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界之中的景象与外间并无不同,仰头看去,便可见微微发光的穹顶,正是辟水珠的结界。这微弱的光足以照亮结界内的世界,看着峡谷两侧密布如蚁穴的山洞,徐慢慢脸色微变,喃喃道:“我好像听到了那里传出了声音,哭声,好多的哭声……”
琅音眼神晦暗,他环视四周,只觉得幽暗处似有无数双眼睛在窥视。他扯下一根发丝,缠绕在两人的食指之上,发丝看似纤细却又柔韧,绿光一闪消失无踪,却依然能够感觉到它的存在。
“如此一来,我们便不会走散了。”琅音沉声道,“慢慢,无论何时何地,一定要以自己的安危为重。”
徐慢慢回过神,朝他轻轻一笑:“我会的。”
两人并肩朝着山洞走去,随着距离缩短,心头的压迫感便愈加沉重。徐慢慢不自觉攥紧了双手,眉头微皱,呼吸也放缓了。
山洞中光线骤然黯淡,只有轮廓隐约可见,脚步声隐隐有回声,像是无数人在周围徘徊。
徐慢慢取出一盏从天禄宫顺来的琉璃宫灯,照亮了前路。这洞穴远比想象中的深,走了约莫两里路,便到了一个宽敞的腹地。徐慢慢提高了宫灯,看向远处,顿时瞳孔一缩。
只见洞穴中央整齐地摆放着十二张石床,每张床上都陈放着一具腐烂的尸首,而在角落里更是堆积着数不清的白骨。
徐慢慢上前两步,脸色发白地查看面目难辨的腐尸,发现相邻两张床上的腐尸之间被一根细长的管道连接起来,分别刺入两具腐尸的手背之上。尸体散发出浓烈的恶臭,徐慢慢却浑然未觉,她抬手一拂,便见腐尸微微张开了嘴,她凝神看向两者的口腔。
“这是什么?”琅音疑惑问道。
徐慢慢声音低沉沙哑:“这两具尸体,一个是老人,一个是壮年男子,壮年男子体内的血液枯竭了,逆命部将这两人身上的血液进行了交换。”
琅音眉头一皱:“将年轻的血液注入老者体内,是为了返老长生。”
徐慢慢心情沉重地点点头:“这就是血宗在长生之路上的探索,堆积了无数的白骨,牺牲了无数的生灵。”
她将一具具尸体看过去,其中不仅有长幼之间的换血,还有同龄男子,同龄女子之间,甚至还有人与马的换血实验。
“简直丧心病狂,泯灭人性……”徐慢慢声音微颤,四肢发冷。她简直不敢想象,当初躺在这里的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血液流干该忍受着多么生不如死的痛苦,那些哀嚎似乎久久不散,依然在这空旷的山腹之间悲鸣,遍布每一个角落的怨气与尸气猛烈地冲击着徐慢慢敏感的神经,让她心口阵阵刺痛。
她闭上眼睛,许久之后方才平复了心情,朝着尸骨的方向伸出了手,一道灵力闪过,尸骨便被火舌吞没,很快化为了一抔白灰。
“愿你们安息。”徐慢慢轻声道。
那些悲鸣似乎缓缓平息了,但徐慢慢知道它们并没有消失,只是涌入了她心中。
四魂族,生来便承载着众生意志,众生意志越强,她的力量便越强,但她承载的使命也越多。
山洞里的动静似乎惊动了黑暗中蛰伏的幽魅,四周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琅音神色一凛,握紧了拒霜剑拦在徐慢慢身前。
下一刻,便看到数不清的虫子从山洞四周的缝隙中钻了出来,每只虫子都只有米粒大小,仔细一看便见下生六只节肢状的腿脚,在山壁上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火光与温度吸引了它们,大批的米状小虫疯狂地外涌,如潮水一般向琅音和徐慢慢爬去。
拒霜剑一剑挥出,剑气所过之处无一幸存,但后面的虫潮前仆后继,踩着同伴的尸体向着两人涌去。
琅音正要挥剑,却被徐慢慢按住了手:“山洞会塌。”
徐慢慢冷眼看着涌来的虫潮,所有的悲愤化为一声怒喝:“退下!”
