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不久,南胥月便遣人来请谢雪臣和暮悬铃,说是法阵已经布好。暮悬铃也早已刻好了手环戴在手上,这个法阵不能掩盖她的容貌,却能完全遮蔽魔气和妖气,少了魔气和妖气的影响,她身上似乎也少了一股魅惑之感,却更显明艳灵动,光彩照人。
“谢兄,暮姑娘,法阵已布好,随时都能催动。”南胥月向两人微笑颔首。
“有劳了。”谢雪臣郑重道谢。
南胥月不着痕迹地侧身,避开了谢雪臣的谢礼,笑道:“只是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
暮悬铃挑了下眉梢,道:“你要和我们一起去拥雪城?”
南胥月看向谢雪臣:“不知谢兄是否欢迎?”
谢雪臣有些不赞同地皱了皱眉:“其中或有凶险之处。”
“正是因为如此,在下才会有此请求。”南胥月道,“谢兄担心仙盟之中或有奸细,而在下便想助谢兄一臂之力,找出当中的奸细。”
以南胥月的智谋,确有说出这句话的底气。
“谢兄不过是担心我没有修为在身,遇事难以自保。”南胥月轻轻一笑,俊雅的面容上流露出几分自信,“若无准备,我也不敢请缨。并非在下自夸,即便遇上法相尊者,在下也能以法阵周旋一二。”
谢雪臣略一思忖,便也点头同意了。
“既然如此,你便与我们同行吧。”
南胥月欣然道:“好。你们先入阵中,我会令人催动法阵,灵力喷薄而出,大约二十息后,我们便会到达拥雪城。”
拥雪城坐落于西洲苦寒之地,群山之巅,这里云淡天青,天空清澈如洗,仿佛触手可及。
目之所及,都是皑皑白雪,房屋皆以黑色岩石堆砌而成,错落点缀在雪白的画卷之上。拥雪城的居民也比其他地方的人显得更加高大健壮,往来之人都身穿御寒貂裘,宛如猛兽一般气势惊人。
在这样的环境下,暮悬铃披着厚厚的裘衣戴着兜帽,也不会显得突兀了,而她正好以此遮蔽日照。
因为护城结界的阻拦,南胥月的法阵只能将三人送到了城门外。谢雪臣三人入城时,守城修士一眼便认出了谢雪臣的身份,顿时脸色一正,带着敬仰与激动,微微颤抖着大声道:“参见宗主!”
谢雪臣遭魔族袭击仍是个在少数人中流传的机密,因为他的归来也没有引起普通人太大的骚动。谢雪臣扫了周围一眼,见拥雪城中秩序井然,心中稍安。
守城修士的声音不小,招来了不少关注,城中百姓或畏惧或敬仰地远远站着,向谢雪臣行礼。
谢雪臣是拥雪城之主,也是他们的守护神,即便不是修道界的人,也知道他们的城主是多么了不起的人,不但魔族闻风丧胆,就连仙盟五派都对他服服帖帖。不过谢雪臣极少在城中露面,不少人也是此时才知道自家城主的长相,他们被谢雪臣神人般俊美的容貌晃了眼,随即又被他身上的凛然肃杀之气吓得低下了头,脑海中却不禁反复回想——城主果然该是这副模样。
谢雪臣对他人的目光十分漠然,他让暮悬铃和南胥月慢行,自己则先一步回到了城主府。城中消息传得飞快,谢雪臣刚到大门口,便看到数丈宽的厚重石门缓缓打开,纷乱的脚步声涌了出来。
“宗主,竟真的是宗主回来了!”
