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腕表的指针走一圈会经过十二个数字。
十二就是零。
零也是十二。
十二年,他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去开始人生新的生活,却没想到漫漫旅途仿佛绕了一圈又回到了起点。
行崇宁甚至不敢在脑子里浮现叶佳楠这三个字。
向来做事雷厉风行的他,人生第一次,懦弱了。
下班后的叶佳楠去超市买了些新鲜食材,准备去行崇宁那里做晚饭。
她从小照顾妹妹,甚至照顾生病的养父还有忙于事业的养母,所以家务活样样精通。她一旦确定了自己的心意,且又得到了对方回应的话,就会死心塌地掏出心来对对方好,就像有的恋人对自己的另一半一样,恨不得吃苦受罪都是自己,还事事百依百顺,所以她在超市选了一大堆东西,就琢磨着以后每顿怎么变着花样做他喜欢的给他吃。
她用之前行崇宁告知的密码开了公寓门,发现他果然还没回来,也没多想,自己撸起袖子就开始做饭。
叶佳楠一边在厨房忙活一边等他,哪知眼见天黑,他依旧没有回来。然后饭菜凉了,直到夜里,他的电话也不通。
她越等心中越忐忑,一会儿怕他出什么意外,过一会儿,那种从小潜伏在内心深处的不安全感又冒了出来。她拼命抑制住自己的这种念想,就像她上次神经兮兮质疑行崇宁是不是心里没有她,结果事后证明完全是自己瞎想,还给人添乱。
于是,她习惯性地打开手机玩以前常玩的那个艾达公主的游戏。其实她早闯到了游戏的最后,却在每每不顺心或者紧张的时候,又翻来覆去地玩。
游戏中途,屏幕上插入了一句话。
朽骨暗夜,候多时,沉默的公主,您已徘徊多远?
夜里,她一个人待到很晚才睡,等到第二天醒来还不见人,她怀着不安的心情,强打起精神去上班。
临近中午,突然接到陆剑的电话。
“佳楠。”陆剑迟疑着说,“你今天工作要是不是特别忙的话,能不能下午请个假?”
叶佳楠听见他的话,暂时抛开了行崇宁的事情,反问:“是不是有消息了?”
“我在之前见面的那个星巴克等你,见了面再说。”陆剑答。
叶佳楠没多耽误,迅速完结手上的工作,跟上司告了个假,就出门去了。
到了咖啡馆,看见陆剑一脸凝重地正等着她。
“有什么消息?”叶佳楠见状不禁有些急。
陆剑盯着叶佳楠的眼睛看了看,然后说:“事情有点复杂,我本来想叫何茉莉陪你一起的,但是我觉得这涉及你的隐私,也许你找亲人的这件事情并不想被别人知道。”
叶佳楠点点头。
拜托陆剑寻找生父的事,她只跟行崇宁提过,除此以外并没有告诉别的什么人。
“到底怎么了?”叶佳楠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谢小勇,有可能去世了。”陆剑也不太会拐弯抹角,开门见山地告诉了她。
听见这个结果,叶佳楠“哦”了一声。随后,她避开陆剑的目光,转脸看向玻璃外的街道,闷了半晌也没吭声。
她觉得自己也不是不能接受这个答案,甚至这个结果是她提前设想过的情况之一。
陆剑离开一会儿后,端着两杯热咖啡回到座位,分了一杯给叶佳楠。
叶佳楠捋了捋自己的头发,说完谢谢之后,接着问:“他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陆剑没有立刻回答,从他的表情来看,似乎刚才那句谢小勇去世的话不难,接下来的解释才更艰难:“佳楠,刚才我之所以说是有可能去世了,是我们还没有下结论。”
叶佳楠疑惑地看着他:“我不懂。”
“简言之,就是我们怀疑曾经的一具无名男尸,是你的生父。因为他符合你描述的谢小勇的大部分特征。”
“无名男尸?”
