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昭阳。
只有母亲在弥留之际喊过一句:“我的昭阳呢?”
可是,如今谁还记得这个名字。
她到帝京的第二天,就去看了冠英街上当年的喻府,早就物是人非。
这段往事如此隐蔽,本以为这世上只有舅舅和外祖母知道,却被这样一个外人当着她的面毫无征兆地点了出来,让她着实一震。
尚睿问完那句话,静静地看了她半晌。
夏月则挺直腰板,屏气凝神地回望他,未发一言,直到他离开,她才惊觉自己的汗已经打湿了衣服。
她一直以来都是个很有主见的人,这下子却完全没了方向,心里怕极了,怕外祖母和舅舅被牵连,怕子瑾受拖累,也怕自己害得荷香有个三长两短。
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将荷香叫到跟前说起悄悄话:“你和我一起进了李府之后,出去过吗?”
“没有。”荷香摇头。这些日子,夏月昏迷不醒、生死一线,她怎么敢离身。
“你明天一早去舅舅那里一趟,别人问起,你就说你去替我买点东西。”
荷香点点头。
“见到外祖母你带封信去,她会给你一个包袱,里面有些银两,你随身带着即刻出城去,能找到少爷把我之前的那些话带给他最好,若是找不到他,你也不要回锦洛,走得越远越好。”
荷香听闻后,又开始哭:“小姐,你的病明明好了啊,你怎么又要撵我走?”
夏月顿时觉得过去真的太护着她,没有狠过心,于是绷着脸小声怒斥道:“这都是生死攸关的事,我要你去,第一是要你给他们报个信,其次才是叫你走,你多说无用。若是你都不帮我,那此地还有谁可以让我托付?”
荷香见她神色,顿时不敢再说。
过了片刻,夏月又后悔道:“也许我这样莽撞地让你去,反而叫人正中下怀。”
“那怎么办?”
夏月思忖了一下:“等等再说。”
荷香还是忍不住问:“小姐,究竟是怎么了,之前都好好的,怎么见了洪公子你就不对劲了。”
“有些事情你不知道反而好。”夏月叹气。
“舅老爷家还去吗?”
“等等吧。”
这一等,便过了七八天。
这几天,夏月都用各种理由派荷香上街去买东西,却没有去明善堂,而是故意到些别的地方买些小家什。
“有没有人跟着你?”夏月问。
“没发现。”荷香答。
夏月默默地喝光了药,靠在床上,沉思着没再说话。
她不确定是真的没有,还是对方太谨慎,叫荷香完全没有察觉。
但是在李府中,这几日确实和过去没有差别,没有人来故意试探,也没有人来无事献殷勤。周围一切如常,仿佛那天的事情都是错觉,连“洪武”也再没有出现过。
而血鹊仍旧隔日送来。
休息了几日后,她已经可以下床走动。
晌午时分,荷香从街上回来,将买回来的东西放在桌子上,喝了一口水。
“还是没人拦你?”夏月问。
“没有,不过刚才回来的时候遇见小顺,他问我出去干吗。”小顺是李季身边那个小药童。
“你怎么说?”
“就按照小姐吩咐的,说你觉得屋子里闷得慌,就叫我去买些丝线打穗子。”
夏月点点头,不再问。
“对了。”荷香又说,“我们经常去买丝线那家店,丝线也涨价了。”
夏月并未放在心上,“哦”了一声,没想到荷香却继续絮絮叨叨地汇报道:“老板说,最近打仗了,南边的货都过不来了,所以才涨价。”
夏月忙问道:“哪里在打仗?”
荷香见她这般神色,知晓事情不一般,于是回道:“说是南边,具体我倒是没问,小姐要是想知道,我再出去一趟。”
一个时辰后,荷香去而复返。
她脑子不算笨,出去东拼西凑地打探了一下,总结说道:“是南边的淮王叛乱了,和朝廷的军队打起来了。”
“什么时候的事?”
“哦,我想起来了,”荷香悟道,“那日小姐您情况不好的时候,李大人就提过淮王,还说什么哗变,我当时不懂,就是一个多月以前。”
夏月听完之后,心里默默推算了一下时间。
“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看这帝京歌舞升平的样子,好像没啥大事,大家都称淮王以卵击石而已。不过,裁缝店的伙计却偷偷告诉我说,这些其实是朝廷在安抚人心而已。”
荷香说完,扶着夏月从桌子前起身,慢慢走回床榻。
“就这些?”夏月问。
她记得当时子瑾应该是带着楚秦、楚仲去找淮王,只是不知他是打算投奔他还是如何,如今突然得知淮王兵变,心情复杂极了。
“他们说皇上派了徐敬业做统帅。”
夏月对朝廷怎么样一点也不关心,于是又问:“淮王那里,你就没听到别的什么消息?”