这一声并不洪亮,却有着震慑灵魂的力量,便是琅音也觉得心头一颤,而所有甲虫在这一声威吓之下集体定住,下一刻便又向退潮一般朝着四周退去,只留下一地的尸体。
“深海之下不会有这种虫子。”徐慢慢面露嫌恶,冷然道,“又是血宗弄出来的邪物。”
琅音扫过地上的虫尸,眉头紧皱:“慢慢,这种甲虫很像疫虫,但比疫虫体型小了一半。”
疫虫是一种毒虫,多生活在密林之中,它们会在花草之上释出微不可见的虫卵,食草之兽吃了含有毒卵的花草便会成为宿体,毒卵在兽类体内孵化,钻入骨窍之中,吸食骨髓,宿体便要忍受锥心剜骨之痛,直至被吸干了骨髓剧痛而死,成熟疫虫便会从七窍之中钻出。
徐慢慢细细端详,发现这些虫尸外形确实与疫虫几乎一模一样。“血宗到底想做什么?”她心中隐隐有一丝担忧。
“往下看看,或许便有答案。”琅音道。
二人加快了脚步,继续朝洞穴深处走去。那些被喝退的疫虫也不再出现。
从外面看密布的洞穴,里面大多数是相连的,徐慢慢靠着感知在迷宫似的洞穴中前进便不会迷失方向。她能感觉到在前面有深沉而浩瀚的灵力波动,极有可能是弥生行尊与负岳神尊。
一路走来经过了无数个洞穴,每一个洞穴都有如一幅炼狱图,男女老少,人族妖族,千奇百怪的死法,显示出他们临死时遭受了多么惨无人道的折磨。越往里走,看到的枯骨越少,从尸体的腐烂程度看,应该刚死不到一天,终于在一个洞穴里,徐慢慢看到了活人。
准确来说,是一群活死人。
十几个年纪不过十七八岁的人族少年奄奄一息地横躺在地,面部紫黑肿胀,神智不清,双瞳赤红,其中一人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吐出大口鲜血,鲜血呈血沫状,其中隐约可见细微的点状白色。
琅音的灵力有治疗祛毒之效,他将手覆在其中一人额上,灵力自掌心涌出,自上而下地涤荡少年体内的毒性。
半晌后,少年脸上的紫黑之色烧退,眼神也恢复了一丝清明。然而琅音却依旧神色凝重,说道:“他体内已经遭到极其严重的破坏,就算解了毒,也无力回天,剩下的寿命不多了。”
少年躺在地上,发出“嗬嗬”的抽气声,艰难地抬起头看向二人。
“你们……是来救我们的吗?”
徐慢慢心头沉重,半跪在少年面前,轻轻点头。
少年似乎想笑,却无力扯动脸部肌肉,赤红的双眼看着徐慢慢。
“可是……我活不了了……”少年的声音破碎沙哑,每说一个字,就有鲜血从唇角溢出,“虫子把我的身体……吃掉了……”
徐慢慢恍然明白,血宗竟是让疫虫寄生在人身上。疫虫一般只在深山密林人迹罕至之地活动,虫卵也只在野兽之间传播,血宗养了这么多疫虫,又在人族身上实验,究竟有什么意图?
