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确不是,她才是……
柴绍愣住了:自己明明听清了凌云说的每一个字,但这些字合在一起,他怎么就不大明白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了呢?
凌云显然并不在意他明不明白,转头瞧着重新列好了队形、正慢慢逼过来的宇文家众人,手上微一用力,长刀锵然出鞘。
柴绍只觉得眼前一道寒光闪过,那光芒竟有些刺目生痛,定睛再看,凌云手里的那柄弯刀果然就如一泓冰水,寒光夺目,只是制式十分古怪,刀柄颇长,刀背颇厚,刀身既宽且弯,看着既不像中原腰刀,也不像突厥弯刀,倒有点像是将一柄青龙偃月刀改短了刀柄……
他还没看明白,凌云已反手将刀握在身后,突然一磕马镫,对着七人正中间的宇文承基直冲了过去,柴绍愣了一下,忙催马跟在她的侧后方,举起手中长戟,护住她的左翼,李玄霸自是不会落后,稳稳端起长矛,跟在了凌云的右边。三人就如一支箭头,直射宇文家的扇形队伍。
宇文承基原是准备再战柴绍的,突然瞧见凌云一马当先直对自己而来,心头不由又惊又怒:难道他们都觉得自己是最弱的一环,居然让一个女人来跟自己交手?愤恨之下,他咬牙一抖手里的长矛,也是催马直上,对准凌云的心窝狠狠扎了下去。
这一枪当真是势如闪电、又狠又准,凌云却恍若不觉,依然拖刀前冲,就连身子都没有闪避一下,就像用整个人迎向了那雪亮的枪尖。
柴绍在后头一眼瞧见,差点惊呼出声,宇文承基则是心头大喜,手上猛地往前一送——他几乎已经能感受到枪尖扎进对手心口的那种美妙滋味了,然而……并没有。他的枪尖猛然推出之后,竟是什么东西都没有扎到。出枪的力道落空,他整个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倾了倾,然后,他听到了一个尖锐无比的不祥声音。
原来凌云就在间不容发之际,身子一侧,正好让过枪尖,右手拖着的弯刀就势挥起,顺着枪杆下方直削过去,刀锋所向,赫然正是宇文承基握枪的手指。
宇文承基听到的,正是刀尖摩擦枪杆发出的锐响。顺杆削手,这原是战场上最常见的长刀破枪之术,他少说也遇到过百八十回,自有应对之法。但这一回,凌云的刀实在来得太过迅捷,角度也实在太过刁钻,等宇文承基意识到这一点时,整个人已根本做不出别的反应,只能下意识地撒手往外一推,总算避免了十指尽断的下场。然而他看到,那把诡异的弯刀却再一次地改变了方向,竟是顺着长矛下落之势,刀锋往下直落,斩向了他的大腿。
这一下,宇文承基是怎么都无法避开了。他只能眼睁睁瞧着那道雪亮的刀光落在了他的膝盖上方,心头一片冰凉……可下一刻,他却并没有看见血光飞溅,而是听到了“咔”的一声钝响——凌云在最后关头再次变招,刀身一翻,到底没用刀锋去砍宇文承基的腿,而是用刀背砸在了他的腿骨上。
这一砸,携着骏马奔驰的巨大力量,宇文承基的腿骨应声而断。一时间,他只觉痛彻心扉,几乎连马鞍都坐不稳了——断骨处固然痛得是火烧火燎,但更痛的,却仿佛还是他的心口,因为他怎么都无法相信,自己也是堂堂宇文家儿郎,是出身将门、身经百战的禁军之雄,今天居然被个女人在一个照面之内就打丢了兵器、打断了腿……而对方似乎还是手下留情了!
