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慢慢瞳孔一缩,心尖似被蜂针蛰过,猛然刺痛,继而泛起细细密密的麻痹与酸疼,自心口处蔓延开来,竟让她连呼吸都提不起力气。
琅音仙尊已经转身离去,萧索的白色背影隐没于人潮之中。
他本是飘在云端的仙人,因她跌落红尘,沾染一身因缘,而她甩袖离去,只留给他无尽的寂寥。
徐慢慢单薄的肩膀止不住地轻颤,万千滋味涌上心头。
师父的叮嘱言犹在耳——慢慢,仙尊是无心之花,他若对你好,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不要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她那时年少,纵有几分小聪明,又如何能堪破情之一字?面上诺诺,记下了师父的叮嘱,可她也曾想过这如何做得到?
仙尊是无心之花,她却非无情之人。
一个人待她如此,她如何能无动于衷。
只是她牢记师父的叮嘱,小心翼翼地藏起了少女的情思,生怕仙尊知道了厌弃。她只将仙尊当师父一般敬重着,却又远离着,便不至于深陷情障。
又何止“些许的不忍心”呢……
徐慢慢恍然回过神来,却已失去了仙尊的踪影,她急忙朝前追去。拥挤的人潮阻挡了她的视线,她在人群中穿梭着,目光在无数背影中逡巡,寻找仙尊的身影。
她有一股冲动,她想告诉仙尊慢慢没有死,甚至不愿去想一旦仙尊知道了她的身份,会遭遇多尴尬困窘的局面,与仙尊的难过比起来,那些又算什么呢?
徐慢慢终于看到了琅音仙尊,他的身影卓尔不群,旁人看了不自觉也会避开几分,生怕玷污了天上神仙。徐慢慢眼中一亮,大喊了一声:“仙尊!”
那人听到声音顿住了脚步,于灯火阑珊处转过身来,静静地看向徐慢慢。
也许那两百年里,七千多个朝夕,他也是这样孤身一人,站在清幽却又寂寥的紫竹林中,想着等着那阵慢慢的风,吹遍四海,游历八方,偶尔地在他的心上驻足。
徐慢慢朝着琅音仙尊奔去,张开双臂扑进了他怀中。
她将脸埋在他胸口,鼻尖闻到独属于仙尊的香气,胸膛剧烈起伏着,肩膀颤抖,双眼难忍酸热,几欲落下泪来,哽咽着道:“仙尊……”
徐慢慢话未说完,便听到头上传来一个冰冷无情的声音。
“叫哥哥。”
徐慢慢愣了一下,缓缓抬起头,便看到俊容桀骜,横眉厉目的琅音魔尊。
徐慢慢怔怔松开了手,琅音魔尊提起徐慢慢的后领拎了起来,两人四目相对,琅音魔尊微微眯眼,呵了一声:“你果然对本尊有非分之想。”
徐慢慢再没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琅音魔尊也呆住了,把她放了下来,见她哭得花容失色,他顿时有些不自在,笨拙地拍拍她的肩膀,又狠狠瞪了一眼旁边偷窥的路人。
路人顿时遍体生寒,尽皆埋下脑袋不敢直视。
“你哭什么!”琅音魔尊吼道。
徐慢慢哭得更凶了——仙尊从来不这么吼她!
“你……哭什么……”琅音魔尊压低了声音。
“哇……那出戏,太感人啦!”徐慢慢哭哑着嗓子大声喊道。
琅音魔尊:“……”
琅音魔尊俊脸黑沉,忽地朝徐慢慢伸出手去,将她捞进怀里,片刻不停地飞离这人来人往的繁华之地。
徐慢慢下意识地便伸出手紧紧抱着琅音魔尊的腰身,以免掉了下去。她闭着眼睛埋在琅音魔尊怀里,抽抽噎噎哼哼唧唧地哭着,这感觉这气息,与仙尊几无二致,只是香味似乎更加浓郁了三分。
忽然头上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简直颜面扫地!”
徐慢慢皱着眉头哭哑着嗓音嘤嘤道:“你别说话!”
你说话的样子,就不像他了。
琅音魔尊欲骂又止,一肚子憋屈。好不容易回到宫中,落了地,他一把将徐慢慢推进屋里,甩手将门关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徐慢慢往前踉跄了几步才缓缓转过身,看着神色不善晦暗阴沉的琅音魔尊。
“你好大胆子,敢对本尊喝三道四了!”琅音魔尊微眯着眼,目光冷厉,一步步逼近徐慢慢。
徐慢慢哭了一场,已经缓过劲来了,理智回来了,人也有点怂了,被琅音魔尊步步紧逼着,她一点点往后挪,退到了床边,被绊了一下坐在了床上。
徐慢慢眼神闪烁地回视琅音魔尊,咽了咽口水,讪笑道:“哥哥何出此言,我哪敢啊……”
琅音魔尊冷笑一声,抬手捏住徐慢慢尖尖的下巴:“你可敢得很,要不要本尊帮你回忆一下?你打过本尊两个耳光,脖子咬了一下,强吸本尊口中灵气,连累本尊恢复原形,还将本尊肆意□□,诓骗本尊带你进天禄宫,就在刚刚,还敢出言不逊要本尊闭嘴!你有几个胆子几条命,当真以为本尊不会杀了你吗!”
