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行的天子朝臣都已经回去了,剩下的只是茫茫然不可知的前程。
远远的烟尘弥漫开来,乱马在城外踱步羁留,护城河的水静静地流过,江宁最后一次回头张望这并不是那么熟悉的都城,然后向南,极目远眺,仿佛想要透过群山、平原、蓼水,看到那半个江山以外的锦阳——还有永别了的杏花烟雨。
尹玉英驾马至他身边,忽然几不可闻清清喉咙,放开声音唱到:“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
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
梦见在我傍,忽觉在他乡。
他乡各异县,辗转不相见……”江宁几乎是诧异地看着他,这男人的嗓音粗粝沙哑,突然唱起这样绵绵的歌曲,违和感里面有种不同寻常的凄凉意味。
尹玉英嘿嘿一笑:“看什么?
我哪里会这些文绉绉的东西了,这还是当初在锦阳的时候缠着小冉教给我的,他教了我大概得有百八十遍,最后气得差点跟我打上一架……”说到冉清桓,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就此打住,终于忍不住,还是叹了口气:“小冉他……唉!”江宁却似乎是痴了,好像没有听见他说了什么似的,喃喃地重复道:“梦见在我傍,忽觉在他乡。
他乡各异县,辗转不相见……然后呢?”尹玉英愣了一下:“然后……然后是什么来着?
我不记得了……”他形似粗犷,朋友面前插科打诨总像是个活宝,纵然没有人能否定这男子在战场上的勇敢和智谋——却又有谁知道他的心思呢?
这样轻巧吟诵的诗歌,仿佛压抑了不为人知的心事,在锦阳,那繁花似锦一般的南国,是否也有这么一个人,让他每每午夜梦回,都牵肠挂肚呢?
此时远远的一阵细细的箫声,说不上有多好听,偶尔还会有破音的地方,本该婉转处多少有些生涩,却胜在情真意切,就着他的曲调,顺着风飘过来……随即箫声停滞在一个瑟瑟的尾音上,男子的声音悠然传来:“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
入门各自媚,谁肯相为言。
各从院方来,遗我双鲤鱼。
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
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
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冉清桓一人一马提着斑驳的竹箫行走在空旷的路上,萧萧瑟瑟的风卷起他散漫的长发,发稍的颜色背着光似乎镀了金边一样,然而细细看去,却是颜色浅淡得有些发黄,有着不易察觉的憔悴。
“小冉。”尹玉英张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冉清桓遥遥地挥挥手:“走吧,我就是来看看,别误了你们的行程。
西北乃蛮荒之地,一路多艰,多多保重。”江宁点头:“保重。”他用持马鞭的手拍拍尹玉英的肩膀,“走了。”此去三千里,各自须珍重。
尹玉英随着江宁打马离去,跑了几步,却突然回过头来,大声喊道:“小冉,我认识的人里面就数你人精不吃亏,别让我看错人!”见冉清桓挂着笑意点头,他又加了一句,“你还记得当初锦阳在万红楼关照过你的素素姐么?
若有机会,替我看看她,就说尹豹子问她好……”“定不辱命!”后者大声笑着。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尹玉英不知道怎么的想起了这么一句,甩手一鞭,喝道:“驾!”马踏飞尘而去——谁也没有看到,勒马原地的冉清桓眯起眼睛,看着那些披甲持锐的背影,一个人在那里,流露出众人从没有看到过的艳羡神色——
次日早朝。
“有本早奏,无本退朝——”“臣有本。”冉清桓出列。
郑越有些意外地一笑,调侃道:“哟,冉大人啊,想不到朕有生之年还能看到什么事撬开你的金口了,真不容易。”“臣惶恐。”冉清桓毕恭毕敬状。
“你惶恐?
还真没看出来——什么事?
