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徐慢慢极轻的叹息响起,唇角勾起一抹极浅的弧度。
“你一直不敢告诉我的真相,便是如此?”她低头看琅音,轻声问道。
琅音沉静的双眸涌动着复杂的情绪,良久才哑声道:“是。”
徐慢慢没有失望与难过,眼中浮起笑意,又将悲伤压了下去:“所以你说,我是你的心,是你的命。”
琅音呼吸微颤,不忍看她眼中的悲伤,却只能残忍地告诉她真相:“是。”
“晏遮若不说,你这一生都不会提。”徐慢慢苦涩一笑,“你一直瞒着我。”
“慢慢……”
“你该早告诉我的。”徐慢慢带着轻微的抱怨说起,“那样……我便会更加小心地保护自己。”
晏遮以为,她会震惊,会失望,会愤怒,会动摇,会伤心,但是她没有,她只是轻轻一笑,然后收紧了抱着琅音的双臂。
“你怕什么?”她眼底的笑意温柔却又缠绵,“你怕我会难过,会介意,会怀疑你?”
琅音的沉默便是回答。
徐慢慢摇头轻笑:“晏遮也是这么想的,他这么说,便是想动摇我们的心神。可是琅音,你未曾懂情,他也未曾懂我。”
“我不会动摇,只有心疼。”
“我原不知你有多爱我,就如你也不知道……”
“我有多爱你。”
在琅音怔愕的目光中,她含着笑轻轻吻上他苍白的双唇。
他是一朵无心的花,只是借着她的心去感知这个世界的温柔与疼痛,却不知道爱有许多种。
爱会让人患得患失,却也让人无所畏惧。
苦涩入了心,又泛起层层叠叠的甜,冲淡了心上的苦,也盖过了身上的痛。
琅音眼中郁结难化的浓雾悄然散去,却又生出几分隐隐的担忧,只是被浓密的长睫小心藏起。
晏遮攥紧双手,万箭穿心一般疼痛贯穿了胸口。他如今半神之躯,坚不可摧,便是琅音拼尽全力也无法让他受这样的伤,但徐慢慢轻轻一吻,便让心神受创,如坠冰窟。他本想揭穿真相动摇徐慢慢与琅音,没想到最后伤到了却是自己。
狭长的眼眸流露出冰冷的寒意。
“你故意的。”他声音低沉,蕴着怒与妒。
徐慢慢仰起头,温柔的眼神转为漠然。
“我有心的。”她淡淡一笑,“晏遮,你既不懂情,也不懂我,更不懂我的道,但琅音知我懂我。”
晏遮呼吸沉重,冷然一笑:“那我便杀了他!”
说罢朝着两人伸出手,一股磅礴的灵力向两人汹涌而去。
他不怕波及徐慢慢,反正即便受了重伤,她也不会死。而他现在却要琅音的性命!
徐慢慢目光一凛,抬起左手相迎,雄浑浩大的气息弥漫开来,似有众生絮语响起,庄重而神圣,在她面前竖起屏障,挡下了晏遮的攻击。
“我不会让你再杀一人。”徐慢慢素手一震,力量陡然增强,将巨浪一般的攻击生生镇压下。
晏遮脸色倏然一白,他没料到徐慢慢恢复如此之快。
她松开琅音,只身向晏遮走去。每走一步,她身上的气息便强大一分,似乎有无形的力量在向她臣服,归顺于她。轻风托起她的衣袂,她踏着无形的阶梯登天,眉心焕发光芒,映亮了神女的面容。
“晏遮,没看清你的本性,是我的错,妄想以圣君治天下,也是我的错。”
“但神明亦非全知全能,救世之路,亦不免试错。”
“沉浮人间百年,看尽红尘万丈,我终于明白一个道理。”
“四魂族的救世之道,便藏在我们来时之路。”
“自众生中来,往众生中去。”
“从来没有圣君治天下,亦不会有救世之主,将希望寄托于一人之上,终是虚妄。”
“没有不落之日,黑夜终将到来,能照亮长夜的,唯有众生心中的火。”
她伸出双手,缓缓闭上双眼,感受着天地的低吟与众生的心音。
这力量浩瀚如星空,每一个人便是一颗星,每一颗心便藏着一点火。
她不是高高在上的神明,她只是众生的意志,是人族得以延续万年的精神。
万年前,天地灾变,无数先贤前仆后继,以血肉之躯滋养大地,焕发生机。死去的生命,以另一种方式永生,这便是人族的长生。
