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都城外的崤山高耸入云,人间十月秋霜寒,但山巅却已飘雪,同样的星河明月,仿佛被细雪擦拭过了,看着越发皎洁明亮。
黎缨飞落山巅,白檀急忙从她怀中挣脱,落地化为人形。
黎缨将古琴也还给了白檀,经过一番飞行,她酒意也退了几分,但行事却也不改作风。
“白先生,这里怎么样?”黎缨横箫在手,仰望明月,笑道,“青松白雪,高山孤月,如此美景,岂能无乐?”
白檀怔怔望着黎缨的背影,红润的双唇贴着暖玉,箫声清越,震碎云霄,让白檀不禁想起那日白虹贯日般的一箭。
——那时他以为自己会死。
火焰骤然熄灭了,剧痛穿胸,他朦胧间看到了黎缨妩媚却又锐利的凤眸,就像她的箭一样,带着一往无前的凌厉,焚天灭地的气势,却又美得张扬肆意,让人发自内心地颤栗。
只是像她这样的尊贵强大,心中也会有阴霾吗……
白檀轻轻一叹,盘膝而坐,修长的十指拨动琴弦,轻拢慢捻,琴音柔和婉转,如诉如慕,似轻风抚过水面,撩起圈圈涟漪。箫声中冲霄的激昂与愤懑缓缓散去,陷落于琴音的温柔之中,如倦鸟归巢,凤栖梧桐,恢复了平和与宁静。
许久之后,黎缨才放下凤声,幽幽一叹,自嘲道:“白日里我还开解先生,现在便轮到先生开解我了。”
白檀轻按琴弦,琴音却仍在山间回荡。
“有心之人,必有伤怀之处,人生在世,难免心为形役。卑贱如我难逃囹圄,高贵如您……也会身不由己。”白檀声音低沉却有莫名的力量,让人不自觉想要倾听。
黎缨侧过身,居高临下凝视白檀琥珀色的双眸,含着寥落的笑意轻叹道:“天生万物,何来贵贱之分,先生无须妄自菲薄。人人称我一声羽皇,却也不过是给我上了一道枷锁。”黎缨灵巧的五指把玩着红玉凤声,“先生可知,我已有四百年未曾抚箫。”
白檀一怔。
“四百年前,我接受了九阳黎火的传承,成为羽族之皇,自那以后,我便不再是黎缨,只是羽皇,统帅八千羽族,何等荣光。”黎缨讥诮一笑,“却也逃不过羽族神脉者的命运。”
白檀不解问道:“何为神脉者的命运?”
“十分可笑。”黎缨冷冷一笑,“不过就是延续神脉。”
黎缨往白檀身旁一坐,靠在背后山壁上,冷眼看向远方。
“神脉者,必须将血脉延续下去,繁衍后嗣,壮大族群,黎却如是,我亦难逃。为了保证神脉的纯粹,雌鸾更是严禁与外族通婚。”黎缨漠然道,“今日绫织代传大长老指令,让我与黎却回朱紫墟择偶成婚。其实我早该明白,我这个羽皇,在长老会眼中也不过是个工具而已。我纵有再大的本事,她们要的,只是我身上这点神脉得以延续。”
白檀沉默片刻,问道:“那殿下想要的,又是什么?”
黎缨微怔,凤眸恍惚了一瞬,叹道:“我想要什么呢……又有谁在乎……”
“殿下又何必理会别人是否在乎。”白檀淡淡一笑,“你给自己的肩上担上了太多责任,你能做到的事,便一定要去做吗?你生来是黎缨,而非羽皇,你不愿做的事,没有人能强迫你,你愿意做的事,也没有人能阻拦你。”
白檀轻拨琴弦,声音一沉:“我愿如何便如何,我未曾害过人,他们又凭什么来左右我?”
黎缨心中一震,偏过头怔怔看着白檀的侧脸。
这番话像个钩子一样,将她藏在内心深处的念头撬动,挖出,一点点地全都翻了出来,毫无保留地晒在了月光下,让她将自己看了个清楚明白。
“哈哈哈哈哈哈……”黎缨放声大笑,眼角甚至沁出了泪花,“说得好!说得好!我黎缨骄傲一世,混沌一世,如今才算想明白了!”
