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逢六,又是徐夫子的经义课。
颜乔乔昨夜忧心着阿爹和大哥的安危,无心睡眠,干脆修炼了整个通宵。
到了课上,听着徐夫子用悠悠哉哉的调子念叨天书,不知不觉被催眠,一头栽倒在雕花黑木案上,连竹叶垫都没用,脑门抵着实木桌面就睡死过去。
入睡之后,身体依着夜间的惯性,本能地开始修炼。
经脉中的灵气已然枝繁叶茂,体内充盈着金灿灿的秋日灵光,一片金秋之中,缀着点滴玲珑剔透的翡翠玉色,金玉流珠,望之令人生迷。
灵气已满,该试着突破先天之境了。
颜乔乔将神思附着其间,迷迷糊糊地开始回忆十年前学过的道法要义——灵蕴充足之后,该如何运转周天令其循环往返来着?
想不起来……
她隐隐感觉到脑门有点硌得慌,顺手便把胳膊垫在了耳朵底下,脸一歪,睡得更加舒适香甜。
心神继续沉浸内视。
渐渐地,耳畔开始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怦怦、怦怦、怦怦。
金光翡翠凝成的世界中,也回荡起了与心跳相同的韵律。渐渐,灵光生了波纹。
纯澈的金与玉交织,如涟漪般层层荡漾,此情此景,令人目眩神迷。
颜乔乔看得直发痴,她抛开一知半解的书本知识,顺应身体自发的本能,感受灵脉的膨胀与收缩。
渐渐地,灵气震荡与心跳贴合,身心融洽,仿佛置身温暖柔和的大海,随着波浪轻缓起伏。
许久许久,灵气并没有通流的迹象。
颜乔乔倒也不失望,她心很大地观赏着美景,直到被几声异常刺耳的鼾声吵醒。
那声音先是高亢尖锐,拔丝拉索直上云霄,到了高处骤然歇止,仿若断气一般,叫人不自觉地吊起半颗心。俄顷,声线再度颤巍巍拔山而起……
不知谁第一个笑出了声,紧接着,黑木楼二层爆发出欢乐的笑声。
颜乔乔:“!”
心下一个激灵,霎时无比清醒。
她屏住呼吸,镇定自若地探手在黑木实案上摸了两下,摸到书本,将它竖立在脑袋前,然后慢吞吞擡头,从书脊后面探出一双谨慎的眼睛。
环视一圈,发现周遭无人在看自己。
顺着众人的视线一望,看见了蒋七八的前未婚夫,赵晨风。
只见徐夫子甩出手中的书本,“嗖”一下正正砸中赵晨风的脑袋,“我叫你睡!”
呼……不是自己就好。
颜乔乔松了一口气,咧开唇角,跟随众人一起礼貌地嘲笑这个胆敢当堂打呼噜的壮士。
“嘶——哎哟!”赵晨风摸着头坐正,脸上却并没有半点心虚的神色,反倒嗤地笑出声,昂首挺胸道,“徐夫子,我不服,您凭什么打我?”
徐夫子难以置信地仰了仰精瘦的身躯,气笑道:“你当堂睡觉还有理啦?”
赵晨风哼笑一声,反手指向窗边:“颜乔乔已睡了半个时辰,您怎么就不管她?身为夫子,对待学生难道不该一视同仁?徐夫子,太过偏心要不得~”
颜乔乔被殃及池鱼,赶紧坐直了身板,表示与他割席。
孟安晴在身后细声细气地说道:“赵晨风这是自损一千,伤你八百呀乔乔,我掐指一算,他就是故意打呼噜激怒夫子!”
左右两旁,绢花姐妹蒋七八与龙灵兰连连点头称是。
蒋七八鼻歪眼斜地冷笑:“必是秦妙有那个不要脸在夫子那里受了挫,又跑到赵晨风面前哭哭啼啼找安慰去了!这不,姓赵的出面给他姘头出气呢!”
“可不就是。”龙灵兰掩唇娇笑。
颜乔乔:“……”突然感觉被绢花姐妹内涵到了。
她不也哭着找过殿下两回么。
“咳,”颜乔乔淡定道,“是因为茅庐论法那事儿吗?”
