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潘仁是在漫天飞雪之中回到司竹园的。
这是大业十二年的最后一场雪。和之前几场相比,这次的雪花格外大朵而稀疏,飘飘洒洒有如落花碎琼,原本就因积雪而分外清幽的竹林自是愈发仙气缥缈,当身披鹤氅的何潘仁踏雪而来,看去已全然不似尘世中人。
司竹园的三位天王早已带着人等了他半日,此时当真一眼瞧见,却依旧都愣了愣神。
还是领头的大天王先回过神来,忙不迭迎上几步,抱手笑道:“大萨宝您可算是回来了,这半年我等真真是等得望眼欲穿!”说着又忍不住往何潘仁身后看了看:“大萨宝这是……一个人先回来了?”之前的信里不是说,这次出门收获颇丰,弄回来了好些粮食衣物么?
何潘仁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肩上的落雪:“是啊,车马都在后头,这雪天里骡马说不准就不听使唤了,阿祖得帮忙看着些。”
大天王的眼睛顿时一亮,回头便冲手下喝道:“你还不赶紧带人过去帮忙!”那手下吓了一跳,忙带着七八个人翻身上马,飞奔而去。
一旁的二天王便笑着跟何潘仁解释:“大萨宝有所不知,今年冬天雨雪频繁,出门不易,咱们的人手又多了不少,这些日子衣服粮草都有些短缺,尤其是这雪一下,没有皮袄靴子不好出门,若非如此,大伙儿都出来迎候萨宝了。”
何潘仁微微点头。这两人身后的确只跟了三四十号人,每个人身上都裹得跟粽子一般,平日最闹腾的三天王居然也不见踪影,只有不爱凑热闹的四天王依旧老老实实跟在后头。他随口便问了一句:“老三呢?”
二天王叹道:“他大大咧咧惯了,变天也不肯多穿,这不,昨夜就被寒风吹着了,今早起来还有些发热,他倒是想来迎萨宝,是我硬按着没让他来。”
大天王也笑道:“老三当真是傻人傻福,萨宝果然是最惦记他了。”
何潘仁看着两人微微一笑:“哪里,我还是更惦记你们两位。”
大天王和二天王相视一眼,同时大笑起来。两人一面引着何潘仁往竹林里走,一面便跟他说着这半年来司竹园里的情况:自打两年前何潘仁正式入伙,钱粮兵器随之源源而来,竹园里的千余号人马很快就翻了两翻,这半年何潘仁虽然不在,慕名来投的人却是越来越多,如今京畿之地已是无人敢与他们争锋,不少山寨还表示,日后愿意听他们的号令……
这势头自然令人振奋,两人说着说着,都抑制不住地兴奋了起来。何潘仁也点头笑了笑:“难怪!”
两人都是一愣,何潘仁含笑解释道:“我算着粮草应该是够的,你们却说缺衣少食,原来是人马多了这么多。”
一直没做声的四天王附和道:“正是,如今竹园里已有一万人手,这也罢了,还有三千多匹马,每日光草料都要十几车,它们怎么也不吃竹子?”
这一下,众人都笑了起来,大天王更是指着他摇头:“你呀你!”——老四管着大家吃喝,对粮草之事自是感慨最深,但也没必要这么抱怨嘛!
说话间,一行人已走到竹林深处,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白茫茫的雪地和被雪压得微微弯曲的翠竹,那碧绿的颜色被白雪一衬,更加显得青翠欲滴。
大天王跟二天王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人都放慢了脚步。何潘仁走了几步,若有所觉,回头正要说话,却见跟在两位天王身后的人群中,突然闪出了七八道黑色的身影,呼啦一下将何潘仁围在了当中,人人脚步轻灵矫健,手里弯刀如月,竟都是难得的好手,看武器却不像中原人。
何潘仁的脸色微冷,抬眸看向了大天王,目光竟是说不出的冷峭凉薄。
大天王不由得后退了一步,随即才回过神来,木着脸拱了拱手:“大萨宝见谅,在下也是万般无奈,不得不出此下策了。”
其实他也不想这么翻脸无情。只是山寨一日日地壮大,外头谁不知道他大天王是长安各路英雄之首,可竹园里的人却越来越只把这位大萨宝的话当圣旨,他当然是越想越不甘心。偏偏这时候何大萨宝的仇家又找上门来了。他不想替何潘仁挡刀,自然只能识时务者为俊杰。横竖那人出手阔绰,并未亏待于他,等他再拿到何潘仁的这批粮草,熬过这个寒冬,到了开春之后,这京畿一带还不是他说了算!
何潘仁仿佛看出了他的想法,了然地点了点头:“看来我是小瞧你的志向了。”
大天王的脸顿时一热,沉声怒道:“何大萨宝,这竹园是我们四兄弟打下来的,怎么多年来,大家各取所需,原也无事,你却一步步地鸠占鹊巢,我也没跟你计较,算是仁至义尽了。如今是你自己的仇家来找你算账,我难不成还要替你去死?你有工夫对我冷嘲热讽,还不如自求多福!”
转头看着那七八个西域杀手,他的语气多少有点僵硬:“诸位,姓何的我已经交给你们了,你们自己看着办!告辞!”
他说完转身想走,身后却传来了何潘仁的声音:“慢着!”
大天王脚步一顿,回头警惕道:“你还有什么事?”
何潘仁的目光却在他带来的那二三十名心腹的身上扫了一圈,缓声道:“诸位,我何潘仁跟你们的四位天王也算认识多年,从未闹过不快,这次我来到你们山寨之后,更是竭尽所能地给你们募集衣物兵器,竹园这才有了今日。你们如今真的要不念旧情,要恩将仇报,要眼睁睁把我送到屠刀之下么?”