“是的。他涉及一起刑事案件,因为无法确定尸体的身份,所以一直没有结案。”陆剑叹了口气,对上叶佳楠不解的目光,干脆从头说起。
“因为你不知道谢小勇的身份证号码,所以我只能按照姓名或者同音字,全部筛选了一遍,没有符合的结果。然后按照你们姐妹俩作为走失儿童案件来查,也没有结果。”
“嗯。”叶佳楠认同,这是上一次两人在这里见面时就得到的讯息。
“但是那天一位有经验的同事突然提醒我,可以再试试在无名尸里查查。每年也有很多无人认领的无名尸,大部分是江里捞上来的,会先放在殡仪馆,如果一直无人认领又查不到身份,就会留下一些证据,民政局再安排火化。可是因为你和你父亲失联的时间太长了,这是特别难筛查的,资料也参差不齐,如同大海捞针。但是——”他顿了下,“如果涉及刑事案件,无论时间多久远,存档也会很详细。你又正好补充告诉我,你父亲缺了一个大拇指的事情。我跟局里的老法医沟通了一下,他记忆中还真有这么个人,然后我调出资料比对了一下,觉得这人有极大的可能就是谢小勇。”
“案子严重吗?资料可以给我看看吗?”叶佳楠问。
“按照规定资料我不能随意拿出来,你如果准备好,可以和我去一趟局里,也可以帮忙确认尸体身份。”陆剑说。
“不过佳楠,你也可以选择不去。”陆剑又说,“或者回去想想再说。”
叶佳楠几乎完全平静了下来,拿起包从座椅上起身:“我现在就可以去。”
陆剑没有开车来,拦了辆出租车和叶佳楠一起去了局里。
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怎么说话。
叶佳楠坐在出租车的后排,心情已经从最初听到生父去世的消息的情绪中脱离了出来,此刻想的更多的是需不需要将事情原原本本告诉妹妹,如果要说又该如何开口。她有点惊讶自己的反应,大概她从骨子里来讲,还是个冷漠的人,或者在她内心深处,早就将谢小勇划分到和自己无关的一类人里面去了。
等红绿灯的时候,叶佳楠突然问:“他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就是你们被收养的那一年夏天,现在看来应该是他将你们姐妹扔下之后不久。”
“没隔多久?”叶佳楠诧异道。
“嗯。这个我确定。”
“就是那一年?”叶佳楠喃喃自语。
刚刚轻松一点的心情,仿佛又沉重了一些。
因为陆剑在车上就联系好了,到了警局,已经有位姓余的同事准备好东西等着他俩。
“是要认尸吗?”叶佳楠茫然地问。
余警官被她的话问得一愣,忙摇头说:“尸体哪能存这么久,因为案件比较重大,所以我们保存了很详细的档案资料,如果有需要,大概要取你的DNA做一个鉴定。”
余警官将一沓厚厚的资料先递给陆剑。
陆剑仔细翻了一下,挑出几页出来:“这是嫌疑人的随身物品,你看下。”
那是一些物品的照片。
“这是衣物的照片。”陆剑一一展示给她看。
叶佳楠摇头。
“这是鞋。”
叶佳楠继续摇头。
“这是他的手机。”
叶佳楠仍然摇头。
“这是他随身带的物品。”
叶佳楠又随着陆剑的指引看过去,一张照片上是两盒烟,一张照片上是一些零钱,还有一张照片上就是单纯的一张纸。
那是一张素描一样的纸,因为被折叠成了小方块太多次,有折痕的地方已经破出了洞。纸上画的是一幅儿童的水彩画,两个大人牵着两个孩子站在一栋房子前,房子旁边还有几棵树。不过是一个几岁的孩子画的再普通不过的画,很多人小时候都画过。叶佳楠却在看到房子右上角的那个“++”时,心中一颤。那个时候,她还不太会认字,就用加号当作自己的名字。她想开口对余警官还有陆剑解释说明一下,却发现自己竟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朝陆剑轻轻点了下头。
陆剑抬头和同事默契地对了一下眼神,突然百感交集。
三个人一起沉默了起来。
刚才听闻生父的死讯,叶佳楠一点也不想哭,她还觉得自己哪怕亲眼看到他的尸体也不会哭,可是就在这一刻,在他随身的遗物中看到他竟然到死都一直带着自己画的这张画的时候,眼眶却渐渐积满了泪水。
陆剑从旁边抽了一张纸巾给她。
余警官比较公事公办,眼睛闪着激动的光芒,也没有陆剑那么多顾忌,等一会儿又追问:“那叶小姐你可以替我们再辨认一下嫌疑人吗?”说着拿出尸体的照片要给叶佳楠看。
陆剑急忙截住:“佳楠要是你觉得不想看……”
“都已经到这一步,我还是确认一下吧。”叶佳楠说。
陆剑挑了挑自己手上的几张尸体照片,将殡仪馆入殓后的那张谢小勇的照片递给叶佳楠:“因为他是坠楼当场身亡的,现场照片不太好,所以你先看下这个。”
叶佳楠抬手接了过来,看了一眼,照片上那张脸应该就是谢小勇。
原本她都已经快忘了他的样子,可是看到这张照片之后,好像某些记忆又鲜活了起来,突然有了一种与故人久别重逢的熟悉感。
“是他吗?”余警官迫不及待。
“是。”叶佳楠答。
余警官几乎要跳起来,因为这些资料给无数人看过,都是石沉大海,如今终于有人给了他们新的线索。他急急忙忙想要去汇报,朝门那边走了几步之后,又退回来,跟陆剑握了握手:“兄弟,谢谢!”
