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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平阳传(平阳传) 第四卷 生死离别 第十七章 算无遗策(下)

    柴绍是来向陛下报信的?

    侍卫们心头一震,转念间便明白过来——

    难怪这半个多月里洛阳那边会音信断绝,原来并不是兵部那帮人所谓的“盗匪横行,阻断驿路”之故,而是真的出了大事!

    他们心里自是疑窦丛生,却不敢多问。有人急忙进去通报,不多时,一名内侍快步走出,领着柴绍一路往里去了。

    此时的御帐里却是静悄悄的,几十支儿臂粗的蜡烛将四下照得通亮,案几正中那盘仿造着辽东城内外地形做出的黍米模型更是被照得纤毫毕现。只是刚才还围绕着米盘兴奋讨论的文武臣工都已不见踪影,唯有宇文述依旧恭敬地等候在一旁,而案几后的杨广则是在奋笔疾书,一张军令眼见已只剩最后两字。

    听到外头内侍的回报,他不耐烦地喝了声“进来”,不等柴绍行礼完毕便头也不抬地问道:“长安那边到底出了什么事?莫不是又有什么田舍汉做了盗匪?”这种事,他听都听烦了!那些人能成什么气候?偏偏这些废物每次还要十万火急地报将上来,真真是该死!

    柴绍自然听出了这话语里的轻慢和烦躁,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沉声道:“启禀陛下,本月初三,逆贼杨玄感在黎阳聚众作乱,如今已兵临洛阳。”

    杨广手里的白玉紫毫“啪”地一声摔落在了案几之上,那张笔走龙蛇的军令上顿时留下了一团刺眼的墨污。他却什么都没察觉到,耳中仿佛只剩下了“杨玄感”三个字在嗡嗡作响。

    抬头看着柴绍,杨广的声音已变得有些尖锐:“谁?谁举兵作乱了?”

    柴绍没有抬头也能想象得出陛下此时的脸色,心里不知为何竟是失望比畏惧更多些。他不敢深思,只是将刚才说过的话又复述了一遍,一字一句都说得清晰无比。

    这浑厚的声音仿佛让杨广耳里的嗡鸣声也放大了几倍,他不由伸手撑住了案几:真的是杨玄感,居然真的是他!自己难道待他还不够信重么?这次更是把在黎阳调粮的重任都交给了他,而他却在这个节骨眼上反了,在这个节骨眼上给自己背后来了狠狠一刀!

    宇文述自然也是大惊:楚国公杨玄感居然反了,杨家势大根深,他又深得人望,他起兵造反可是个大祸患!不过更可怕的是,杨玄感初三便已举兵造反,为何直到今日才有柴绍前来报信?这里头……

    他越想越是心惊,见杨广依然青着脸一言不发,斟酌片刻还是开了口:“陛下?”

    杨广蓦然回过神来,咬牙道:“你即刻令人去将杨玄纵、杨万硕给我拿下!”

    宇文述心里微沉:这两人都是杨玄感的弟弟,如今就在这大军之中,按理是该先拿下他们再说,只是他心里不知为何竟有种极不好的感觉……

    不过他更知道,此时自己一个字都不能多说,忙躬身应诺,转身便出了大帐。等他招来心腹将事情吩咐下去,转身要回御帐时,有人却突然叫了他一声。

    宇文述回头瞧见是李渊,心头一惊,忙上前抱手问道:“唐国公为何在此?可是粮草出了什么变故?”这时候要是粮草再有闪失,那就真要一败涂地了!

    李渊还礼叹道:“粮草倒是无事,我这回过来,乃是专程护送柴大郎。”

    专程护送柴绍?宇文述心里一动:“国公的意思是?”

    李渊看着他的眼睛,轻轻点了点头:“我得了几匹好马,正要献给陛下,索性便让柴大郎乔装成了随从的模样,这才一路顺利,抵达此处。”

    宇文述暗暗点头,李渊果然也意识到了不对,既然如此,这种事自然还是让他来告诉陛下好了!他脸上便适当地露出了些许惊疑:“国公是疑心……快,快随我去见驾!”

    李渊看去也没有多想,跟着宇文述来到御帐之前,一声通报后,低头走了进去。

    御帐里,柴绍已将自己所知的情况悉数回报了一遍,杨广听得脸都青了:杨玄感不但已经兵临洛阳,而且是势如破竹,从者云集!

    瞧见李渊,他自是半点好气也没有:“李卿又有什么要紧事情?”

    李渊忙不迭地行了个大礼:“陛下,微臣的确有话回禀——两日前,微臣从柴侍卫口中得知此事,当时便觉得不对,陛下英明果决,四海臣服,就算有乱臣贼子不自量力,也不过是以卵击石,此次却闹出了这般势头?其中定有蹊跷!”

    杨广原是心烦意乱,听到这里却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那你觉得有何蹊跷?”