龙灵兰又笑:“可不就是。”
因为韩峥破了相,龙灵兰不再做攻击秦妙有的先锋军,而是退居二线划水摸鱼,连附和的话都懒得换一换。
茅庐论法原定了秦妙有去,结果在秦执事的不懈努力之下,成功将人选换成了颜乔乔。
颜乔乔大摇其头。
她确实学术不精,但好与坏还是分得清楚的。
那个珠华先生虽然有些故弄玄虚,却有真材实料,论学术造诣绝不会输给大儒司空白。
若是秦妙有去了茅庐,结果可不要太惨烈——昆山院招牌还要不要了?
颜乔乔眯了眯眼,回忆起数日前自己对答如流的场景,顿时觉得为学院争了光,说话也硬气起来:“秦妙有是自取其辱。那场面,也就我能应付。”
绢花姐妹虚伪捧场,齐齐悄声鼓掌道:“可不就是。”
那一边,赵晨风正在下死劲儿将战火拽向颜乔乔:“徐夫子您睁眼瞧瞧,就她脸上那睡痕,跟给车轱辘轧了似的,就这,您还要装没看见?”
颜乔乔:“……”
徐夫子瞄过一眼,与颜乔乔对上视线。
“我修炼呢夫子。”颜乔乔态度端正,笑容讨好。
先是三日筑基入道门,后又交出优异的经义答卷,面对这么优秀的学生,徐夫子实在是提不起火气。
捋了捋须,徐夫子挑眉看向赵晨风:“她睡觉修炼,你也睡觉修炼?”
“不错,”赵晨风毫无廉耻道,“我在梦中下山河棋。”
一听这话,颜乔乔心中立刻有了些许预感。
果不其然,赵晨风下一句便是:“大家都是在课堂睡觉嘛。徐夫子既然不承认对待学生厚此薄彼,不若这样,当堂设一场山河博弈,哪边输了,便扣光日常分数,算作德业不合格如何?”
“这个嘛……”徐夫子拂须沉吟。
绢花姐妹当场拍桌:“不要脸!山河棋得有一正三副四个棋手——颜乔乔根本不可能找得到三个队友!别看我,我和颜乔乔其实不太熟。”
撩发的撩发,补妆的补妆,孟安晴也装模作样看起了书。
颜乔乔:“……???”
她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家小姐妹。
至于么。
山河棋,全称灵蕴山河棋,棋盘覆有灵阵,将灵棋落入棋盘,便会化为风雨雷电、山河湖海。双方拼杀的是天地大势,考验的是对天、地、人、灵的领悟,以及对经义道法的融会贯通。
当然,对于在座这些楞头青来说,下山河棋差不多便是拼个蛮力,抡着山川互殴罢了。
人被打,就会痛。
赢的一方灵蕴激荡,一路横冲直撞扫荡敌方棋局,那叫一个热血沸腾。输的一方可就惨了,风雨雷电山河湖海都朝着身上招呼,虽然不至于受伤,但被阵中灵力猛烈冲击的滋味委实是不好受。
“其实我可以的……”颜乔乔弱弱地开口。
“不!你不可以!”三姐妹斩钉截铁,异口同声。
颜乔乔:“……”
“啪!”一记惊堂木落在讲桌上。
徐夫子拍了板,一锤定音:“那便如此——布棋!赵晨风、颜乔乔,各自选人,入阵!”
说罢,徐夫子将双手往袖中一抄,乐呵呵地准备看好戏。
只见赵晨风凑到正襟危坐的秦妙有面前,装模作样半躬着身,擡起一只手:“秦师姐,请助我一臂之力,入主位执棋!”
“算了吧。”秦妙有假意推脱,“这是你们自己的事情,与我无关。”
“当然与你无关!”赵晨风赶紧替她撇清干系,“只是难得有机会下一场灵墨山河棋,都很想念你的棋艺罢了。秦师姐你可不要再推脱,大伙都等你上场呢!”
被赵晨风随手点出的另外两个副棋手也不住地劝说。
“秦师姐你就下一局吧。”“三缺一啊。”
“好吧。”秦妙有无奈道,“胜负只在其次,棋的本质在于陶冶情操。”
听着这假惺惺的对话,绢花姐妹团不禁拍桌咋舌。
“这能忍?”蒋七八怒而起身,“颜乔乔,我给你推荐个副棋手——他!”
被她指中的瘦小男同窗吓得一个激灵滑到了黑木案桌底下。
颜乔乔:“……”
那一边,秦妙有、赵晨风以及另外跟屁虫已经结好了阵形。
孟安晴叹着气站起来:“算我一个。蒋七八,赵晨风看着你呢,你真要怂?”