首先迎上来的,是拥雪城的长老,紧随其后的,便是其他四大宗门的掌门和长老。
谢雪臣的目光自这些人面上扫过,清晰地记下了每个人面上的神情,眼中的闪烁。
“诸位。”谢雪臣缓缓开口,周围嘈杂的声音戛然而止,“几日来有劳诸位掌门、长老担忧了,个中之事,还请入内再议。”
仙盟五派,地位最尊的当属宗主谢雪臣,谢雪臣之下,便是五派门主,然而实际上,门主常须劳心于门派事务,疏于修炼,反而并非宗门中最强之人,宗门之中最强的,乃是各大长老。每个宗门都有各自的长老会,而公认最强的长老,才能与自家门主一同参与仙盟众议。这五位长老被称为仙盟五老,谢雪臣入万仙阵前,便是将自己的安排交代给仙盟五老与五大门主得知。谢雪臣在阵中出现变故,仙盟五老与各门主也以最快的速度来到拥雪城议事。
“宗主入阵七日后,到了约定时辰没有出阵,我等便知有异,立刻入阵查探,在阵眼发现了激烈的打斗痕迹,怀疑是中了魔族的圈套,因此连日来安排门派心腹,在两界山万仙阵附近搜索,也派人了试图潜入魔界,但魔界守卫非常森严,至今尚未成功。”
说话的是碧霄宫宫主傅渊停。傅渊停看似四十出头,相貌儒雅英俊,为人长袖善舞,实际年龄已有一百多岁,只是法相尊者有驻颜之术,有的人注重外貌,即便七八百岁也可以如二八少女,有的人不注重皮囊,仍以七八十岁的模样显露人前。
比如悬天寺的行者。
悬天寺的修士被称为行者,他们自开九窍便开始苦行之路,一边修身,一边修心禅,元神之力格外浑厚精纯,然而看上去却其貌不扬,他们大多身披灰色麻衣,剃光头,形容枯瘦。
这次谢雪臣出事,悬天寺掌门一念尊者与仙盟五老的法鉴尊者双双赶来。法鉴尊者年过五百,看似垂垂老矣,在仙盟之中却是极其德高望重的存在,他与谢雪臣相似,都是醉心修道之人,两百年前便将掌门之外传给弟子。在座众人议论纷纷,他却是垂目不语,仿佛入定一般。
一念尊者面含慈悲,微笑道:“谢宗主平安归来便好,不知那日万仙阵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众人皆凝眸看向谢雪臣。
“魔尊率手下于万仙阵中布下天罗地网,我重伤被擒,于熔渊受刑七日,三日前才侥幸逃出。”谢雪臣语气淡淡,将极度凶险之事轻描而过。
“熔渊!”众人闻言露出惊异之色,“熔渊乃是大恐怖之地,传闻下埋堕神尸骨,凶戾无比,就连魔尊自己都不敢久留。”
谢雪臣能在熔渊受刑七日不死,这件事比魔族在万仙阵伏击谢雪臣还让人觉得不敢置信。
但没有人会觉得谢雪臣在说谎,或许是因为谢雪臣身上显示过太多神迹了,以至于他们觉得若是谢雪臣,便什么事都有可能了。
“在万仙阵设下埋伏的,除了魔尊,还有三魔神与大祭司,不过他们如今都被我重伤,正在闭关养伤。魔界看似戒备森严,实则内里空虚。”谢雪臣道。
谢雪臣一句话一个惊雷,众人震惊过后,竟有些麻木。
一人一剑,几乎把魔界给荡平了,自己却毫发无伤地从魔界离开——魔尊是真的想埋伏谢雪臣,还是纯粹给谢雪臣练剑?
镜花谷谷主素凝真唇角抿成一道略显刻薄的冷笑:“宗主杀得好!”
所有人都能听出素凝真话里咬牙切齿的恨意。素凝真其实生得清丽素雅,看上去约莫三十左右的年纪,然而谷中弟子多对她十分畏惧,此人性格偏激,喜怒无常,对魔族,尤其是半妖,有异乎寻常的痛恨,她的眉眼凌厉,双颊瘦削,因为不苟言笑更显得有几分刻薄狠厉。
素凝真向谢雪臣拱了拱手,行礼道:“我有一件事向宗主汇报,此事或与魔界异动有关。昨日我接到门中弟子传音,说在骁城外遇到一个魔族女子,功法奇诡而高强,在魔族地位定然不低。宗主曾经身入魔族,可曾与此人交过手?”
