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山可以感受到阳光,距离刑天城越近阳光就越充足,这对于在暗无天日的外山度过了三天三夜的黎斯等人来说不失为一个惊喜,穿过层层叠叠的丛林后出现了一条湍急河流。兀鹰逆流而上。
河流冲涌呈现出一种少有的银白色,就如同在河水里洒上了浓稠的银汁。黎斯蘸了蘸,入口之后除甘甜之外还有辛辣感。黎斯记起老死头说过山川河水变味有两种原因:一种是动物尸体腐烂的污染,另一种是河水混入了山体内的矿物杂质。眼前的河流甘甜清澈不像是被污染,那就是第二种情况了。但不知混杂了什么样的杂质。
逆流而行了一个多时辰,河流减缓。这时身穿红蓝披风的兀鹰停下脚步,用眼光示意前方,缓缓说:“刑天城到了。”
黎斯定睛远眺,就在河左岸百丈之外出现了一座山岳般巍然耸立的黑色城池,遥遥可见红色巨大的城门。公羊雁难以抑制地激动:“真的是刑天城。常伯,你看到吗?我到了刑天城,你在九泉之下可以告诉我爹了。”
胖道士眯眼望向刑天城,不一会儿又悄然侧目看着米塔和阿木。
米塔忧心忡忡地拉紧阿木的手,眉宇间的忧虑加深,阿木却目光不带任何起伏地注视着天地之间的庞然巨城。黎斯将同伴的变化瞧在心底,同时暗暗自问:我要找的毒手圣医会在刑天城吗?
半盏茶后,兀鹰带着五人来到了刑天城城下。
鲜红刺目的城门,仿佛用鲜血浸染过。城墙最高端悬有一块丈宽石匾,笔法古拙地写着“刑天城”。兀鹰跟城内沟通,城门缓缓左右分开,黎斯等人走入刑天城。
进入刑天城,黎斯并没有遇见想象中的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的情景,事实上除了兀鹰、班拿和班西之外,就只看到另外四个古族人。不过眨眼间黎斯便看到了第二堵城墙,第二堵圆形城墙将刑天城分割为两城,兀鹰跟古族人打了招呼,叫开了第二座城门。黎斯等人在震惊中无声地继续跟随。
第二座城门后同样是为数不多的古族人,他们衣着打扮相同,神态恭敬地向兀鹰问候。第二座城门后出现了少量方形木楼,木楼左侧处是第三堵城墙,同样呈圆形再将刑天城分割成第二和第三内城,兀鹰面无表情地叫开第三座城门。城门开了,黎斯人还没进,就已经看到百丈开外的第四堵城墙。第三座城门后的古族人明显增多,但总共不超过五十人,而最明显的区别在于第四座城门,深蓝色的,与前面三座城门的鲜红色不同。
兀鹰继续叫开了深蓝色城门,黎斯进入第四内城。这里的空间比前面都要大,密集建造了上百座形式统一的鹰背斜楼,斜楼前面甚至有了热闹的集市和孩童嬉闹场所。黎斯根据斜楼数目暗暗算了一下,第四内城差不多有四百人。但这也不是全部,因为黎斯又望见了同样华丽深蓝的第五座城门。
胖道士自言自语道:“千余年前的古老氏族里就保持着圆形绕圈的生活居住方式,越往内圈代表着越高的地位权力,而住在圆中心的人无疑就是这个氏族的族长和祭祀命师。”
黎斯点头,心中疑惑解开不少。
第五座城门后却是狭窄阴暗的石路,空气中流动着一股难闻的臭味。这里没有坚固舒适的斜楼和热闹集市,但在城墙上却吊着数十个木笼,笼框边缘凝固着黑色血渍,灰白城墙也早被染成了血红色。第五内城应该是刑天城的刑罚之地,犯错的族人或教徒会被送到这里来接受惩罚。距离木笼不远有五座尖锐如锥的石塔,石塔窗户都用木条封死,木条上也都是猩猩血斑。兀鹰挥挥手,班拿和班西将三手怪物带往其中一座石塔。
兀鹰则继续往第六座深蓝色城门走去。
第六内城有成排建立的更宽敞更威严的石屋,石屋分左右各有二十座,中间是一个用红蓝线勾勒出的五十丈宽的广场。城中两端是两座大型石仓。而第七座城门正对着广场,兀鹰径直走向第七座城门。