荷香想了想,突然说:“哦,对了,还有一位燕平王!”
听见这三个字,夏月刚要在床榻边坐下,身子僵在半空:“燕平王怎么了?”
荷香见夏月一脸异样神色,倒是不敢继续了,不禁问道:“小姐?”
“燕平王怎么了?”她又问。
“小姐,你说这个燕平王是谁啊,怎么以前从来没听说过?听说和淮王一起造反。”
“还有呢?”
“还说淮王要把自己家的郡主许配给他。”
夏月默默地听着,然后自言自语说:“延庆郡主好像比他小两岁,两个人年龄相当,再合适不过。”
“小姐认识他们?”
夏月却没答话,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
假若荷香打听到的这些都是真的,那么子瑾和淮王绑在一起不知是喜还是忧。当年淮王第一个对当今皇帝俯首称臣,如今又是第一个与之反目,人品可见一斑,所以要是子瑾真娶了他的独生女,倒不失为一个保障。
如今,子瑾的身份已经公之天下,还与朝廷作对,那么会不会有人顺藤摸瓜查到喻家,而除之后快?
她越想越心惊,顿时觉得那日“洪武”的眼神更加不一般。
于是她说:“明日,你按照我吩咐的事情去找舅老爷。”
“明日就去?”荷香诧异地退了两步,她本以为经过这几日夏月已经放弃了这个念头。
“明日出门前,一定要和往常一样,然后记住我教你的法子。”夏月叮嘱。
“小姐……”一想到要别离,荷香的泪涌了出来。
夏月知道,若是不再对荷香解释一下,无论如何说服不了她,于是轻轻叹气道:“你过来,我跟你说。”
荷香抹了抹眼泪,垂头走到床前。
“我爹以前是朝廷要犯。”夏月淡淡地说。
荷香闻声惊讶地擡头:“老爷他?”
“他是好人,”夏月继续说,“我保证他是好人,虽说不是被人冤枉,而是有苦衷,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但是他得罪了朝廷里的人,后来他就带着我们一家四口逃命到了锦洛,然后又收留了你。现在有人认出我来。”
“是谁?”荷香急问。
“你不要问,继续听我说。”夏月道,“你若是不按照我说的做,外祖母和舅舅他们兴许全都会被我牵连,连你也不例外。”
“可是我们走了,小姐你怎么办?”
“我自有打算,你不必担心。”
“小姐是何时被发现的?是不是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让人看出了破绽,是不是李大人知道了什么?”荷香开始自责起来。
“不是你想得那样。”
“那是洪公子?”荷香突然想起那些细节,“是洪公子那天来探望了小姐,然后就变成了这样。就是这样,枉费我还劝小姐和他好,没想到到头来他居然要害你。”
“现在你明白了缘由,明日要听我的话。”
“小姐你怎么办?”
“你放心吧,等你们走了,我就没了顾忌,才好和人周旋。再说了,若是洪武有心害我,那之前也不必费心救我。”
待她说完这些,荷香似乎是信了。
“洪公子送我的那根簪子呢?”她问。
荷香应了一声,从妆台的盒子里取了出来,拿给夏月。上次在田家庄的时候,尚睿又命人给夏月送了过来,她也不好再扔,只叫荷香收好。
夏月将簪子随手放在了枕下。
夜里,她伸手摸了摸枕下的东西。那金簪的簪花是纯金的,花样做得有点软,但是簪头却不知用了什么东西,又硬又尖,比其他首饰倒是锋利了很多。方才她告诉荷香的话,有一半真,有一半假。
“洪武”救过她,若他只是要她的命,他拿去便是。
第二日一早,荷香如往常一般出门上街,她先去买了些夏月喜欢的点心,而后又到了一家裁缝店。
这裁缝店的老板娘有个幼子,体弱多病。老板娘是个寡妇,独自带着个老妈妈支撑着铺子。穆远之隔日便会叫伙计送药过去。
荷香在街边守了一会儿,果然见到舅老爷家的伙计拎着东西进了裁缝店。她趁机从正门走了进去。那小伙计见荷香正要发声,却被荷香制止,将袖子里的纸条悄悄塞给他:“回去就替我给老夫人。”
办完事,她拐进一条巷子,静静等了一个时辰,没见到任何可疑人,然后去了城东角。
老太太已经到了。
“月儿还好吧?”老太太问。
“小姐一切都好。”荷香答。
老太太也按照夏月所说的地方找到了那块玉,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来递给了荷香。
因为信上写得十分清楚,老太太不再多问,只是眼里盈着泪说:“我们天黑就走,叫她不要担心。”
夏月在信里说,他们一起消失太引人注目,于是告诉老太太先走,她和荷香随后脱身。老太太并不生疑,给了包袱就离开。
荷香打开包袱,里面除了夏月带去帝京的一些细软,还有老人家亲手给夏月做的新鞋袜。荷香触景伤情,顿时泪湿眼眶。
哭了一会儿后,她站了起来,做了个决定,而后抹干脸上的泪痕,将玉贴身放好,拿上包袱径直回到李季府去。
荷香回来的时候,李季正在给夏月施针。
夏月见她拿着包袱大摇大摆地走进屋,不禁又气又怒,却碍于旁人在场,什么也不能说。
小顺倒是问她:“荷香姐,你又出去买了这么多东西?”
