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叶佳楠迷迷糊糊地翻了一个身,睁眼就看到了近在眼前的一颗唇珠。
她嘴角翘起来。
原来他真的回来了,不是她在做梦。
于是,她想吻他。
哪知她刚刚起意,他就醒了。
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渐渐清明起来。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在大巴车上看到他的情景,被压得低低的鸭舌帽,还有这颗唇珠。
“我想亲你。”叶佳楠说出来的时候带着试探。
他眯起眼睛,俊眉微皱:“你以前亲我的时候,有征求过我的意见?”
叶佳楠笑。
笑了两三秒钟之后,她敛去笑颜,然后抬起自己下巴啄了一下他的唇珠。等她想退开的时候,他已经伸手,掌住她的后脑勺,深吻了过来。
唇齿相碰的同时,大门处却传来有人开门锁的声音,沙发上的叶佳楠顿时一个惊吓,猛然将行崇宁推开,结果沙发太窄,她扑通一声就滚到地上。
等她揉着屁股从地上爬起来,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那位四十多岁的阿姨。
阿姨拎着一袋东西,站在门口有点进退两难的样子,犹豫后朝叶佳楠点点头:“早。我姓梁,来给小宁做饭。”
叶佳楠羞红了脸颊,回了一个“早”就匆忙逃去卧室。
行崇宁从沙发上起来,淡定地打着招呼:“梁阿姨,这么早。”
梁阿姨关了门,将一大袋食材暂放在鞋柜上,开始换鞋,解释说:“静姐跟我说你回国了,叫我今天一早来给你做点你爱吃的。”
只要行崇宁在国内,她平时也是这个时间来,要么行崇宁已经上班去了,要么还在卧室睡觉,无论怎样,她一个人在外面做事都很轻,从不会打扰到他。独独没有遇见过这样的。
“姑娘姓什么?”梁阿姨又问。
“叶。”行崇宁弯腰简单叠了下毯子。
“小叶姑娘喜欢吃什么?我给她做早餐。”
行崇宁看了眼紧闭的卧室门,不得不说:“梁阿姨,您要不今天先休息下?”
他上次做手术,母亲厉娴静是直接飞奔瑞士,如今他提前回来了,母亲却懒得搬动,于是继续在瑞士留一段时间。他实在没想到,母亲居然提前给梁阿姨打电话安排了工作。
梁阿姨倒也不介意,笑嘻嘻地说:“那我把东西先放冰箱。”
她进了厨房一会儿,又说:“我本来买了排骨和山药,静姐说你的伤没痊愈,叫我记得煲汤给你补补。你看……”
“您先放着,我……”行崇宁本来想说等下他自己弄就行了,依她们对他的了解,这句话丝毫不具备说服力,于是改口说,“明天吧。”
“那我明天来。”
“我先给您打电话,您再来吧。”他改口说。
梁阿姨没敢多耽误就离开了。
行崇宁敲开叶佳楠的门。
“阿姨走了?”她小声地问。
“嗯。”
“幸亏不是你妈妈。”
“不管是谁,你都不用躲。”
“你不知道,我听同事说了你妈妈的事情,我真怕她填一张支票扔我脸上,叫我离开你。”叶佳楠无比认真地说。
行崇宁听了忍俊不禁道:“那要不要我跟她说你不要支票,要现钞?”
叶佳楠瞪大眼睛:“我没有跟你开玩笑,我是认真的,我真的很紧张。”
“对了,送你一个东西。”他拉开自己昨天的行李箱,拿出一个纸袋子。
叶佳楠好奇地打开,看到里面黑色的籽,便倒了一些在掌心:“种子?”
“牵牛花的种子。”他说。
“我只看到过花,种子从哪里来的?”她觉得新奇。
“花开过就结籽了,过一段时间,等籽从绿色变成褐色就摘下来,放着晒干以后壳会裂开,里面就是种子。”
“你种的?”她诧异。
“嗯。”
“我以为你第一次送我礼物,会送家传的祖母绿,或者帕拉伊巴碧玺,不然一颗缅甸红宝石也行啊。”
行崇宁一愣,仿佛真的在自省是不是自己确实太随意了。
叶佳楠却扑哧一笑,踮起脚尖摸了摸他的头,摇着手里的牵牛花种子:“可是我更喜欢这个。”
他察觉自己被叶佳楠戏弄,伸手发狠地捏了下她的脸颊,捏得她哇哇直叫。
“我是病人!”她不服气。
“今天周几?”他无厘头地问了一句。
“周二。”她揉着脸颊,恶狠狠地答。
“你们公司可以随意旷工?”他斜睨她。
“我去!”叶佳楠哀号一声,看了下时间,已经快十一点了,连忙拿起沙发边的座机打电话向公司请假。
手机在何茉莉那里,幸亏她还记得公司的座机号码,打了总机,又转到刘总监办公室,点头哈腰地解释了一番自己过敏的事情,刘总监很好说话,准了她一天假。
这时,行崇宁的手机也响了。
他看了一眼屏幕上的数字,离梁阿姨离开还不到半个小时。
来电话的是厉娴静。
“妈。”
“昨天航班顺利吧?”
“嗯。”
“今天下雨没有?”厉娴静又问。
“您那边才早上五点,只是想问问这些?有什么话就直说吧。”行崇宁摊牌。
“姑娘姓叶啊?”
“嗯。”
“什么时候认识的?”
“元旦节您见过。”
“有吗?”
“大哥带回来的那个朋友的女儿。”他说。
厉娴静听见后,仔细地回想了一下才有点印象,迟疑了半晌问道:“高中生吧?有十八岁了吗?你对人家有没有做什么?”