握完之后,他还想对叶佳楠说点什么,可是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干脆作罢。
待余警官走了之后,叶佳楠擤了擤鼻涕,淡淡地问陆剑:“可以告诉我他犯了什么案吗?为什么会坠楼?”
陆剑整理着桌子上的资料说:“你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的那个案子吗?”
“什么案子?”
陆剑手里不小心掉出来一张照片,正好落在叶佳楠的脚下,她一边等着他的下文,一边弯腰去替他捡照片。
可是,就在叶佳楠看到照片上的影像的时候,她的呼吸瞬间停住了。
那张照片是案发现场的拍照。照片里谢小勇躺在地上,身下一摊血,而血泊中还有一个人,那个人只露了一个侧脸,口鼻都是血,可是叶佳楠也能认得出——那是行崇宁。
少年时代的行崇宁。
十多年前的行崇宁。
那一刹那,叶佳楠感觉自己的整个世界轰然坍塌了-
2-
叶佳楠只觉得脑子已经全乱了,茫然地抬头看着陆剑。
陆剑却浑然不知,正埋头将资料装进去:“关于行崇宁的绑架案,有两个嫌疑人,你父亲当场身亡,另一个嫌疑人在警方通缉后异地上吊自尽……”
陆剑正说着,一抬头就见到叶佳楠突然一副面如死灰的样子,以为她是看到手里的照片吓着了,急忙将照片拿回来,走到墙角给她倒了杯水,她也没动。
陆剑有些着急:“要不要我陪你出去走走?你今天接收的信息太多了,或者叫何茉莉来陪陪你?”
叶佳楠看见近处陆剑的嘴巴一张一合,却完全听不进去他在说什么。
“佳楠?”陆剑提高声音叫着她,见她还是没什么反应就更急了,一把将她从座椅上拉了起来。
情急之下,陆剑没注意下手的力道,将叶佳楠拉了个趔趄。
她的膝盖狠狠撞到桌腿上。
突如其来的疼痛让叶佳楠顿时清醒了不少,她将胳膊从陆剑手里缓缓抽出来,轻轻说:“我还好,我去上个洗手间。”
陆剑连忙指路。
到了洗手间,叶佳楠打开水龙头用凉水洗了把脸,然后下意识地掏出手机又开始玩艾达的迷宫。
游戏中间,屏幕上再次出现了一行字。
窃贼公主,为何您又归来?
之前玩这款游戏的时候,这些文字她读了无数次,可是如今再次看到却觉得如此刺眼。她关掉手机,走到盥洗台的镜子面前,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脑海中忽然浮现了很多的画面,例如完全没有留下什么印象的生母,在记忆中残存着一些片段的生父,临终前病得脱了形的养父,还有活蹦乱跳的叶优桢,以及母亲林曼仪。她甚至想起去年秋天雨师湖畔的路灯下,行崇宁渐行渐远的背影……
见她在里面待得太久,陆剑不怎么放心,就让一个女同事帮忙进洗手间看看叶佳楠有没有异样。其实,他并不知道行崇宁和叶佳楠的私人关系,只是简单地觉得是生父的情况让叶佳楠如此惊骇。
等叶佳楠从洗手间出来,再回到刚才那间屋子的时候,余警官又回来了。
余警官已经没了刚才的兴奋,他先拿了些东西叫叶佳楠签字,然后法医又来取了叶佳楠的DNA。
随后,余警官跟叶佳楠大致讲了一下案件经过,一直说到最后老王拉着被害人从七楼跳下去,然后被害人如何命大地活了下来。
叶佳楠垂着眼,静静地听着。
陆剑以为她冷静了下来,其实,他不知道她几乎是心如死灰了。
“被害人说他被人叫作老王,所以我们也找错了方向。”被余警官称作被害人的当然就是行崇宁了。
至于谢小勇为什么化名叫“老王”,叶佳楠也摇头不知。
她对生父的记忆太有限了,对他们的帮助并不多。
余警官有些感慨:“要是早几年找到你就好了。还有,你养母当时领养你们的时候,包裹和衣服里有没有什么有用的线索?”