“你……救救我妹妹……”少年赤红的眼睛缓缓移动着,看向幽深的洞窟,“她一定还活着……她穿着紫色的裙子,阿音……带她回家……瑶州……”
少年费力地说完一句话,眼中的思念与痛苦皆化为虚无,只剩下涣散的瞳孔。
徐慢慢沉痛地闭上眼。
瑶州……
她去过那个地方,与两界山毗邻,是个贫穷的荒州。两界山灵力稀薄,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漠,瑶州半是荒漠半是山。那里的人保留着原始的生活方式,虽然清贫,却简单快乐,热情好客。
她行经瑶州时,在一个山寨住了半年,受到了热情的款待。山寨里的孩子们喜欢围在她身旁听她讲外面的故事,兴致来时,她会抱着孩子们御空飞行,看她们害怕又激动的表情。青壮男子向她求教修行强身之术,她也教给了姑娘们种植灵草的方法,可以应付一些寻常的病痛。
离去之时,寨主嬷嬷送给她一件点缀着狼牙配饰,混纺兽皮与蚕丝的长裙,她记得,那便是紫色的。
瑶州的人们,认为紫色是最尊贵的颜色,因为紫色浆果极其难得,要染出一件紫衫并不容易。
那个穿着紫色小裙的小姑娘,一定也是家里备受宠爱的孩子,她的哥哥至死仍想着带她回家。
徐慢慢心情悲痛地收敛了这些少年的尸体,从打扮看,他们应该都是来自瑶州,可能血宗直接掳走了整个村子的人。瑶州那种荒僻的山寨,即便整个山寨一夜消失,也不会引起外界的注意。哪怕被注意到了,于偌大的七国十四州而言,也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粒灰尘,无关痛痒的一个数字。
但她知道不是,这里的每一具枯骨都曾是鲜活的生命,笑过爱过,痛过哭过,没有人微不足道,在每个人心里都有至关重要的一个人,于他而言,那便是全部。
那个被遍体鳞伤的少年,至死仍放不下他的妹妹。
徐慢慢怀着满腔的悲愤,大步行走在幽暗的洞穴之间,忽然余光掠过一抹暗影,她下意识往旁边躲开,但那暗影动作极其迅猛,粗长的黑影扫向徐慢慢面门,幸被琅音举剑拦下。
锋利无比的拒霜剑发出一声铮鸣,震退了黑影。
徐慢慢这才看清,那粗长的黑影竟是一条黑色的蛇尾,蛇尾上覆着细密的鳞片,发出金属般的光泽,与拒霜剑相击,竟然丝毫无损。
那蛇尾长约三丈,一击即退,蛇尾之上却是一个人形模样的少女,徐慢慢看着她身上独属于瑶州的紫色瑶裙,怔怔地喊道:“你是……阿音?”
少女自腰下皆为蛇尾,脸庞精致却苍白,杏圆双目覆满黑瞳,毫无生机,周身散发着令人颤栗的诡魅气息。
听到“阿音”二字,她的脑袋微微歪了一下,似乎有所反应,但很快便抬起蛇尾,向着徐慢慢和琅音攻来。
“她是人,怎么会长出蛇尾?”徐慢慢躲开了蛇尾的攻击,蛇尾拍在山壁上,整个洞穴为之一震。
“她已经不算是人了。”琅音眉头紧皱,“人身蛇尾,也不是半妖……恐怕是血宗把蛇妖的尾巴接到了她的身上。”
这一路上他们看到了不少类似的尸体,本是人族的躯干,却被接上了妖族的四肢,但这些实验无一例外失败了。
而眼前这个阿音,或许是唯一一个成功的。
她有什么特殊之处?
徐慢慢双手结印,双手发出淡淡微光,吸引了那双黑眸的注意,她的动作随之停滞下来,似乎对那道微光产生了好奇。
徐慢慢心中一喜,试图感知她内心的波动,然而当她的灵力即将碰触到对方时,阿音猛然抬起头,发出一声不似人身的尖锐嘶鸣,徐慢慢只觉神窍一震,蔓延的感知力受到了强烈的冲击,竟被震得粉碎。
她不由得踉跄着后退了一步,不敢置信地看着阿音。
“神脉者。”徐慢慢看着她眉心若隐若现的淡淡金光,喃喃念道。
四魂族能与天地相融,感知万物的悲喜,聆听万物的心声,除了神脉者。神脉者体内传承神族的神血,排斥人族的感知,这种天生血脉上的压制,即便是徐慢慢也难以逾越。
血宗怎么能把一个普通的人族少女变成半妖,变成神脉者呢?
徐慢慢脑中灵光一闪,心中却是一沉:“负岳神尊的神脉!”
