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时光如水,时急时缓。
暴雪终于停歇,藏匿了许久的太阳也终于露出尊荣,慷慨地把自己的光热撒向了星港的每个角落。
别克GL8一路往新民路第二医院的方向开去,钟宁被斜刺过来的阳光刺地眯了眯眼。
“……欢迎收听午间快讯,今天中午,区中级人民法院准时开庭,刘某在二〇一三年至二〇一六年之间多次猥亵女性,法院依法对其判处有期徒刑……”
钟宁伸手把收音机换了一个台。
“我国著名芭蕾舞舞蹈家苏盼正式加入英国皇家芭蕾舞团,日前已于英国伦敦进行了精彩的首演。据悉这部全新舞剧《陌生人》也是由苏盼自编自导,将深刻的故事内核和优美的外在表现完美结合,获得了社会各界人士的肯定……《时代周刊》发文称,‘东方小鹿’无疑会成为下一位华人之光……”
钟宁刚想再次更换频道,张一明已经在路边冲着他挥手喊道:“这里,宁哥!”
钟宁比了个OK的手势,靠边停车。
“哎呀,等死我了。”张一明上了车,拍着车门道,“咋地,这么重视我,专门借了一辆商务车来接我?”
“你想多了,不是接你。”钟宁白了他一眼,轻踩油门,商务车继续往湘雅医院的方向不紧不慢地开去。
钟宁想起刚才收音机里的新闻:“对了,刘聋子被判了。”
“我靠!”张一明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终于判了!”
钟宁点了点头,忽然认真地看了一眼张一明,没头没尾道:“谢谢你,一明。”
“怎么又叫我一明了?”张一明瞬间黑脸一红,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转移话题问道,“宁哥,你还没告诉我,你当初是怎么看出来猥亵犯就是那个粉店老板刘聋子呢?”
钟宁答道:“有四点。”
“四点?”张一明来了兴致,“快详细说说。”
“先用排除法,分析嫌疑人可能的身份。”钟宁难得有兴致详细教教张一明,张一明也认真听起来,“吴菲儿被猥亵的地点人迹罕至,周围除了那栋样板楼以外,并无居民区,基本可以排除是附近居民的可能性;案发当天是周末,工地不开工,大概率可以排除是工人的可能性;她当时是临时被客户叫过去看房的,事出突然,也可以排除她的同事的可能性;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她被人跟踪了。”
“有道理,有道理。”张一明点头,追问道,“然后呢,怎么怀疑到粉店老板头上的?”
“如果吴菲儿是被人跟踪了,接下来就要找到是谁跟踪了她。”钟宁接着分析,“根据吴菲儿的讲述,当晚事发突然,她没来得及吃晚饭,所以在芙蓉兴盛小超市买了个面包。”
“是哦,那个小超市就在刘聋子粉店隔壁!”张一明想起了这个细节,“那你为什么没有怀疑小超市的老板?”
“我也怀疑过,但营业执照对不上。”钟宁解释道,“吴菲儿的案子不是第一起了,从大前年冬天起,类似案件就屡次发生。小超市刚开一年,时间上不符合,倒是隔壁的刘聋子粉店二〇一三年十一月份就开张了,刚好是第一起猥亵案发生前两个多星期。”
张一明佩服地点点头,旋即又问道:“可这不算直接证据吧?”
“这都不算证据,但我和老板聊了几句,就基本能确定是他了。”说着,钟宁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张一明一拍额头,恍然大悟:“我记得……刘聋子当时感冒了!这个气温,大晚上穿得跟裸奔似的,确实容易感冒!”
钟宁点头:“但这也只是我的怀疑,依旧算不上证据,所以……”
张一明顺着钟宁的思路说道:“所以你就让我打印了一份通缉令,想诳他?”
“聪明。”钟宁比了比大拇指,“我让你在通缉令上写的疑犯特征,就是按刘聋子的穿衣打扮去写的,看看他会不会做贼心虚。”
“结果他还真新买了一件衣服,连吊牌都没扯!”张一明随即又不理解了,“可这也算不上证据吧,而且和酸豆角又有什么关系?”