行崇宁一脸黑线,草草敷衍了母亲几句,便掐断了电话。
叶佳楠倒是对这一切一无所知,刷牙洗脸时,发现自己脸上的疹子几乎没有了,真是来得快去得也快。简单吃了点东西之后,行崇宁陪着叶佳楠去门诊输液。
输完液已经下午了,行崇宁又让医生给看了看。
医生说不用继续输液了,回家继续吃药就好了。
从医院出来,叶佳楠琢磨着何茉莉下课的时间,给她打了个电话。
“你什么时候下班?”叶佳楠问。
“我下班说不定要去徐庆浩那里,你的手机和钱包,早上我放你家里了,钥匙在牛奶箱里。”
“你真是聪明。”叶佳楠佩服。
“我昨天回到家才想起来。可是又联系不上你,早知道就记一个行崇宁的电话号码了。欸,对了,你怎么才给我打电话,身体还好吧?”
“我起晚了,刚才又在输液。”
“起——晚——了?是不是我神助攻了一把?”何茉莉在电话那头坏笑。
叶佳楠正坐在行崇宁的车里,小唐在前排开车,车里只有她发出的声音。听见何茉莉的话,她下意识地将身体挪得离行崇宁远一点,然后含糊地说:“你觉得有可能吗?”
“也对,你一脸疹子,如果都还亲得下去,也蛮重口味的。”
“靠,”叶佳楠道,“何茉莉,友尽!”
行崇宁抬了抬眼眸。
待她和何茉莉说完电话,行崇宁从她手中接过自己的手机,不禁说:“叶佳楠,我想和你谈一谈关于你说话的口头禅问题。”
“我有什么口头禅了?”叶佳楠纳闷。
行崇宁冷冷地瞥了她一眼。
小唐轻咳了半声。
“噢。”叶佳楠明白他指的是她不按常理出牌,时不时冒出来的粗口,嘿嘿一笑道,“有时候太激动了就忍不住,大不了我以后在你面前用英文代替好了。”
行崇宁觉得自己额角的那根筋被激得猛烈地跳动了一下。
车到了叶佳楠小区门口,小唐去停车,行崇宁陪着她上楼去。
他见她真的从牛奶箱里掏出了一串钥匙,然后开了门。
“你别担心了,我们经常这么干。”
“经常?”行崇宁蹙眉。
“是啊,一个人住老是忘记带钥匙,有时候会干脆放一把备用的钥匙在牛奶箱。”
“要是有歹心的,知道你一个女孩独居,又有这种习惯,后果真是不堪设想。”他一边说,一边进了她的家门,把每间屋子和可以藏人的角落都检查了一遍。
叶佳楠静静地看着他做完这些,眼见着他又开始联系人换锁。
“锁是房东的,私下换了会不会不太好?”叶佳楠迟疑道。
“你住进来之前,没有换新锁?”
“锁好好的,我换它干吗?”
听完这话,行崇宁简直一刻都不能忍了。
突然,窗外就下雨了。
行崇宁没有离开,等着人来换锁。
叶佳楠连忙去关窗户,还把之前晾在阳台的衣服赶紧收起来,等她回到客厅的时候,发现行崇宁正在看被她随手摆在茶几上的相册。
那相册是她一直带在身边的,从家里带到美国,再到这里。
“介意吗?”行崇宁问。
“不介意啊。但是你肯定分不清我和我妹妹小时候谁是谁。”叶佳楠放下怀里的干衣服,饶有兴趣地将脑袋凑过去,指着一张老照片,“你看是不是很像?”
那是一张在照相馆照的照片,那个年代流行的样式,照片里叶佳楠将比自己矮了半个头的妹妹搂在怀里,妹妹又抱着洋娃娃。
行崇宁的视线在上面停留。
两张稚嫩的脸果真长得有八九分相似。
下一页是一张半身的户外单人照。
“你猜这是妹妹还是我?”叶佳楠问。
照片里的小女孩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怀里有一只小猫咪。小女孩和猫都是圆脸,还一起瞪着镜头,圆眼,圆鼻头,简直就像是用圆规画出来的一样。行崇宁嘴角溢出浅浅笑意,毫不迟疑地说:“这是你。”
“怎么认出来的?”叶佳楠好奇。
“你小时候的手这么丑,一眼就看到了。”他无情地评价。
叶佳楠气结,红着脖子辩解:“哪里丑了,那是因为我那时候胖,手也恰恰比一般人胖了一点好吗?不信你看看我现在。”说完,她就把手伸出去给他看。
他摊开掌,接过她的手假装认真地察看了起来。
大概因为她个子高,手不似一般女孩子那么柔弱无骨、指如葱根,可是指骨却匀称修长,像个细腻的美少年的手。
“越长越好看了吧?”叶佳楠沾沾自喜地说,“妹妹和我的手不一样,她的指甲盖是圆的,我的指甲盖是长方形,也不知道我们分别遗传了谁的?”
过了会儿,叶佳楠喃喃自语说:“不过我爸爸的手可丑了。”
“你还记得这些?”他问。
“就是和你聊这些的时候不知道怎么的突然灵光一现,想起来他的手好像很不好看,而且还没有拇指。”
“没有拇指?”行崇宁一愣,觉得仿佛有东西要从自己脑子里闪出来,他又刻意把它压回去了。
这时,换锁的师傅来了,熟练地拆掉旧锁,装上新锁。等那师傅把一切弄妥走了之后,行崇宁接了一个工作上的电话,然后好像也到了他要离开的时候。
他一手拉着门把手,回首想说点什么,盯着她,好像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点头告别道:“我先走了,去公司一趟。有事打电话。”
“好的。”她说。
行崇宁走后,叶佳楠站在客厅中间,陡然觉得心空落落的。
她本想找点别的事情做,又发现无论做什么都分散不了自己的注意力,满脑子都是他的脸、他的眼睛、他的笑,叶佳楠觉得自己似乎一分钟都不能忍了,干脆将手机和钱包塞进包里就开门追了出去。
待门一开,她发现行崇宁竟然还在。
行崇宁站在不远处电梯旁的窗户边,面对窗外,正在吸烟,听见身后开门的动静才转过身来。他也有点意外,蹙着眉,隔着一团青色薄烟看着她。
他去北非的那几天被晒黑了好几层,回到瑞士两个月好像又给捂白了,从叶佳楠这里看去,站在窗户的光源处的他,看起来连发梢都是亮的。
“你还在?”叶佳楠意外。
他却未答,迈开长腿走到电梯口,将还未抽完的烟蒂按灭在垃圾桶里,反问道:“你要出去?”
