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离霜试图张口解释,可是周遭实在是有太多视线聚焦在她的身上,伴着阵阵交口称赞之声,化成了实质般的压力。
沉沉压迫力令她喉头紧闭,憋不出个气音。
挥剑斩人容易,当众开口说话难。
“我……”
沉舟双眼微微放光:“既如此,你可随我面见少皇殿下!”
离霜不得不憋出一句话:“我效命于镇西王麾下。”
“英雄不问出处。”颜乔乔朗声道,“四海诸侯王齐心拥戴圣主仁君,无论哪一州的同袍,归根结底,俱是天子的忠臣良将!”
这话本就占着大义,被她正气凛然一说,周遭众人立刻点头应是。
离霜动了下琉璃般的浅色眼珠,也讷讷点了下头。
嗯,是这样没错。
“对了,那架车中密布血腥,令人十分不安。”颜乔乔告诉沉舟,“被带走的两名女子也不知受了什么样的伤害。”
沉舟挥挥手,示意身后二人尾随漠北侍卫前去察看情况,然后脸色不变道:“莲药台那边无需担心,院长他老人家已知晓情况,会亲自看着。漠北王绝不敢在昆山院闹事。”
说罢,沉舟笑吟吟上前,极自然地擡手牵住离霜的手腕。
离霜身躯明显僵硬,像只被点了穴的鹌鹑,眼皮一阵接一阵轻跳。
片刻之后,沉舟感慨万分:“喔哇,姐妹,我竟从未见过如你这般满脑子只有忠义的正直之士!”
离霜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将一张脸板得更加冷若冰霜。
“走吧,随我去见一见殿下。”沉舟挽住离霜胳膊。
离霜:“我……”
沉舟失笑:“你太害羞了吧姐妹!没事,咱们殿下话很少的,说不到两句。我带你上山的话,审查也免了——你也挺怕回答问题吧。”
离霜不禁微微张了张口——这个人,会读心,好可怕。
看着沉舟拽走离霜,颜乔乔不禁欣慰地弯了弯眼睛,唇角浮起神秘微笑。
“颜小姐!”沉舟回头唤她,“一起回清凉台啊。”
颜乔乔:“……”
她咬住了嘴唇。
这一刻,身后仿佛多了一双手,拼命将她往前推,然而身上却又像绑着重重束缚,让她迈不开脚步。
她已经数日不曾见过殿下了,每日学业繁重,夜里大部分时间都在吸纳灵气,倒也不觉得日子过得慢。
如此下去,那些有殿下参与的短暂时光很快便会被淹没在无数平凡的日日夜夜之中,成为一段淡若烟云的、已经逝去的美好光阴。
这样,总好过,饮鸩止渴。
不要再凑上前去了,不要再多看明月……
正踌躇时,沉舟忽然折返,擡手便挽住了她,手指搭在腕脉上。
只一霎,沉舟怔忡地湿了眼眶。
“你……”沉舟迷茫地松开手,挠了挠头,“这些日子你虽未过来清凉台,可殿下提到你时,总是心情甚悦——你怎么却在难过。”
颜乔乔心尖一颤,说不清道不明的麻意顺着胸腔漫到十指。
她下意识抽回了手,拎起裙摆转身就逃。
沉舟:“……???”
颜乔乔一路跑回赤云台。
心脏在胸腔中剧烈跳动,她冲进庭院,“嘭”一下把后背倚靠在赤霞株上,擡起双手,掩住了脸。
“铃~”
鹰铃响起,只听“扑棱”一声,一只漂亮的大青鹰落入庭院,停在她面前的花枝上。
它展开双翼,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金黄的脚腕上系着一只青竹筒,它扬起爪子,将信筒递到颜乔乔面前。
颜青来信了!
颜乔乔急忙抹了抹脸,收起那些云絮般的伤春悲秋,接过信筒,匆匆走回屋中,将信纸摊在桌面,细读起来。
颜青每次写信都异常唠叨。
颜乔乔皱着眉头看完一整页,发现半句正事没说,全在聊他那位不知姓名的知交好友。
颜青说,那位好友的妹妹到了适婚的岁数,家中长辈催促,让做哥哥的帮忙留意着些,可这位朋友并不知道妹妹喜欢什么样的郎君,就怕错点了鸳鸯谱。
朋友向颜青请教,该如何与自家妹妹聊这样的问题?
于是颜青便也跑来问颜乔乔同样的问题。他在信中倒是写得十分直接,径直便问颜乔乔喜欢什么样的小伙子,他给她挑几十个备选着。
看到此处,颜乔乔不禁缓缓眨了眨眼睛。
前世,颜青与笔友绝对没有聊过妹妹的终身大事。她记得,在颜青来昆山院探望她之后,信中便几乎不再提起那个朋友。
是哪里变了?
