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掌大的铜铎,一步一摇,引导着后头的灵车棺木缓缓往南而行。那清冷的声音,在夕阳斜照的空旷原野上传了出老远,也给这支扶棺回京的队伍平添了几分凄凉。
凌云牵马走在柩车的边上,心神仿佛也被这铎铃声牵引,飘飘荡荡的不知飞到了何处。
在这条路上,他们已经走了整整两天了——扶棺回京,有将近三千里的路程,按理他们自是可以骑马坐车的,但那样做终究不够恭敬,至少在出发后和到达前的这两三日,还是步行才更合乎孝道。只是母亲如果有知的话,对这样的孝道,她大概根本就不会在乎吧……
耳边有人叫了声“三娘”,凌云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却见周嬷嬷正一脸担忧地瞧着自己。
她忙定了定神:“嬷嬷?”
周嬷嬷叹了口气,抬眸往前方示意。凌云这才发现,前头已是涿县城北的金台驿,先行一步的良叔早就让人在路边搭起了两座坐北朝南的吉凶帐幕,正等着他们的到来。
这事昨日凌云便已做过,此时自是不用周嬷嬷再提点,指挥着健仆们将棺木抬入西边的凶帐,又将灵座在东边的吉帐里设好,再把酒、脯、黍、稷等物放上案几。待得一切布置完毕,玄霸坐的马车也已赶到,众人一道行礼祭拜过一番,这一日的事情便算是都处置妥当了。
凌云最担心的还是玄霸的身体,虽见他下车气色还好,走出帐幕后,忍不住又仔细地瞧了瞧他。
玄霸忙笑道:“阿姊放心,何大哥的马车平稳得很,我们又只在早晚赶路,也不会闷热,今日我感觉已经好多了。”
何大哥?凌云有些诧异,但还是向一旁的何潘仁欠身行礼:“多谢萨宝。”
何潘仁侧开半步,神色淡淡地还了个礼:“三娘客气了。”说完又向玄霸点了点头,随即便带着阿祖转身离开,连那背影仿佛都透出了十二分的清冷疏远。
凌云心头诧异更甚:他这是怎么了?
跟上来的小鱼也纳闷道:“娘子,难不成国公忘记给何大萨宝钱了?”
凌云摇了摇头,父亲这些日子百忙之中还是筹集了千两黄金,临行前已交代良叔拿给何潘仁了,虽说父亲这次没能亲自接待他,可事出有因,何潘仁对此也没有什么不满。
小鱼奇道:“那又是谁惹了他?”
凌云心里一动,看向了玄霸,却见玄霸一脸窘迫,欲言又止,见凌云瞧着他不语,这才苦笑道:“是四弟,早间何大哥带着我提前出发时,四郎问何大哥,这么殷勤,是不是想给……想给我做家奴。”
元吉的嗓子还没全好,就又开始胡说八道、惹是生非了?三郎这般迟疑,是因为他的原话更难听吧?凌云摇了摇头,简直不知说什么才好,难怪玄霸竟改了称呼,原来是为了弥补元吉的无礼,要以这个称呼来表达出亲近和尊敬之意。
不过,以何潘仁的面皮之厚,元吉的刻薄话,他怎么会往心里去?
凌云心里依旧有些不解,不过看着玄霸带着为难之色的苍白面孔,到底还是没有再问下去。
只是没过多久,她心里的这个疑问到底还是找到了答案——掌灯之后,周嬷嬷便找了过来,照例问过明日的安排之后,又闲聊般的问道:“那位何大萨宝和三郎倒是亲近,却不知他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凌云摇了摇头,随即才意识到,他们这一路上虽也算得上同甘共苦,但对于这个人,好些事情她还真是毫无了解。
周嬷嬷看着凌云的神色,便知此事她还从未想过,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这才笑道:“我看他年纪比大郎也小不了多少吧?想来家里应该是有妻有子,这么长年累月的在外头奔忙,又生得那般模样,也不知家里人该如何惦记……”
何潘仁已经有妻有子了?凌云只觉得心里一阵异样,按说他的年纪只怕比长兄还要大些,有妻有子也是情理中事,但这话听上去怎么……这么不像是真的呢?她看了周嬷嬷一眼,突然意识到有些不对,皱眉道:“嬷嬷,你到底想说什么?”