“嗯。”荷香应了一声
“你时常不是买丝线买衣服,就是买胭脂买点心……”
“姑娘家的事情,你管得着吗?”荷香瞪了他一眼。
拔了针,李季擡脚正要走,却被夏月唤住。
“李大人,”夏月说,“我请您替我弟弟看病的事情……”
李季垂目答道:“令弟的病既非绝症,姑娘又何必总执着于此。”
夏月还想再说,见李季已经开门离去,只好将视线收回来落在荷香身上。荷香自知理亏,一面轻轻走去将房门关上,一面汇报道:“老太太和舅老爷大概晚上就会走。”
夏月恼道:“我说的话,你已经不肯听了是不是?”
“小姐,我不会走的。”
“那我要你出城后带给子瑾的东西怎么办?”夏月问她。
荷香闻言将老太太给她的玉蝉从衣襟里掏出来,塞给夏月说:“小姐以后有机会自己给少爷好了,我才不去。”
“现在他很需要这个东西。”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少爷有楚大哥跟楚二哥,可是小姐只有我。”荷香梗着脖子为自己辩解。
夏月没继续和荷香争执,该说的都说了,她不听也没别的法子,叹了一口气:“不知道你这么犟,是跟谁学的。”
“那还能有谁。”荷香咧着嘴傻笑。
夏月没有笑,只是将那块高辛玉放在掌心轻轻来回摩挲了一阵,扭身从枕头下摸出一个粉色的荷包将玉装了进去。
“小姐,”荷香劝道,“兴许洪公子并没有恶意,只是碰巧知道你以前的名字而已,不然他干吗这么多天还不来找你麻烦?”
夏月终于擡头看了她一眼,瞪她道:“就你聪明!”
云中一役大意失策,让徐家军失了锐气,而后朝廷又派司马霖督战。二人素来是死对头,徐敬业更觉得失了颜面。如今,司马霖来奏,说徐敬业急躁冒进,刚愎自用,扔下云中,长驱直入沧荒,主力军队战线太长,唯恐补给不足。
尚睿看了折子,既没给司马霖撑腰,也未告诫徐敬业,只给徐敬业写了一行字:徐将军年长体衰,量力而行。
连续好些天,尚睿的情绪都不太高,旁人都以为他是因为战事吃紧所致,只有明连看出了点端倪。明连了解他,朝廷的事情他是从不会放在脸上的,定是别的缘由,所以一举一动十分小心,唯恐触了他的逆鳞。
黄昏时分,姚创带来夏月最新的动向。
尚睿呷了口茶,没发声。
姚创道:“看样子,医馆的人晚上是要走了。”
尚睿将茶盏搁在桌面上。
姚创又说:“若是闵姑娘也要走,臣可要拦下她?”
尚睿起身,负手走了两步,而后淡淡说:“随她吧。”
晚上,尚睿觉得烦闷,便带着明连出宫喝酒听曲去了。明连擅自去通知了洪武同行。
他们前脚到酒楼,洪武后脚就到了。
洪武迎面而来,还故意装着巧遇的模样,笑着说:“哎,公子也在,好巧。”
尚睿瞥了明连一眼,又斜睨着洪武说:“别唱戏了,你俩那点心思,谁不知道。”
洪武继续装傻:“唱什么戏?”
