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低垂,酉时三刻。
城西破庙,隐藏此处的逃灾众人期盼着黑哥,但黑哥去找郎中还没有回来。
“黑哥没钱,会不会被人打了?”一个饿得面黄肌瘦的少年说。
其他人面面相觑,大家都不说话了。破庙里弥漫着让人窒息的沉默氛围,唯一的声音就是肚子咕噜噜的叫声。长久的压抑换来的是爆发,终于有人跳出来吼道:“我受不了了!不管是偷是抢,只要能填饱肚子,他娘的我什么都干!”
好像点燃了一根导火线,破庙里大多数人烧了起来,眼睛里是熊熊烈火,那是饥肠辘辘之人想要活下去的火种。
“去粮铺,不给吃的就抢了他们!”有人喊。
逃灾众人冲到门口,忽然一阵狂风吹断破庙仅存不多的一根木柱,掉落下无数瓦片,被砸的地方正是郭平和老幺的草铺。
大家愣了一会儿,立即赶上去救人。
而猝然从残破的瓦片里传出了声响,并非痛苦的呻吟声,而像是凶残野兽饥饿的咆哮。“砰!”一只手击碎了瓦片,有力地弯曲着。
颓败的石楼旁,脸上增添了新伤疤的阿毛握紧拳头,远眺着半里外的破庙。刚刚仿若从那里传出了凄惨的叫声,夹杂着巨物崩塌的震响。
阿毛暗忖:破庙那儿出了什么事?
他迟疑着,要不要去看看,腿刚刚迈开,身后就传来熟悉的声音。
“阿毛,奶奶说天黑了让你赶快回去。快点回去啦。”声音属于小琴。
“听见了,真烦人。”阿毛松开了拳头。
小琴拉住他的手臂:“奶奶又咳出血来了,我好担心她。怎么办啊,阿毛?”
望着小琴红红的眼圈,阿毛声音变得柔和:“别担心,一切有我。”
少女朝着少年点头。
黎斯四人离开了崔府,崔云海盛意挽留,黎斯以公务在身为由跟崔云海告辞。在客栈熬到天黑,黎斯把白珍珠和老死头留在客栈。自己和吴闻潜回崔府,准备捞尸。
白珍珠不情不愿地留在客栈。此行凶险未卜,黎斯不能让她冒险,嘱咐老死头看牢了她。
戌时将尽,天完全黑透了。
黎斯在崔府闲逛半天,就是为摸清崔府的里里外外,知道哪里比较容易潜入。东边第二个偏院墙头陷了小半,黎斯便从这里潜入崔府。
远远看见几团移动的火光,应该是巡夜的家丁。黎斯避开家丁,绕到书房、水潭之间的鹅卵石小径上。吴闻不善水性,捞尸的活自然由黎斯来干。
黎斯让吴闻藏匿好,自己凝望了一眼幽幽浮沉的水面,深吸一口气滑入水潭。冬日潭水冰寒刺骨,黎斯禁不住狠狠打了个冷战,强忍寒意往潭底下潜。
水潭深有三丈六,黎斯默默估算深度。到了三丈之余,在浑浊的水中隐约看出了潭底的轮廓,黎斯便开始摸索潭底尸体。一点银光闪过,接着黎斯觉得左手腕被什么东西咬了一下。
待看清楚,黎斯才发现那是一条两尺长的银色水蛇。
水蛇还想发动偷袭。黎斯哪还容得了它?并掌如斧斫中了蛇头。水蛇晃荡了晃荡,便如浮草漂向水面。但黎斯也不好受,被咬的手腕发麻发痒,不多会儿小半边身子开始僵木。黎斯暗呼一声不妙:这蛇有毒!
必须马上找到崔云海的尸首,否则潭底将会多一具冤尸陪伴了。
老天有眼,黎斯终于摸到了一张冷冰冰的人脸。人脸上落了半尺厚的一层黄沙,黎斯扫掉黄沙,贴近那张脸。人脸双眼紧闭,面色发紫,腰旁牢牢捆绑着一个三足铜炉。
尸首是崔云海的没错!