“我……”叶佳楠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干脆现编蹩脚的谎言说,“我刚才发现停水了,我就想着今天没法住了,所以我……”
“家里没水了?”
叶佳楠觉得停水还不够严重的样子,马上继续胡扯道:“是的,还停电了。”
行崇宁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电梯。
电梯还在动,也许这是备用发电机。
可是,楼下哪位邻居还在开门放着电视剧,声音十分清晰,那也许是幻觉。
“刚才灯闪了一下,我以为要停电了,也许一会儿就会停电……”她有点编不下去了,只觉得自己智商不够用,干脆把问题踢过去,“那你干吗没走?”
行崇宁指了指刚才的垃圾桶:“出门后突然想吸支烟。”
正在她琢磨着该怎么顺着他的话题往下说时,却听见行崇宁又开口了。
“还有,”他语气顿了一顿,盯着她的眼睛继续说,“好像,有点舍不得离开。”
叶佳楠听见这句话,陡然一怔,随即心花怒放,下一秒已经像只小兔子似的蹦到行崇宁的跟前,撞进他怀中,伸出手紧紧地搂住他的腰。
“真的吗?”
“嗯。”他说。
她扬起脸,闪着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说:“行崇宁你知不知道,在开罗的时候,我在儿童医院一张床一张床地找你,我当时一边哭就一边想,我是不是不小心把你搞丢了。我不该让他们带走你的,也许就是死我也不该让他们就这么带走你,要是你死了大不了我就陪着你死,总比没有任何告别就走散了好。可是找到后来还是不见你,我又觉得是不是你要撇下我了,你故意这样,你嫌我给你添麻烦让你受伤,嫌我不够好,嫌我是累赘不讨人喜欢,你不喜欢我,所以干脆也离开了。”
她那双眼睛,说着说着就微微红了。
夹着细雨的风从他身后的窗户吹进来。
站在风中的他听得连心尖都在微微发颤,他不禁垂头,吻了她额头,启唇说出两个字。
叶佳楠听清那两个字后,激动地踮起脚尖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其实我一秒钟都不愿意和你分开,就想和你在一起。”
叶佳楠说完话,松手离开他,却不想他抿着唇,将她往自己身前狠狠一拉,两人的身体又贴到了一起。而下一刻,他已经扣紧她的手腕,按开电梯,不由分说地拉着她一起离开。
就在刚才,他的吻落下来之前,他对她浅浅说出的那两个字是——喜欢。
喜欢。
何止是喜欢-
2-
等到被行崇宁带到泊灵表业,叶佳楠整个人都还有点蒙。他就这么带着她来上班了。
于是,她完全是被行崇宁在众目睽睽之下带进了他的办公室。
“这样高调是不是有点不太好?”叶佳楠有点忐忑。
哪知行崇宁关上门后,竟然面无表情地开始脱自己的衣服:“你不是说一秒钟都不想离开我,还想和我在一起吗?”
叶佳楠看到他的动作,急忙问:“你、你要干什么?”
“你提到的‘在一起’这三个字,我觉得有点耳熟。”他手上动作没停下。
是的。在开罗的时候,这三个字早就被《一千零一夜》里那二十个男奴和二十个女奴给毁掉了,谁知道刚才她自己怎么又脱口而出的。她只好解释:“我们对这个词语的理解也许有点偏差。”
“什么偏差?”行崇宁挑起眉梢,走近一步。
叶佳楠下意识地后退:“地方不对。”
他上身已经赤裸了。
“有人会进来的。”叶佳楠提醒他的同时,也没忘记多瞄了两眼他的胸。
“没我同意谁敢进来。”他说着又去解裤子的拉链。
没想到叶佳楠随着他的手,又将视线移到了拉链上。
察觉到她目不转睛的注视,他的手顿了一下,回看她,漫不经心地问:“你需要看得这么认真?”
叶佳楠不服气地偏过头去:“明明是你主动给我看的。”
行崇宁收回动作,进了办公室的内间。
内间有休息室,还有个衣帽间。
仅过了几分钟,他已经把刚才的毛衣和牛仔裤脱了下来,重新换了身西服和衬衣走出来,一边扣袖扣一边说:“我去楼下开个会,你等我,就一会儿。”
她点头。
中途一个女助理来敲门给叶佳楠送了些点心和茶。那助理既没抬眼多看,也没和叶佳楠套近乎,只说要是还有什么需要就叫她。
叶佳楠给陆剑打了个电话。
“想起新线索了?”陆剑不太意外。
“嗯,我爸爸,手上少了一根手指。”叶佳楠说。
“能再具体点吗?哪根手指?”
“大拇指。”她说。
“缺大拇指这是比较严重的残疾了,你确定?左手还是右手?”陆剑略有诧异,在伤残鉴定标准里,拇指的缺失是所有手指里面级别最高的,因为对生活影响最大。
“我确定是大拇指,但是到底是左手还是右手我不确定。”
“这个线索还挺重要的,你等我的消息。”陆剑扯下一张纸记了下来。
等和陆剑通完电话,叶佳楠看到行崇宁的桌面放着一本名字叫《AChildofAstronomy》的书,是关于上个月日内瓦钟表展的详细图文介绍。
想来应该是上面有他们公司的相关文章,所以助理按惯例放了一份在老板桌上。果不其然,才翻到第二页就看到了行崇宁的照片。
那是张表展的大合影,十多个重要人物站在红毯上一起对着闪光灯看着镜头。照片中的行崇宁穿得特别正式,一身贴身的纯黑西服,搭配着白衬衣和小领结。即便是这样英俊的一个人,叶佳楠仍然被站在他旁边的老头吸引了注意力。
老头子个子不高,挺着个圆肚腩,地中海的发顶只剩下细细的一圈头发,然后戴了副十分夸张的眼镜,最有趣的就是他嘴上的两撇小胡子,跟小时候电视上的阿凡提一模一样,胡子尾巴是高高翘起来的。
叶佳楠乐了。
她反正闲得无聊,索性抽出笔筒里的笔,又拿了张桌上的A4纸,对折了之后,照着老头的可爱形象在上面画了个简笔画的卡通形象。
她自己一边画一边笑。
画完胖老头后,她拿起来自己欣赏了半晌,一个人乐不可支,然后看到行崇宁那张小领结黑西服的形象,本来也想给他画一幅小卡通,可是她发现他真是太好看了,面对这样一张美艳又冷冰冰的脸,叶佳楠真心觉得在他的脸上加一撮阿凡提的小胡子,头上加一顶阿凡提的帽子似乎更有意思。
她有时候动作比脑子快,立刻就动笔。
画完后发现因为人像太小了,不太满意,于是继续往后翻,想找一找有没有单人照大图,结果还真有。她又乐颠颠地开始涂鸦,哪想才涂了一半,就听见行崇宁对门口的助理说话的声音,然后门就开了。
她有一种做坏事快被人抓现行的感觉,迅速地将那张纸塞进书里藏起来。
行崇宁一边进门一边侧头和方昕说话,并没有将注意力转到叶佳楠身上。
方昕离开,他看到叶佳楠手边的书和笔,问:“你在干吗?”