“那你自己进去,我换一家。”尚睿擡腿就要走。
明连和洪武连忙拦住他,如实招供。
三个人进酒楼,上了二楼包房,酒菜上齐之后,唱曲的姑娘抱着琴来了。弹了两首曲子之后,姑娘调了调弦,休整稍许。
洪武便赏了她一些银两,还和她攀谈了几句。
“姑娘听口音不是本地人啊?”洪武问道。
“奴家余音儿,是锦洛人氏。”
尚睿本来一个人在剥面前那碟松子,从头到尾没说话,听见“锦洛”这两个字,倒是擡起头瞄了对方一眼,然后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声。
那女子以为自己说错了话,窘迫地垂下头去。
明连知道他的心病,便缓和气氛道:“姑娘你还有什么拿手的曲子,听着又喜庆的,给我们公子来一曲。”
没想到洪武却十分不识时务,插嘴又说:“我听人说,锦洛是咱们大卫朝的乐曲乡,个个嗓子都跟百灵鸟似的,你唱几首你们当地的曲子听听。”
明连听着真想一把捂住他的嘴。
对方年纪小,说话也不懂看眼色,羞答答地一笑:“听老人们说,是锦洛的水好,从小喝着嗓子越养越灵。”
尚睿冷嗤:“那什么时候给我喝两口,我也可以上街卖个艺。”
见洪武还想接话,明连忙说:“姑娘你还是继续给我们唱曲吧。”
第一首曲子唱到末尾时,被门外嘈杂的声音打断了。
只听门外的人说:“小爷我看得上你是你的福分,你一个歌姬,什么卖艺不卖身,真当自己是官家的大小姐。”
余音儿一听那声音,脸色就变了,手上的动作即刻停下来。
被他纠缠的那女子倒是没哭,冷冷地说:“王公子,这是在帝京皇城,天子脚下,不是在您的锦洛,您若是再如此强买强卖,奴家只有报官了。”
“呸——”男人唾了一口唾沫,“你以为你逃到帝京来,我就没法子吗?你还不是落在老子手里。”
而后,又听见酒楼的人来当和事老。
男子却不由分说,一路拉拉扯扯,带着人拖着那歌姬走到尚睿他们包房门外的楼梯口。
余音儿急哭了,放下琴就要出门去帮忙。
明连不想生事,拦住她说:“姑娘,你们认识?”
“她是奴家的亲姐姐,叫余画儿,都是锦洛人。那位王公子,一直想打我姐姐的主意,万般不得已我们才躲着他跑到京里来。”
洪武本就是一个疾恶如仇的急性子,听到这种事情少不了打抱不平,可是碍于此刻尚睿没发话,也不敢乱动。
余音儿又急又怕,不禁哭出声来。
尚睿本来靠在软榻的椅背上,手指拨弄着那碟炒松子,闭目养神。听见哭声,他睁开了眼睛,幽幽说道:“听着这姓王的,有钱有势,对你姐姐又那么有兴趣,嫁给他不是挺好吗?”
洪武本以为尚睿会出来主持公道,没想他却说出那么一句话,还劝人嫁给那无赖,差点被气得呕出一口老血来。
余音儿流着泪道:“可是我姐姐已经有心上人了,还定了亲,这王公子知道之后,暗地里派人把他给打伤,回家没几天就死了。”
洪武一听,胸中的怒火烧得更旺。
哪知尚睿却说:“我要是这姓王的,对你姐姐喜欢得紧,我也恨不得将那男人磨成齑粉。”
他这话一出,几乎能把洪武和余音儿给噎死了。
“公子……”明连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可是人家都要死不活了,他也不能是非不分,还尽往人家伤口上撒盐啊。
尚睿将两颗松子扔在碟子里,拍了拍手里果仁的碎屑,对洪武说:“你去看看。”
洪武早就坐不住了,大步一跨,推门而出。
只见那姓王的带着几个家丁,拉扯着一位白衣女子。酒馆的老板和伙计都在一旁相劝。
那女子倔强地挣扎着,脸上没有挂泪,但是已经被吓得双唇发白。
洪武制止道:“这位兄台,你这样强迫一位弱女子,就没有王法了吗?”
那姓王的见洪武虽然身材健硕,但穿着朴素,好似一粗人,便嗤笑道:“‘兄台’这两个字也是你叫得起的?你知道小爷我是谁?”
