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慎之比徐慢慢更加精通医术,翻遍天下医书,也没有寻到解毒之法。
他心里其实也清楚,被神脉改造过的毒性,又岂是人间的药草可以解的。
可那一日,琅音仙尊找到了他,告诉他,千叶木芙蓉可解天下所有毒。
徐慎之以为自己听岔了,怔愣了片刻才道:“仙尊说的,我也知道,可是那又如何?”
琅音仙尊说:“以我入药。”
徐慎之瞳孔一震:“仙尊……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琅音仙尊淡淡道:“自然知道。”
“中毒者乃是千万人之数,你如何能解千万人之毒?”徐慎之一句话藏在心里没有说出口——除非你散尽花叶。
可琅音仙尊说了出来:“千花万叶,散尽此身,便能解天下人之毒。”
徐慎之喉头哽住,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你……为何……”他哑声问道。
琅音仙尊看向了远处忙碌的身影,眼眸不自觉温软了七分。
于是徐慎之便明白了。
无心无爱的世外仙葩,终究是为了一人零落成泥。
“她的道在众生,我的道在她。”琅音仙尊淡淡一笑,“她不惜此身,我亦不惜此身。”
琅音仙尊郑重地看向徐慎之:“你应该知道,她是四魂族人,众生之殇,皆落在她身上,众生之苦,她亦感同身受。”
她每日徘徊于各处营地,日夜奔波,思虑劳累,未曾有过一日合眼。那些哀嚎与痛哭无时无刻不折磨着她敏锐的感知与元神,让她不得片刻安宁。
“你若真心为她好,便将此事瞒她。”琅音仙尊道。
“但散尽原形,你……岂非性命不保?又如何能瞒得住她,她终是会知道的。”
琅音仙尊道:“我本体乃混元之气所化,七分为药,三分为毒,那三分便是魔气。我散尽七分元气,只要魔气仍在,便能维持人形。”
徐慎之神色复杂:“魔气易涨,混元之气却是难再生,如此往后,你便无法再出魔界了。”
琅音仙尊望着徐慢慢的背影,轻轻一笑:“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他缓缓垂下眼眸:“或许她……也未必在乎。”
徐慎之愣神许久,心里想的却是……
永生永世困守魔界,于他自己而言,便不重要了吗?
他难过的却是——慢慢未必在乎……
徐慢慢听了徐慎之的话,浑身如坠冰窟,僵硬冰冷,无法动弹。许久之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干哑轻颤:“为何不告诉我?”
“兴许,只是不想你为难。”徐慎之苦涩一笑,“其实……你自己便不知道吗?千叶木芙蓉可解天下所有毒,这一点天下医修都知道。”
是,她知道,她自认识他的那一天起便知道了。
可是她从未想过牺牲他一人来救天下人。
徐慎之仿佛看透了她心中所想:“他知道你所想,你宁愿牺牲自己,也不会强迫旁人牺牲,但是……他又何尝不是这么想。”
那日他碾碎千花万叶,承受分筋碎骨之痛,听闻她于营中昏迷,便又匆匆赶到她身边。
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抱在怀里,淡雅的花香伴她安眠。
他费尽心思为她做了吃食,在灯笼上画下他曾经的样子。
回来时,看到的却是敖修站在她身旁,深情告白……
呵……
【是他诡计多端,别有用心,我怎么会怪你。】
他其实只是舍不得,喜欢她的人,她喜欢的人,无论出于何种情感,总是太多了,而他在她心里,至多也只是比众生多上一分。
【慢慢,是我图谋不轨,别有用心勾引了你,你难道就没有一点点纵容与欢喜?】
只是那一点点,他便也无怨无悔了。
【慢慢,你无须为我担忧,你珍重自身便足矣。】
三百年来,他默默做了多少事,从不愿让她担忧。
【记着,做让你开心的事,这才是你的道心,而不是被迫承受命运的摆布。】
他想的,只是让她开心……
是因为血契,还是因为习惯,抑或是——情根深种,无法自拔。
心口的绞痛让徐慢慢白了脸色,摇摇欲坠,勉强撑着桌沿不让自己软倒。
徐慎之面露不忍,却还是只能说出残酷的事实。
“你向来聪敏,若有心,又岂会发现不了端倪。”
徐慢慢凄然一笑:“是……我那日便该发现了……”
那日她便发现了,发现了他的放肆,还有言语之间的古怪,却被他含混了过去。她心里挂着太多的人和事,便总是忽略了他。所以他可以无所畏惧,却还是因此患得患失……
徐慢慢哑声道:“我去魔界找他。”
徐慢慢踉跄着向门口走去,却听身后传来徐慎之的声音:“难道你还不明白吗,他不在魔界。”
徐慢慢骤然顿住了脚步,扶着门框,不自觉地颤抖。
徐慎之悲哀地看着徐慢慢的背影,心头涌上浓浓的愧疚与悔恨——他的所作所为,终究还是伤害到了最在乎的人。
“最后的三分魔气,也已经消散在烈日灼心之下了。”
他在那一日挡在她身前,燃烧最后的元神为她换取片刻生机。
枯寂三千年的花,因她而盛放,也终是因她而凋谢。
徐慢慢不知道自己如何到的两界山,她始终相信,琅音会在魔界。
或许,他的魔气仍有一丝残余,支撑着他回到魔界。只要回到魔界,那个拥有九幽业火的朋友,还有魔君,一定能想办法救他!