大天王怔了一下,随即便打笑了起来:何潘仁这是终于知道怕了。他居然想用这么拙劣的法子来挑拨自己的手下!却不知这些人都是他和老二的心腹,所以他才敢放心大胆地带他们过来,如今就算何潘仁能舌灿莲花,这些人也绝不可能让他得逞!
他忍不住冷笑道:“萨宝放心,在下虽是不才,却还有几个可信的兄弟,萨宝再有本事,也不能让人人都听你的!你还是节省些力气,好好上路去吧!”
何潘仁微微垂下了眼帘,片刻后却笑了起来:“所以,司竹园这上万的人马,也就是这么些人死心塌地跟着你们俩?那我就放心了。”
放心?大天王心头蓦然一寒,脱口问道:“什么放心……”话未说完,就见那八个原本拿刀对着何潘仁的杀手同时转过身来,刀光如雪练倒卷,星光泄地,却是劈向了他们这边!他们带的心腹里虽然也有好手,但在这些弯刀面前也是不堪一击,在声声惨叫之中,那洁白的雪地上转眼便洒满了鲜血。
这下可糟了!
他忙反手拔出腰刀,直奔何潘仁而去,只是还未到近前,眼角就瞥到有刀光斜地一闪,正好挡住了他的去路。
大天王也算身经百战,在这生死关头自是更加不顾一切,一柄腰刀使得如同泼风一般,然而对方的刀光却仿佛比眼前的飞雪更飘忽诡异,总能从不可思议的地方挑将进来。几招之后,他不但没能上前一步,反而被逼得节节后退,最后更是手上一痛,腰刀脱手飞了出去,对方的弯刀毫不客气地指住了他。
而在他的周围,他的心腹们都已浑身是血地倒下了,就连最机警的二天王也没跑出几步,便被一柄弯刀从后心插入,竟是生生地钉死在地上;唯有老四依旧默默地垂首站在一旁,手上既无兵器,身边亦是空无一人。
大天王原是又惊又怕,肝胆俱裂,看到这一幕,突然间反应过来:“是你,你出卖了我们!”这次的事,老三死活不愿参与,老四倒是一言不发地跟了上来,却没想到他竟然早就投靠了何潘仁。是了,他是管粮草采买的,想来早就跟何潘仁搭上头了,所以当年何潘仁才会那么痛快地卖货给他们,这次更是选了司竹园做落脚地……
四天王看了他一眼,却并没有解释什么,而是向何潘仁抚胸欠身:“属下幸不辱命。”
何潘仁点了点头:“这几年辛苦你了。”
他居然是何潘仁的下属!大天王听得目眦欲裂:“何潘仁,我明白了,你是早就在算计我了是不是?”
何潘仁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根本就不屑于回答这个问题,倒是拿刀指着他的黑衣人一把扯下了挡住了大半张脸的围巾,冷笑道:“我家萨宝算计你?你也配!”这声音极为清脆,从帽子下露出的面孔更是肌肤如雪,红唇如火,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大天王被眼前的容光晃了晃,随即才回过神来,悲愤道:“他没算计我?那个曹萨宝又是从哪里来的?你们根本都是一伙的,就是在演戏给我看,好勾得我上当受骗,再对我痛下杀手!”
美人的神色更是鄙夷:“你想得美!我家萨宝就算要算计人,算计的也是那位曹萨宝,算计的是真正的内鬼,你算个什么东西,谁耐烦来算计你?”
大天王呆住了,也就是说,实际上自己不过是个鱼饵,何潘仁这么撒手一走,是想用自己来钓出他在西域那边的仇家,这些人之所以能拿着曹萨宝的信物来帮他“处置”何潘仁,自然是已经把那边都收拾干净了。自己为了保险起见,今日把最可靠的心腹都带了出来,各自安排了任务,结果却是让何潘仁一网打尽,再无后患……
看着依旧气定神闲地站在翠竹边上,连头发丝都不曾乱上一根的何潘仁,他几乎没闷出一口血来,半晌后才惨然道:“你们……你们想把我怎样?”他们留下自己的性命,一定还有别的用场,他……他是不会让这些人如愿的!
何潘仁悠然叹息了一声,“放心,我不会把你怎样——看在你帮我解决了心腹大患的份上,我只是想让你死个明白……”
大天王恐惧地睁大了眼睛,不等他有更多的念头,一抹冰凉已从他的脖颈上狠狠划过。他瞧见竹林倾倒,大地迎面扑了过来,耳中却还是听到了何潘仁那带着笑意的醇厚声音——“不用谢。”
烈焰红唇的美人“呸”了一声,在大天王的尸身上擦了擦弯刀上的血迹,这才转过身来,兴致勃勃地看着何潘仁问道:“大萨宝,接下来咱们该做什么买卖了?“
何潘仁笑了笑:“自然是招兵买马。”
红唇美人眨了眨眼睛:“商会里的内鬼不是都清理干净了么?你真的不回去了,要在中原造反?这算什么好买卖?”
四天王忙解释道:“这可未必不是好买卖,大萨宝这次在江南就挣了一大笔钱,前些日子又山西招到了一批好手,如今万事都已准备妥当,自然该把这造反的买卖好好做起来了!”
红唇美人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知道什么是好买卖!”
四天王嘿嘿一笑,被美人这么一瞪,竟是浑身舒坦,原本木讷的面孔上都多了好几分光彩。
何潘仁也看着远处微笑起来。在飘飞的雪花中,他的笑容看去多少有些缥缈,语气却是笃定得不容置疑:“一切都已准备妥当,是该好好开始了。”这样,等到春暖花开的那一日,等到天翻地覆的那一日,他就能开始做他生平最大的一笔买卖了。
要么赢得一切,要么输掉一切。
为了她,他愿意,赌上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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