徐慢慢被迫仰起了修长纤细的脖子,眨巴着眼睛仰视琅音魔尊,听他絮絮叨叨算了一笔账,顿时也觉得——自己好像是对他有些过分……
“呜……我错了……”徐慢慢眼眶泛红,她不该如此作践仙尊的身体,“哥哥,你打我出气吧,留口气就行。”她抬起双手握着琅音魔尊的手一脸真诚地说。
“呵,本尊若真动手,你还能留口气?你连屠灵使一招都接不住。”琅音魔尊松开她的下巴,居高临下俯视她,“你赶紧把那个铜镜拿出来,看一看有什么线索。”
徐慢慢心中一动,慢吞吞地拿出铜镜,偷偷打量琅音魔尊神色,试探着问道:“哥哥……如果徐慢慢复活了,您想怎么做……”
琅音魔尊冷笑一声,道:“先把她惹的那些桃花债算清楚了。”
徐慢慢哆嗦了一下,颤声问道:“怎、怎么算……”
琅音魔尊凉凉扫了她一眼:“烂掉的桃花,自然是该摘了。”
徐慢慢咽了咽口水,讪笑道:“大家兄妹一场……”
“谁和你是兄妹?”琅音魔尊嫌弃道。
徐慢慢呜咽了一声,委屈道:“方才大街上还让我叫哥哥。”
琅音魔尊沉默了一下,想起好像是有这么回事,虽然他只是想提醒对方自己不是琅音仙尊。
不过……自己什么时候就默认了“哥哥”这个称呼……
仙尊不善言辞,魔尊不善动脑,对上一个伶牙俐齿又诡计多端的徐慢慢,十足是要吃瘪。
徐慢慢现在有些庆幸,庆幸自己还没来及开口说出真相就被琅音魔尊打断了。她不能告诉琅音魔尊她的身份的,但是告诉了仙尊,等于魔尊也知道了,仙尊知道了还好说,魔尊知道了,真不知道他会干出什么事来……
她也是一时情绪激动,没想清楚后果,等过了那个劲头,她冷静下来,就觉得此事不可行了。
至少得先找到办法把仙尊这个分裂出来的心魔解决掉……
琅音仙尊三千年来也没找到一个合适的方法,只能强迫自己入眠,并以防护法阵自卫,但若遇到劲敌,此举便有危险。
或许可以找弥生行尊问问……
徐慢慢自铜镜中出来,琅音魔尊问道:“你在里面审问许久,可有发现?”
徐慢慢叹了口气,说道:“残魂没有灵智,问不出什么东西,不过我在镜中发现了其他线索。”
琅音魔尊问道:“是什么?”
“其中有数十个残魂是被问灵束缚住的,身上有缚魂锁留下的金印,看样子像是墨王府的侍卫了。”徐慢慢道。
“搜魂问灵?这是悬天寺的神通。”琅音魔尊眉头一皱,似乎是因为心魔的身份而对悬天寺三字感到忌惮。魔族向来最厌恶畏惧悬天寺,因为悬天寺的般若心经是心魔克星。心魔产自人心中的欲念与恐惧,而般若心经能驱除杂念,令人灵台空明无垢。
徐慢慢道:“问灵之术乃禁忌之法,就算是悬天寺行者,非逼不得已也不得使用此禁法,否则会受戒律院严惩。”
人有三魂,分别为生魂、觉魂、灵魂,主掌生命、意识、感情。人死之后,七魄先散,三魂于七日内散尽,称为魂飞魄散。而悬天寺有一神通,名为“问灵”,人死七日之内,三魂尚未散尽,便可施展神通搜魂问灵。死亡时间越久,则三魂溃散越多,意识感情也越模糊,则更难问出答案。
这种神通乃是禁忌之法,被搜魂问灵之后的残魂便会永远保持着残缺蒙昧的状态,不得往生,若非情况特殊,悬天寺行者不得施展此类神通。
“残魂应是以双面邪物为首,那双面邪物由两个残魂融合而成,身上也有缚魂锁,甚至开启了灵智,我怀疑这个邪物与墨王有关。”徐慢慢说道。
“悬天寺敢对墨王使用搜魂问灵之术?”琅音魔尊有些怀疑,“此事弥生定然知情,等弥生回来你再问他。呵,拥雪城和悬天寺那么多人花费多日还未找到逆命部所在,都是些废物!”
