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聋’字才说一半,严景淮便冷声道:“闻先生!”
他声音很大,想掩盖住那个字,不让闻清音听见。
闻裕明也冷静了。
他自知理亏,却不肯道歉,只对闻清音说:“来我书房。”
闻裕明的书房在二楼。
在闻清音的记忆里,闻老爷子的书房总带着墨水和纸张发霉的味道,闻裕明的不同,他书房里有股很新的木头味,书架上的书也是新的。
闻老爷子总嫌他拿书装点门面,一页也不肯看。但实际情况是,他并没什么机会用这个书房书房。
闻裕明在老宅的时间很短。
老宅是他出国留学时建的,他嫌这里太冷清,本来也没住过几天,等和安女士离婚后,更很少回来。
自从闻老爷子把‘闻氏集团’交给闻清音,除了除夕那顿团圆饭,他几乎不在老宅露面。
严景淮跟在闻家父女身后,到书房门口时,他犹豫该不该进去。
闻清音刚才的话提醒了他,他只是小闻董的‘丈夫’,并不是她的爱人。
闻裕明很快替他做了决定。
闻清音才进书房,闻裕明立即关门,甚至抽空瞪了严景淮一眼。
严景淮摸摸鼻子,懒散倚着墙,在外面等闻清音。
闻裕明对书房很陌生,他点上烟,却找不着烟灰缸。
闻清音从书架上找了个烟灰缸给他。是圆咕隆咚的骷髅,一看就知道是闻清音的东西。
闻裕明平日最注意保养身体,烟酒基本不碰。今天真是气疯了,一支烟嘬到底,火气才稍微平复。
但他实在高估了自己的涵养,一张嘴还是冒火:“闻清音你真了不起。你平时虽然任性,无法无天,但我以为你有分寸。你告诉我,你下次是不是要杀人!”
“我知道你看矣之不顺眼,她都尽量避开你了,你为什么还针对她。”
“是,你听不见她有错,你记恨她,找她麻烦,可这样你就能听见吗。你听不见我也有责任,说吧,你想怎么对付我!”
“我知道,你爷爷没把总裁位置给你,你心里有气。但你也不想想,老头那么偏心你,你要真合适,他能不给你吗。”
闻清音觉得没劲透了。
闻裕明没劲,她自己也没劲。
闻裕明从不肯听人说话,处理一切事务都以自我为中心,从不愿接受认知以外的事。
而她还对这种人抱有期待。
期待他哪天良心发现,做个好爸爸,弥补自己丢失的父爱。
闻清音心情不好,语气也刻薄起来:
“你说的没错,我丈夫不过被绑架被虐待,差点没命,王矣之可是失去了她的头发啊。”
闻裕明不肯信:“你胡说八道什么,矣之出差刚回来,什么都不知道。”
他瞪闻清音:“矣之又不是你,不会做这种离谱的事。”
闻清音真不知道,他是真傻还是装的。她冷笑,“这话你自己信吗。”
“还有,我有王矣之那里监控,你要看吗。”
闻裕明语塞。
他知道,闻清音虽然又熊又横,但她不说谎。
他认定王矣之是无辜的,可闻清音明显生气了,他不敢继续招惹她,于是换了个话题:
“什么丈夫,你赶紧把那十八线小明星给我处理了。”
闻清音睁眼说瞎话,“不好意思,没签婚前协议,离不了。”
闻裕明本想曲线救国,没想火烧连营了。
“闻清音你脑子进水了,我看你是给那男狐狸精迷了眼!我告诉你,结婚是大事,你别为了跟我置气,把自己一辈子搭进去。”
他声音很大,生怕外头的严景淮听不见。
严景淮当然听见了,但又不能和老丈人隔着门吵架。他尴尬的摸摸鼻子,嘟囔:“其实除了好看,我还有别的优点。比如我身材也不错,还有腹肌呢。”
闻裕明一不高兴,闻清音就高兴多了。她顺着闻裕明的话顶嘴:“狐狸精怎么了,我喜欢。”
闻裕明更上火了,骂道:“喜欢个屁,也不想想你们后面会遇到什么!”
“闻清音你今年可二十八了,他才二十四五!”
“你称霸幼儿园,他才摆满月酒。你闹着去少林寺,他才学会系鞋带。你都进闻氏实习了,他才学数理化。”
“再过十几二十年,你都头发都白了,他还魅力不减。是,你喜欢他,他呢,喜欢你吗。”
“你想想,那时候你皮都皱了,满脸老人斑,他能喜欢你吗!”
闻清音愣住了。
关于她和严景淮之间,她并没想过那么久远的事。
她不在乎皱纹,日久天长谁脸上不会出现浅浅的纹路?