周嬷嬷没料到凌云如此敏锐,有心搪塞几句,但对着她清亮的眸子,到底还是欠身道了歉意:“三娘莫怪老奴多心,这位何大萨宝容貌行事都与众不同,待三郎又好,原是招眼了些。今日早间,老奴便听到四郎问他,他这么殷勤,是想给三郎做家奴,还是想给三娘你做面首?”
难怪三郎转述时吞吞吐吐,难怪何潘仁突然变得如此冷淡,他不是生气,他是……避嫌!凌云脸色一沉,语气里不自觉的多了几分寒意:“四郎还说什么了?”
周嬷嬷忙道:“那倒没有,何大萨宝当时就上下打量了四郎几眼,回答说,四郎生得这般清奇,居然也知道什么面首不面首的,实在是太过多虑了。”
凌云纵然恼怒,听到这话,也差点失笑。周嬷嬷想着当时的情形,也是莞尔:“四郎愣了半日才明白他的意思,气得上来要打他,却被他拌了个满嘴泥。大郎听到动静不对,过来把四郎拉走了,过了一会儿又过来跟何萨宝道了歉,说绝不会让四郎再胡说八道。这事自然就算是过去了,但老奴心里却还是有些不踏实,这才过来多嘴几句,三郎跟他亲近也就罢了,三娘还是要注意避嫌才好。”
说到最后,她忍不住叹了口气。这位大萨宝生得实在是好,做事也极有手段,待三娘三郎更是亲厚,前日不惜得罪大郎,甚至得罪国公,也要帮他们说话。偏偏他却是个胡人,还是个胡商!纵然他是人中龙凤,身份到底太差了。说句不吉利的,除非三娘像前日那般,真的一怒之下破门而出,从此浪迹天涯,否则,此事便绝无半分可能。
凌云转念间也明白了她的意思,沉默片刻才道:“嬷嬷多虑了。”
周嬷嬷也不敢多说,忙转了话题:“我看柴大郎跟三郎也熟稔得很,三娘觉得他如何?”
凌云愣了一下,抬眸看着周嬷嬷,脸色渐渐变得肃然:“嬷嬷,有事请直言!”书仓网.shucang
周嬷嬷看着她的神色,心里不由一沉,但此事原也无法再拖延下去,当下也敛容问道:“三娘可还记得夫人临终前交代的事?”
果然是这件事!凌云当然记得,母亲说过,她已为自己安排了一门亲事,这些日子她都没来得及多想,只觉得大概又是哪位表兄,结果却是柴大哥!可柴大哥……她几乎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柴大哥不会答应的。”
周嬷嬷笑道:“老奴若猜得不错,柴大郎只怕已经答应了。”不然的话,国公怎么会带他来三娘的院子,又怎么会亲自带他去辽东?可见一切顺利。不过瞧着凌云的模样,她也有些笑不出来了:“怎么?三娘觉得柴大郎不好?”
他是不好么?凌云只觉得心头又是恍惚又是混乱,简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半晌还是摇了摇头,柴大哥当然没什么不好,他比那些表兄们都好得多,她只是……实在无法想像嫁给他这件事!
周嬷嬷不由松了口气,柔声道:“三娘,此事夫人已经反复想过,你不愿嫁人之后一辈子都要装模作样,但见过你的真面目又不会心生嫌弃的人,除了柴大郎还有谁?他是个重情义的人,年少时荒唐过,日后倒是更不容易被蛊惑,就是后宅乱了些,但以你的身份本事,她们那些人能翻出什么水花来?最难得的是,你嫁过去后,上头没有公婆,家里人口也简单,你只用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就成,这比什么都强!”