谢雪臣立刻意识到,素凝真口中所指,便是暮悬铃,而报信的自然是高秋旻了。
他淡淡道:“未曾。”
一个声音哈哈大笑,众人转头看去,便见一身落拓青衫的修士坐没坐相地弹在椅子上,手拎着酒葫芦懒洋洋道:“就镜花谷弟子那三脚猫的功夫,看谁不是功法高强?看到只猫都当成虎了。”
“何羡我!”素凝真暴怒而起,手中拂尘向对方挥去,看似细柔的银色丝线顿时化成尖锐凌厉的钢针,挟雷霆之势攻向何羡我面门。
何羡我冷笑一声,口中美酒往前一喷,磅礴的灵气化为无形之墙,两股灵力在半空碰撞,迸射出的气息吹翻了茶杯花瓶。
“大道慈悲!”一个声音如洪钟一般响彻空中,将两股胶着的灵力镇压了下来。
素凝真心下一惊,撤回了攻势,朝出声之人颔首道:“法鉴尊者,何羡我侮辱我镜花谷,我不得不出手。”
同为法相,法鉴尊者比何羡我多了几百年的修为,更何况对方是当世大德之人,何羡我也不得不给对方几分尊重。他放下酒壶,微笑道:“法鉴尊者既然发话,我便不多说什么大实话了。”
素凝真没有出手,但青筋暴起的手背表明了她的怒火。
何羡我是灵雎岛岛主,灵雎岛与镜花谷本是没什么瓜葛的两个宗门,毕竟灵雎岛远在东海之外。但是灵雎岛与其他宗门不同,灵雎岛是所有宗门里最擅长豢养灵兽的,岛上人与妖和平共处,因此便有不少人族与妖族结为连理,生下半妖。素凝真认为此举有违天道,与鉴妖司的规矩不符,数次向仙盟谏言,要求灵雎岛改风易俗。
灵雎岛岛主何羡我本就是个不守规矩的闲散修士,他生得一副风流俊美的相貌,却时常半醉半醒,落拓不羁,丝毫没有一门之主的模样。素凝真十分憎恶其为人处世,几次仙盟众议,便对他横眉冷眼,夹枪带棒,何羡我听了半耳朵,呵呵一笑,道:“关你屁事!”
素凝真身为一门之主,何曾受过如此大辱,自此梁子便结下了。但真正让两人交恶的,是一名镜花谷弟子与灵雎岛的狐妖相恋,素凝真以狐妖没有良妖证为借口,亲手杀了那名狐妖,又将弟子逐出镜花谷。何羡我向来懒散没脾气的人,第一次发了脾气,与素凝真打了一架,素凝真不敌,退守镜花谷,何羡我又烧了镜花谷十亩药田,从此两派势如水火,不共戴天。
能压得住这两人的,也就只有谢雪臣和法鉴尊者了。
法鉴尊者没有看向暗中交锋的两人,而是将目光投向了高座之上的谢雪臣,缓缓道:“宗主的神窍,可是有了损伤?”
众人闻言震惊,纷纷转头看向谢雪臣。
法鉴尊者道:“老夫无意窥探宗主,只是方才老夫以醍醐希声喝止两位门主,灵力激荡,神窍自然会被激发护体之能,然而宗主身上却没有灵力波动。”
众人屏息看着谢雪臣,后者端坐于上,面容平静而淡漠,眉心一点朱红为他英俊的面容平添三分神性,凤眸将众人的神情与心思收入眼中,片刻后才听他用平缓无波的语气说道:“我以独门功法恢复实力,离开熔渊,代价是十日之内,神窍封闭。”
以牺牲来日换取一时之功,这种功法并不稀奇,因此众人立刻便接受了这个解释,甚至觉得更合理了。
没错,就算是谢雪臣,也不可能毫发无伤走出魔界才对。
“宗主还有多久能恢复神窍之力?”法鉴尊者问道。
谢雪臣回道:“七日。这七日之内,还要劳烦诸位继续留在拥雪城。”
众人面面相觑。谢雪臣虽然暂时失了灵力,但也不至于要其他四个门派保护吧?
谢雪臣看出众人的疑虑,缓缓道:“七日之内,还请诸位找出,藏在你们之中的魔族奸细。”
又是一道平地惊雷。
谢雪臣没有理会自己投下的这颗石子惊起了多少浪花,他听着所有人的心跳,没有放过一丝异常。
法相尊者,能够感知到别人的窥探,因此他若不明说,不会有人敢窥探他的气息,也不会有人知道他神窍被封,法力尽失。但是何羡我激怒素凝真,两人动手,法鉴镇压,灵力荡开,波及满堂,这种时候,谢雪臣的异常便落入旁人眼中了。
是故意挑起战火的何羡我,还是率先出手的素凝真,抑或是震慑满座的法鉴尊者?