第七座城门又是与众不同,它的左半边呈鲜红色,右半边呈现深蓝色。
兀鹰在第七座城门前停下,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公羊雁,然后才用力推开第七座双色城门。
第七座城门内迎面可见的是一座巍然大气的巨型石殿,石殿外观像是倒扣的万斤巨舰,气态磅礴。再环顾第七内城周围,东西两侧对称地修建了两座稍小些的奢华石宫,雕龙画柱,暗色宫柱微微散发金属光泽。在巨型石殿背后仿佛还有一扇破落的没有色彩的木门,凹陷在城墙内一点也不惹人注意,若非黎斯目力过人也不可能发觉。
黎斯还未细想木门之事,兀鹰已带着五人来到巨型石殿前面停了下来,兀鹰一声不吭。公羊雁焦急地站在兀鹰身后,米塔和胖道士将阿木围在中间,米塔神情凄苦。黎斯站在所有人最后面,安静等候。
大约一盏茶时间,石殿内缓缓传出了脚步声。然后一名身披红蓝双色披风的白发老者走出石殿,与兀鹰不同的是老者披风边缘绣着一圈耀眼的金色。老者目光微微浑浊,但当他同你对望时,你会突然觉得没有任何事可以瞒得过他。黎斯感觉老者就像是一只昏睡的豹子,不知何时他就会爆发出惊人力量撕碎你。
白发老者身旁还有两个人。一个是手拄红色拐棍,脖子上挂着五颜六色石头的瘦弱老人;另一位是同样穿着红蓝双色披风,没有金边,体型矮壮的中年男子。
兀鹰眼球上翻瞅瞅白发老者,把披风一扬,单腿跪在石殿门口说:“蛮夸,逃脱的异徒已被抓回。另外我在归来的途中碰见了米塔和圣少女,还有长青公魏青的后人,现在我把所有人都带来了。”
白发老者抬手示意兀鹰起来,而后眼神晃了晃道:“各位远道而来辛苦了,我是古族族长、古窅教大长老兀岩,带你们来的是护堂兀鹰,这里的两位是祭从云眼和护堂游槐。来到我刑天城便是客,我会安排人好好接待你们,眼下先请诸位去前面石舍休息。米塔,将圣少女送到星宫。”
两名古族勇士一左一右靠近阿木。米塔浑身一震,徘徊不定的眼神终于变得决然起来,她跨步挡在了阿木身前,单膝跪下对兀岩道:“大长老,这是一个误会,我并没有找到符合命格的少女,因为担心受到刑罚所以我找了一个冒充者。大长老,米塔知错了,等我把这个无辜的冒充者送出刑天城再回来受您处罚。”
兀岩漠然转头看着旁边挂着卜石的祭从云眼。云眼拄着木拐往前挪了挪:“米塔,命格符合不符合要我祭从说了才算。来人,把圣少女带走。”
米塔柳眉带霜,抽出腰旁匕首喝道:“你们不能带走阿木!”
“你敢违抗我说的话!”兀岩披风飘展,睥视米塔。米塔持刀的手颤抖不已,但她紧咬牙关,眼角噙泪说:“大长老,我不能让阿木去送死。”
“住嘴!”兀鹰怒斥,长鞭卷向米塔。“呛啷啷”,黎斯长剑出鞘,斩向长鞭。
“哼,不知死活的东西!”兀鹰双目连闪杀机,就在这时阿木倏然开口:“都住手。我跟你们走,但请不要为难我的朋友。”
阿木的话是对兀岩说的,兀岩同少女目光对视,眼前平静恬然的少女令他感到错愕。兀岩摆手:“我说了来我刑天便是客,兀鹰收鞭。云眼送圣少女去星宫。还有米塔,莫要让你死去的蛮父失望。”
米塔听闻“蛮父”二字,手一软,匕首“当”的一声落地。黎斯眼看一切有了结果,不再勉强,也悄然收剑。
米塔和阿木离开了。公羊雁跟随兀鹰、兀岩进入巨大石殿,而黎斯和胖道士则被送到第六内城那排宽敞石屋中的一间,这就是兀岩口里的石舍吧。
差不多酉时,有人送来饭食和一坛米酒。黎斯和胖道士面对面吃着晚饭,一刻钟前兀鹰带着公羊雁也来到石舍,但是去了另外一间。黎斯和胖道士并没有去找公羊雁。
胖道士望着米酒发呆,黎斯笑笑:“想喝?”