“我管你是谁。”洪武说着单手轻轻一削,便卸开了对方放在那女子身上的手。
那人顿时吃痛地叫了起来。
洪武趁机将女子护在身后。
对方怒火中烧,叫嚣道:“混账东西!你可知道老子姓王!锦洛州吏王奎是我爹,当今丞相是我伯父,皇后是我族姐,连皇帝陛下看见我,也要叫声小舅子,小心你的狗命。”
洪武也有些傻眼,不曾想这人正好就是王奎的义子,皇后的堂弟——王淦。
那日,王淦被楚仲在心口刺了一刀,本是九死一生。哪知他的心脏长得有些异于常人,常人在右,他却在左。那一刀并未刺中要害,被人从河里捞起来之后,没多久就能下床走路了。他这人平时作恶多端,仇人很多,所以王奎在锦洛严查了一番凶手,也没有个结果,又怕他再次被害,索性送到天子脚下,一来避避风头外加养病,二来寻个闲职给他,免得无所事事再惹是生非。
洪武倒不是怕王家人,他只是怕惹了皇帝的家务事。
王淦是个察言观色的厉害人,一见自己报上名后,洪武脸上就有了犹豫之色,即刻觉得自己气势高出一截,便叫了旁边家丁围上去要对付洪武。
洪武拿不定主意动不动手,于是手腕往后一揽,只将女子紧紧护住。就在剑拔弩张之时,一个声音却不急不缓地在身后响起:“刚才,我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说话的人却是尚睿。
洪武一回头,发现尚睿慢慢悠悠地走了出来。他说这话的口气听不出情绪,而那双盯着王淦的眼睛却冷极了。
尚睿走到洪武身侧,缓缓站定。
王淦哼了一声,趾高气昂地重复道:“洗干净耳朵听清楚了,小爷我是当今王相的侄儿,皇后娘娘的堂弟,皇上的小舅子。不要问有没有王法,因为小爷我说的话就是王……”
谁知那个“法”字还没有出口,尚睿猛然擡起腿,一脚狠狠蹬在王淦的肚子上,瞬间就将他踢下楼梯去。
因为事发突然,除了洪武,旁人谁也没有看清他怎么出脚的。只见王淦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跟个球一样,咕噜噜顺着楼梯滚到了一楼。
王淦本来胸口有伤,肉也未长全,孤枕在家又想起余画儿的那双嫩滑小手,一时色急攻心,才背着家里人偷偷到酒楼撒欢,哪想竟然遇见尚睿这种硬茬。如今他从楼上滚下来,伤口裂开,鲜血如注,顿时昏死了过去。
旁边四个家丁一时有些慌乱,其中一个连滚带爬地下去查看王淦的伤情,剩下几个人则朝尚睿扑了过去。
洪武哪敢等尚睿动手,刹那间脚下生风,挡在尚睿身前,快速地一出腿,踢在最近的那人身上,对方直直地飞了出去,连续撞到了后面两个,三人一并滚下了楼。
几个人费力地爬起来,知道打不过,再不敢贸然上前,随后相互间用眼神合计了一下,便背着晕过去的王淦歪歪斜斜地走了。
回宫的路上,尚睿一直沉默不语。
明连怕他迁怒到皇后身上,更惹出别的不痛快,一路都忐忑着。
到了康宁殿,尚睿突然回身,两只眼睛盯着明连。
明连被吓了一跳:“皇上?”
“朕的炒松子呢?”
明连松了一口气:“走得急,奴婢忘了拿,明日给皇上做。”
尚睿转头看了看洪武。
洪武忙说:“我也没拿。”
不想尚睿说:“你去李季那里一趟,告诉姚创,”他语气微微一顿,“务必要将闵夏月和那块玉蝉一起留下。”
洪武这回倒也机灵,领命转身走了两步后,又觉得不对,回来问道:“皇上,要是闵姑娘硬要走,姚创他该如何留?”
尚睿闻言瞧了他一眼。
那双眼在月色下显得格外清亮,叫旁边人看着都瘆得慌。只听尚睿微微说了六个字:“给我留个活口。”
回到寝宫,他倒是面色平静,既没继续提夏月,也没提王淦,冷淡地叫人更衣洗漱,然后蒙头就睡。
第二天一早,尚睿准备去太后那里问安,刚出门就遇见了姚创。
姚创跟在身旁,不待尚睿开口,便回道:“皇上,一夜无事,她没有走。”
“没有?”他停下来,斜瞥了姚创一眼。
“没有。她和小丫鬟都没有走。”姚创重复了一遍。
他站在原地,旁边跟着的人也不敢动。静默了片刻之后,见他眼睛一眨,眸色清亮,然后干净利落地说了一个字:“走。”
别人看不出来,明连却知道,他的心情不太一样了,便问道:“去哪儿啊,皇上?”
“不是给太后请安吗?还能去哪儿。”
到了承褔宫,太后正忙不过来。
老太太最喜欢的那条狗,最近下了一窝幼崽。昨天晚上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狗居然把所有小崽都给扔出了窝,也不喂奶。这下子把太后给急坏了。
尚睿坐得远远的,看着太后拿着勺子小心翼翼地给小狗崽喂牛乳,一勺一勺地舀着,十分仔细,嘴里还唠叨着:“慢点慢点……”
“朕小时候也没见您这么疼爱过。”尚睿道。
“哀家这不就是把它当成你了吗?”