暮悬铃和南胥月并肩走在拥雪城的大街上,一个是面容绝美的少女,一个是俊秀清雅的公子,两个人的相貌气质都与拥雪城的人截然不同,引起路人频频侧目。
路上的积雪显然每日都有人洒扫,并不影响行人走路。暮悬铃走了几步,便回过头来等南胥月。南胥月面含微笑,不疾不徐,胜似闲庭信步。
南胥月道:“暮姑娘不必等我,沿着这条路直走便是城主府了。”
“我倒也不急,我就是想看看你急不急。”暮悬铃有些不怀好意地看着他。
南胥月忍不住轻笑一声:“暮姑娘都不急了,在下又何必着急?更何况在下便是着急,也走不快,只好委屈姑娘迁就我这个瘸子了。”
暮悬铃见南胥月这么说,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好像自己欺负了他似的,她笑道:“你虽然走得不快,脑子却转得比别人快,怎么不见你迁就我们这些脑子不灵光的?”
南胥月失笑道:“难为暮姑娘能将安慰人的话说得蛮不讲理。”
“我才没有安慰你,你堂堂蕴秀山庄庄主,天下第一聪明人,我佩服还来不及,哪有那资格安慰你。”暮悬铃戏谑道,“更何况,你并不需要这种廉价的安慰和同情,而他们只是想从这种施舍的同情中获得优越感,和自以为是的善良。”
南胥月细细看了暮悬铃一眼,微笑道:“暮姑娘虽然是半妖,看人却是十分透彻。在下有一个冒昧的问题想向姑娘求教。”
暮悬铃道:“但说无妨。”
“你靠近谢兄,究竟有什么企图?”南胥月明润而智慧的双眸紧紧盯着暮悬铃,没放过她眼底的一丝波动。
暮悬铃想也不想地答道:“自然是因为我喜欢他。”
“哦?”南胥月意味深长道,“那姑娘可知道,谢兄与镜花谷的高秋旻有口头婚约。”
无论是明月山庄的出身,还是镜花谷谷主高徒,高秋旻的身份都与谢雪臣十分般配,更何况,高秋旻天资绝佳,天生九窍,也属不凡。七年前谢雪臣舍命救过高秋旻,高秋旻便对谢雪臣情根深种。谢雪臣如此年轻,便已经是法相之尊,法相有千年之寿,很少有修士能独自一人守过一千春秋,终归还是要寻找一个或者几个道侣。
暮悬铃却不以为然,摆了摆手道:“谢雪臣又不喜欢她。”
南胥月笑道:“姑娘很自信,谢兄会喜欢你?”
暮悬铃想了想,认真道:“如果为难的话,他可以不用喜欢我,他愿意守着苍生,我守着他便好了。”
暮悬铃的话让南胥月微微失神,因为他能感受到,她说的是真心话。
不求同等回报的付出吗……
折扇掩住了公子的心思,谁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忽然一阵尖啸声打破了街道上的宁静,一道金光落在城主府门前。
暮悬铃和南胥月看向门前的身影,只看穿着,便知道是镜花谷的女修。
“我是镜花谷的高秋旻,有急事见我师父!”高秋旻急切的声音传来。
南胥月和暮悬铃对视一眼,悄然走上前。
“宗主正在召开仙盟众议,闲杂人等不许入内!”守门修士一脸刚正地说道。
高秋旻闻言露出喜色:“宗主回来了?”
这次她带着三个师弟师妹前往两界山,表面上是为了寻找妖兽,实际上是奉了师父素凝真的指示,搜寻谢雪臣的下落。半道捉到了嗅宝鼠属于意外,而之后被半妖魔女攻击,她隐隐觉得和谢雪臣失踪可能有关,立刻用传音法阵告知了师父,自己则提前一步御剑到拥雪城与师父会和。
没想到,谢雪臣竟然回来了!
“蕴秀山庄庄主,南胥月,求见谢宗主。”
温润的声音自身后响起,高秋旻这才回过神来,转头看向站在自己后侧的两人。
一个是清俊无双的公子,一个是姝容惊世的少女。
高秋旻的目光却没有在公子身上停留,她直勾勾看着暮悬铃,瞳孔中流露出震惊与骇然。
暮悬铃亦直直盯着高秋旻。今日的高秋旻面上没有戴着薄纱,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对方的容貌。
清丽绝伦的一张脸,人间难见的花容月貌,只是……太像了一点……
暮悬铃和高秋旻的脸,有五分的相似。
暮悬铃忽然想起南胥月说过,她长得像一位故人,难道那位故人,就是高秋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