叶佳楠依旧摇头,如果有的话,林曼仪早就告诉她了,而且她也不想继续将家里人牵扯进来。
“他们的绑架是随意的,还是有预谋的?”叶佳楠淡淡地问。
“应该是有预谋。”余警官答。
“另一个嫌疑人呢?”
“在通缉令的追捕下,在一个小旅馆内上吊自尽了。”
其实,还有一些余警官就没有详说了。
例如勒索的那些现金和另一个嫌疑人的尸体是一起找到的。那个嫌疑人叫殷石,是本市人,之前确实是一个出租车司机,染上毒瘾后,便与前妻离异,并无子女。离异后,殷石租房独居,父母和他不和,也不常往来。后来殷石毒瘾复发卖掉了出租车,混迹于各种地下赌场。据知情人提供的线索,他是在南城的大桥桥洞下遇见了“老王”,当时老王在那里已经睡了两天了,也没人知道老王叫什么,从哪里来。绑架行崇宁所用的那辆出租车是两个人在黑车店出钱请人喷的假出租车。
所以查到了殷石,却仍然不知道老王的身份。
又因为两人未留下只言片语便先后死亡,就完全成了一桩无头案。
停顿了片刻,叶佳楠不禁又问:“那谢小勇的骨灰……”她记得刚才陆剑说无名尸也会被送去火化。
“民政局火化之后会分批找地方存放。”余警官答。
“我们一会儿替你问问。”陆剑补充。
余警官感叹:“十多年了,没想到还真的会出现新的线索,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有预感,恰好在昨天,被害人那边的律师还又来看了看当年留下的这些资料。”
听见这句话,叶佳楠死寂的眼神中终于出现了一点波动,抬头反问:“昨天?”
“是啊。”
回去的车上,叶佳楠一直都在想余警官的那句话。
看来,是这样了。
行崇宁也知道了。
他心思那么缜密,又同时跟她和谢小勇都亲自相处过,稍微有蛛丝马迹应该就会觉察。
所以他选择直接从她的世界消失了。
其实,这样也许对彼此都好,否则他们大概都无法面对对方。
叶佳楠回到家,就跟怕冷似的紧紧地裹着毯子,蜷缩在沙发上。她完全不知道该干什么,整个脑子都是空的,浑浑噩噩就这样过了一个下午。
妹妹叶优桢就跟有什么心电感应一般突然从澳大利亚打来电话。
“姐,你最近怎么样?我今天眼皮一直跳。”
“那是你要发财。”叶佳楠强打起精神应付她,“和我有什么关系?”
她没有整理好自己的情绪,便决定暂时不将今天的一切告诉妹妹。有的事情真的是,知道也许还不如不知道。
“小姐姐,我是关心你好不好。”叶优桢撒娇。
“你是不是应该先关心关心自己,春节自己没管住嘴涨上去的体重还没减下来吧?”
“你真缺德。”叶优桢说,“是姐夫把你宠坏了吧?”
“管事婆,你最近有没有好好训练?”叶佳楠故意岔开话题,和她说点别的。
叶优桢又絮絮叨叨说了好久才结束。
叶佳楠用完手机之后,将它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
如果有新来的消息让手机屏幕突然亮起,她整个心会骤然一缩,紧张又忐忑地拿起来查看是什么。
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期待接到行崇宁的电话,还是害怕接到行崇宁的电话。
这时候,手机第二次响了。是何茉莉。
“佳楠,”何茉莉一开口就怒气冲天,“我不要和徐庆浩过了!”