“……”
自从上次的谈话后,母子俩的关系一直没有缓过来。尚睿倒是每日来请安,冷冷清清说完就走,这次倒是因为一窝狗崽,还多说了几句。
尚睿走到承褔宫外面,又扭头对明连吩咐:“去跟太后要一只。”
明连一愣,却不敢多问,急忙照做。
太后倒是意外:“他不是从小就不喜欢狗吗?”嘴上这么说,却仍然叫人挑了只长得最结实的幼崽给了明连。
太后顿了一下,突然明白过来,“你们皇上不会看上了谁,想拿哀家的宝贝去讨人家欢心吧?”
明连垂着头,不知道如何答话。
“这倒是奇了。”太后又说,“你说你们皇上是怎么想的,宠妾灭妻这样的事情,哀家肯定不会答应,可是他如今只去皇后那里,不说后宫雨露均沾,好歹也要为别人想想。后宫就那么两三个人,徐昭仪都来哀家这里哭了好几回了。他的心思哀家是猜不透了,你们皇上要是喜欢谁,只要身家清白,哀家也不拦着,只望早日再生个一儿半女出来。要是说他不好女色,可又把皇后宠得跟心肝似的……”
明连被太后絮絮叨叨啰唆了半晌才得以脱身,随后就将那只小狗送到了夏月那里。
荷香逗着篮子里的小黑狗:“小姐你看,幸亏我没走,不但什么事也没有,洪公子还怕你养病无聊,送个这么乖巧的小东西来。”
夏月瞥了一眼就收回视线:“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荷香一边照顾夏月,一边照顾那只小狗崽。虽说夏月很冷淡,但是荷香倒是对小狗喜欢得紧,还给它取了个名字叫阿墨。
接连几日,夏月不但没有等到“洪武”带人来缉拿她,反而收到他派人送来的各种物品,有点心,有果子,还有茶叶,毫无规律,就仿佛是他自己吃到喝到什么不错的东西,便给她添一份。
她本来准备好以死相搏,没想到满腔的视死如归却无处可使。
早朝上,前线传来消息,粮草供给被叛军烧毁,淮王亲自带兵夜袭了军营。
尚睿冷冷问道:“徐敬业呢?”
田远跪在地上:“徐将军……被擒了。”
此言一出,朝堂上本来还有人窃窃私语,此刻却猛然静了下来。
尚睿缓缓将最后三个字又重复了一遍:“被擒了?”
他如此问着,大殿之上竟然没人敢接话。
“你说朕那位魏王大将军徐敬业,被尉尚仁那个反复的小人给生擒了?”他的语气极缓,一句话说得像一碗无波的水,毫无起伏,却叫旁人听了几乎不敢呼吸。
贺兰巡一撩袍角,第一个跪地伏首道:“陛下,息怒。”
随后其他人才如梦初醒般,接连跪下去,一边唤陛下,一边求息怒。
“军中如今谁主事?”尚睿问。
“徐将军副将徐子章。”田远答道。
尚睿幽幽一叹:“子章从未独当一面,他父亲被擒,恐怕心浮气躁,难当大任。”言罢,环视了殿下众人,开口问道:“诸位有何看法?”