“没有,我什么也没有做。”她故作无辜地笑了笑,然后将铅笔也放回原位。
“饿了没?”行崇宁问,“梁阿姨做了饭,叫我们回家吃。”
“啊?”叶佳楠一时没反应过来,在脑子里想了一想才明白“回家吃”中的这个家指的是哪里。
“我们到家之后,大概她已经走了,你不会撞见的。”行崇宁知道她的顾虑,解释了一下。
“你这么笨,自己都不会做饭啊?”叶佳楠问。
他瞥了她一眼,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会。”
“那你会些什么?微波炉热牛奶?”
行崇宁没答话,冷着脸又瞥了她一眼,那眼神让叶佳楠觉得自己肯定猜对了。
“可惜我不喝牛奶。”他答。
回到行崇宁的住处,果然没看见梁阿姨,却有一桌香喷喷的晚餐,灶上还有一锅山药排骨汤。梁阿姨的厨艺特别好,加上叶佳楠本来就饿了,吃得她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
饭后,行崇宁洗碗,她留在客厅擦桌子,擦着擦着听见厨房里的水声,她不禁有些恍惚出神,这是她几个月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她说她片刻都不想和他分开,所以下午他才干脆带着她一起工作?
那要是她说想要星星,是不是他真的也会去摘?
忽然之间,叶佳楠心中升起了一种从小到大从未在异性那里体验过的甜蜜感。
行崇宁从厨房里收拾完东西,出来的时候看到叶佳楠正在把他给的牵牛花种子倒在手心里细细地研究。
她抬头冲着他笑:“我想要种,怎么种?”
“那要先去买个盆。”他说。
“现在?”叶佳楠看了看玻璃外的天空。
“嗯。反正也要给你买些日常用品。”他继续说。
“我真的要住这儿?”叶佳楠迟疑。
“不乐意?”他反问。
“我睡卧室,你睡地板?”
“也可以我睡卧室,你睡地板。”他答。
这时叶佳楠的电话响了,是陆剑。
“佳楠,你在家?”
“嗯。”算是家吧。
“你要是有新的线索就随时补充我,但是我这边也许一时半会儿没有结果。”陆剑解释道。
“没事没事。”叶佳楠说,“反正这么久了,不着急这几天,是我给你添麻烦了。”
收线后,叶佳楠主动跟行崇宁说了一下托陆剑帮忙找人的前后情况。
“我也可以帮忙。”他说。
“不用了,就随便找一找,反正我也没抱什么希望。”她淡淡说。
他没有再说,轻轻捏了捏她的脸。
小区不远处有个商场,两个人去商场负一楼的超市挑了个花盆,还有叶佳楠临时要用的牙刷、漱口杯、毛巾、拖鞋和内衣等。
行崇宁去排队付款的时候,叶佳楠在旁边掏出手机,看到了何茉莉给她发的消息。
何茉莉:我到家了,我累死了,你痊愈了吗?晚上有没有留吃的,我过去吃。
叶佳楠:我在行崇宁家里。
何茉莉:我听见什么了,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你们要同居?
叶佳楠:应该是吧。
叶佳楠正要继续说,才发现何茉莉不是开的私聊窗口,而是在“开罗四姐妹”那个群里发的群聊。她顿时汗颜,怕妹妹和朱小蓝看见了,急忙撤回之前的消息。刚撤回一条就看见朱小蓝已经出现了,先发出一个笑脸,随后慢悠悠地来了一句。
朱小蓝:同居多好。
朱小蓝:“日”久见人心嘛。
叶佳楠开始没明白过来,再琢磨了下那个引号,陡然喷了。
何茉莉笑得在群聊里刷了整整三行的“哈哈哈”。
叶佳楠一脸无语地想再回复朱小蓝:你大爷!手机才输入一个“你”字的时候,行崇宁已经拎着东西回头对她说:“走吧。”
正在打字的叶佳楠急忙把手机按在胸口,想起他早上才跟她说要约束她这个“出口成脏”的坏习惯,只好故作无辜地朝他傻笑。
“你做亏心事了?”他问。
“没有啊。”她继续傻笑。
两个人走出商场,发现外面飘着毛毛细雨,走了半条街之后,雨陡然大了起来,行崇宁在雨中脱下自己的外套搭在叶佳楠的头上,一手拎着东西,一手牵着她加快了回家的脚步。
他衣服几乎湿透了,连头发都在滴水,回家就去洗手间脱衣服。
叶佳楠怕他感冒了,急急忙忙找到卧室的吹风机,推门就说:“你要不要吹头发?”