徐慢慢嘿嘿一笑:“还是我办事利索吧,几天就把屠灵部老巢都挖出来了。”
琅音魔尊自上而下俯视她,冷哼一声:“就是太弱了,总拖后腿。”
徐慢慢挠挠头,叹气道:“我也没办法,我这功法修行起来得有人护法。”
琅音魔尊往旁边一坐,说道:“行了,本尊给你护法,你赶快修行,尽快找出血尊所在,要不是为了复活徐慢慢,本尊才懒得管这些琐事。”
徐慢慢有些意外,这个魔尊虽然脾气有些乖戾,但也不像传闻中的魔族那般泯灭人性。听说魔族都是自欲念而生,也多是纵欲之辈,少有理智,但琅音魔尊还算是有些理智,为了复活徐慢慢这个心愿,可是忍受了不少委屈啊……
徐慢慢往地上一坐,干笑道:“还有件事要麻烦哥哥……”
琅音魔尊眉梢一挑,眯了眯眼。
“呃……得先设下一个结界屏蔽外界。”徐慢慢道。
琅音魔尊哼了一声,广袖一挥,登时布下结界屏蔽了对外界的感知。
徐慢慢这才闭眼入定,回忆起上次修炼的经历,很快便进入那种与天地相融的玄妙的状态。
哪怕隔绝了九成以上的感知,她依然能清晰地感知房中庞大的信息。梨花木散发的香气变得浓烈起来,衣袂摩擦的声音也变得清脆,甚至连琅音魔尊的心跳声也震耳欲聋。
她的元神又与□□分离了,然而这一次她没有慌张,任由自己进入这种玄妙的状态,成为一方宇宙的主宰。
琅音魔尊一眨不眨地盯着徐慢慢,那一夜未曾仔细观察,此时才发现她的元神虽未离体,但实际上已与肉身分离,犹如两个完全重叠的影子。
周围的一切也似乎变得沉重而浓稠,压得他都有些透不过气来。琅音魔尊心中惊疑,却不敢妄动,过不多久,便见徐慢慢的身周浮现一圈柔和的光晕,那光晕不知是何物,不像是天地灵气,更奇怪的是,它仿佛是来源于徐慢慢内心,随着她的呼吸而一隐一现。
寻常人修炼,是吸收外界灵气为己用,但徐慢慢的修炼之道却相反,她的力量无须向外界索求,而是发自内心。
在她的意识世界里,心中似有烛火被点亮了,一点点的温暖了她的身体,令她的元神越来越凝实强大。
这并非灵气……
琅音魔尊的神色逐渐凝重起来,他猛然想起那个自称他“唯一的朋友”之人说过的话。
——神族的修炼之法,从不依赖于灵气。
——最浩瀚的力量,被称为众生愿力。
大兴宫的至高之处,摘星楼的屋檐上,一个红衣女子懒洋洋地斜倚着飞檐。星河倒流,与人间灯火交相辉映,竟不知何处是尽头。女子凤眸半敛,双颊微红,纤长的手指抚按玉箫,清音流转,绕梁不去,不似在人间。
一曲罢,她放下玉箫,笑着说道:“本想找个无人之处自娱自乐,没想到还是吵到人了。”
不远处传来极轻的脚步声,黎缨微微偏过头,看到白檀的身影在月光下逐渐清晰。
他抱着从不离身的清籁,身形单薄却又挺拔,萧疏清癯,温文俊雅,只是眉间总有惆怅之色。
“是在下叨扰了羽皇殿下的雅兴。”白檀的声音低沉微哑,恰似他怀中的琴,每一声似乎都藏着悲伤的故事。
黎缨淡淡笑道:“哪是什么雅兴,不过是闲来无事给自己找点乐子,许久未抚箫,生疏了不少,让白先生见笑了。”
白檀看着黎缨凤眸之中的三分醉意,轻叹道:“殿下醉了。曲为心声,情感为上,技艺为末,今日殿下以朝凤之声为我驱除心中阴霾,为何自己的曲中却难掩寂寥之意?”
黎缨唇角微翘,似笑非笑道:“白先生原是知音人,我在先生面前竟是无处躲藏了。”
白檀略一迟疑,问道:“可是因为今日那帝鸾来使所言……”
“呵,让先生见笑了。”黎缨摆了摆手,坐直了身子,“如此良夜,别说那些糟心事,你既有琴我有箫,不如再合奏一曲。”
“这里?”白檀怔了一下。
黎缨环视四周,笑道:“确实,会惊扰旁人,我带你去个清净的地方。”
黎缨说着站起身来,脚下微微踉跄了一下,自嘲道:“好像喝得有点多了……”
她蹒跚着走到白檀跟前,伸手在白檀琴上一拍,将古琴收入乾坤袋,又双手抱住了白檀。她比寻常女子要高出几分,在白檀面前却还是矮了半个头,乍一看便像她主动扑进白檀怀中一样。
白檀被黎缨扑了满怀,顿时浑身僵住:“殿下……”
黎缨仰起头,失笑道:“忘了,你还是变回猫吧,不然我不好抱着。”
白檀俊脸染上不自在的薄红,抗拒道:“殿下,这不太好……”
“嗯?”黎缨凤眸微眯,顿时气势凌人,只一个音便让白檀屈服了。
他心中一叹,低眉顺目变回了原型——一只琥珀眸子、浑身雪白的猫。
黎缨满意地笑了笑,左手将白猫托在怀中,右手轻抚过它柔软的皮毛,白猫有些僵硬抗拒,又有些认命地垂下脑袋。
黎缨背后双翼一阵,顿时化为金红流光,向东南方向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