蒋七八闭了闭眼睛,笑了:“行。德业不合格不就记一个大过的事儿嘛,为姐妹,两肋插刀!”
起身,三个人齐齐望向正在梳妆打扮的龙灵兰。
龙灵兰:“……干嘛?”
“三缺一!”
三字之咒,言出必灵。
双方在棋盘左右站定。
灵阵运转,竖起的棋盘如同一张天地幕布,在讲台上方展开。
秦妙有执白,颜乔乔执黑。
副棋手们分列阵眼,为主将坚守本阵。
秦妙有和颜乔乔动手了。
只见白黑双棋一枚接一枚落入棋盘阵中,立刻化棋为势,山河湖海渐次生成,黑白双色在灰底大幕上徐徐勾勒蔓延,如同两个世界自混沌之中初初诞生。
“咦?”孟安晴低声奇道,“乔乔你什么时候背着我们偷偷学会了山河棋?”
“想在谁面前出风头呢!”龙灵兰脱口而出,旋即,意识到昆山已无俊俏韩师兄,立刻又恹恹缩回去,“爱勾谁勾谁吧。”
蒋七八大乐:“我看姓赵的要偷鸡不着蚀把米了。害他家秦师姐记大过的话,不知道她会不会一脚踹了他——到时候他可别回来找我,我犯恶心!”
龙灵兰懒懒笑:“你就盼着他回头找你,好找回场子呢。”
“说什么屁话!”蒋七八暴怒。
颜乔乔心累无比。
开局就内讧,不愧是恶毒姐妹团。
“看棋。”颜乔乔道,“待会儿可别一个照面就松手,丢不起那人。”
“小看谁呢!”
说话间,棋盘上已风云变幻,只见黑墨氤氲之处,山势磅礴,河川险峻,乍看很像是一副实笔勾勒的山河舆图。
白棋便逊色了许多,只是模仿书中经典阵势而造,有形而无神——秦妙有虽有大才女之名,却不可能事事兼顾。
看着对面的黑色棋局,秦妙有的瞳仁不禁微微收缩。
“秦师姐放心打,有我们撑着!”赵晨风趁机许下诺言,“我永远在你身后,死也不放手!”
山河对轰时,受到压力的正是双方副棋手,倘若副棋手因为支撑不住而脱手的话,局势便如海泄山崩,再无挽回的余地。
所以,就算阵形稍差也无所谓,真打起来,三个副棋手的耐受力也是决胜关键。
眼见棋盘之上,双方阵势渐成。
徐夫子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打量了颜乔乔一眼,然后探出手,拉掉了阻挡在黑白棋局之间的灵蕴纱雾。
只一霎,黑白世界便轰然相撞!
六名副棋手齐齐发出闷哼。
颜乔乔早已看准了秦妙有局势的破绽,方才备在手心的两枚黑棋瞬间落入阵中,便见横断山截了奔腾的河流,倒灌的急流越过峡谷,疾若风雷,只一霎,便深深刺入秦妙有的一条主干大江,将纯白的江水染成乌黑。
“不好!”赵晨风三人五官狰狞,鼻歪眼斜。
没等对手回神,颜乔乔立刻连甩三枚黑棋,落地成山,卡住秦妙有要害谷地,逼得她江河倒灌,自己的阵势打在自己身上。
“呃!”赵晨风三人下意识退出半步,咬着牙,又顶上前来。
颜乔乔轻笑一声:“死也不放手,是吗?”
话音未落,一枚黑子借着风云之势,轰隆撞入白棋主峰,削掉半边山顶。
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漂亮!颜乔乔,干得漂亮!”蒋七八涨红了一张白润的脸,摁着棋盘在原地蹦跳。
灵势奔腾而下,如顺风巨浪冲刷在身,三姐妹热血激荡,斗志昂扬。
“上!上!”
颜乔乔可不会和对手客气。双手连出,先一步将秦妙有的落子全部堵截,只见黑色山河势如破竹,滚滚向前,顷刻便吞去了白棋半壁江山。
赵晨风三人瞳仁震颤,咬紧牙关勉力支撑,额角青筋一根接一根迸绽。
“颜乔乔英明神武!”“智计无双!”“天下无敌!”
