息打断了凤宁。
凤宁后背一凉。
哇,她心想,终于来了!
“憨货,”一道慈悲带笑的声音贴着凤宁脑后传来,“小姑娘早已经识破你身份了,你还聊得有来有去!”
凤宁闻到了好浓的檀香。
“主人。”狄春冲着凤宁身后拱手伏身。
凤宁看到一只手。
然后看到一片布料精美的袍袖。
这个人从她身后走出,擡起右手冲狄春轻轻一挥:“免。”
他越过她。
凤宁:“……”没见着脸。
凤宁望向狄春。
他依旧是一副憨憨的样子,对上视线,冲着凤宁不好意思地咧了咧嘴,擡手挠了挠头。
奸细?缺心眼?
她道:“原来你不是缺心眼,真是奸细啊!”
“不对。”那人微笑着,回眸看她,“他是个缺心眼的奸细。”
凤宁:“……”好有道理。
追着这人的影子折腾了一夜,总算是见着了真人。
只见这人,脸白得像瓷,眉眼细弯,鼻若悬胆,一张红红的笑唇。
两鬓如刀裁般齐整,一身花纹华丽的光洁锦衣裳,不见丝毫折痕。
咦。
还是疯乌龟更好看。
他微笑着弯腰凑近她:“不怕我?”
凤宁撇了撇唇,很不服气:“你是夜人愁?”
他笑:“是。”
“你不是!”凤宁生气,“夜人愁是好人!”
他:“……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
呵,凤宁心想,笑得也没有乌龟好听。
他道:“有趣。有趣。小姑娘努力拖延时间的样子,真有趣。可是有句话我得告诉你,人生在世,总是很容易活成自己曾经最讨厌的模样。”
凤宁把眼睛转向另一边。
他叹:“不是痛恨纵火犯么,嗯?怎么又活成了自己痛恨的样子呢?”
凤宁把眼睛转回来,瞪着他。
他垂头,露出悲悯的笑:“幸好今日有我,助你回头是岸。”
凤宁微微睁大双眼:“你把我的火灭掉了?!”
他极为矜贵地颔首。
“什、什么火?”狄春震惊地左右查看自己的衣裳,“你放火烧我啦?!”
凤宁:“……”看出来了,他是真的傻。
“所以你等的人不会来了。”夜人愁微笑。
凤宁面无表情:“哦。”
还真被她猜着了。
这个人真的跟在后面,真的动手灭了她那些不可能藏起来的火。
要的就是他动手。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