钟宁看了看张一明:“粉店没有酸豆角,实在太奇怪了,我就猜是不是老板错过了一周一次的送货。所以等送酸豆角的人来了,我跟出去问了问,他说案发那晚他来送过一次货,但粉店关门了。这个时间就对上了。”
“绝了!”张一明细细琢磨了半天,随即又想起了什么,再次问道,“宁哥,还有沃尔玛广场的那个小白鞋姑娘的二婚呢,你还没告诉我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钟宁一愣:“这么久了,还惦记着呢?”
“那可不,换谁不惦记!都憋一年了,来来,赶紧说说。”
钟宁笑着说道:“观察细节啊,你还记得那天是什么天气吗?”
“记得啊,瓢泼大雨,那个老天跟个抽水马桶一样。”
“对,而且天气预报提前预警了当天会有大台风。”
张一明点头:“对对对,预警了好几天呢。”
钟宁指了指他的脑袋:“那么,按照正常逻辑,你会不会穿一双白色帆布鞋出门?”
“那肯定不会。”张一明摇头,“你这么一说,那姑娘不只穿了一双白鞋,还穿着长裙,这打扮确实不适合刮台风下暴雨的鬼天气……”
“对,不过裙子不是关键,只能作为最后结论的副证。”钟宁又问道,“你还记得那是什么时候吗?”
“好像是个小长假前!”张一明脱口道。
钟宁问道:“马上要放假了,天气预报预警了好多天台风暴雨将至的消息,一个姑娘穿着不合适的服装出现,结合这些线索,你能得出什么结论?”
张一明眼前一亮:“说明那姑娘可能是从外地来星港旅游的,不了解星港的气候,也没有提前关注天气预报的预警?”
钟宁点头,笑了起来:“你小子变聪明了嘛。当然,每个人都有穿衣自由,也有可能人家就喜欢那么穿呢。”
张一明撇撇嘴,又问:“假设她真是从外地来旅游的,然后呢?”
“然后……”钟宁抬了抬下巴道,“……然后就到了。”
02
张国栋此时正守着一些住院的行李站在湘雅医院的门口四下张望,等着他们。
张一明叹了口气,嘟囔道:“我爸这人真是的,做手术居然都不告诉我,等到要出院了才通知我来接他。就是做一个切除胃息肉的微创手术,有什么好瞒着我的?”
说话间,车停在了路边,张国栋中气十足地冲着张一明吼道:“你这个臭小子怎么才来,我跟你妈都等了半个小时了!”
张一明也不敢吭声,赶紧下车去提行李往车上搬。
张国栋嫌弃地喊道:“去病房帮你妈去,她一个人在收拾东西。”
“好嘞!”张一明应了一声,屁颠儿屁颠儿往住院楼跑去。
“放心,瞒着呢。”人一走,钟宁立刻心领神会道,说罢又关切地问道,“张副局长,你的手术情况怎么样?”
张国栋拍了拍自己胸口道:“一切顺利,好好疗养,按时复查。说了早期的,没事,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钟宁苦笑一声,帮着张国栋收拾好了行李,嘴里道:“那你还真骗过我。”
张国栋不解:“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劝我进这次专案组的时候。你给我讲了一个退伍军人的故事,我当时还以为你说的是陈山民教授,其实另有他人吧?”
张国栋窘道:“你小子怎么知道的?”
“不是只有张一明看内刊。”钟宁得意道,“我也喜欢看啊!”
“好了!打住!”张国栋摆摆手,“我承认,差点丢了公职做不成警察的人是我,这事不提了。”
钟宁见好就收,说道:“你那次没逮到野兔的原因,我也想明白了。”
“哦?”张国栋颇有兴趣道,“你说说。”
钟宁抬头看了一眼远远的天际:“因为兔子窝里有小兔子,所以那只兔子没有按照原路返回。”
“当时我叔他们都不信,赶山几十年,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事,还是你小子聪明!”他坐上车,想起刚刚结束的案子,叹了口气,“女人厉害起来,真是挺厉害的。你知道吗,赵亚楠拿到的传唤证是没有经过许厅批准的。她这不按规矩办事的风格,跟你倒是挺合拍。”
钟宁有些意外,细想一想,又觉得在情理之中,很符合赵亚楠的行事风格。
张国栋也很有感触,半晌问道:“听说你们在青山公墓还找到了一封信?”
钟宁点头:“是一封小娟写给小娟的信。”
“张副局长,钟宁!”
此时,路边驶来一趟车,在GL8旁边停下,赵亚楠三两步跨过来,关切道:“张副局长,身体没有大碍吧?”