说。”“哦,皇上,南方的梅雨季节也没几个月了,趁这段时间的功夫,臣想去蓼水流域看看。”郑越一愣,迟疑了一下才问道:“要……去多久?”冉清桓诧异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这人怎么跟没去过南方似的:“个把月吧。”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只是看看罢了,梅雨季节马上就到了,想来臣就是想做什么也得等大半年的了,顺便看看民间有没有水利河运方面的人才……”“相爷。”忽然一个声音打断了他。
冉清桓回头一看,走出来的是个山羊胡子的老头,正是吏部尚书裴志铭,老头子颤颤巍巍地说道:“相爷千金之躯,还是保重身体为重啊,再者为相者,立志于国本,哪能事事躬亲呢?”这话说的,既不显多管闲事,又多少有些讨好意味,于是立刻有人出来复议。
“相爷,裴大人说的极是,此时不比战时非常时刻,正可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嗯,这个是户部侍郎刘平。
“相爷三思。”真是热闹,还有中书省左仆射何忠林。
“啊,是是,”冉清桓受教似的点点头,“裴大人和各位大人教训的是——但是,这个问题总得解决不是,迟早得有这么一天,谁看都一样——”他好像在说不相干的话题,懒洋洋的,甚至显得有些糊里糊涂,然后突然看向裴志铭,“您说是不是,裴大人?”裴志铭愣了愣,冉清桓偷偷向他挤挤眼睛,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说不定后学走这一趟,就能发现什么绝佳的解决方案呢?”却见几个人露出迷惑的表情,他若无其事般地继续道,“各位大人放心。”放心二字,包含的意思可是太多了。
郑越揉揉鼻梁——这人没立场地和稀泥还当着他的面,其行为简直让人发指。
“爱卿几时走?”“嗯,就这阵子了,看看把手头的事情交接一下,出发就是了。”“可是——”郑越忍不住加了这么一句,人说关心则乱,到底还是不愿意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
“皇上,”冉清桓对他笑笑,“臣就算是在京城养尊处优了几年,也还没有髀肉复生呢,怎么就不中用到出趟门都不行的地步了?”郑越敏锐地感觉到了他笑容中的不悦,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点头道:“既然爱卿主意已定,那便去吧——”“谢皇上。”“朕话还没说完。”郑越皱皱眉,这人怎么像是急着要逃离什么似的,“定个日程回头呈上来,朝廷中事情多,朕答应你去,可也是各位臣工先担着你的事,要早去早回才是,不得延误。”“臣遵旨。”郑越勉强点头,想着把他留下来谈谈,好歹让他带着“跳骚”的旧部去,就算有什么麻烦也足够应对,同时漫不经心地开口问道:“诸位爱卿还有什么事情,一并奏上吧。”“皇上,臣有本上奏。”“兰太傅。”郑越点点头,“请讲。”“是,”兰子羽若有若无地瞄了冉清桓一眼似的,开口道,“皇上,我圣朝正是蒸蒸日上,万物勃发之际,然而臣以为,皇上后宫凋敝如斯,实在有负圣朝气象……”郑越的眉倏地皱起来。
“皇上至今只有太子一子,为了我大景的江山社稷,臣斗胆僭越请求皇上大婚。”郑越目光沉沉地看着他,那样的眼神仿佛有重量一般,直压得人抬不起头来。
大殿里面寂静一片,兰子羽低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良久,郑越才缓慢地、几乎一字一顿地说道:“什么时候,朕的家事,也能拿到朝堂上大肆讨论了?”“皇上明鉴,虽说是皇上家事,可是关乎社稷基业,臣等冒死上谏。”兰子羽沉沉地道,“臣知道皇上与先后伉俪情深,但即便先后在世,也不一定愿意看到我大景皇室人丁衰微之象。”他有意无意地又看了冉清桓一眼,“诸位同袍必也是这般心思,皇上就算降罪于臣等,也在所不辞。”大殿里静的一根针落地也能听清楚般,一个人站出来:“臣复议。”又一个人站出来:“臣复议。”渐渐地开口说话的人多了起来,顶着九五之尊的怒火,峨冠博带的、以死谏为己任的朝臣站在兰子羽身后:“臣复议。”郑越的牙关咬得紧紧的,一只手握在龙椅把上,力道大的几乎要把上面的龙头掰下来,然而他的声音却依旧平稳,带着山雨欲来的压抑:“好啊,太傅,朕感你一代功臣,很多事情不愿意计较,可是什么时候你竟然,当朝胁迫起朕了……好得很好得很……”兰子羽跪在地上,却不愿松口:“皇上明鉴。”随着他的动作,大殿里面黑压压地跟着跪下了一片人。
这时候一个人突兀地开口,然而郑越听起来,却仿佛压过了这许多的声音:“皇上……”郑越脸上挂着冷冷的笑,手心却渗出汗来,他盯着大殿的白玉石阶,好像要洞穿那九龙的雕花一般:“冉爱卿,你有什么话?”兰子羽猛地回头,冉清桓不远不近地习惯性地站在大殿柱子的阴影下,谁也看不见他的脸,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淡淡地说道:“臣复议。”虽然不重,也没有什么慷慨激昂的情绪,然而每一个字却都清清楚楚,惊雷一般地狠狠劈在郑越身上——这场他一直以来不敢面对的判决,终于在这样一个让人猝不及防的时刻做出了终审。
“……清桓其实是一个很没有追求的人,他什么都可以有也什么都可以放弃。
哀家看得出来,他只是痴迷于皇上带给他的与别人不同的些许依靠,和一些不管漂流到哪里都有个可以作为念想的东西……”“……这非关肚量,只是这样的感情,本来就狭隘得很,容不得哪怕多加一个人的空间,说是肚量……大概只有不在意的,才会有什么肚量吧……”一败涂地,一败涂地。
这个人,果然就如同九祥太后所说,这么没心没肝、无知情爱么?!一直站在一边不吭声的李野蓦地抬起头来,不可置信一般地看着冉清桓,兰子羽却好似松了口气,顿了顿,才缓缓地说道:“相爷圣明。”冉清桓,你的人是肉做的,一颗心却莫不是铁铸的?
这七八年中,从相识到相知,多少情分,我是怎么对你的?
怎么对你的?!这样掏心挖肺,便是一堆冰碴子也早该化成水了,却也焐不暖你的心么?!郑越好像一瞬间灰败了下来,露出那些年战乱时候也不曾有过的疲惫:“退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