洗手间里的行崇宁已经脱掉了上衣,在拿毛巾擦头发。他背对着门,没回头,说了一句:“你先放着,我洗澡洗头。”
叶佳楠看着他赤裸的背却愣了。
白天在公司,当时他正拿话捉弄她,她就压根儿没往那方面想,如今他完全背对着她,她才注意到。
行崇宁右边的肩胛骨那里有一道约莫十厘米长的疤痕,那疤痕像一条狰狞的虫子一样贴在他的皮肤上。
叶佳楠觉得有些难受。
她放下吹风机,走过去,伸手用指尖摸了摸那疤痕。
他动作一滞。
她本想说一句什么,可是半晌却说不出来话。
他也没有出声。
叶佳楠再次回忆起当时的凶险和他在黑暗中为了让她安心而故作无事的样子,霎时心脏好像狠狠地抽搐了几下。
她以前喜欢他有一半的原因是他长得好看,还有就是他跟人说起陀飞轮的时候那专注的样子,后来在开罗她才发现,原来真正的爱也许就是这样的。
想到这里,她的眼泪吧嗒掉了一颗下来,然后——
她将双唇覆在了他的那道疤痕上面。
在皮肤感受到这柔软温热触感,并传回大脑的那一瞬间,行崇宁全身一僵,整个人被激起了一阵战栗。
下一秒钟,他已经转身将叶佳楠抵在洗手间的墙上,使劲地吻起来。
这是和以往完全不同的吻。
丝毫不见克制,只有强硬的侵略。
叶佳楠有些不适应被这样凶狠地掠夺,双手撑在他的胸前,想要推开他。可是他的力道那么大,哪里会让她轻易逃脱,不但如此,她这样一个动作,手心便直接贴紧了他赤裸的前胸,还碰到了他胸前的那两点,恰恰适得其反。
他的呼吸被她弄得更沉了。
他干脆捉住她那双惹得他越来越心烦意乱的手,将它们举在她头顶,一并固定在墙上。
没了她的手,他渐渐地找到了自己残留的理智,放松了钳制她的力道。
而叶佳楠也有了呼吸的诀窍,适应了他。
“佳楠。”他唤了她一声。
沉沉的嗓音蕴含着一种翻涌的情愫。
别人撇开姓,叫她的名字,她会觉得很亲切。可是,行崇宁却不同。他嗓子低低地沉沉地喊着佳楠两个字,她在任何时候听了,脸都会红,何况是此情此景。
“嗯。”她应着。
他将自己的唇移到旁边,轻轻咬了下她的耳朵。
她十分怕痒,想要躲开,可是下意识地又不想躲开。
他松开了她的手将她抱了起来,放在盥洗台上,然后又开始吻她的唇,随后是脖子、锁骨。
紧接着,他解开了她的上衣。
就在叶佳楠已经全身心地准备好,以为他会继续往下的时候,他却停了下来,将脸埋在她的肩颈处,做了个深呼吸,然后鼻尖一嗤,竟然笑了。
他笑得胸膛都振动了起来。
须臾后,他说:“对不起。”
脸正红心正跳的叶佳楠满脸不解。
他将她从盥洗台上抱了下来,又帮忙把衣服重新扣好,最后来了一句:“刚才我忽然就想起你那张六岁的照片,白天对它印象太深刻了,现在满脑子里都是那张脸,实在是……”一看见她,就想起照片上那张稚气的面庞,实在是下不了口。
解释完这话,他原封不动地把她送出了洗手间,还顺带关上了门,自己继续脱衣服,打开淋浴开始洗澡。
留下叶佳楠一个人呆呆地对着洗手间的这扇门。
听着里面哗啦啦的水声,叶佳楠心中仿佛有一万头羊驼咆哮而过。
这个男人,在她下定决心要为爱献身的时候,他居然笑——场——了——-
3-
叶佳楠一点也不想可怜他,晚上直接占着卧室的床,关上门,让他继续睡沙发。
第二天一早,倒是行崇宁先醒,起床第一件事关电视,然后刷牙洗脸,接着就去煮咖啡。他胃不太好,到点就必须吃饭,如果饿了,就会脾气不好。
按照厉娴静的吩咐,他早起必须先喝半杯温水暖暖胃,再去跑步,随后吃了早点才能喝咖啡。可是,他只要是在无人看管的状态下,就无所顾虑了。
行崇宁在厨房喝着咖啡,又烤了两片吐司,直到吐司吃完叶佳楠还没起。行崇宁看了看时间——七点半,按照日常的生活习惯,这个时候他如果早起在家,就应该去跑步了。
他怕扰了她,只好将就穿着昨晚睡觉的家居服,换了跑鞋去附近的公园跑步。
公园附近有个卖花鸟的早市,八点以前很热闹,他远远路过时看到花农的小三轮车上有土,才想起昨天买的花盆因为没有合适的土所以还在玄关放着。
等他拎着一小袋土回家,发现卧房的门开着,但是大床上的叶佳楠还在睡。大概她起来上了洗手间,又继续去睡觉了。他跑了步一身汗,必须洗澡换衣服,他忍不了,不得不进卧室去找衣服。
叶佳楠睡觉明显很不老实。
被子已经被滚得旋转了个九十度,结果盖得长短方向不对,被子拉到脖子处却盖不住腿,短了一截,于是她睡得像一只煮熟的基围虾,身体蜷起来,脚趾却依旧露了出来。
叶佳楠背对着他进门的方向侧躺着,一头又黑又浓密的长发铺散在他的枕头上,像黑色的缎子一般。
她的头发很美。
在亚历山大的那一晚,她的头发被海风吹到他的脸上,他才心神不宁地想要吻她。
如今又有些浮躁不定。
他本想俯下身去亲她,上前一步后又嫌弃自己身上的汗,怕弄脏她,于是随意取了一身衣服去浴室洗澡。
等他洗完澡,叶佳楠已经起床在做早餐了。
“你要不要吃煎蛋?”她从厨房里跳出来问。
“好。”他说。
“你给我看看,早上好像又发了一点疮起来。”她说着将头发撩到耳后,把耳边脸颊的那一片红色露了出来。
行崇宁偏头一看,果然是又起了疹子,他又孩子气地朝她皮肤上吹了几口气说:“有点反复,一会儿再去看看。”
说完这句,他视线一移,眼睛捕捉到她那慵懒的搭在肩头的黑发一点一点地往下滑,他不禁伸手接住了一点。
她问:“怎么了?”