黎斯将带来的绳索一端扣住尸体,另一端系在自己腰上。双脚在潭底一蹬,借力上游。快到水面之时,黎斯突兀地全身发抖,心口冰冷,四肢渐渐失去知觉。黎斯咬破舌尖,腥涩的血味让他猛一激灵,用尽全力往水面冲刺。
“哗啦!”出水声刺破潭面的宁静,黎斯露出头来。
“这边。”吴闻挥手。黎斯拽着尸首向那边靠近,倏然前头传来了几声呼喊,有家丁扯着嗓子说:“水潭那好像有动静。”
“有个鸟毛!这半夜三更的还有人去冬泳呀?铁头,你又喝高了吧?”
叫铁头的家丁被说急了,叫嚷道:“你才喝高了。我真听到动静了,要不然咱去看一眼?”
“嘁,行呀,但你可得请兄弟几个吃夜宵。”
“别废话了,赶紧的。”
火光朝水潭移来,黎斯手脚如坠着千斤巨石,拨水愈加吃力。吴闻焦急地也要下来,但被黎斯拦住:“别下来,没用。”
巡逻队的脚步声依稀可闻。吴闻做了决定:“不行,我不能扔下你。”
“吴闻!”
就当两人争执不下时,前面一个堂屋突然有人大呼大叫:“快来人啊,有贼!”
喊叫的是个女子,黎斯听出是白珍珠那丫头。她还是来了,没听自己的话。家丁们循声跑远了,黎斯勉强游到潭边,吴闻把他拉上来。
人影晃动,老死头和白珍珠也出现了。
“我这招声东击西厉害吧……黎大哥,黎大哥!”白珍珠正想卖弄,忽然一转脸发现黎斯面色铁青,双唇颤索,虚脱地往前一倒。吴闻眼疾手快,连忙抱住。
老死头翻过黎斯手腕摸了摸,皱眉道:“不好,他中了蛇毒。毒已快入五脏,赶快背上他找地方解毒。”
白珍珠泪珠儿闪在眼眶,哽咽地问:“要去哪儿?”
“林莽的小屋。”
吴闻背着黎斯冲进林莽的小屋。老死头从灰袍子里摸出一个葫芦瓶,倒出一粒指甲盖大小的粉红药丸。黎斯已经昏迷,老死头撬开牙关把药丸送进他嘴里,再轻轻捶打胸口,令黎斯吞下药丸。
老死头又把黎斯上衣脱掉,用力在心窝口揉搓,帮助心脏回温。人一旦心脏冻僵了就算神仙也难救。
“老前辈,我来帮你。”一双巍颤颤的小手接触到冰冷的心窝,白珍珠强忍眼中泪珠。黎大哥必须活下去,哪怕用自己的命去换,白珍珠不停在心中祈祷。
大约过了一刻钟,黎斯吐出一口浓浓的黑血,接着悠悠转醒。
白珍珠又哭又笑:“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黎斯虚弱地说:“别哭了,丫头。我没事。”
“还好没事。”老死头长吁一口气,“咬你的是银头阎王,剧毒无比。人被这玩意咬了,两百步内必定毒血攻心,七窍流血而亡。幸亏我今晚被这小丫头缠着跟来了,要不然你的小命也就交代了,所以小丫头算是救了你一命。包括刚刚医治你蛇毒时,她不顾男女之嫌,只恨不得以身替毒,啧啧啧。”
“老前辈,别说了呀,黎大哥还很虚弱。”白珍珠脸红得快冒火了。
黎斯望着这一路陪他走过来的女孩,她的一笑一颦、一怒一喜都在眼前飞掠,他把这些画面都留在心底。黎斯并非不知道珍惜,但埋藏在内心最深处的那道倩影仿佛一把刀在刮骨剜心让他疼得无法呼吸。黎斯没有自信可以再对谁承诺,而且,漂泊于乱世狂风中的自己,还有能力去给谁幸福……
“丫头,谢谢你。”
黎斯纵有千言万语,但最终说出口的只有这五个字。
白珍珠报以嫣然微笑,容颜倾城。
时辰已过了丑时。黎斯闭目休养了片刻,倏然说道:“崔云海尸体到手,现在立刻去找王杭。要趁魔人阴谋未显露之前将其扼杀掉。”
吴闻刚想背尸体,老死头伸出一只手拦下,转脸看向黎斯:“你能确定王杭还是王杭?”