“没事!”张国栋一挥手,“你们这是干吗呢,一个个都来了,不上班了吗?”
“我们……”
“行了,行了!我可受不了这么多人围着。钟宁,你把张一明和这车留下,你们俩该干吗去干吗。”
“是。”
这是张副局长一家人难得团聚的时候,钟宁点了点头,看了看赵亚楠道:“我们先走吧。”
03
阳光明媚,劈头照下,在车内留下了几道好看的光影。
赵亚楠问道:“刚才看你和张副局长笑得那么开心,在聊什么?”
钟宁咧嘴:“在聊你骗人的事情。”
“我骗人的事情?”赵亚楠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不过,她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钟宁问道:“李红兵怎么样了?”
“据说这阵子都没敢出门。”赵亚楠笑了笑。
此时,车行至明珠大厦,钟宁侧头看去,那个巨大的显示屏上正在播放着新春将至的相关新闻。附近有一家超市新开业,舞台上,跑场的姑娘正卖力地演唱着一首《祝你平安》。
钟宁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听说,袁明珠要办一个妇女救助基金?”
赵亚楠点点头:“嗯,听说已经筹备很久了。她们几个的案子目前都还在详细调查,袁明珠人在看守所关着,事情倒是在稳步推进。”
钟宁神色复杂:“估计袁明珠早就为自己再次入狱做好了安排;还有蒋翠花开店,收留社会底层女性;夏新梅的五元旅馆多年不涨价,收留无家可归的人;蒋翠萍读法律专业,立志帮助像她们一样的女性……”
此时车已驶入一条小道,再往前开两三公里,便是女子看守所。
赵亚楠道:“把我放这里吧,我就在这里等你。”
“你不去?”
钟宁没多问,点了点头,目送赵亚楠下了车。
“喂!”
才走几米,赵亚楠忽然转身叫他。
“怎么了?”
赵亚楠冲着女子看守所的方向,冲着明亮的阳光,大喊道:“你告诉陈小娟,这世界上,‘亚楠’一定会越来越少,‘盼’一定会越来越多!”
“好!”钟宁大声回道。
04
阳光更烈了,即便对戒备森严的看守所也丝毫没有吝啬它的博爱,门口围墙上一圈一圈铁丝旁,翠绿的小草在它的宠爱下倔强地窜着个头。
办好手续,钟宁一路来到了探视室。不一会儿,一个瘦瘦小小的女人被带了进来。
“陈小娟。”钟宁叫了一声。
“钟警官。”陈小娟抬起了头。
钟宁开门见山:“苏盼去英国了。”
陈小娟瞬间抬起了头:“真的去了吗?!”
钟宁点了点头,拿出手机,点开一个视频递过去:“我今天来,主要就是想给你看看这个。”
视频点开,正是苏盼在英国皇家芭蕾舞团的首场演出《陌生人》。
音乐声很快响起,苏盼穿着鲜红的舞鞋跳跃而上,随着音乐的律动,她时而如灵动的小鹿,时而如高傲的女王,时而又如孤单的小孩。时而高高跃起,时而抱膝抽泣,时而又展翅高飞……
陈小娟就这么怔怔地看着,在苏盼谢幕的瞬间,她再也压抑不住,全身剧烈颤抖起来,眼泪决堤。她缓缓站起来向钟宁深深鞠了一躬:“谢谢你,钟警官,谢谢你!”
“不用谢我。”钟宁收起手机,“你要好好的,你的姐妹们也都会好好的。”
“好,我一定好好改造,争取早日出狱,去现场看小盼表演。”陈小娟认真地点了点头。正起身准备出去,她忽然又站住了,轻轻问道,“钟警官,能再放一遍吗?”
“可以。”钟宁再次按下了播放键。
音乐响起……
陈小娟没有坐下观看,她后退两步,呼吸开始变得粗重,鼻尖气息在冬日里幻化成雾气。
鼓点声袭来……
陈小娟抬头看了一眼白晃晃的天花板,忽然双腿绷直,一个大跳……
“唰!”
那副瘦小的身躯随无数细小尘埃瞬间腾空,在到达顶点时,双腿如翅般张开,在空中划出一个“一”字,笔直且坚硬,像极了一片无拘无束的云,像极了一只翱翔天际的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