他嘴上什么也没说,却情不自禁地伸手顺势从头到尾摸了一遍。
叶佳楠把煎好的鸡蛋放在餐桌上,他拉开椅子在她对面坐下。
“我看到你的冰箱里有鱼。”她说,“你不是不吃鱼吗?”
“三文鱼?”
“嗯。”
“前天带的,本来说趁着新鲜弄给你吃,结果你在医院里。”
“怎么吃?生吃?”她只吃过刺身和寿司里的三文鱼。
“我不喜欢吃生的。”
“煮熟了就不好吃了吧?”她说。
“嗯,三文鱼做熟之后吃,就跟嚼木头一样。”
“那你要怎么吃?”
“熏了吃,剔了骨用苹果木或者枫木烟熏。这样肉质还是很嫩,但是口感和生的又不同。”他说。
“你自己喜欢用什么木头?”
“苹果木吧。”他答。
“瑞士人喜欢研究美食吗?那里有什么好吃的?”她好奇。
他抬头看了她一看,似乎想起了有趣的答案,嘴角渐渐浮起浅浅笑意:“瑞士有道国菜叫吕斯蒂,德语叫Rosti。”
“嗯,好吃吗?”
“国菜的做法就是把吃剩的土豆在黄油里煎一下,撒上盐。”他面不改色地说。
“噗!”叶佳楠笑了,她没想到行崇宁还会冷幽默。
叶佳楠继续笑:“难怪我以前听同学说瑞士人做的都是黑暗料理。”
“你同学没说错。”
咖啡机里咖啡的香味飘了出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他端来咖啡呷了一小口,她继续喝牛奶。
“你喜欢瑞士还是国内?”
“每次留在瑞士没多久就想回国,可是回国待了两三个月会不太习惯又想要去瑞士。”
“纠结又徘徊?”
“有点。”
“那你以后呢?”她埋头看着自己已经见底的牛奶杯,小心翼翼地问。
“以后你喜欢哪里,我就在哪里。”他面不改色地说完,又浅浅地呷了口咖啡。
咖啡醇厚的香味在空气中弥漫。
叶佳楠本想也学着他板起脸,可是又实在没有他那样的功力,于是干脆朝着他乐颠颠地眯着眼睛笑。
他眼中隐约闪过一丝不自在。
早餐后,他送她去医院看病,医生解释说会有这种病情反复的情况,但是不严重的话,继续吃两天抗过敏的药就行了。
回到车上,行崇宁说要去一趟公司,并且征求叶佳楠的意见问她要不要同行。
叶佳楠摇头,说自己也要回公司上班。
“好,下班电话联系。”行崇宁说。
行崇宁到了办公室。
方昕把今天的日程提醒了一遍。
行崇宁一边听她说话,一边将西服脱了下来搭在沙发扶手上,回到桌前。
方昕说完事情合上门离开。
桌上还摆着昨天那本杂志。
按照以往,他是一点兴趣也没有的,助理摆在这里也只是例行公事而已。他却想起昨天叶佳楠摆弄这书时一副偷偷摸摸的模样,饶有兴趣地翻了翻。
没翻几页果然看到杂志上自己被她胡乱涂鸦的脸,行崇宁不禁摇了摇头。而后,那张被叶佳楠胡乱塞进去的纸掉了出来,落到桌面上。
白纸上的卡通小老头憨态可掬。
小画的角落里她落了款,昨天的年月日,外加“佳楠”两个字。
桌上的座机响了,他正要伸手去接,却在移开视线的瞬间,看到“佳楠”二字的右上角有两个“+”的符号,写得十分随意又俏皮,好像是她独有的签名一样。
佳楠++
他脸上的神色僵住了。
同时,似乎连全身的血液也凝固了。
电话铃声响了四五下之后停了下来,继而办公室恢复了安静。
“没有拇指”“壮年男性”“++”“寻而不得的父亲”……所有事情在瞬间串联起来,在他心中陡然就有了条脉络,但是他却不敢面对。
寂然半晌后,他缓缓打开抽屉,从里面最上面拿出一盒新铅笔还有刀,在手上削了起来。他削笔的动作特别慢,一手握笔,一手执刀,木头屑随着刀刃的起伏一点一点地掉在桌面上。笔还没削到一半,他的手指开始轻微地抖了起来,他停下动作,静了会儿,又继续削,却还是抖,最后好不容易削完了一支,他面无表情地伸手又去拿了支铅笔继续。这个时候,他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削到后面,“咔嚓”一下,快要成型的笔芯却被自己颤抖的手给意外折断了。
他放下东西,将十指平摊开紧贴着桌面,努力让心情和双手都平静下来,许久之后,才从座位上起身,掏出手机拨了个号码。
“行先生,好久不见。”对方接电话很快。
“你替我查一个人。”
“您说。”
“千重珠宝,叶佳楠。”他说。
挂断电话后,他又面色如常地开始工作。
午饭时间,方昕陪他到外面就餐。
方昕按照他的习惯点了餐,哪想在末尾,行崇宁却多要了一杯威士忌加冰。方昕有些诧异,哪怕是公事上的应酬,她也极少见他喝酒。
叶佳楠来了电话。
他的手机摆在桌面上,就在手边,无声地振动着,他伸出手在快触到它的那一刻,又收了回去,手指蜷曲在空中。
屏幕上面亮着“佳楠”两个字。
长久的振动停顿了几秒钟后,第二通又来了,还是叶佳楠。
这是行崇宁的私人电话,只有家里人才会打,所以极少假手于他人。但是此刻,他却看了方昕一眼。
在他身边许多年,方昕何其聪明,拿起手机替他接了起来。