我死之后,方能不朽。
此心长存,人族长生。
不求长生道,但求道长生。
不能妄想一个人,或者一尊神明的牺牲就能换来万世的太平。这世间的每一次安宁,都是靠着无数平凡而渺小的生灵献出微弱光热,方能驱退凛冬,照亮长夜。
萤火之光,可耀日月。
蚍蜉之力,可撼青天。
以平凡铸就不凡,以渺小撼动乾坤。
“晏遮,杀你的,不是我,是众生的意志。”
无数看不见的清气涌向徐慢慢,甚至是晏遮方才凝聚的神魂也开始溃散。
它们有自己的意志与方向,争先恐后地从晏遮的神窍中散出。
晏遮脸色发白,他惊恐地感受到自己的力量在不断地削弱,那些被他吞噬的力量抛弃了他,背叛了他,原本凝实的四魂悄然溃散,甚至反过来侵蚀他的命魂。
徐慢慢的手轻轻落下,浩瀚如星海的众生意志便压在了晏遮的肩上。他不受控制地跪倒在地,鲜血自口中涌出,他艰难地抬起头,俊秀温雅的面容流露出脆弱与悲痛。
“师尊……”他哑声唤道,试图唤起她的一丝怜悯。
或许四百年前的姜弈还能有一丝心软,但已经被他亲手抹杀了。
徐慢慢沉静地俯瞰晏遮,眼中未有一丝波澜。
“晏遮,你该明白一件事。”
“是众生创造了神明,而非神明创造了众生。”
四魂溢散,半神之躯在众生意志面前也如此脆弱,他听到自己骨骼碎裂的声音,那股力量不容置疑地将他碾入尘埃。不属于他的神脉之血自七窍涌出,滴滴落入黄土之中。
他辛苦钻营四百年得到的,在这一刻尽皆离他而去。
他拥有的力量,他深爱的人。
他死死盯着徐慢慢,眼中涌现出绝望与不甘。
“师尊……”他的膝盖深深地陷进地里,眼中流下血泪,声音沙哑悲怆,“我宁愿……你当年没救过我……”
徐慢慢轻声道:“晏遮,我救你,不欠你,你的贪婪,与我无关。”
他含恨闭上了刺痛的眼,黑暗之中却又浮现当年的那一幕。
一样的疼痛与黑暗,他生不如死。
她伸出温暖的手,将他带离苦海,笑容温暖却又疏离。
是他太贪婪吗……
想要独占一轮明日,终将自焚其身。
还是他爱她的方式错了……
还是他遇见她的时机错了……
可他至死也未能想明白。
徐慢慢再次醒来,已是七日之后。
晏遮死了,他的神魂被徐慢慢吸收,融合,成为了四魂的一部分。
她做了一场很漫长的梦,梦里她便是众生,经历了每个人的一生,就如同她过去三百年所见一般。
她仿佛轮回了无数世,几乎要在梦中迷失了自己,可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四夷门,站在了药庐之前。
她好像在等一个人叫她的名字,可是许久也没有听到,终究,是她自己推开了那扇门。
柔和的日光透过窗户的缝隙落在她的眼睑上,宁曦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师尊,你醒了。”
徐慢慢恍惚了片刻,才从床上坐起。
“宁曦……”她说话有些慢,似乎想了一会儿,才问道,“我睡了多久?”
“师尊,您睡了七日了。”
宁曦给她倒了杯水,徐慢慢喝水的功夫,她便絮絮叨叨地将这三日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晏遮化为尘烟,就此消逝了……其他人虽有受伤,但并无性命之忧。七日来众人都已陆续服下解药,疫虫之患死伤不少,但终究是熬过去了。
“明霄法尊这七日一直在营地不眠不休营救病患,他……”宁曦欲言又止,“他有些奇怪。”
徐慢慢淡淡道:“他是在赎罪。”
宁曦见徐慢慢的神色,便不敢再多问明霄法尊赎的是什么罪。
她总觉得徐慢慢这回醒来有些奇怪,好像……好像变得疏离了一些。
徐慢慢沉默了片刻,杯中水都凉了,才问道:“琅音呢?”
宁曦道:“琅音仙尊七日前便离开了天都,他似乎有事要回魔界。”
魔界?