黎斯闻言一怔,魔人的目标皆是银霜城有钱有势的人,王杭并非一定安全。
黎斯想了想说:“去试试他。”
白珍珠眸光闪烁,忽然道:“对哩,要不然撕掉魔人的人皮面具,他们不就露出真面目了?”
老死头哼唧哼唧说:“没那么简单。据我所知,南疆有一种神秘易容术可改变人的面骨,重塑人的面皮。碰上这种绝顶易容者,你就算撕烂了他的脸也没用。我看林莽的易容术就非一般,极有可能跟南疆易容术有关。”
“那要怎么试?”白珍珠无奈地说。
“有办法。”黎斯说,“即便魔人可以变脸成被害者,模仿其动作神情、行为举止等,但在下意识里有些东西却是无法改变的。比如睡觉时说梦话、每顿饭的饭量,甚至于爱不爱洗脚、脚臭的程度之类,并非全无破绽。”
“但只有最亲近的人才容易察觉出来。”黎斯微一顿,“王杭的夫人应该能提供有用的东西,但要如何套出她的话?”
“这有何难?交给我喽。”白珍珠拍拍胸脯说。
“你行吗?”
“别小瞧人了。女人跟女人有的是话讲,而且我还有秘密武器。”白珍珠机灵古怪地说道。
“什么秘密武器?”黎斯和老死头都瞪眼问,两人都是女人方面的白痴。
小丫头只回了两个字:“保密。”
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老死头和吴闻留在林莽小屋里等候,崔云海尸体也留下。黎斯则和自信满满的白珍珠前往银霜城县衙。
天色渐亮,银霜城外一片开阔的田野里,黑压压的军队把衔接城内外的石桥封锁。训练有素的兵团呈马蹄形阵势散开,严阵以待。
军队最前方的正是宁远将军隋冰。隋冰望着慢慢浮升的红日,呼着寒气道:“该来的终于来了。”
同一时间,整夜未合眼的霍道章揉了揉发涩的双眼,起身望着窗外点点红光,喃喃自语:“天快亮了,不知小殿下睡得怎么样。”
他说得很轻。不远处斑驳的树影摇晃,宛如真人。
而盘踞城东一座恢宏府邸里的张象林,此刻正闭眼养精蓄锐。听到外面更点,他慢慢睁开了眼:“一切可妥当?”
距离他半丈外是一座山水屏风,屏风微开,走出两个人。
灰衣人丑魁恭顺道:“隋将军已到银霜城外。”
披紫披风的吴毒声音缓慢地说:“崔、吴、杜、花、雷府都已准备妥当,绝无差池。”
“好。”张象林赞许道,“黑夜七色殿威名赫赫的十大杀手果然不同凡响。丑魁、吴毒,待此间大功告成,我向定王为你们请功。”
“谢大人。”
城西贫民区,这一夜少年阿毛翻来覆去没有睡好,每每快要入睡,他总模糊听见有人呻吟和尖叫的声音,就仿佛白天在破庙外听到的一样。
终于睡着了,却梦见有一头长着人脸的老虎冲过来咬住了奶奶和小琴。
阿毛忽地惊醒,满头冷汗……耳畔的尖叫声仿若并未消失,而天快要亮了。
颓残的破庙,迎着黎明前最刺骨的寒风,一张张失神狰狞的面孔在哽咽。
最终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