“叶小姐,我是方昕。”她说。
“方姐好,行崇宁呢?”叶佳楠似乎心情不错,嘴里还在吃着东西。
方昕望向行崇宁:“行先生他在忙,手机在我这里。”
“哦。”叶佳楠笑了下,“那让他忙吧,我一会儿再打好了。再见。”
“再见。”
方昕收了线,又把手机放回原位。
“下午三点的会……”方昕欲言又止。
“会议有问题?”他抬眸反问。
方昕一怔,忙答:“没有。”
三点的例会,准时开始。
行崇宁坐在会议桌前一直没有说话,只是盯着自己的手机愣愣出神。会议中途有人询问他意见,他也是完全心不在焉的状态,直到桌面的手机突然又亮了起来。
行崇宁下意识地拿起手机走到玻璃门外接了起来。
“行先生,您要的东西已经大致查到了。”对方说。
“你说。”行崇宁答。
这通电话时间不是很长,可是收线之后,他却有些恍惚。他茫然地回到会议室,在自己的座位坐下。Toms正在说话,他这人嗓门一直都不小,此刻行崇宁更是被这声音震得心烦意乱。
“你们都先出去。”行崇宁开口说了半个多小时以来的第一句话。
大家都愣了一下,停下声音和动作,一齐看着他,不明缘由。
“都出去!”他沉下声,又重复了一遍。
方昕率先起身,一并招呼着在座的所有人:“那会就暂时开到这儿,我们先出去。”
其他人闻言窸窸窣窣地起身,拿起东西离开了会议室。
最后一个离开的是方昕,她看了行崇宁一眼,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走出去,带上了玻璃门。
偌大的会议室仅剩行崇宁一个人。他脑子里反复都是刚才电话里的那句话:“可能性很大,如果需要进一步确定的话,要么验DNA,要么需要这位叶佳楠小姐去辨别一下当年死者的照片。”
他的气息一沉,猛然起身,捞起自己手边的椅子,狠狠地扔向会议桌-
4-
十多年前的那段经历,他这一生都不想再回忆,但是那些场景就像渗入骨髓的梦魇,无论如何也抹不掉。
那天,他和父亲在篮球场上为了一点小事又吵了一架。
他甩了球衣,愤然离场。
十五六岁时的他正值叛逆期的顶峰。当时母亲远在瑞士,特地将他留在父亲身边,培养父子感情。可是,他却事事都与父亲格格不入。
父亲行海正是那种典型的严父性格。
两个人唯一可以亲近的方式就是打篮球,为此父亲还专门弄了个篮球队。可是从性格上来说,父子俩都是十分较真的人,结果篮球场反而成了他们摩擦最多的场合。
球场上父亲行海正也不怎么给他留情面,丢了分直接当着所有人的面劈头盖脸教训他。
行崇宁不服气地顶了回去。
“你才多大就翅膀硬了,敢跟你老子顶嘴?”父亲呵斥。
“我生下来你教养过我几天?也算是我老子?”他冷笑着扔了手里的篮球。
大哥行争鸣正好在旁边观战,连忙上前劝解:“崇宁,你怎么和爸爸说话的?”
行海正看到眼前的大儿子懂事听话、无可挑剔,而小儿子是他老来所得,本来依仗着厉家的那一层血脉关系,在任何时候都会更偏爱他一点,哪想幼子桀骜难驯还总和他不亲,于是一时间心中更加窝火:“就属你脾气大,会不会打球,不会你就给我滚!”
行崇宁脾气犟,立马脱了球衣扔在地上,拿起自己场边的包,一个人愤然离开。
那是夏日的傍晚,斜阳在西边只剩一丝橘色,整个天已经灰蒙蒙的。他憋着一肚子火,怒气冲冲走在路上。
整支球队里只有他未成年,个子身体都还不及别人,可是这一切在父亲眼中似乎都不存在,反而有任何配合问题,父亲首先数落的就是他。
他一个人走了好长一段路之后,心情缓了下来才想起自己脱了球衣还赤裸着上身,幸亏路上也没遇见什么人,于是停下来从包里翻了一件T恤穿上。
正好一辆空载的出租车路过,司机放缓车速摇下车窗问他要不要搭车。
他没多想,就上了车。
谁知道车没开出去几米,突然后排有人用帕子捂住他的口鼻,事发突然,他挣扎了几下,可是下一秒就没了意识。等他醒来,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
他被人绑在一把椅子上。绳子捆住了手脚,嘴里也塞着一条毛巾。而他眼睛上蒙着一个眼罩,什么也看不见,能闻到鸟粪的气味,却没有鸟的声音。
行崇宁觉得自己应该是在一个鸽棚里。然后,他再次努力回忆了被绑架前的一切,却没有丝毫的头绪。
过了一会儿,有脚步声渐渐靠近,打开门。
随后,对方进屋拉开了灯。
白炽灯的光线从蒙住他眼睛的布条的缝隙中透了一点进来。
行崇宁有点不适应,不安地动了一下。
“你醒了?”男人开口问。
行崇宁绷紧了全身的神经,一句话也不说。
“小朋友,你别太害怕,我们也不会对你怎么样。”男人说,“等你家给了钱,就放你走。”
行崇宁觉得这个男人应该是之前从后排拿麻醉药捂住自己的那个。
又过了很久,又进来了一个男人,在外面小声问了一句刚才那人:“老王,情况怎么样?”