    李渊叹息道:“陛下请想,从洛阳到辽东固然路途遥远,盗匪横行,但洛阳先后派出了百十名精锐北上报信,断然不会全都断送在盗匪手里,可为何直到今日,陛下竟没收到过半点消息?”

    杨广眼前一亮,脱口道:“你是说,朕的身边,有杨家的内贼阻断消息?”

    李渊毫不犹豫地叩下头去:“陛下英明!”

    宇文述在旁边听得只想摇头:都说李渊是个老实人,他哪点老实了?陛下最不爱听到坏消息,他却能把一个糟糕之极的事情说得这般讨喜,就是自己也没法做得更好了!

    眼见杨广向他看了过来,宇文述这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忙惶然道:“陛下,唐国公此言甚是,老臣愿解去职务,自留账外,以待陛下查清此事。”

    杨广心里原是有些疑云,见宇文述如此惶恐,还是摆了摆手:“宇文公多虑了,朕是想让你即刻带人查清此事,绝不能让内奸逃脱。”

    宇文述心里一沉: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杨家兄弟交游广阔,内应一时半刻未必查得出来,以陛下的疑心之重,到时说不定会把自己都折进去!

    心思急转之下,他忙长揖道:“臣遵命!只是陛下,唐国公既已对此有所察觉,与此事又毫无干连,臣以为,不如让他来主办此事,臣愿全力协助!”

    李渊不由叫了起来:“这如何使得?”

    杨广却是略一思量便一锤定音:“就这么办!”宇文述说得对,李渊能带柴绍过来,足以证明他与内贼毫无干连,他来出手,最合适不过。

    柴绍听得一颗心都提了起来。李渊也傻了眼,但眼见推辞不得,只能强打精神谢过杨广,和宇文述一道匆匆出帐安排人手。

    然而坏消息却来得比想象的更快:去抓杨玄纵杨万硕的人都是空手而归,因为两人日前已分别被兵部调往了辽远和涿郡。

    宇文述一听就变了脸色,倒是李渊皱眉片刻便断然道:“来人,去把斛斯侍郎请来!”

    宇文述听到回报便已确定,问题是出在兵部。但听到李渊直接说出斛斯政来,他还是大吃了一惊:这位斛斯政极受陛下信任,日后前途不可限量,他怎么会……

    李渊也是一脸感叹:“我也是刚想起来,今日我带柴大郎赶到城外,不到一盏茶工夫,斛斯侍郎就亲自下令开了城门!”

    他一个侍郎深夜守在西门……宇文述顷刻间也反应过来,忙厉声下令:“多带些人,赶紧去!”

    不过这一次,他们却依旧是晚了一步:斛斯政在李渊入城后不久就带着随从出了东门,直奔辽东城的方向去了。今夜通宵大开的东门,成就了他的逃生之路。

    杨广得到这样的回报,自是脸色铁青。李渊只得下跪请罪,自称该死。

    宇文述忙也跪了下来:“陛下息怒,唐国公一听说杨玄纵被兵部调走,就下令去抓斛斯政了。奈何此贼太过狡诈,见国公深夜前来,当即就跑了,可见其装备之周全,若是国公再晚来两日,还不知此贼会有何等图谋!他身居要职,若在战事的紧要关头……”他脸上满是惧色,怎么都不敢再往下说了。宝来.baishiye.

    杨广只听得心头一寒,顿时也多了几分后怕和庆幸。

    宇文述这才接着道:“陛下也不必太过担忧,如今他既往高丽那边去了,待陛下扫平高丽之日,何愁抓不到此贼?”

    杨广听得怒气稍息,但还是斜睨了李渊一眼才道:“如今这为首的逆贼是跑了,那胁从的断然不能再放走一个!”

    李渊和宇文述自是齐声应是——既然已经查到是斛斯政,顺着他这条线下去的兵部官吏自然都已他们抓了起来,人多了,审理起来倒也并非难事。

    听到他们的回禀,杨广这才满意了些。李渊脸上却突然又露出了几分犹豫:“陛下既让臣追查此事,一个都不能放过,有一桩事臣不知该不该禀报。”

    杨广不耐烦道:“讲!”

    李渊咬了咬牙,“不知陛下是否记得,当初微臣与元弘嗣有过冲突,小女为了逃生,曾让婢子在元府书房放火,后来臣才知晓,这婢子在书房里还瞧见了一个极精巧的暗盒,顺手便把里头的文书都拿了……”

    杨广越听越觉得不对,沉声问道:“里头是什么?”

    李渊惶然道:“微臣也是后来才知道此事,一翻发现,是元家的私房账目,以及……几封斛斯政写来的信件!”

    杨广的眉头再次紧紧地皱了起来,他自然知道元弘嗣跟斛斯政是亲上加亲,这也罢了,但如果元弘嗣把他的信和家里最要紧的账本放在一处……他的声音不自觉地已冷了几分:“这些物件如今何处?”