这一丝执念支撑着她飞越两界山无边的荒漠,来到万仙阵之外。天空是昏黄的颜色,连阳光也显得黯淡许多,凛冽的寒风夹着粗粝的沙子呼啸而过,刮得人生疼,这便是琅音生活了三千年的地方。
荒芜之地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仙葩。
他便是看着这样的景,心无波澜地一年年开落。
这天地于他而言本没有色彩,活着也没有意义,生无喜悦,死无痛苦。后来有一日,他心上的花也开了,这天地有了颜色,活着也有了意义。
然而却是生亦痛苦,死亦甘愿。
魔界的万仙阵是万年前的仙盟留下的防护大阵,阻隔了两界的往返,令魔族无法危害苍生,人族也不得进入。
除非得魔君许可,否则这世间怕是无一人能通过万仙阵,跨越两界。
但徐慢慢不是凡人。
人族神明在此,她说要进,这阵便给我开!
强横浩瀚的力量硬闯万仙阵,激起了阵灵的骚动,引来十方雷劫的绞杀。
徐慢慢硬撑着天雷地火,一步步走过法阵之中的幽隙。
一旦进入魔界,失去与人族的联系,她的力量便会迅速消退。她的气息减弱,加诸身上的阵劫却越来越强,它们要将闯入者诛杀在阵中。
雷刃割肉,天火灼神,这样的痛,是否琅音也曾尝过?
徐慢慢呼吸沉重,脸色苍白,元神割裂之痛令她眼前发黑,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她却不敢倒下,只怕倒下之后便再没有站起来的力气。
可这万仙阵到底有多大,何时才是尽头……
“琅音……”
她轻声低喃,忽然一道天雷落在眉心,让她再难支撑,颓然跪倒在自己的血泊之中。
雷劫骤然平息,暗色衣摆出现在模糊的视线里。
一声叹息在上方响起。
“堂堂道尊,人族神明,为情所困,竟也落到这般田地。”
徐慢慢艰难地抬起头,看到一张有几分眼熟的俊美面容,眉心业火轻轻颤曳,令人心生敬畏。
“你是……琅音的朋友。”徐慢慢精神一振,哑着声问道,“琅音回魔界了吗?”
昊一轻轻摇头:“他的魔气已经彻底消散了。”
徐慢慢呼吸一窒,支撑着自己一路走来的信念顿时烟消云散,刻骨的疼痛席卷全身,凌迟之痛漫上心头,让她登时红了双眼,一口鲜血涌上喉头,溅落一地。
“何必如此伤心。”昊一漠然看着她,“你是神明,心怀众生,本不该为一人心痛至此,难道你当真爱他?还是只是歉疚?”