柴绍在后头看着,心头也一抖。旁观者清,他自然看得出来,凌云的招式其实并不算太出奇,力道也不是很惊人,只是动作实在太快也太流畅了,就像她的箭,快得简直是诡异莫测,却又是行云流水,毫无凝滞;别说宇文承基,就算换上他,猛然间对上这么一把神出鬼没的刀,只怕也很难保住兵器……
此时,他的对手已到跟前。柴绍心里不知怎地仿佛憋了口气,手里的方天画戟猛地往对方的大刀上一架,再一个翻转便把刀夺了下来,顺手反柄一磕,将对方扫落马下。
这一下自是干净利落,柴绍不由长出了一口气。抬头再看,却见凌云已拨马冲到宇文承趾的面前。宇文承趾手上也拿了一柄刀,他原是骄横惯了,看见长兄受伤,心头虽是震惊,神色却愈显狠辣。不过这一次,凌云却连过招的机会都没有给他,直接一刀劈下,将他手里的刀劈成两段,顺势往下一砸……柴绍叹了口气,懒得再看,耳中只听到宇文承趾一声惨叫——自然也是被凌云砸断了腿。
抬头瞧瞧对面已经吓得目瞪口呆的宇文家精锐,转头再看看犹自面如死灰,活似被雷劈过一般的宇文承基,不知为何,柴绍只觉得有些索然无趣。生平第一次觉得,这搏杀打斗,斩敌落马,似乎……也没什么太大的意思。
另一边,玄霸也是虚晃一招后回身一枪,扎在对方的肩头,将他刺下马来。剩下三人心知大势不好,互相对视一眼,两人便一左一右对着凌云夹击而上。
凌云依旧拖刀相迎,待得那两样兵器近到眼前、无法变招之时,这才一个铁板桥往后仰倒,让开了对方的刀锋枪尖。飒露紫快如闪电,从两匹马中间直冲而过。错马之际,凌云已直腰起刀,刀背正挥落在了右首那位的胸腹之间,随即回身向左,马鞭脱手飞出,鞭尾竟是直接缠上了左边这人的咽喉。眼见那两人一个伏鞍吐血,一个捂着脖子摔落马下,都是再也起不来了。
不过,就在这一眨眼的工夫里,那第三个人已是拨马直奔球场出口而去。
他居然要逃跑?玄霸忙催马要追,柴绍却一横长戟,拦住了他的去路:“不必了!”玄霸忙道:“柴大哥快让开,万一他去搬救兵……”柴绍懒洋洋地抬起下巴冲凌云那边点了点,玄霸转头一看,却见凌云已反手抽出了箭囊里的最后一支箭,开弓上箭,弓弦一响,那人应声落马。
转眼之间,尘埃落定。一个时辰还满是欢声笑语的马球场,此时已变成了一座地地道道的修罗场,满地都是伤员和鲜血,外加十几匹茫然而立的无主战马,唯有宇文兄弟勉强还能坐在马上,脸色却也不比那些伤员好多少。
看见凌云骑马在球场上转了一圈,又不紧不慢地向两人走了过来,兄弟俩本已苍白的脸色都变得有点发青了——这哪里是个女人?分明就是个罗刹!不,她那张始终镇定自若的脸孔,简直比最凶神恶煞的罗刹像还要让人心里发寒!
凌云一步步越来越近,两人的心跳也是越来越急,各种念头七上八下:她会不会再动手?会不会要赶尽杀绝?她会不会逼问他们,让他们交代实情?到那个时候,他们又该如何应对,如何回答?若要跟她告饶赔罪,他们实在丢不起这个人;若要跟她强硬到底,以这女人的心狠手辣,只怕……
两人心里还没纠结出个所以然,凌云已在他们面前勒住了马,突然开口问道:“是元仁观?”
她的语气平静之极,宇文承基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问的是什么,下意识点了点头,随即才想到,这事似乎可以全部推到元仁观头上,但怎么说才合适呢?他一时还有点拿不定主意。
一边的宇文承趾已愤然道:“没错,就是元仁观那黑心贼,他骗了我们,说那什么长安第一好汉李三郎就是你家兄弟,还说这李三郎得罪了陛下,陛下也想好好收拾他,我们不过是被他骗了!”——他算是看出来了,眼前的这位李三郎就是个毛头小子,根本不可能是什么长安第一好汉,陛下怎么会忌讳他?倒是他的这个姐姐……但陛下更不可能去忌讳一个女人了,所以,一定是元仁观骗了他们!
宇文承基阻止不及,此时却也只能就势点头道:“是,此事不过是一场误会。”说完心里却是更加紧张:二郎把陛下都说出来了,这李家姐弟绝不会轻易放过他们,但有些事情,他们的确也是不知首尾,这可如何是好?
凌云却并没有开口,反而若有所思地垂下了眸子。此时她身上那份凌厉无匹的气势都已收了起来,这么静静地站在那里,看起来竟然就像一个清秀沉静的寻常女子,但越是如此,宇文承基心里就越是发冷……就在他几乎忍不住要再次开口解释的时候,凌云突然抬起眼眸,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随即便一言不发地拨转马头,向球场外走去。
她这就……走了?无限.kue.
宇文承基看着那纤细高挑的红色背影,一时简直有点回不过神来。
柴绍也呆住了。他自然也听到了宇文承趾的话,恍然大悟之余,更多了无数困惑:难怪宇文家会摆出这副架势围杀李玄霸,原来是元仁观搬出了陛下!可元仁观真的是撒谎吗?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而且这“长安第一好汉李三郎”,不就是她自己吗,她在长安做了什么,怎么能得罪到陛下身上去?