    李渊苦笑道:“之前微臣并没把这些东西当回事,随手放在书房了,如今应当还在涿郡那边,陛下放心,臣虽然糊涂,断然不敢在此事上胡言乱语。陛下尽管派人去微臣的书房搜查,定能拿到。”

    杨广看了他一眼,心知他既然敢如此说,此事便做不得假,而他是刚刚才知道斛斯政勾结杨玄感的事,断然没有提前做出准备的道理。

    李渊见杨广不语,这才小心地说了下去:“臣也知道,他们两家交好,此事不算稀奇,而臣与元弘嗣又有冲突在先,此时提起,倒像是有私心了。但若是为了避嫌就隐瞒不报,又实在是愧对陛下的信任。毕竟元弘嗣如今镇守山西,手握重兵,若是与杨贼呼应,后果不堪设想!”

    最后这两句话宛如重击,杨广心里顿时再没有半分的犹疑:没错,这样一个跟斛律政交好的人,决计不能让他手握重兵扼守要害!

    但眼下谁能去捉拿他,代替他呢?

    他的目光在帐内缓缓转了一圈,到底还是落在了李渊的身上:论资历,论忠心,他都合格,何况他和元弘嗣有仇,绝不会再让人逃脱了!

    紧紧地盯着李渊,他终于点了点头:“李卿,既然如此,那你即刻带上朕的旨意,前往弘化郡,捉拿元弘嗣,使人解往长安。”

    李渊愣了一下,脱口道:“陛下,论理,臣该当避嫌才……”

    杨广心里一松,开口打断了他:“你不是才请过罪么?那就拿元弘嗣来将功赎罪!此外,你还要替朕镇守弘化郡,调度关右诸军,共击杨贼!”

    比起李渊如今的职位来,这番任命其实算不得什么高升,更别说去捉拿元弘嗣要面临的风险!李渊却还是毫不犹豫地深深伏下身去,语气里也带上了压抑不住的颤动:“谢陛下!微臣当肝脑涂地,报答陛下深恩。”

    这激动之情实在真诚,杨广多了几分满意,摆手道:“你去准备准备吧。”

    转头瞧见柴绍,他心里却又是一阵不舒服,想了想才淡然道:“柴卿也去准备准备吧,你要尽快赶回洛阳,告诉他们,朕已收到消息,各路大军即刻回程,让他们坚守城池,朕绝不会教杨玄感那贼子再搅乱乾坤!”

    柴绍躬身应是,对这结果倒也没什么意外——他当然知道,陛下不喜噩耗,同样不喜带来噩耗的人,唐国公如此苦心安排,又是一夜忙碌,最后也不过是接了这么个烫手山芋,自己能够无奖无罚已是幸运。

    此事,他已尽力而为,日后问心无愧。

    默默退后几步,柴绍跟着李渊离开了御帐。外头已是天色大亮,而随着撤军的命令,整个古城很快便乱成了一团,他们自是不好再耽搁下去,拿到圣旨便骑马直奔城外——那几匹大宛马到底还是送到了御马房,自有人另挑了军马给他们。

    一行人依旧从西城门下走过,只是来时漫天星光,离开时却是满身朝晖。

    柴绍忍不住回头瞧了一眼,却见一轮红日已从东边升起,霞光万丈,将整座古城映照得分外雄伟,但谁能想到呢,这并不是胜利的兆头,而是又一次的……

    他不由深深地叹了口气,却见李渊也在怔怔地看着那轮红日,眼里竟仿佛有泪光闪动。

    柴绍吓了一跳,忙道:“国公莫要太过担忧,此去山西未必是件坏事。”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突然想起一事,忙道:“也算巧了,这一路过去,国公还能追上令郎令爱,互相多个照应,何况……”

    李渊转头看着他,突然大笑了起来:“大郎说得是,我该高兴才是,我该高兴才是!”因为阿窦一点都没算错,果然是杨玄感反了,果然是兵部有人接应,不是斛斯政的手下,就是斛斯政本人!

    而半年前,三娘的那个婢子从元府偷出来的账本信件,如今也终于派上了用场——那里头的信件当然不止是斛斯政一个人的,但就算调查的人此刻就在涿郡书房,他们也只会搜到斛斯政的信。虽说信里也没什么勾结造反的证据,可现在,有没有证据重要吗?重要的是帝王的心!

    就像对自己而言,拿下元弘嗣其实也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如此一来,他们一家不但能在路上重聚,大郎他们还能顺理成章地跟随自己前往弘化;重要的是,他们终于可以远离洛阳,远离即将来临的清洗,终于可以有一个喘息的机会!

    阿窦,一切都如她所算,一切都如她所愿,只是她,却什么都看不到了……

    想到这里,李渊笑容依旧,眼泪却也夺眶而出。

    柴绍更是心惊胆战:“国公!”

    李渊一把抹干了眼泪,看着柴绍又笑了起来:“大郎,你到现在,还叫我国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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