徐慢慢一怔,想到他那日受烈日灼心之伤,魔气尽损,混元之气要维持三气均衡,恐怕这伤势不轻。
她想着去见他,但她非魔族,进不了魔界,而且魔界结界森严,天音法螺也无法穿透,她便只能等着琅音回来。
眼下她还有其他事要忙。
重定秩序,重整枢机楼……
徐慢慢走出房门,抬头间不经意便看到了枝头的花,颤巍巍地在春风中散发出幽香,生机勃勃,鲜活可爱。
可为何她的心中,却没有丝毫的喜悦呢?
是因为琅音不在身边吗?
她摇了摇头,抹去了心中那点担忧,将心思转到正事上来。
她本以为,琅音很快便会回来,但忙碌了一个月,却还是不见他的身影。
心中的阴影便又日渐扩大,她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十四州的营地也陆续撤掉了,许多患者毒性虽解,身体却还是留下了不同程度的损伤,医修们彻日忙碌救治,又有神霄派和花神宫无偿供给丹药,恢复只是个时间问题。
悬天寺从简置办了掌教更迭仪式,广生长老自此便是广生行尊了。徐慢慢身为道尊,自然是要到场恭贺一番。
“这次能解疫虫之患,还多亏了悬天寺两颗无相丹。”徐慢慢道贺之后,向广生行尊微笑感谢道。
广生行尊忙垂首道:“悬天寺不敢居功,两颗无相丹又能救多少人,都是道尊之功。”
徐慢慢温声道:“若非贵寺慷慨赠宝,我们也不能发现赤苏子能克制疫虫毒性。”
广生行尊微微一怔:“无相丹,赤苏子……道尊可有误会,无相丹与赤苏子有什么关系?”
徐慢慢也是一怔:“自然是医修分解了无相丹,发现了其中一味赤苏子可解疫毒。”
广生行尊眉头皱起,摇了摇头,道:“其中或有误会,无相丹中乃本寺秘药,药方不珍贵,珍贵的是药材。那日将无相丹交给明霄法尊时,亦将药方一并给了他,我很清楚,其中并没有赤苏子。”
徐慢慢心中一震,无意识地攥紧了袖子,干笑了一声:“许是我弄错了。”
她匆匆离了悬天寺,便直奔天都城。
自那句不复相见之后,徐慎之再不敢主动见她,与她说话,除非是道盟议会,他见了她便总是低头。他带着医修辗转于各个营地,日渐憔悴,他自诩心怀正道,却终究是走错了路,是功是过,徐慢慢无法审判,但他给自己判了七百年的囚刑。
以此诚意,以此正心。
徐慢慢本不愿再怀疑他,但却还是心生疑虑。
赶到医修营地时,却不见徐慎之,倒是见到一个白白胖胖的医修,徐慢慢记性好,记得是那日与徐慎之一唱一和的医修,便立刻叫住了他。
“那日明霄法尊说无相丹中有赤苏子一味药,究竟是怎么回事?”
徐慢慢不怒自威,那医修顿时脸色一白,腿软着就要跪下。
徐慢慢见他心虚的模样,心中一沉,厉声道:“说实话!”
医修哆嗦着道:“我没看过无相丹的药方……”
“你不是说你是雍州人,你说疫虫会避开赤苏子产卵,赤苏子能克制疫虫毒性?”徐慢慢攥紧了拳头。
医修颤声道:“我确实是雍州人,可是……我不知道疫虫的解药是什么,也从来没有听说过赤苏子。是……是法尊让我那样说的。其实……我根本不知道什么赤苏子,但它确实能解毒。”
“徐慎之在哪!”
徐慢慢话音刚落,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略微沙哑低沉的声音。
“我在这。”
她回头看去,便见形容憔悴的徐慎之站在门口。
医修见状,如释重负,急急忙忙地逃了出去。
“徐慎之,你为何说谎?”徐慢慢冷冷看着他,“你还有多少秘密瞒着我?”
徐慎之垂着眼眸看着身前地面,苦涩一笑:“我不愿瞒你……只是……他不让我说。”
“他?”徐慢慢讶然,“是谁?”
“琅音仙尊。”徐慎之半敛着眸,轻轻一叹,“这世上根本没有赤苏子,疫妖之毒,也没有解药。但是……千叶木芙蓉可解。”
“赤苏子,便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