叶佳楠忍着乏力和头痛,听何茉莉埋怨徐庆浩和朋友一起连续三晚都打牌到半夜才回家。
“不是不可以打牌,可是他能不能考虑一下别人的感受。还没结婚就已经这样,什么家务活儿都不干,扫把倒了也不扶,也不陪我,以后还怎么过。我稍微说了他两句,他就说没见哪个男人一天到晚都憋在家里做家务的,然后就又出去打牌了。”何茉莉念叨。
叶佳楠没怎么接话。
何茉莉到底是她最好的朋友,马上就察觉出异样:“你怎么了?”
“有点不舒服。”叶佳楠说。
“感冒了?过敏还没好?你家行崇宁呢?”
不提还好,妹妹说起行崇宁,现在闺密又说,叶佳楠听得更难受了,只是说自己感冒了难受,匆匆应付了何茉莉。
等耳朵再次安静下来,叶佳楠盯着手中渐渐变暗的手机屏幕,一颗心就像被什么东西揉捏着,坐立难安。
她紧紧咬着唇干脆关了手机,粒米未进,也懒得洗漱,直接就去卧室睡觉了-
3-
酒店里的行崇宁因为宿醉,睡到很晚才清醒过来,下午他到雨师湖的山月庄附近走了一圈,然后又去了之前跟叶佳楠相处过的那栋小别墅。司机小唐不知道行崇宁是什么状况,送他到了别墅外面。
小别墅里,他刚进门就接到律师的电话,说那边来消息:“老王”的亲属指认了老王新的身份。
“知道了。”行崇宁回答。
接着梁阿姨的电话又来了,说这两天公寓里都没见到他人,是不是又出差去了,什么时候回来。然后又问小叶怎么也一直不在。
行崇宁看到玄关处那个被修好了的地球仪,等梁阿姨说完,然后默不作声地挂了电话。
她已经知道了一切。
行崇宁依旧站在玄关处,这里一直都有钟点工定期打扫,所以很多东西都被细微地移动过,包括这个地球仪也被不经意换了个方向。
他情不自禁地抬起手,将地球仪转到了叶佳楠最喜欢的那个方向。随后,他僵立在原地,盯着它看了许久才走进屋子。
行崇宁上二楼打开自己的房门,然后从屋子中间的一个抽屉里取出一个盒子。
盒子里有一只古董表,这只古董表上次他从摩洛哥回来时给叶佳楠看过,其实在配齐零件后早该修好的,他做事很少如此拖拉,只是之前弄了大部分,接着就去了埃及,然后又去了瑞士。
行崇宁拉开椅子,打开桌灯,在桌前坐下来,拿出工具盒,戴上手套,继续开始修那只表。
时值初夏,四五点的阳光从窗外的树缝中射进来,仍然有点烘烤的热度。桌面的斑驳光点随着日落渐渐移动,最后消失得一点儿也不见了。
窗外的天慢慢暗沉下去。
他在灯下垂着头,丝毫没有受到外面光与影的影响。
等行崇宁再次抬头,夜幕已经降了下来。
他拧了拧表冠,给表上了弦,然后面无表情拿到耳边,听了一会儿,他又调整了一下摆幅,随后起身从身后的架子上拿出一个校表仪。
校表仪是个测量手表的简单仪器,它的原理是根据机芯内部的擒纵装置的那两声“嘀”和“嗒”的对比,来衡量其运行时的准确性。
因为它的机芯受到过外力的毁灭性破坏,所以无论如何调整,精准度仍旧比不上它的全盛时期。他又调试了很多次,最后,暂时也只能这样了。
行崇宁浅浅地叹了口气,就合上了表底盖,再对着自己的表调了下时间。
此刻,室内外都变成了漆黑一片,仅剩他桌上的那盏灯散发着明亮的光。
行崇宁坐在光亮之外,静静地看着表盘上的长针舒缓地走了一圈又一圈。
他面无表情,似乎心里什么也没有想,又好像想了很多,而双眸却是落寞的。
灯光照出他的影子,孤零零地映在地面上,一动不动。
忽然,地上的影子动了一下,是行崇宁伸手去摸自己兜里的手机。
他拿出手机,解锁屏幕,翻开电话本,第一个就是叶佳楠的名字。
他的视线一触及到“叶佳楠”三个字的时候,就有一种久违的世界都被颠倒的晕眩感。
行崇宁闭上眼,一脸苍白。
片刻后,他定了定心神,然后迅速地触摸屏幕,点击拨出键。
从拨出号码到听筒里出现声音的那几秒钟,就好像整个世界都沉默了,又特别漫长。
然后,他听见的是“用户已关机”的系统提示音。
从小别墅出来,直到上了小唐的车,行崇宁一直都冷着脸。