“曾经想喝,现在不想喝了,只是有些怀念而已。”胖道士摇摇头,专心吃着送来的一盘子青菜。
“我自己喝,山里的酒果然有味道。”黎斯慢慢啜饮。
气氛在两个很少交谈的男人之间变得越发沉闷凝重,胖道士不小心被噎了一口,咳嗽了两声顺口说:“真没想到一眨眼青州药商就变成了大原战神的后人,黎斯,你可听说过战神长青公?”
黎斯略微停顿:“他的事我听过,但不详细。”
胖道士白胖的脸上挤出一抹笑容:“这我倒可以讲讲。那是在大原王朝最后的一段时光里,大约二百三十年前吧,大原王朝旧王薨逝,新王登基不久,朝局上下动荡混乱,西北方的西夜趁乱挥兵侵入中土。新王派兵抵抗了十一阵,结果败了十一阵,最后一阵甚至牺牲了三位皇亲国戚,西夜虎狼之师趁势直逼大原国都寿天城,大原岌岌可危。就在大原皇廷存亡一线之际突然从最北边的幽州杀来一支军队,为首的就是长青公魏青。魏青亲率被他命名为‘铁焰军’的五千铁甲军跟西夜五万蛮兵先后交战八阵,魏青的铁焰军如同九天之兵战无不胜,八阵八胜,硬生生以一己之力把西夜蛮兵赶出了中土。此役过后魏青又以铁腕手段肃清了朝内叛乱势力,帮新王坐稳江山。新王备受感动,御封长青公为‘大原第一战神’,世袭幽州二十八县。”
黎斯听了不禁向往驰骋沙场的战神雄姿,接着看看胖道士,等待他继续讲下去。
胖道士喝了口水往下讲:“但自古英雄盖世却难获善终,长青公功高盖主,朝内奸佞一天天在新王耳畔进谗言,说长青公欲在幽州自立为王。原本心怀感激的新王日渐有了猜忌,终有一日被谗言所蛊惑,下令急召长青公回都肃清造乱余孽,却是要伺机暗杀长青公。但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长青公在接到圣旨的当晚暴病身亡,而他麾下的五千铁焰军全部中毒惨死,五千具尸体更是在一夜之间不知所踪。事后无数人怀疑长青公暴毙和铁焰军猝亡跟新王有关,但王权大于公意,自然也就没人敢为长青公讨个公道了。不过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大原战神暴毙之后大原开始四分五裂,新王在那之后没多久也被刺杀身亡。”
“唉,可惜了一代天骄。”胖道士咂巴嘴说,“若新王不被蛊惑迷心,若战神魏青多活几十年,现在说不定还是大原的天下嘞。”
黎斯目光沉沉,忽然说:“再怎么骁勇善战,五千人真的可以抵挡五万虎狼之师吗?”
“还有大原新王若要暗杀长青公,大可以等到长青公到寿天再下手,在自己地盘杀人不更稳妥便利吗?但他却选择了一个最笨的办法,在长青公接到圣旨的当天暗杀,之后又屠杀了整支铁焰军,这岂非更是落人口实?除非大原这位皇帝脑袋里少了七八根筋才能做出这样的事。而更匪夷所思的是五千铁焰军的尸体不翼而飞,抬走五千具尸体难道一点破绽都没留下?想想总觉得大有问题。”黎斯一口气道出自己的怀疑。
胖道士听得一愣一愣的,却又忍不住点点头:“被你这么一说,果然觉得有些奇怪了。”
“哈,历史不可再现,我也只是妄自揣测而已,让你见笑了。”黎斯轻松道。
“哪里,哪里,历史不猜不说就变成死的了。只是我觉得你这个人很有意思,说话办事往往一针见血,我很好奇你是做什么的。”胖道士小眼眯成一道缝。黎斯没有隐瞒,回答说:“我是一个捕快。”
胖道士“哦”了一声,表情看不出惊讶也看不出别的:“难怪,难怪,原来是捕快。”
又是短暂的沉闷,胖道士心不在焉地扒拉着米饭,不小心又被噎住了,他哼哧两声又顺口说:“你是捕快,那你对抚瓦村的凶案怎么看?”