绢花姐妹团毫无节操地大拍马屁。
也不知方才装作不认识颜乔乔的都是谁。
颜乔乔耳畔回响着轻微的嗡鸣。
身后热热闹闹的声音,让她不自觉地弯起唇角,露出谁也看不懂的笑容。
她从哪学的山河棋呢,自然是从韩峥那里。
每次下棋,韩峥总是带上三个暗卫做他自己的副棋手,然后从停云殿的哑巴侍女中挑出三个站在颜乔乔身后。
哑巴侍女只要松手,便会丢了命。
不想她们死,颜乔乔只能赢。
人被逼得狠了,总是有无穷的潜力。她讨厌歌舞,却生生被逼着学会了惊艳万人的灯花舞。她不会下棋,也被生生逼成了山河棋高手。
从未经历过真正风雨的秦妙有,如何能够与她匹敌?
眼看着,白棋兵败如山倒,只剩下边角江山。
若不是三个追求者谁也拉不下脸面先松手的话,这一局早就分出胜负。
只不过再顽强也无力回天,颜乔乔只要再攻片刻,便能吞掉棋盘上最后的白。
“嗒。”
一滴汗珠落在阵中。
只见秦妙有咬紧了牙根,素手拈棋子,直直摁进阵里。
指尖灵光闪烁,白棋沾上了青绿的灵气,化为一股绿雾瘴,直直袭向颜乔乔身后的三名副棋手!
“啊!”
三人齐齐闷哼,下意识退步。
山川震荡,根基摇晃。
秦妙有紧锁眉头,双手连出!
只见一道道染上了灵气的雷电风雨无视颜乔乔筑下的稳固江山,直袭她身后的孟安晴三人。
颜乔乔回眸一看,见这三人顷刻便汗如雨下,唇色全白,身躯因为疼痛而瑟缩。
秦妙有求胜心切,竟然利用先天境灵气外放的能力直接伤人!
“不、能、退!”孟安晴咬牙切齿,“上!乔,上!”
颜乔乔抿住唇,双手疾出。
“啪。”一枚黑子原地溃散。
棋盘一晃,龙灵兰松开了手,摔倒在地,身躯痉挛着爬不起来。
失去一名副棋手之后,便如天柱倾崩,大地下陷。三分之一黑色山河倒卷而回,顺着塌陷处一泄如注。
颜乔乔双手舞出了残影,一枚枚黑棋落向棋盘,力挽狂澜。
秦妙有冷笑着,继续灵气外放于棋子上,攻击颜乔乔后方。
孟安晴与蒋七八的脸色白得更加骇人,二人身躯如筛糠一般打颤,手脚不自觉地痉挛。
蒋七八甚至翻起了白眼,生怕自己松手,干脆将微丰的身躯整个压上了棋盘。
“就,你,特么能死这?”汗湿的额发下擡起一双眼,隔着河山,盯向对面的赵晨风,“颜乔、乔,上!”
孟安晴咬破了唇角,坚定地冲着颜乔乔点头:“乔乔,上!我们,不输!”
“夫子……”有同窗看不下去,迟疑地问,“秦妙有是作弊吧?”
徐夫子微笑着拂了拂须:“战场只有输赢,没有作弊。”
颜乔乔抿紧唇,心脏“怦怦”乱跳。
身后二人已摇摇欲坠,大颗大颗的汗珠洒落棋盘,牙齿咬得咯咯响,骨头也在吱吱晃。
颜乔乔擡眸,与秦妙有对上了视线。
这一瞬间,她读懂了秦妙有不惜一切也要获胜的决心——尊严、脸面、胜负欲。
灵气一道道击向孟安晴与蒋七八。
颜乔乔仿佛回到了前世。
最初她与韩峥对弈之时,也如此刻一般无力。
“认输吧,颜乔乔。”秦妙有一字一顿。
“你赢不了我,夫人。”韩峥也是这么说。
颜乔乔的心脏跳得更快,血液沸腾,不断掷出黑子的指尖微微轻颤。
先天之境,灵气外放。
怦怦!怦怦怦!怦怦怦!
灵气在经脉中鼓噪喧嚣,伴着剧烈的心跳,它们震荡、再震荡,一股大势,终于生成!
棋盘忽地猛然一颤。
竟是龙灵兰回来了,扬手重新摁住了棋盘!
她颤抖着双腿和双臂,擡起一张苍白的脸,细长的媚眼中迸出精光:“颜乔乔,上!”
颜乔乔!上!
上!
“上了!”
颜乔乔陡然冷喝,双手各执两枚棋子,镇向棋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