他没有去酒店,而是回了公寓。公寓里,他们之前一起买的那些生活用品还在,她一样也没拿走,包括那包牵牛花种子。
行崇宁又拨了一次她的手机,仍然关机。
他知道除非外出手机实在没电,叶佳楠从来不关机。
此时此刻她关机的意思,他也能明白了。
他们应该再也回不去了。
就像那块表。
他这人虽然表面不爱多言,低调沉默,内心却有些狂傲,也曾经一度自负地认为自己在钟表这个领域应该无所不能,所以当那一次叶佳楠挑战他的权威的时候,他毫不留情地抨击了她。
可是,有些事情就像那块表,已经碎了,无论再如何努力,也不能修复如初。
第二天一早,行崇宁来到了叶佳楠的家门口,没有敲门也没有再打电话,默然地待在那层楼的过道里抽了两支烟。然后,他将那块腕表跟牵牛花种子一起放在了她门口墙上钉着的牛奶箱里,转身离开-
4-
叶佳楠按照日常的闹钟起床,打开手机,刷牙洗脸,乘车去上班。
她二十四小时没吃东西也不觉得饿。
中午才跟着小肖吃了些蔬菜沙拉。
下午,在下班的公交车上,叶佳楠接到陆剑的电话说在民政局那里查到了存放谢小勇骨灰的地点。
她从包里拿出记事本,用耳朵和肩膀夹着手机,扯开笔帽,匆匆地在纸上记下陆剑告知的那个地址。
就在这时,公交车正好到了市博物馆那一站。博物馆的外墙上正挂着巨幅的宣传海报,海报上面写的是“尼罗河之光——古埃及神殿巡礼”,海报的背景图片理所当然就是尼罗河上最声名远播的阿布辛贝神庙。
公交车停下,又开走。
叶佳楠并未下车,看了一眼又赶紧挪开视线。
她依旧每天按时上班下班,要么回家做饭,要么和同事约饭。何茉莉来过几个电话,问她感冒怎么样,都被叶佳楠敷衍过去。
陆剑又来电话说DNA鉴定结果已经出来了,那个人确实就是她的生父谢小勇。其实,生父存放骨灰的地址还一直存在记事本里,她也没有去。
她晚上做梦又梦见自己在一步一步地教行崇宁玩那个艾达游戏,玩到中途突然跳出里面的文字。
窃贼公主,为何您又归来?
在这里,没有剩下可以原谅我们的人。
梦中醒来后,她干脆把APP直接从手机里卸载了。
公司里,小肖是唯一一个知道她和行崇宁些许八卦的人,但是小肖只知道开头,却不知道结尾。
叶佳楠原本就不怎么喜欢对别人说自己的事情,也就任由她继续误会下去。
反正从年前泊灵表业和千重珠宝的合作进入正轨后,后来的设计碰头会行崇宁就再没出现过,要么是网络会议,要么是他的助理设计师来现场传达他的意思。
所以叶佳楠曾经一度以为,他们大概再也不会见面了。
直到“尼罗河之光”展览的最后一个开放日那天,她本来想周五下午趁着给客户送资料的借口早些翘班,去博物馆看看。哪想刚走到博物馆,却被告之今天并不是全天开放,中午就已经闭馆了,为周末的“前秦青铜展”做准备。
她有些惋惜地从博物馆出来,踩着斑马线走到马路对面。
转身时,正好看到工作人员在撤下博物馆外墙上阿布辛贝神庙的宣传海报。她就冷冷地立在路边的人行道上,隔着马路,看着对面墙上工人的一举一动。
有一辆路过的空的士以为她是在等车,还在她跟前停了下来。司机摇下副驾驶的车窗发现她无意坐车,才又离开。
随后一辆银色的轿车,从叶佳楠面前缓缓驶过,随即又靠边泊在路边不远处。
叶佳楠并没有怎么注意,只是看着那幅巨大的阿布辛贝神庙的宣传海报从平展挂在墙上,到被卸掉一些支点,最后变得皱皱巴巴,且摇摇欲坠。
这是城市的主干道,全路段禁止停车。
可是那辆银色的轿车却一直停在原地,不知道是在等人,还是和她一样在看工作人员拆那幅海报。
最后,那张海报终于被拆了下来,“哗啦”一下掉在地上。
叶佳楠浅浅地垂下头,嘴角牵出一丝叹息。
没想到的是,下一刻,银色轿车缓缓往后倒,最后停在叶佳楠的跟前。后排的车窗降下来,露出行崇宁的脸。
“叶佳楠。”他连名带姓喊出她的名字。
叶佳楠错愕。
这居然是行崇宁的车?她完全没有意料到。
那么他刚才叫司机停在那里,也是在看那张海报?