徐慢慢颤抖着只手撑地,看着眼前鲜红的血,脑中闪过许许多多的画面,却又仿佛一片空白,让她什么也抓不住。
满满都是琅音,却哪里也寻不着他……
那日未来得及与他说完的话,她本以为这一世还有许许多多的时间与他厮守细说……
“怎么会是歉疚……”徐慢慢的声音嘶哑不似自己,带着颤栗的哭腔。
“琅音生来无心,七情皆无,三百年前,他身中血契,躲至四夷门,本来只要撑过十二个时辰,血契自会消失,但你不慎将鲜血滴落他花瓣之上,与他结成契约,自此,他便不得自由。”
那一年,她十四岁,日日在药庐为师父侍弄花草,手上粗糙常有伤口,也是难免之事。她这才想起,初识琅音的那一天,她便是晕倒在了药园之中,她只以为自己辛劳所致,却没想到与血契有关。
“契奴的悲喜,皆由契主掌控,你的每一丝喜怒哀乐,都会于他心中放大十倍。你但凡有一丝难过,他便会心痛如绞,若你有一丝开心,他也能尝到无尽欢喜,若你有一丝心动……”昊一说着一顿,轻轻叹道,“于他便是万劫不复。”
是她先动了心,却是他倾尽了所有。
原来,师父的那句话,不只是在保护她,也是在保护琅音……
一只传音海螺递到了徐慢慢面前。
“上一次见面时,琅音将此物交给了我,我想你应该知道。这是念一尊者留给他的遗言。”
徐慢慢颤抖着接过,法螺微亮,响起了熟悉而苍老的声音。
“仙尊,你收到这个法螺之时,慢慢应已不在人世。她已死,而你无恙,你便应知道血契真相了。”
“其实我早已找到解开血契的方法,慢慢结丹之日,我便为你们解开了血契。”
“慢慢有她的道,她不能活在你的庇护之下,终须到人间走这一遭。但她的性命牵系着你,我不能冒险,只能解开血契,却又望着你能多照拂她,这才瞒你多年。”
“但我没想到,你因她有了心,又对她动了情。”
“唉……”
“是我骗你护着慢慢千年,此情此义,顿首难还。”
法螺的亮光散去,昊一看着徐慢慢说:“其实两百年前,你们之间的血契便已经解开了,只是琅音不知道。这么多年,他一直以为你心中有他,日日思念,辗转难忘,直到你陨落焚天部,他才找到这个法螺,得知真相。”昊一苦笑,“原来情根深种,相思入骨的,只有他一人。徐慢慢只有她的道,心里并无琅音,在徐慢慢心里,琅音不过是一个……比较熟悉的陌路人。”
他这一生漫长却又短暂,三千年毫无意义地开落,唯有这三百年才像真正的活过。
她在他心上种了一粒情种,无心照拂,它自会潜滋暗长,于荒芜之地生根开花,悄然怒放。
她怦然心动,又抽身离去,只留他一人孤身等待,这一等便是两百年。
徐慢慢恍惚地想起天都那日,余晖落在他肩上,满身孤寂,挥之不去。他站在繁华俗世里,看着人间灯火,双眸却一点点失去了光。
【……这两百多年虽聚少离多,我亦甘之如饴,以为她念着我也与我念着她一般多。直到她陨落,我才知道这一切不过是我一厢情愿,自以为是,而慢慢对我……原来只是些许的不忍心。】
其实真相早已脱口而出,她若细细去听,用心去想,早该明白的。
她听尽众生心声,却独独忘了身边至爱之人。
他便如一朵花永远在她身后安静地开放,她习惯了香气的萦绕,习惯了每次回头他都在。他初来这人世,因她而明白情动的滋味,却不明白该如何去爱一个人,思来想去,便只有六个字——慢慢开心就好。
她愿意如何,他便如何,看破她的心思,却不说破,慢慢想瞒着,他便故作不知,慢慢想做戏,他也奉陪到底,慢慢遇到危险,他以命相护,慢慢若有需要,他又何妨散尽己身,零落成泥。
那琅音呢……
他轻声告诉她,琅音不重要。
话中之意,徐慢慢今日终于明白。
——琅音对徐慢慢来说,不重要。
几分轻嘲,几分黯然,几分无可奈何。
既然不重要,那便散尽千花万叶,成全她的道,想必她也是不会那么伤心的。
即便解开了血契,他依然因她而喜,因她而悲。
他总是担心她会难过,即便是散尽最后一丝魔气,听徐慢慢抵着他的唇说“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心中泛起层层叠叠的甜蜜,却又渐渐枯萎下去。
他竟宁愿她只是在骗他,只是在激怒晏遮,否则……
得知他的死讯,慢慢会有多难过……
昊一道:“他耗尽最后一丝生机,想要重返魔界,但终究是来不及。”
“徐慢慢……你当真知道……他有多爱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