这般看来,先前倒是自己多心了,这个朋友怎么看也不可能是韩峥——韩峥此刻自顾不暇,哪有什么闲心给笔友写信,谈论什么妹妹的婚事。
颜乔乔咬住唇,摇摇头,挪走了这一页,继续往后看。
颜青这人虽然讨嫌,但答应她的事都会办到,后面便该写到他回家询问阿爹赤红之母的事情。
翻过一页,颜乔乔眉头越皱越紧。
颜青东扯西拉半天,才慢悠悠地写道,阿爹离开王府,率军轻装简行,陪同一位江姓老友去了威武山,调查一桩巫蛊案。
颜青怕颜乔乔等得急,便先写这封信告知她青州的情况,信件送出之时,他会动身前往威武山,接应阿爹,顺便问那赤红之母的事情。
信到这里便再无下文。
颜乔乔难以置信地移动视线,落回那几个刺目的字眼上,仔细看清。
“江”、“威武山”。
心脏跳动错乱,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威武山,便是父兄前世葬身之地!
而杀他们的人,正是江白忠!
颜乔乔腮帮发麻,寒意顺着脊柱蹿上后脑。
怎么会,怎么会,八年后的事情,怎么会提前至今!
因为无法细说前世之事,她只告诉过颜青要提防韩峥身边的剑道大宗师江白忠,没想到颜青还未回到青州,阿爹便已去了威武山。
她深吸了好几口气,摁住桌面,颤身站起。
这不是她有能力阻止的事情。父兄,不容有失!
颜乔乔死死咬住唇,起身出门,顺着山道直奔清凉台。
这个世间,唯有一个人会相信她的话,也唯有他能够帮助她。
此刻,她再顾不上别的。
颜乔乔抵达清凉台时,离霜已经离开。
见到公良瑾那一霎,颜乔乔忽然感觉这一段不曾见面的时光突兀地消失了,仿佛昨日,不,仿佛方才还与他见过面,听过他的声音。
眼前之人,熟悉依旧。
他微笑着望向她,见她面色不对,便起身绕过案桌,立在她的面前。
“不要急,慢慢说。”
因为修为大有进益,颜乔乔喘得并不厉害,只是心中急切,手一直在颤。
她将颜青寄来的第二页信纸递到他面前,用颤抖的手指,指了指“威武山”与“江”。
“江白忠在威武山,杀我父兄!”她开门见山告诉他。
公良瑾笑意敛收,眉眼压低:“韩峥未上位,调不动江白忠。”
他知道她说的是前世,便与她分析今生的局面。
江白忠是新晋的剑道大宗师,在整个大夏赫赫有名。如今韩峥未上位,江白忠是韩父镇西王的心腹——韩峥离开大西州时只有十二岁,这些年在昆山院就读,绝无可能将手伸回大西州,越过镇西王,搭上他父亲麾下第一大将。
“是啊……”颜乔乔深吸一口寒气,“难道真正的幕后主使察觉事情有变,便将一切提前?!”
她的重生,改变了太多局面。
公良瑾只沉吟了一瞬,便道:“南山王与世子乃国之栋梁,不容有失。”
颜乔乔拼命点头。
“我乘皇辇出发,可比信鹰更快。”他一面起身往外走,一面说道,“到了青州,我会调戍边中央军前往威武山,助你父兄。”
颜乔乔心脏“怦怦”直跳,她小跑着追在他身后,欲言又止。
踏出殿门,他停下脚步,回身看她。
颜乔乔忍泪擡头道:“我知道殿下不方便带我一起走……我相信您会把他们好好带回来。”
嗓音又软又颤,她的模样印在他的眼眸中,小脸雪白,眼睛里颤着泪,唇扁成了弯弯的线。
他忽然擡手,落在她的脑袋上。
颜乔乔下意识缩了缩肩膀,把眼睛睁得更大了些,自下而上望着他。
“确实不便带你,你且放心,”他道,“我若做不到,这世间再无第二人能做到。”
她微微张开了唇瓣。
这一刻的公良瑾,就像一块不再掩饰光芒的冷玉,耀起灼灼之光。
灼得她的眼睛和心尖都微微地疼。
又甜又疼。
“等我消息。”大手轻轻揉了下她的发丝,然后利落收回。
鹤氅拂动,他疾步踏下殿阶,身后影子般落下两列暗卫,随他离开清凉台。
她从未见过如此挺拔而笃定的身姿。
一晃,便消失在大门外。
“殿下……”她心头震颤,松下一口气的同时,蕴了许久的眼泪潺潺而下。
片刻之后,她向着空荡荡的清凉台殿门,认认真真起誓:“此刻起,我会尽我所能,勤修苦炼,绝不偷懒分毫!我一定,一定早日成为您需要的栋梁之才!”
她闭了闭目,让热泪顺着眼角肆意淌下。
颜乔乔返回赤云台,收敛情绪,提笔给颜青回复。
虽然殿下能比信鹰更快,但她还是要多叮嘱一遍。
“江白忠要对你们下手!万万当心!”
落笔,正要卷起信纸,忽感头上青丝微微发暖。
她抿了抿唇,心颤了下,提笔又写。
“我的终身大事已有人负责,不劳大哥费心。我喜欢的人便是他那样的,这世上,再无比他更好的男儿。”
“若不是他,我终身不嫁。”
看着青鹰飞过赤霞花云,颜乔乔笑着收起眼泪,开始凝神修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