“血宗抽出了负岳神尊的神脉,注入了这个人族少女的体内。”琅音游刃有余地躲避着阿音的攻击,目光扫过对方纤细得近乎枯瘦的双臂,蹙眉说道,“她未经过锻体,应该不是修道者。凡人之躯极其脆弱,根本承受不起神脉之血强大的神性,也不能与蛇妖合二为一。”
徐慢慢留意到阿音细瘦的脖子上箍着一圈暗黑色的金属环,似铁非铁,上面还镌刻着暗红色的符文,每次阿音想往前扑时,铁环便会被锁链拉扯,符文便发出红光,似乎给阿音带来了极大的痛楚,让她浑身一僵,不敢妄动,只能摆动蛇尾攻击来者。
她的力量极其强大,只是失去了神智,全凭本能攻击闯入者,无意义地消耗力量,不久便现了颓相。琅音知道徐慢慢有意救她,也没有动用拒霜剑伤她薄弱之处,见她力竭,才召出了坚韧的藤蔓,将阿音结结实实地捆住。
阿音仰着细长的脖子,发出痛苦的嘶鸣,本该稚嫩娇憨的五官也扭曲了起来,纯黑的双瞳流露出痛苦之色。
徐慢慢来到阿音面前,细细端详她颈上的铁环,不禁脸色微变,铁环内侧倒生七根柔软的长刺,深深扎入少女的脖颈之中,每一次红光亮起,那七根长刺便瞬间变得尖锐,给少女带来难以承受的剧痛。
“七连血竭。”徐慢慢声音微颤,面露不忍之色,“以至亲之血为引,绘就七连邪阵,根植于七魄脉轮之中,血脉相连,挣不脱,逃不掉。”
那个心心念念,至死不忘要救自己妹妹的少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与妹妹的血脉羁绊,成为困住她无法逃离的枷锁。
这是莫大的讽刺,也是让人绝望的悲剧。
“阿音。”徐慢慢轻轻唤了一声,“你哥哥让我们来救你。”
阿音发出低低的嘶鸣,对外界的声音没有任何反应,即便是哥哥二字,也激不起一点波澜。
琅音无奈摇头:“慢慢,她已经彻底失去神智了,听不到你说的话。”
徐慢慢抬手去碰触她颈上的铁环,试图找到取下铁环的方法,然而刚一碰触,铁环便发出红光,阿音顿时发出痛苦的嘶吼。
徐慢慢急忙撤手,却在此时,看到了她颈间戴着一条细绳编织的项链,领口处隐约可见一角银色的铁牌。徐慢慢一怔,立刻勾出了藏在衣襟内的铁牌,只见上面刻着一个古朴的大字——夷。
琅音讶然道:“是四夷门的令牌。”
四夷门的内门弟子都会有一块这样的铁牌,正面刻着夷字,而后面刻着数字,代表她是四夷门第几个弟子。而阿音颈上的铁牌背面刻着一九九。
她是四夷门第一百九十九个弟子。
徐慢慢从未见过她,但她应该见过她的长辈,一百多年前,她在瑶州的那个山寨里留下了这样一面令牌,让他们以后若是遇到了困难,可以来四夷门找她。
那时候的瑶州与四夷门相隔几万里,凡人终其一生也无法抵达,但是那时候徐慢慢便已想好,终有一日,她要成为道尊,要在十四州立起枢机楼,让天下变小,而凡人的世界却能变大。
可她并没有等到瑶州的朋友来找她,这或许是好事,说明他们过得很好,不需要她的帮助。但她没想到,恰恰相反,灾难来得太快,他们根本来不及求援,便成了血宗的俘虏。
徐慢慢忍着泪意,将手覆上阿音的神窍。
琅音脸色一变,攥住了徐慢慢的手腕,制止道:“慢慢,她身怀神脉,你强行入她神窍,会遭到反噬。”
徐慢慢温柔而坚定地看着少女饱受折磨的面容:“琅音,我必须亲眼看到她们所经历的一切。”
琅音看着徐慢慢的神情,他知道,自己阻止不了她。
他低叹一声,放下了手,沉声道:“我护着你。”
她的道是守护苍生,而他的道是守护她。
既已决定,便此生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