黎斯放下酒杯,抚瓦村常伯、边奎之死的一幕幕在眼前闪过,最后画面定格在苍天古树下的一丛妖娆的紫梦萝。黎斯开口:“尚无定论,但我可以肯定这个世界上没有鬼,只有披着鬼衣的阴谋。”
胖道士呆滞地点头:“我也这么觉得,虽然没找到凶手,但我认为当时抚瓦村里就藏着凶手,说不定离我们很近,甚至是认识的人。这次进山的六个人都不简单,每个人都不似表面看上去那么单纯。公羊雁和常伯是长青公的后人,米塔是古族人,而阿木竟然变成了圣少女,不过这个圣少女好像也不容易当。”
“你怀疑凶手在我们中间?”黎斯倏然道。
胖道士一笑,反问:“你不这么觉得吗?”
黎斯也笑笑,轻叹一声:“世事难料,不过你好像少说了一个人。”
“谁?”
“你。”黎斯盯着胖道士看似表情丰富却又没什么表情的面孔,“公羊雁、常伯、米塔、阿木隐藏身份是为了保护自己,但现在还有一个人深藏不露,那就是你。我一直还不清楚你来十方山是干什么的,又为什么要来刑天城。”
胖道士挠挠下巴,笑容瞬间消失:“每个人都想将秘密藏在心底,不是吗?公羊雁他们、我、你都一样。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虽然是个道士,但是来刑天城是为了做买卖的。只不过这买卖有点特殊,哈,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吧。”
“哦,那究竟是什么样的买卖?”黎斯被勾起了兴趣。
胖道士指指嘴,又指指心口。黎斯明白了,答案是藏在胖道士心底的秘密。
“我还有一点比较好奇。”黎斯转移问题,“你来做买卖,又是个道士,怎么跟人家小姑娘阿木眉来眼去的?”
胖道士胖脸一红,一拍桌子:“你拿我开玩笑就算了,可不能诋毁人家姑娘的清誉。我只是跟阿木比较谈得来,偶尔多说两句,再说你不也半夜三更跟阿木说东道西来着。”
黎斯一怔,随即干咳两声道:“这个问题收回,是我失口了。”
胖道士歪过脑袋瞅着门外:“这么晚了兀鹰还在公羊雁屋里没走,不知道他们两个说什么说了这么久。”
“或许也是秘密吧。”黎斯不置可否。
胖道士慢悠悠起身,对黎斯道:“吃饱喝足了,我出去转转,你去不去?”
黎斯看看胖道士,那胖脸上明摆着不想让自己同去的表情,笑着摇摇头:“不去了,我累了,想早点睡觉。”
胖道士一猫身就出去了。黎斯忽然觉得胖道士临走时表情有点像只老狐狸,而且感觉他好像认得路,在漆黑内城里拐来扭去眨眼就不见了。
戌时过半,一切在安静中变得更安静了。
黎斯躺在床上,望着窗外黑暗,无可奈何地闭上眼。
同一时间在公羊雁的石舍里,公羊雁已经酩酊大醉打着呼噜。对面一脸冷漠的兀鹰嘴角露出一抹阴笑,悄然将手伸向他的目标。
也是在同一时间,胖道士出现在一间不起眼的普通石舍外,很有礼貌地敲了敲门。
没人回应,门自己敞开了。门内露出了半个黑影,黑影用沙哑的声音说:“你来了。”
胖道士回答:“我来了。”胖道士钻进了石屋里,石门再次默无声息地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