对方一开口,行崇宁就认出了这个声音,这个人应该就是停下出租车问自己要不要上车的那个司机。
“醒了,不过不肯说话。”被称为“老王”的这人回答。
随后,两人又回到外面那间屋子里去了,说了一会儿话,压低了声音特意不让行崇宁听见。要说他压根儿不害怕那是假的,无论个性如何要强,他也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年。
片刻,司机走了,又剩下老王。
老王问行崇宁饿不饿,他依旧不开口。老王自讨没趣,也懒得管他,自己到外屋吃了点饼干,就准备睡觉。行崇宁感觉这两个人不但是早有预谋,还是有明确分工的,司机对外联系,老王负责看守他。
因为要看人,老王睡在外屋,没有关门。行崇宁就这么被绑着坐了一晚上,他听见老王在外面一直翻来覆去的,几乎没睡着。
行崇宁也在猜想父亲要是接到消息是惊慌失措还是暴跳如雷。或者,他们还没有联络过家里,然后父亲以为他一气之下离家彻夜鬼混?他甚至自嘲地预想了一下自己应该值多少钱。
胡思乱想了一通之后,他居然就这么坐着睡着了。
到了早上,老王放他上了次厕所,然后又照原样捆起来,一切相安无事,直到到了黄昏,司机一直没有出现,然后老王再次叫行崇宁吃干粮,他没有张嘴。
“你跟老子装什么有种?饿死了我找谁拿钱去。”老王怒了,拧开一瓶矿泉水钳住行崇宁的下颌,分开他的嘴,将水灌进去。行崇宁被迫吞了几口,剩下的却含在嘴里,待一挣脱对方的钳制,他直接一口喷到老王身上。老王勃然大怒,抬起脚狠踹在了行崇宁的心窝上,椅子猛地往后翻,行崇宁整个人跟着椅子一起跌下去,后脑勺狠狠砸在水泥地上。
老王不但没有扶起他,还趁机在他身上多踹了几脚。
行崇宁没吭声,忍着疼咳嗽了几声。
老王冷笑着说:“小少爷,我看你撑得了多久?”随后又到外面去抽烟。
虽然行崇宁被揍了一顿,脑袋还摔得差点失去意识,但是蒙住眼睛的眼罩却松了。他仰躺着,身体还保持着坐在椅子上的姿势,脚高头低,他抬起眼睛,正好可以透过布条松开的那一丝缝隙看到头顶的那面墙。
那墙其实是木板搭起来的,然后墙上胡乱地糊了一些旧报纸。木板之间也没有很严实,于是有缝隙的地方,报纸早就被风吹破了。这个方向正好对着阳光,夕阳从木板之间的缝隙透进来。
他就以这么奇怪的姿势又躺了一天,老王也懒得将他扶起来。
除了偶尔听见老王在隔壁弄出点响动,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陪伴他度过这漫长煎熬的时光。说不饿是假的,只是他绝食的这个举动与其说是反抗,还不如说是他自己和自己怄气,羞愧自己的蠢,他居然可以蠢到被人绑架。
老王和司机的事情似乎并不顺利,行崇宁也不清楚具体怎么样。
晚上,司机又来了,干脆扯下套在行崇宁脸上的布条。
行崇宁花了些时间才让眼睛适应室内灯泡的光线,然后抬头看到了老王和司机,不过,两个人在他面前都分别套上了卡通面具。司机拿着手机打开摄像头,老王拿出一张纸,然后下令行崇宁对着镜头念纸上的内容。
行崇宁压根儿不照做,反而扭开头。
老王性子急躁,走上前伸手就掴了行崇宁一耳光。
这一巴掌下手很重,而且有一半打在行崇宁的鼻子上,行崇宁的鼻子顿时鲜血如注。
司机冷静了许多,拉开老王,一边从旁边扯了一些纸替行崇宁擦了擦脸上的血,一边说:“小朋友,你要是不合作,我们就只有剁你一根手指头给你亲爹亲妈,证明你还活着了。你要不要试试?”
行崇宁盯着对方脸上的卡通面具,那面具是一只笑着的猪八戒,表情十分滑稽,和面具下面那张嘴说出来的话,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鼻血还在流,血从上唇流了一些进嘴里,行崇宁下意识地抿了下嘴,尝到了一股咸腥味。
司机慢悠悠地又扯出两张纸替行崇宁把鼻子塞住,然后松开他手上的绳子,又将那张纸条递给他,示意他照着念。
行崇宁瞄了一眼,上面写了赎金的数目和投送的地址,还有警告父母不要报警之类的话。
“念。”司机说。
行崇宁将目光收了回来,也没伸手接,继续保持缄默。
那司机看了他一眼:“很多人在你这个年纪都是个愣头青,也都不怕死,但是你就不怕把你那老娘一起吓死?”
对方软下语气继续说:“你是老来子,我知道些你的事情,你亲娘把你养到如今这个地步不容易,是不是?”
一直默不作声的老王从裤兜里掏出一个揉得皱皱巴巴的烟盒子,他从盒子里抖出一支烟,原想塞自己嘴里,结果到了嘴边才想起自己戴了面具没法抽。他想了想,递到行崇宁的眼前。
行崇宁没和他客气,抬手接过去。
这下,行崇宁才看到老王的左手没有大拇指,他用起残手上剩下的四个指头虽然姿势有些奇怪,却很灵活。
行崇宁借着老王手里的火,刚刚放嘴里试着抽了一口,就呛得直咳嗽。这是他第一次抽烟。他一边咳嗽,一边暗暗观察了下这个他待了一天一夜的地方。
这是个楼顶的违章小木屋,原来的用途是作为鸽子棚。但是鸽子早没了,能带走的东西全没了,只剩一些凌乱的废弃垃圾。他猜想也许这就是一个待拆迁的废弃居民楼,整栋楼都没有人,不然他们不会不塞住他的嘴,所以他要呼救几乎不可能。其次,依照老王那健硕的身形,还有那谨慎劲儿,他想趁机偷偷逃走或者放倒老王再逃走也是不太可能的。
过了一会儿,他扔了烟蒂,揉了揉被捆了二十多个小时的胳膊,看着对面的两个人说:“录吧。”
这是他被绑架以来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后来,警察破门而入的那个时候,什么也看不见的行崇宁静候在黑暗中,都不记得自己在那个小木屋里待了多少天。
司机拿到赎金提前跑了,老王在警察的包围下,如同一头困兽,气急攻心。随后,他决心鱼死网破,拖着行崇宁从楼上跳了下来。
老王当场毙命。
而他被树枝托了一下。
等他醒来已经是三年多以后,父亲在这期间去世了。
父子间最后一面竟然是互相斗气,然后他负气离开。而他最终都没有机会和父亲好好地说一句再见。
随后,又过了十二年,他遇见了叶佳楠。
如果是看电视电影的话,一行字幕就可以是十年或者数十年。可是当这些就是自己切身经历的生活的时候,无论这位主角多痛苦,日子多煎熬,都没有快进键,也没有人给他字幕,有的只是漫长时间的消磨和面对着黑夜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