凌云听得几乎苦笑起来,阿娘考虑得的确周到,她吃过的那些苦,一件都不想让自己再吃了,尤其是,绝不会让自己被婆婆磋磨,挑的窦家表弟是这样,柴大哥也是这样,可是……抬头看着周嬷嬷,她轻轻吐出了一口气:“嬷嬷,我不想嫁人。”尤其是在明白了母亲这些年的经历和煎熬之后,她真的不想再把自己的这一辈子放到哪个男人手里。
周嬷嬷胸口顿时凉了半截:这正是她最担心的情形!她立时长跪而起,正色道:“三娘若这么想,岂不是辜负了夫人的一片苦心?夫人临终前跟三娘交代得最多,就是想让三娘日后能过得松快些。以娘子的身份,不嫁人这条路,绝不是能轻轻松松走下去的。那众人侧目、众口毁谤的滋味,就算娘子你不介意,国公和几位郎君又要如何去承受?”
是啊,她不嫁人,可以避居乡野,甚至可以出门游历,但旁人议论起来,不但要说她不好,还要说父亲对她不慈,几个兄弟对她不友……自己凭什么要让他们经历这些?凌云不由得垂下了眼帘,不知该说什么了。
周嬷嬷心头微松,忙接着问道:“娘子觉得阿文如何。”
文嬷嬷?凌云不知她为何突然问起了这个,但想了想还是答道:“文嬷嬷看着严厉古板,其实是个热心肠。”
周嬷嬷笑了起来:“正是,其实阿文年轻时最是心热,人也活泼,小七和那时的她就有几分相像。只是看着夫人一天天被老夫人磋磨,她的性子才渐渐偏激起来,死活都不肯嫁人不说,后来还变成了……那般模样。”
凌云心里一动,突然想起了刚到庄园的那一天,听说陶家兄弟的祖母虐待他们的母亲,而陶老二却跟着祖母逼迫母亲时,文嬷嬷那突如其来的暴怒——原来症结是在这里!
周嬷嬷不知想起了什么,也轻轻地叹了口气:“有一句话我一直藏在心里没敢跟她讲,阿文后来的模样,其实是越来越像老夫人了。”
恍如一道惊雷在眼前响起,凌云不由彻底愣住了,心底深处仿佛有个声音在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可是,其实……
周嬷嬷抬头看着凌云,眼里满是悲哀:“其实不光文嬷嬷是这样,夫人她……三娘恐怕还不知道吧?夫人这次来涿郡前发现三郎跑了时,原是动了怒的,但那时姑夫人恰好来送行,随口说了一句,说母亲待别人都好,就是待二郎之外的几个亲生儿女的模样,总会让她想起当年的老夫人。夫人当时什么都没说,但从那天之后,身子就越发一日不如一日了。夫人最后说,她的一生是个笑话,其实说的就是……”
周嬷嬷终于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凌云不由得闭上了双眼,泪水却依旧从眼角滑落了下来。是啊,有什么事情会比挣扎煎熬了一辈子,却慢慢活成了最恨的那个人的模样,更可笑,更可悲?母亲说她谁都不原谅,是因为,其实她已经没有能力再改变,也没有办法再原谅她自己了吧?
不知过了多久,周嬷嬷才擦干了眼泪,平定了气息,轻声道:“都是老奴不好,三娘也莫要难过了,夫人说过,你不像她是好事,老奴也觉得如此。三娘你心性宽厚,这些日子虽也有些愤懑,但那日柴大郎和何萨宝一说,你就明白过来了,没让这份不满化成戾气,伤人伤己。只是三娘你既有这份心性,在嫁人之事上又何必那么偏激?夫人只盼着你能过好,如今也只有你过得顺心如意,不要被之前的那些糟心事左右,才是对夫人最大的藉慰!”
是吗?是这样吗?
窗外的风声突然变得格外清晰,仿佛有谁的脚步在风里渐行渐远。
凌云默然许久,终于缓缓开口:“嬷嬷,你让我再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