堂下却没人接话。
过了片刻,兵部有人说道:“司马大人德高望重,虽然年事已高,但是陛下可以一试。”
“司马霖如今何在?”尚睿又问。
田远回复道:“前线回报,司马大人一直规劝徐将军莫要急躁冒进,徐将军却将他扣押在沧荒以北二十里的行营中……”
“他放肆!”尚睿低沉一喝。
听到这里,一众人都吸了口凉气。
这徐敬业未免也太无法无天了。
朝臣不敢擡头,都噤了声。
这时候,丞相王机站了出来,跪在殿中央,道:“臣有本要奏——”
尚睿挥了挥衣袖:“王卿,请讲。”
“反贼尉尚仁在沧荒安营扎寨,定是希望与梁王勾结,如今国乱在即,只怕让西域乌孙人钻了空子,到时候内忧外患,再亡羊补牢也晚矣。此次镇反,应速战速决,如今燃眉之急,应该命徐子章放出司马霖,将帅印移交司马霖稳住军心。司马霖虽因伤病不掌帅多年,但他足智多谋、用兵如神,世人皆知。希望司马霖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之心当此重任。也望徐子章在朝廷危难之时,以大局为重。”
王机那咳嗽的宿疾仍未愈,一副嗓子沙哑难听,却铿锵有力。
尚睿听完,不置可否,只是轻轻挑眉看了一下大殿门外的天空。
王机尚未起身,独子王清走了过去,旁人以为他是要搀扶自己的老父,没想到他却一并跪在父亲身边:“微臣也有一事,恳请陛下恩准。”
“你讲。”尚睿说。
“承蒙先帝恩赐,王家在叙州有大片良田,家父一直命微臣好生照看,去年风调雨顺,粮谷满仓。微臣愿将所有储粮全部捐出,亲自护送至前线。”
他说完这句话,群臣开始窃窃私语,而贺兰巡的拳头则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此刻,老将军李秉立也拱手道:“皇上,老臣家里也有粮食,请王大人一并给前线战士送去吧。”若说王家世代家业丰厚,那这李秉立就完全相反。他本是布衣出身,靠着一身孤胆拼杀出数次战功才有了今天的地位,家底十分微薄。
丞相王机又道:“李大人素来清贫,但是却有满腔赤诚,其忠心可鉴日月,望陛下莫要推辞。”
随着王清这么一说,其他人也站不住了,纷纷跟尚睿表态。
一时间,殿上声音此起彼伏。
但是徐敬业一党中有的人在顺势倒戈,有的人却纹丝未动。徐敬业被擒这事事发突然,之前没有任何风声,连刚才得了消息去太后那边通风报信的都还没来得及回转。
尚睿道:“各位爱卿能有此忠君爱国之心,朕十分欣慰。粮草一事,就暂交王机了。”
王机又说:“皇上,前线主帅早做决断。”
于是,又有人举荐李秉立领军;也有人说李秉立年事过高,不如司马霖;徐氏一党则坚持徐子章。几方面各执一词,争论得不可开交。
这时,尚睿余光一瞄。明连轻轻躬身,告诉尚睿,太后已经赶到后殿。
尚睿坐在御座上,突然朗声问道:“徐承致何在?”
一位鼻挺口阔的高大男子应声从人群中走到殿中央:“微臣在。”
这人叫徐承致,他父亲是徐敬业的堂兄,虽然也任军中要职,负责京畿行营,但因为自己父亲英年早逝,他这一支却没有徐敬业那么显赫。
“朕有个差事给你,让你挽回你们徐家军的颜面,不知你敢不敢接。”
徐承致叩首道:“微臣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于是,尚睿命他带五千精锐骑兵负责到沧荒切断反贼的粮草,再等待与司马霖会合。在众人争议中又派洪武从开州抽调五万援兵,兵分两路,一边支援司马霖,一边切断反贼与吴王合围的势头。而后,李秉立受命,接替洪武接管京畿卫戍。
尚睿嘱咐道:“承致,你只需切断他们的粮食来源,然后原地待命,切不可自作主张,如若违背,军法处置。”
徐承致下跪领旨:“臣谨遵圣命。”
交代了徐承致,尚睿又对洪武说,“洪将军,你无论如何也要拦住和吴王会面的贼子。”
洪武领旨道:“臣定不辱使命。”
待洪武说完,尚睿从座椅上起身,下了台阶,踱了两步,转身又走了回去:“传朕的口谕给司马霖。”尚睿道,“若是子章、承致,还有洪将军如此鼎力相助,他还不能给朕拿下叛军,救出徐敬业,那么他,”他的话语一顿,“提头来见。”
后殿内的太后始终没有发音。
大臣们三三两两地扎堆离开,他们悄悄叹息道:“我大卫朝难道要毁在徐氏一族手里?”
田远静静地看着王清父子远去的背影。
贺兰巡捋了捋胡须:“巡某突然想起了弹珠。”
田远接着贺兰巡的话,说道:“皇上准备发出最用力的一击了,把所有的琉璃球都弹到它应在的位置。”只要徐承致肯听话,他便能全身而退。
贺兰巡和田远并肩,出了皇城宫门。
在李季的精心调理下,夏月已基本康复,浑身都是劲儿。夜里,荷香喂了阿墨牛乳后,又去给夏月煎药,一时忘记将狗留在了桌子上。
阿墨舔了舔自己后,想下桌子去,却发现桌子太高了,于是站在桌边望着下面嘤嘤唔唔地着急。
夏月本来在榻上看书,听见它的声音,擡头瞧了瞧。
阿墨探了一只脚下去,又害怕地收了回来。
她无奈地放下书,起身走去将它抱了起来。她刚才手上捧着手炉,双臂都是暖和的,阿墨的脑袋不禁贪恋地蹭了蹭。
这是她第一次抱它。那黑色的毛绒小脑袋撒娇,突然触及了她心里很柔软的那个地方,不禁趁着荷香不在时和它多玩耍了一会儿。
睡觉前,夏月叫荷香将上次老太太给的包袱拿出来,取出里面的一些银两,对荷香说:“明日该去辞行了。这些银两走的时候交给李大人。”她本想再花些功夫请李季回心转意给子瑾看看病,现在看来是无望了。
荷香说:“小姐你这身子骨刚好,再调理两三天吧,要是落下病根可不好。”
“那——后天走,你可别再拦我了。”
荷香点点头:“我们回哪儿去?”