她抓取酒壶,仰天畅饮,一吐胸中恶气,霞飞双颊,凤眸明亮,明艳的容颜越显得光彩照人。
“修为最强便该当羽皇,神脉者便该沦为生育工具,这谁定的破规矩!我便偏偏不当羽皇,神脉若该灭绝便灭绝了,与我何干!”
白檀看着她畅快的笑容,不自觉也勾起唇角。
“你不必委屈自己。”他温声说道。
黎缨嘲讽地笑道:“委屈?她们怎会觉得我委屈?我身为羽皇,高高在上,多少帝鸾俊杰百般讨好等我垂青,我还有什么不满足?”
“不是自己想要的,给的再多,也是枉然。”白檀道。
黎缨噙着笑看向白檀:“他们若有你一半懂我,我便娶了也无妨。”
白檀心尖猛地一颤,握着琴的手猛然收紧了,哑声道:“殿下醉了……”
黎缨忽地迫近白檀,将他抵在背后山壁上,俏挺的鼻尖轻触到他的脸,四目咫尺相对,琥珀色的猫瞳清晰地映出她含笑的醉颜。
“不过是些朱果酿的酒,怎么会醉?”黎缨的气息比他热上许多,带着朱果甜腻醉人的香气,柔柔地拂在白檀面上。“倒是你,没喝一口酒,脸怎么也红了?”
黎缨的手抚上白檀的脸颊,轻触他浓密的睫毛。
白檀垂下眼,不敢直视黎缨,强作镇定道:“猫族的嗅觉异常灵敏,只是闻到便会醉。”
黎缨低低一笑:“是嘛……先生是我知音人,我却也知道先生心中所想。”
白檀一惊。
“白檀,你喜欢我吧。”黎缨噙着笑,笃定地说。
黎缨纤长的五指挑起他一缕微霜的发:“为什么?是因为我伤了你,还是救了你?”
白檀喉间一紧,眼神难掩慌乱。
“罢了,无所谓。”黎缨淡淡一笑,抵着他微冷的额头哑声道,“你劝我顺心而为,只要未曾伤害别人,便无须委屈自己。若我此刻吻你,可算伤害,可算委屈?”
白檀抬起眼,回视她含笑的凤眸,以行动回答了她的问题。
温软的唇舌噙着朱果的甘甜,笨拙地试探,熟悉,继而缠绵。
风停雪止,霜月皎洁,琴箫相伴,虽无人搭理,却并不孤单。
徐慢慢在琅音魔尊房中修行一夜,天快亮时才被琅音魔尊打断,赶出了房去。这也正和她意,否则她又要编一套说辞来欺骗仙尊解释自己为什么在他房中过夜了。
黎明前最黑暗,一道红光掠过眼前,徐慢慢还以为是天亮了,定睛一看才发现是黎缨站在自己面前。
两人面面相觑,双双一怔。
黎缨:“你……”
徐慢慢:“你……”
两人同时开口,又戛然而止。
徐慢慢干咳了一声,压低了声音道:“羽皇殿下,现在才回来?”
黎缨漫不经心地点点头,看了看徐慢慢,又看了看她身后紧闭的院门,疑惑地挑了下眉梢:“你昨晚在琅音仙尊房中过夜?”
徐慢慢眼神闪烁,支吾其词:“嗯……我在修炼……”
黎缨忽然朝徐慢慢伸出手,徐慢慢修为远逊于她,躲避不及被扣住了手腕。
“一夜之间,修为进境如此之大?”黎缨瞳孔震动,惊疑地瞪着徐慢慢,“你们……双修了?”
她没好意思直接问:你采阳补阴了。
修道是有些捷径的,比如与修为高深者双修能事半功倍。徐慢慢一个小金丹,若是与琅音仙尊这种大能妖仙双修几次,直升元婴也是合情合理。
徐慢慢自然是没有和琅音仙尊双修,只是她的修行功法比较特殊,但她又不能和黎缨解释,憋了半天,只能红着脸说:“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黎缨瞠目结舌,松开了手目送徐慢慢离去。
看着徐慢慢渐行渐远的背影,她只觉得此人越发深不可测了。琅音仙尊不久前还想教训她,现在就供她采补了?