他心里七八百个问号此起彼伏,恨不能自己上去好好问一问那宇文兄弟,可转念一想,以凌云的手段,不定会用什么法子逼他们说出真话!谁知,她竟是一言不发地丢下这些人走了,她竟然就这么走了!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凌云的背影。身边马蹄声响,玄霸也跟了上来,看样子是准备跟他姐姐一道离开。柴绍再也忍耐不住,开口问道:“你们准备就这么走了?也不多问几句?而且你们就这么……放过他们了?”至少不得搁下几句狠话,警告宇文兄弟一番?
玄霸也有些忧心忡忡的模样,却是叹了口气:“我姊姊她……不爱说话。她不问,多半便是心里已经有数,至于他们,”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不放,还能杀了不成?我姊姊心软得很,不喜欢杀人。”
她就这么走了,只是因为不爱说话?柴绍只觉得下巴都要掉了。更荒谬的是,就她这般视生死如无物般的狠辣身手,居然还是“心软得很,不喜欢杀人”?
柴绍刚想反驳,突然又觉得有点不对,四下再看,这才注意到,被凌云射中的那十个人,除了举矛去杀玄霸的那个是心口中箭,看样子还生死未卜之外,其余九个都是右胸或右背之上中了箭,看着可怖,其实并不致命。眼下除了心口中箭的那个和摔晕在马下的两个,宇文家一多半的人都已勉强起身,正在互相收拾伤口……难道说,她真的不喜欢杀人?
柴绍一时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转头四望之间,恰好对上了宇文兄弟恶狠狠的目光,心里不由一哂:他们大概是不敢再招惹李家姐弟,准备迁怒于自己了!
想了想,他索性带马走了过去,抱拳笑道:“宇文兄,不管你信不信,今日柴某不过是适逢其会,在贤兄弟盛情之下,才不得不出手自保。就不知宇文兄是想到此为止呢,还是约下日子,咱们再好好算一回账?”
宇文承趾便怒道:“那李三郎为何叫你柴大哥?”宇文承基却摆手止住了他,冷冷地问道:“到此为止如何,改日算账又如何?”
柴绍道:“到此为止,自然就是咱们都当这事没发生过,从此不提一字,忘个干干净净;改日算账,那就是划下道来,单打独斗也好,各自邀拳也罢,再痛痛快快打一场便是了。虽说宇文是家大业大,柴某是孤家寡人,要论打斗,我倒也没怕过谁。生死有命,谁也别怨!”
“只一条,我可不是李三郎,你们若以为可以像今日对付他一样来埋伏暗算于我……”打量着宇文兄弟,柴绍微微勾起了嘴角:“我保证,全洛阳满长安的人,都会知道,你们今日是怎么被一个女人,打断了腿!”
宇文兄弟顿时脸都青了,刚要开口,柴绍已叹道:“我也不想如此,你们想必也都看出来了,李家姊弟并不是多话之人,李家更不愿让外人知道他家小娘子的本事,不然也不能瞒到今日,柴某人自是不想多事——只要,你们不逼我。”
“宇文兄,你不必着急,想清楚了再给我个回话;至于二郎,你问得极好,你若不说,我都忘了,这事的确有些蹊跷,李三郎小小年纪,怎么会认得我?”说完他笑眯眯地又抱了抱手,带马转身,追上了李家姊弟。
回味着宇文兄弟适才气得脸色铁青却又无话可说的模样,柴绍一时觉心头轻快,那股莫名的郁气似乎都散掉了大半:打架么,最爽快的不就是最后这几句么!但转头看到凌云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的平静模样,他心里这点小小的愉悦顿时又像被戳了个孔的气泡,“扑”地一声便不见了。一时间,他只觉得心头莫名纠结,就连想问李玄霸的事都忘了个干净。
李玄霸倒是难得的有了点心事重重的模样,想来想去还是忍不住问凌云:“姊姊,你怎么知道,这件事是二姊夫在弄鬼?”
凌云皱眉道:“他不是二姊夫了。”
啊?李玄霸瞪大了眼,他离家这才半日的工夫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正想再问,却见凌云突然停住了马,目不转睛瞧着前方,一直波澜不惊的脸上竟然微微地变了颜色。玄霸转头一看,顿时也呆在了那里。
柴绍察觉不对,忙顺着两人的目光看了过去,就见在不远处的马场入口,在一棵枝条繁密的树木后面,站着一匹模样神骏的黄骠马,骑者轻裘缓带,气度超逸,此时却也苍白着一张脸,目光直勾勾地看了过来。
这人是谁?柴绍正自诧异,就听到玄霸喃喃地道:“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