“我……”她手足无措。
“上车,我送你。”他说。
“不用了,我自己搭车。”这场见面令人猝不及防,她完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
“上车。”他抬眼看着她,简洁地重复了一遍。
她咬着唇照做,与他同坐在后排。
行崇宁没说话,倒是小唐转头问叶佳楠:“叶小姐准备去哪里?”
叶佳楠回答说自己要回家去。
这时,博物馆那边的工作人员因为要挂新的海报,便将堆在墙根的那张画着阿布辛贝神庙的海报拖到博物馆馆前广场的另一边去。
塑料材质的巨型画布在广场的地面上发出巨大的摩擦声。
闻声,行崇宁和叶佳楠同时朝那个方向望去。
他们没来得及看到最后,因为连续几辆公交车在市博物馆站停靠,挡在了轿车和博物馆之间,也拦住了两人的视线。
行崇宁合上车窗说:“走吧。”
小唐开着车在前面的路口掉了个头,朝叶佳楠的小区驶去。
周五的下午,因为此刻离下班的时间还早,所以路上并不堵。车行驶得很顺利,只是在遇见红绿灯时偶尔停下来。小唐车开得十分稳,几乎感觉不到每次减速和加速带来的惯性。
车里静谧的气氛让叶佳楠渐渐冷静了下来。
过了前面那个路口,她就到了。
叶佳楠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
如果他不愿意开口,那就由她开始好了。
“其实,你以前对我说……”叶佳楠打破了彼此的沉默,直视着前方的红绿灯,并不看他。
“你以前对我说,”叶佳楠将前半句重复道,“如果跟生命中很重要的人到了不得不分别的时刻,至少应该好好说再见。”
他缓缓抬眼,同样望向车窗前方的交通灯,毫无情绪地“嗯”了一声。
这时候,斑马线两侧的人行绿灯也亮了。
熙熙攘攘的行人开始在交通灯的提醒下踏上斑马线,有的人形色匆匆,有的人闲庭信步,有年轻人一边看手机一边走着,也有父亲牵着孩子,还有恋人夫妻十指相扣有说有笑地从车前走过去。
他们的车是排在车道最前面的一辆,所以将这一切看得十分清楚。
这个十字路口,是叶佳楠家所在的小区到附近一家超市的必经之路,所以她走过很多遍。他在瑞士养伤的那段时间,她还在这个路口接到过他的电话。
当时她还想,等他回来,她要带他到对面巷子里那家很有名的大排档去吃宵夜。
可惜——还没来得及。
车行红灯变成了绿灯。
车的引擎又开始工作。
小唐将车驶过路口,朝前开了几百米,在叶佳楠家的小区门口停下来。
叶佳楠转头,终于鼓起勇气看了行崇宁的脸。
叶佳楠嘴唇微微开合,发出的声音却是十分低哑,在嘈杂的街道上几乎低不可闻。
“再见。”她说。
行崇宁的眼神继续直视着前方,没有挪动丝毫,叶佳楠都怀疑他是不是真的没听见。
于是,她又说了一遍:“再见,行崇宁。”
行崇宁终于动了一下,回头看她,看了很久,却没有应有的回应。他看着她,眼神渐渐地冷了下来,她仿佛感觉到他第一次见她时,眼中透露出的那种对陌生人的疏离。
叶佳楠躲开他的目光,伸手打开车门。
下车。
关车门。
离开。
留在车里的行崇宁没有去看她在人群中的背影,不知道是不愿还是不敢,只是清冷地自言自语般地问了一句。
“那再见是什么时候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