这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晨光洒落神农庙,神农像沐浴于金光之中,越发显得温暖圣洁。
徐慢慢行色匆匆地经过,直奔内院祈天殿。
如今因血宗威胁,道盟掌教相聚在此议事,本来以徐慢慢的身份是没有资格入内的,但她在铲除屠灵部上立了首功,更有新任四夷门掌教曦和尊者的执意相邀,这才获准进入祈天殿参与议事。
徐慢慢来得最迟,入内环视一圈,在场的除了几位掌教,还有羽皇黎缨、海皇敖修也在。
倒是琅音仙尊不在此列,想到他不理俗务,便也觉得理所当然了。
徐慢慢笑呵呵地朝众人行了个礼,赔罪道:“在下来迟了,劳诸位久等了。”
徐慢慢说着便向宁曦身边走去。
明霄法尊暂代道尊之职,居于正位,朝徐慢慢点了点头道:“来得正好,我有一事正待宣布。剑尊来信,说发现了逆命部的踪迹,遭到了血宗埋伏,弥生行尊失踪了。”
众人闻言俱惊。
“弥生行尊高寿九百,修为深不可测,天下难有敌手,怎会落入血宗之手?”黎缨眉头一皱,沉声问道。
明霄法尊道:“屠灵部被剿灭,血宗既知此事,便会万分警惕,生怕重蹈覆辙。”
敖修抿着唇,打量在座众人,眼中掠过一抹异色:“抑或是……道盟有内奸泄露了破月剑尊与弥生行尊的部署。”
群玉芳尊目光一凛,直视敖修,冷冷道:“海皇此言何意,怀疑谁不妨直说,无须挑拨道盟相护猜忌。”
敖修淡淡一笑:“芳尊息怒,本座此言并非恶意猜忌蓄意挑拨,只是想起那日在无回殿听说,血尊正藏在天都筹谋大事。这几日诸位搜查全城,盘问所有高阶修士,却没有发现可疑之人。可仔细一想,是不是还有一些人没有没有接受过盘查?比如……在座之人。”
千罗妖尊拍案而起,怒道:“你怀疑别人可以,不能怀疑芳尊!”
黎缨眼神一动:“若要这么说……岂止在座之人,破月剑尊与弥生行尊当日也在天都,也未经过盘查。”
敖修微笑道:“羽皇所言极是。血尊必然是修为精深者,而天底下修为最强权势最盛者便在道盟七掌教之中。其实本座一直在想,血宗杀害潋月道尊,真的只是引出负岳神尊的一步棋吗?若只是棋,那未免牺牲了太多,或许是一箭双雕……潋月道尊陨落,除了血宗,还有谁获得的利益最大?”
敖修话音刚落,便有不少目光看向了明霄法尊。
明霄法尊神色未变,容颜俊雅,丰神疏朗,坦然看向敖修:“原来这几日海皇殿下接近我,是对我心存怀疑。”
敖修笑道:“还请法尊见谅,本座心中确实有些怀疑。我等身陷屠灵部时发现一件事,那就是血宗有擅长法阵之人。而举世皆知,天底下有两位法阵宗师,除却已故的潋月道尊,便是明霄法尊。潋月道尊陨落,枢机楼尽落入神霄派掌控之中,您也得以顶替道尊之位,号令道盟。而此次为保护吞天神尊而设下的防护法阵,又是由您一力主导,哪里有破绽,想必没有人比您更清楚。”
敖修这番话说完,所有人看向明霄法尊的目光都更添了几分疑虑。
明霄法尊淡淡一笑:“海皇殿下果然心思深沉,我并非血尊,诸位若心存怀疑,这道尊之职我即刻便可让出,神农庙的法阵也交由旁人负责。”
明霄法尊说罢便将象征着道尊身份的陨铁令牌放在了桌上。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敢接。
群玉芳尊微微蹙眉,道:“毫无证据之事,怎能因为海皇的几句猜测就怀疑明霄法尊?”
千罗妖尊道:“芳尊说得是,明霄法尊与潋月道尊是至交好友,多年来处事之道也有目共睹,不像血宗邪修的做派。”
宁曦看了徐慢慢一眼,却见她神色凝重,敛眸思索,似乎在想其他事。
“师娘,您觉得呢?”宁曦轻轻拉了拉徐慢慢的袖子,压低了声音问道。
徐慢慢回过神来,抬起头道:“海皇说的虽然全是猜测,却也不无道理。我们自然是愿意相信明霄法尊的清白,但是为了避嫌,暂时交出道尊陨铁令,也是为了大家好。只是如此一来,道盟群龙无首,也是不妥,所以还是得有人接过此令。”
千罗妖尊眼睛一亮,说道:“不错,我认为芳尊堪当此任!”
