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陆续续的几场雪下过之后,新年转眼间已近在眼前。无论是晋阳还是长安,街头巷尾都飘荡起了熬糖的甜香,酿酒的醇香,榨油的焦香,以及制作各种果子点心时的诱人浓香。当这些香气热热闹闹地混杂在一起,那就是“年”的味道了。
这样的年味自来最能让孩子们垂涎欲滴,让他们恨不能生出翅膀飞到年夜,却也会让许多人心烦意乱,不愿去多想即将来到的年关。
柴绍就一直都不喜欢这种过年的甜腻味道。
在年少时,这意味着他将有好些日子哪里都去不了,只能天天面对着父亲,动辄就会挨上一顿训斥;后来那些年,又意味着他必须打起精神来应付姨娘的唠叨和亲戚们的劝诫;等到这一切好不容易都过去了,这两年他回头一看,才蓦然发现,那样的年节,居然已经算得上是好时光了。
至少好过在这种万家团聚的日子里,在这座偌大的府邸中,只剩下他和阿哲父子俩,冷冷清清地守过这漫长的夜晚。哪怕平日里他早已习惯如此,真到了这样的年节时分,他还是难免会觉得有些落寞,有些难捱。
当然,要是跟眼前的处境比起来……
柴绍只觉得额角一跳一跳地牵痛,却还是不得不扯起嘴角,俯下身去,放柔了声音:“阿哲,阿耶要奖你,是因为你在族学里得了甲等,所以你要的奖赏也得跟学业有关,你说是不是?”
阿哲本来就很有些紧张,听到这话更是绷紧了那张胖胖的小脸,想了片刻后,眼睛却突然一亮:“阿耶,我想把这个好消息亲口告诉阿娘,再让她给我缝一个书袋做奖赏,好不好?”
他话说到一半似乎已从柴绍的脸色上意识到不对,声音便慢慢地低了下去,说到最后那句“好不好”时,几乎已是微不可闻,只是那双圆溜溜的眼睛里,却依然抑制不住地闪烁着期待。
柴绍好容易才没叹出一口气来——他自己不爱读书,当年在族学里没少逃课生事,年年都是乙等丙等,二郎柴青更是如此,因此,当阿哲拿回这个甲等的考评时,他喜出望外之下顺口便问了阿哲一句,想要什么奖励;等到阿哲问他是不是什么奖励都可以时,他才意识到不对,还努力把话往回收了收,结果阿哲却还是……
都怪他大意了!
这两年以来,阿哲其实很少提到娘亲小环。那一次的惊吓过后,他好像一夜长大,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小环的离开,自然而然地开始跟着柴绍在外院生活。他依然会说说笑笑,也会乖乖地练武,乖乖地读书,除了比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懂事些,再看不出有什么异常。
但其实,阿哲一直就没有忘记他娘吧?为了能提出这个要求,他大概已经默默地努力很久了,却从来不敢告诉别人。就像柴绍自己,在阿哲的这个年龄,他何尝不是只敢在夜里悄悄期盼:若是他的娘亲能够回来,那该有多好,只要阿娘能回来,他什么都愿意做!
这念头让柴绍胸中变得酸涩无比,伸手摸了摸阿哲的头,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阿哲也紧紧地抿着嘴,那双圆溜溜的眼睛里渐渐蓄起了泪光:“阿耶,我阿娘她是不是早就已经死了?”
这叫什么话?柴绍断然摇头:“胡说!你阿娘没死,她还活得好好的。”
阿哲猛地睁大了眼睛:“那她为何一直都不回家?而且他们都说……”他顿了一下,终于哽咽起来:“他们都说我阿娘已经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柴绍心里愈发难受,看着阿哲的泪眼,只能叹了口气:“阿哲,你莫听那些人胡言乱语,你阿娘当真还活着。我不是早就告诉你了,她只是生病了,要去很远的地方慢慢养病。”
阿哲用手背抹了抹泪,眼巴巴地看着柴绍抽泣道:“可是阿娘她已经走了很久很久了,我都快记不起她的模样了!她到底是得了什么病,为何养了这么久还没好?她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啊?”
这些问题柴绍更是无法回答。阿哲已经长大了,懂事了,他不愿骗得孩子白白心怀期望;可阿哲又还没有足够大,足够懂事,他也无法直接告诉阿哲:他的阿娘犯了不可原谅的错误,永远也不能再回到这个家里来了!
