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是我对不起你……”余彻打断尹玉英耍宝一样的咆哮,手指握在一起,攥得发白,身体颤抖起来,“我……”“没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江宁轻轻地打断他,笑了笑,从冉清桓手上把酒壶拿过来,替自己满上,“余将军,你我各有各的前程,都到了现在的地步,还说这些做什么?
好没意思。”余彻深深地看着他,眼睛里迸出血丝来,只听江宁接着道:“如若我是余老夫人,也定不会容得余家长子,当朝一等功将军和一个男人不清不楚……何况这个男人与你同朝为官。”“几年前余老夫人闹过一通,当时我也在场,”冉清桓忍不住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不是皇上摆平了?”江宁摇摇头:“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老夫人担心的是子嗣,我是不知道皇上承诺了她什么,但是看上去这问题解决起来也应该不是什么难事……不过如今,老夫人担心的东西变成了余家的声明和将军的前程。”他仿佛不在意似的说道,“究竟不是在府上养几个小倌男宠,这样大的家业,传出去也不成体统。
而且——老夫人大概认为,反正也长久不了,到时候同朝为官,抬头不见低头见,真到无法收场的地步,可就麻烦了。”“放屁!”尹玉英冲着余彻骂道,“你老娘说什么你就是什么?
我真是认错你了!”余彻低下头,牙关咬得紧紧的,指甲扣到肉里,手背上青青白白的爆出的全是筋,却不说话。
“我听说,”好长时间只坐在一边听的莫舜华低声问道,“余老夫人为余兄你订了一门婚事,你……没有拒绝?
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隐情?”余彻沉默了良久,终于还是极缓极缓地摇摇头,仿佛拨动了千斤的重量,江宁却惨淡地笑了。
尹玉英还想说什么,却被冉清桓一只横在他眼前的手打断了,除了在军中,他很少用这样有明显控制倾向的强势手势,尹玉英不禁条件反射般地顿了一下。
然而冉清桓轻轻地说道:“既然有缘无分,那便罢了吧。”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章台故柳,墙头马上,却都抵不过世间风雨。
冉清桓清秀而常年显得苍白的脸上分明是了然,江宁一震,投过去却是感激的目光,余彻用力闭上眼睛,举杯向他相敬,而后一饮而尽,到底有人是什么都明白的,到底有这么一个人……能够知己知事。
尹玉英难以置信地望着冉清桓,好像他说出了什么滑天下之大稽的言论,张张嘴,却为这三个人之间奇异的互动迷惑了,莫名其妙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坐中沉静下来,所有人寂寂无语,牵扯出各自心事。
尹玉英久在边关,对于朝中的事情,多少是有些陌生的,就算知道眼下滚滚翻涌的明争暗斗,恐怕以他的性子,也一时想不到什么,冉清桓却是日复一日地把这些收在眼皮底下,三言两语,便已经明白了余老夫人在意的究竟是什么。
大景初定,朝中两方面的势力开始隐隐对峙起来。
一派以太子太傅兰子羽为首,另一派则是大司徒罗广宇执牛耳,后者在战争的年月里并不显山露水,却因为当年西戎混战的时候,刚好被还是锦阳王的郑越指派负责在科举,在这些贫寒学子出身的新派官员里面人员极广,说起来算得上是门生倾朝。
罗广宇一直力求改革,废除过去种种弊端政策,这在冉清桓这个始终能跳出当时圈子的“后人”来看是很有进步意义的,然而问题是,到底这样的改革有没有条件和能力进行下去,又会给社会造成什么样的负担。
他许多本意自然是好的,却并不一定真的符合实际。
这些年科举盛行,寒门子弟们建立起自己的圈子势力,然而扎根在这片土地上的世家们仍然是一块毒瘤。
这些人游手好闲,压榨百姓,偏偏官当勾结,势力又大得很。
九州最后混战的时候,冉清桓一场大水冲垮了九州的粮仓,无数人流离失所,死伤的百姓甚至要比战场上的军人还多,被打压得有些抬不起头来的世家势力,则选择了最有风险也收益最大的时机,兼并土地,暗地的结盟和交易——等到冉清桓从伤痕累累中回复过来的时候,局面多少变得有些无力回天了。
罗广宇主张对地主们征收重税,可是这位老先生显然没有学过经济学原理,对田亩征税,这个钱归根到底是谁交的?