徐慢慢微笑道:“这个……按照海皇所言,当日在天都的诸位都有嫌疑。倒是曦和尊者身在四夷门,可以摆脱嫌疑。”
众人一怔。
宁曦也愣住了。
徐慢慢语重心长循循善诱道:“论修为,她也已列法相,论处事,她稳重大方,论身份,她是道尊高徒,论地位,她是四夷门掌教。她是七掌教中唯一没有血尊嫌疑的,也是与血宗有深仇大恨,想来想去,还是她最适合接掌这道尊陨铁令。”
徐慢慢一席话说得众人哑口无言,比听到敖修那番话时还要无语,却又无法反驳。
敖修愣了片刻,才道:“道盟之事,由不得旁人置喙吧。”
徐慢慢瞥了他一眼,呵呵道:“由不由得,海皇殿下不也说了许多,怎么你说得,我就说不得了?难道我说的就不是道理了?”
明霄法尊忽地轻轻一笑,道:“徐修士所言极是,若诸位没有异议,这道尊陨铁令,便由曦和尊者暂持了。”
群玉芳尊敛眸不语,千罗妖尊看了看芳尊,又看了看徐慢慢,眼睛转了转,也不说话了。
宁曦接过陨铁令时还有些回不过神来,一扭头便看到徐慢慢笑眯眯的月牙眼。
陨铁令沉沉地压着手,她握紧了右手,将这师尊佩戴多年的陨铁令收回袖中,抬起头朗声道:“既然如此,我便暂接此令,待剿灭血宗之后,再重新议定道尊之选。”
黎缨一直沉默着,侧眼旁观事态发展,目光却没有从徐慢慢脸上移开过。
敖修不知道打的什么算盘,但谁也没有想到,最后获益的却是资历最浅,初来乍到的宁曦,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徐慢慢的推波助澜。
若不是敖修脸色难看,黎缨都要以为这两人是故意打的配合的。
徐慢慢待宁曦接过道尊陨铁令,才又开口道:“其实昨日在下在天都也有了一些小发现。”
徐慢慢说着从乾坤袋中取出铜镜。
“这铜镜中封印着邪物,是昨日我与琅音仙尊……还有黎却少主从墨王府中取得。”徐慢慢解释道,“四百多年前,墨王府发生灭门惨案,据《天诛册》记载,为血宗一女修所为,但凶手并未抓捕归案。我们查探墨王府时发现这铜镜中封印着一些残魂,甚至衍化出了有灵智的邪物。”
黎缨已经从黎却口中听过了此事,因此没有什么反应,其余之人都专注地看向徐慢慢手中铜镜。
徐慢慢解开一丝封印,将镜中的双面邪物放出。那邪物一出镜中便想逃回,宁曦速度极快,抬手将那邪物定在原地。
徐慢慢道:“诸位仔细看,这邪物身上的金色烙印。”
明霄法尊眼神一动,说道:“是悬天寺的印迹。”
“不错,这是缚魂锁的印迹,被搜魂问神过的残魂便会留下这种痕迹。”徐慢慢说道。
千罗妖尊诧异道:“这不是禁法吗,怎么会被允许在墨王府施法?”
千罗妖尊边说着边走上前去,那双面邪物被定在原地无法动弹,披头散□□浮在空中,任由众人审视。
“我本打算今天问一问弥生行尊,到了这儿才知道他失踪的消息。”徐慢慢道。
敖修神色一动:“难道悬天寺与血宗有勾结?弥生行尊当真是失踪了吗?”
黎缨扫了敖修一眼,轻笑道:“海皇还真是多疑,这会儿又疑上弥生行尊了。”
敖修神色未变,微笑道:“本座只是说出心中猜测而已。方才听说造下杀孽的是血宗的女修,而屠灵使正好是个女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她所为。”
群玉芳尊道:“既然这个邪物已有灵智,不如再请悬天寺行者问灵一次。”
群玉芳尊话音刚落,那邪物顿时一震,仿佛受到极大的触动,整个人剧烈颤栗起来,似乎是恐惧,又似乎是愤怒。
徐慢慢愣了一下,猛地转过头看向群玉芳尊,她心念一动,解开了邪物的封印,便看到那邪物发了疯似的朝群玉芳尊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