她知道用一些医学手段可以消除,但她觉得没必要。
脸又不是气球,怎么可能一个褶都没有。
但她现在犹豫了,她好像不想让严景淮看见自己衰老的样子。
她看向门口,她知道严景淮就在门口,她希望他进来,说点什么。
他们相处时,严景淮总是十分可靠。闻清音相信,他会进来,和她站同一边。
严景淮当然不介意闻清音的皱纹,也不在意她的白头发。人类漫长的一生中,四五年时间实在算不上什么。
更重要的是,闻清音基因太强大。据闻老爷子说,她家最早过世的是闻清音的奶奶,老太太一辈子无病无灾,活到八十九岁走了。
反观他们老严家,唉,不说也罢。
严景淮甚至偷偷想过,闻清音体格那么好,等他们老了,还得她帮自己推轮椅。
他的手已经握在门把手上,却迟迟不肯推开。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进去。
闻裕明把他当成一个摆件,闻清音并没反驳。
门口迟迟没动静,闻清音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她没缘由的暴躁起来:
“我们都没有年龄差,你都这样讲,那你和你小老婆可差十岁。”
“你给女同学传情书,她才摆满月酒。你出国留学,她才学会系鞋带。你闺女都有了,她才戴上红领巾。”
闻清音假装惊讶:“这样算下来,等你死了,她还水灵灵的。说不定她就等着熬死你,然后找年轻男朋友呢。”
闻裕明后悔招惹她了。
他这辈子最介意两件事,一是年纪,二是日渐松弛的皮肤。
他担心自己脑血栓,赶紧从兜里摸出两瓶静心口服液给自己灌下。
他气得手直打哆嗦,指着闻清音“你”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我生日小,我们只差九岁。”
闻清音冷哼一声,“回去告诉你小老婆,限期两天,让她滚蛋。这里现在属于我,我不想看见垃圾,让她赶紧把那块看门的地方拆了。”
她转身欲走,闻裕明叫住她。
他压低声音,脸上竟有一丝期待:“是不是你妈让你这么做的。”
闻清音真不知道他脑子里装了什么。一想到身上有一半基因跟他相同,她就担心自己哪天痴呆。
她拉开门,和门口的严景淮撞个正着。
严景淮想说点什么,她却狠狠瞪他一眼,离开了。
这对父女还挺像。
严景淮想追,闻裕明叫住他,“那个十八线,进来。”
书房里,闻裕明和严景淮对坐在沙发上。
闻裕明盯着他看了老半天,从钱夹里掏出一张支票。
“这里有一百万。跟我女儿离婚。犹豫一秒扣一万。”
啊,多么熟悉的问题。
严景淮笑容得体,“抱歉闻先生,我该去见小闻董了。”
“哼,你还挺贪心。”闻裕明不屑,“你以为闻清音喜欢你吗,”
“她根本不喜你。你看她嘴上说讨厌崔杰,其实他俩处对象那会,成天出双入对,生怕别人不知道。再看看你,她带你见过谁。”
闻裕明抱怨,“真是被鬼迷了心窍,我现在都不好意思跟老崔说话。”
严景淮攥紧拳头,心情突然很糟。
回去时,才出电梯,他被老管家截住。
笑容慈祥的老人把他引进客房,“客房已经收拾好了,方才照顾不周,请您见谅。”
客房?
原来我只是客人。
严景淮自嘲一笑。
不然呢,你还想是什么。
第二天是闻老爷子头七。
闻裕明早决定把闻老爷子的骨灰迁回家。虽然国家提倡节约用地,但整座山头都是老闻家的,他们爱在哪挖个坑把老爷子埋了谁也管不着。
闻清音一路安静,难得不跟她爸唱反调。
老爷子的坟在山坡上,一棵两人怀抱粗的老树下,和的卧室遥遥相望。
没找风水师傅,是闻裕明自己选的地方。
参加的只有闻家父女和严景淮,王矣之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
王德福头一天带人刨好了坑,闻家父女今天负责埋土。
闻裕明满脸庄严的把骨灰盒放进去,嘴里絮叨个不停。
严景淮忍不住偷看闻清音。
老爷子半个身子给她扬海里头,另外半个即将变成大钻戒,也不知道她在里头装了什么充数。
万一是奶粉,明天就得让蚂蚁啃个干净。
从昨晚起,两人陷入微妙的冷战,谁也不肯先和对方说话。
闻清音觉察严景淮的视线,平静回视。那目光四大皆空,跟看山看水看坟头没任何区别,看得严景淮有些恼火。
他收回视线,继续听便宜老丈人念叨。
闻裕明对闻八达的怨怼不比闻清音对他的少。但他自诩大孝子,讲究个‘天下无不是之父母’,从不跟他爸顶嘴。
如今他爸走了,再也见不到了,他便把憋了一辈子的话一股脑倒出来。
从小时候不给他买炮仗,到长大了不让他买私人飞机,一桩桩一件件,时间地点记的清清楚楚。
到最后,他不忘添上一句:“爸,我从没怪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