阿哲见柴绍皱眉不语,脸上的伤心渐渐变成了失望和愤怒,突然握紧拳头转身跑了出去。柴绍自是能拉住他,却在伸手时犹豫了一下,阿哲已如炮弹般冲了出去,只是跑出去没多远,便“啊”的一声惊叫出来。
随即响起的,是一个微微发紧的柔和声音:“小郎君,你不要紧吧?”
柴绍听着动静不对,早已几步出了房门。却见门外廊下,秦娘已伸手扶住了阿哲。她的身上裹着一件厚厚的披风,不知是被撞着了,还是吓着了,脸色明显有点发白,却还是柔声细语问阿哲:“小郎君怎么哭了?”
阿哲正自伤心,又觉得有些丢脸,闷声道:“不要你管!”说完扭着身子就要把秦娘甩开。
柴绍忙伸手按住了他,皱眉喝了一声:“阿哲!”
阿哲挣不开他的钳制,徒劳地挣扎了几下,终于大哭起来:“放开我,我要找阿娘,我要阿娘回来!”
柴绍不敢松手,却也听不得他这样哭喊,只能怒道:“你哭什么?我不是跟你说了,你阿娘在外头养病呢,你以为你一哭她就能回来了?”
阿哲此时哪里还肯听他的,哭得愈发伤心,柴绍只觉得汗都要冒出来了,又不知该如何哄他。还是秦娘蹲了下来,轻声道:“小郎君是想阿娘了么?你若是想见你阿娘,其实也不是那么难。”
阿哲抬头看着秦娘打了个嗝,哭声骤然而停。柴绍的眉头却是皱得更紧了:“阿秦!”
秦娘看着柴绍微笑着点了点头,这才对阿哲道:“你阿耶不是说了么,你阿娘是生病了,要在外头养病,若是让她回长安,只怕会病得更厉害,你也不愿意这样吧?所以你阿娘是没法回长安来看你了,但没关系,你可以去看她呀!不过你阿娘现在住的地方离这边很远,得等你长到跟你阿耶一般高了,能一个人走远路了,你才可以去看你阿娘!你快些长大,就能快些见到她。”
阿哲微微张大了嘴,又转头看了看柴绍。柴绍心里一松,对阿哲肯定地点了点头:“正是,只要你长到跟我一般高,自然就能去看你阿娘。”
毕竟凌云在离开长安时,对小环的态度已温和了许多,她把小环送去洛阳,就是没有打算把她远远打发走。虽然他不会因此觉得可以让小环再回到这个家里来,但等到阿哲长大成人,等他知道了这一切的前因后果,身为人子,他应该是可以去见一见小环的。
阿哲见柴绍点头,脸上顿时重新放出了光彩,“等我长大了,真的可以去看阿娘?”
柴绍自是再次点头,秦娘也柔声道:“可小郎君要是这么哭下去,可不像是能快快长大的样子。”
阿哲不好意思地抹了把脸,秦娘拿出帕子来,给他细细地擦干了眼泪,理好了衣裳。阿哲忙努力地重新板起了小脸,规规矩矩向柴绍行了个礼:“儿子先回去换身衣服,儿子告退。”
看着他小大人般的背影,柴绍摇摇头长出了一口气。秦娘也慢慢起身,目送着阿哲走出院门,眼中露出了温柔的笑意。
柴绍看到她的眼神,心里的郁结多少消散了少许。这两年,秦娘并不曾刻意接近阿哲,但他看得出来,她应该是很喜欢孩子的,因此……他的目光在秦娘身上转了转,随口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秦娘笑着扬了扬手里的信件:“今日刚收到晋阳那边的来信,这不就赶紧给你送过来了。”
晋阳?柴绍连忙接过信封,挑破封印,里头只有薄薄的两张纸,他一目十行地看了下去,又回过头来仔细读了一遍,半晌都没有做声。
秦娘看着他的神色,小心地问道:“国公那边,是不是有娘子的消息了?”
柴绍三两下收起了信纸:“是三娘的信,她说她和二郎已经到晋阳了,准备在晋阳过年。等到化雪通路了,她要先去洛阳一趟,把二姊姊接到长安来。”
秦娘怔了怔,轻轻笑了起来:“就是说,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娘子就要回来了?”
柴绍转开了目光,只觉得手里的信纸上仿佛有淡淡的热力传来,一时也说不出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应该是吧。”
秦娘微微垂下眼眸,右手不由自主地搭在了她刚刚有些凸起的小腹上。静静的庭院里,北风打着旋地吹了过来,也带来一股炸糕的香气,那热腾腾的焦甜气味,顿时把满院梅花的清香都压了下去。
秦娘没有抬头,嘴角的笑意却深了一些:“那就好。”
等到春暖花开,时间应该是刚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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