你以这种名义向世家们征收税费,然后他们在通过田地的租金克扣到农户身上。
若是赶上灾荒年景,都能想象得出有多少人会因为这个上吊!余彻的弟弟余明,早在当初冉清桓把他带到西戎战场的时候就看出来,这个年轻人心性过于光明磊落,不是从政的料子,余家这一代的家主毕竟还是要落到余彻头上的,上百口的性命生计都在他一个人身上压着,他不可能想那些言情小说的“伟大”的男主角一样,为了儿女私情而放弃自己的责任。
而江宁原本只是个普通士卒,没有什么背景,所以凭借的,完全是其人的才华,他在政治上的立场总是和余彻……不,是和余家相左的,除非就像他现在的决定——远走边疆,再不理会这些纷乱人事。
何况,这些家族眼里,婚姻是个永远的交易话题,可是,从来和感情无关。
冉清桓可以想象,就算余彻不愿意,余老夫人自然也有百十种法子来算计到他和某个女子建立他所抵制的那种联系和责任关系,这些余彻不说,不是怕伤害什么人或者上演一出狗血的伦理爱情剧,而是没有必要——以江宁的骄傲,就算千般万般的理由,只要结果是一样的,就意味着,已经永远失去这个人了。
这种窝心至极的骄傲,别人或者无所适从,冉清桓却是感同身受的……他再次偏头去看江宁,刚好和那人目光撞在一起,千言万语,原来全是无谓。
后者举盏饮尽一愁绪,站起身来,平静地说道:“多谢各位今日赏脸前来相送,还有些琐事,江宁要告退了。”言罢不待尹玉英出言挽留,便径直转身离去,干净利落,没有余地。
莫舜华沉默了一会,和李野对视一眼,同时站起来,也告辞了。
冉清桓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有些别巷寂寥人散后的感伤,忍不住多喝了两杯,然后放下酒盅,看看余彻,后者先开口道:“相爷也要告辞?”冉清桓点点头,叹了口气,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好自为之。”余彻勉强一笑:“不知道皇上遇到相爷这般通透的人,究竟是福是祸了。”冉清桓愣了一下,摇摇头:“多半不是什么好事吧。”一边的尹玉英却在听到了这句话以后突然睁大了眼睛,猛地抬头看着冉清桓:“你……”流言蜚语或是种种暧昧的兆头,都不足为信,然而这一问一答,却清清楚楚地印证了他一直以来心头如鲠在喉的臆测,尹玉英猛然想起那被自己忽略了的,当天闯了相府后感觉的若有若无的古怪气氛:“小冉你和皇上……是确有其事?!”冉清桓挑挑眉毛,垂下眼睛看不清神色,犹豫了一下才仿佛浑不在意似的说道:“就算吧。”“你疯了?!”尹玉英忍不住脱口而出。
这一声断喝就是余彻也给惊得一怔,豹子将军拍案而起,一把抓住冉清桓的肩膀,指头上的力量狠狠地扣进他的肉里,不用看也知道自然是青紫一片的:“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你知不知道他的身份代表什么?
你还要前程不要?!你……你糊涂啊你!”冉清桓依旧是满不在乎似的笑,那样的表情好像很久以前就长在他脸上一样,眼睛里却再没有那样带着淡淡调侃和戏谑的灵动:“豹子啊豹子……很久以前,我以为我什么都明白,现在,我忽然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明白了。”他抬起头,额前的乱发落下来挡住半只眼睛,搭在睫毛上,投下一片光影不辨的暗淡,“你说,我是不是提前老了呢?”说完,他似乎没费什么力气便从尹玉英铁钳一样的手里挣脱出来,对余彻点头示意,转身走了,木质的楼梯一阵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空空地回荡起来,那背影看起来远谈不上有什么美感,形销骨立,空荡荡地架着色泽低调的浅灰长衫。
然而再也找不出当年锦阳军帐中那挺拔、无论何时都看着安心的感觉。
原来传奇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