“先回舅舅那里吧。反正房子也空着。”
睡到半夜,有东西在脚边动来动去,夏月摸黑起身查看,发现竟然是阿墨。她也没撵它,随它怎么折腾。
过了一夜后,阿墨便黏着她,一直跟在她脚边。小狗又矮又小,跟得也紧,好几次夏月都差点踩着它。万般无奈,夏月只好将它搂在怀里。
散朝后,尚睿照例去承褔宫问安。
徐太后正跪在佛像前的蒲团上诵经礼佛。他无心打扰,便绕到院子里溜达了一圈,没想到却见到魏王遗孤冉鸿。
自从魏王被诛后,冉鸿就跟故意躲着尚睿一般,再也没敢在尚睿跟前出现过。他虽然被贬为庶人,却没有旨意要送他去哪里,于是便留在了宫里。
若非时不时有人在朝堂上提醒尚睿留了魏王的余孽势必后患无穷,他几乎忘了这孩子。其实,不是遗忘,而是不敢去想,怕又忆起孩子的父亲,他的这位兄长。因为徐太后的缘故,他和兄长们的关系都不甚亲厚,只是魏王做事没心没肺,和谁都能自来熟,所以算起来尚睿居然和他的交集最多。
王潇湘懂尚睿的心思,一直照顾着冉鸿,和皇子冉浚同吃同睡,没受过委屈。
在太后的院子里撞见时,两个孩子正在专心逗太后的那窝狗崽,一见尚睿立马就站了起来。
尚睿招了招手,将儿子叫过来,然后又看了看冉鸿,示意他也过来。
冉浚倒是蹦蹦跳跳的,而冉鸿磨蹭了好一阵子,才一步一步地挪近。
尚睿在凉亭的凳子上坐下。
冉浚请安道:“浚儿见过父皇。”
冉浚的话还没落地,冉鸿就赶紧跪下:“罪臣之子冉鸿给皇上请安。”
尚睿眉心一揪,连看了冉鸿两眼,心中有话,可是张了张嘴,却不知究竟要说什么。
他瞥了儿子一眼。
冉浚素来平和聪慧又善解人意,立马扶起冉鸿:“鸿哥哥,你别这样,你是我的哥哥,父皇自然也是你的叔父。”
冉鸿却再一次跪下,慌忙地叩首道:“罪臣之子不敢造次。”
尚睿的目光冷下来:“平日里是谁教你这些话的?”
冉鸿却不敢答,跪在地上,背弓得像一只虾,瑟瑟发抖。
尚睿见状又不忍责问他,半晌后,缓了缓自己方才的语气:“鸿儿,你起来回朕。”
听了尚睿的话,冉鸿瑟瑟地站了起来:“回皇上,是冉鸿自知身……”冉鸿的话还没说完,一擡眸被尚睿的眼色吓住了,不敢再继续往下说。
正好王潇湘也来承褔宫见太后,远远瞧到这一幕,走近劝道:“瞧皇上您把这孩子给吓得,怎么在母后这里教训孩子的不是?”随后,将这两个孩子牵着领回了自己的妗德宫。
王潇湘命宫女拿了些点心给孩子吃。冉浚含了一嘴的果子,偷偷地瞅了一眼尚睿。而冉鸿的手还在哆嗦。
王潇湘摸了摸冉鸿的头,又对尚睿道:“你别难为他了,无论如何他也是不敢对你实话实说的。”
话已经挑得很明了,这偌大的宫里,能让所有人都对他守口如瓶的还能有谁,所以王潇湘才将话岔开,带人离开了承褔宫。
尚睿不是不懂,是心气无处撒。
冉浚毕竟还是小孩子,见父亲母亲都在跟前,咽了嘴里的东西,才敢小心翼翼地替冉鸿辩解道:“是皇奶奶说的,皇奶奶说若是鸿哥哥不知罪孽,不守本分,皇奶奶她就……她就……”
旁边,冉鸿的眼泪已经“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却不敢发声。
冉浚也被感染了一般,忽然哇的一声哭道:“父皇,你可不可以不要告诉皇奶奶,皇奶奶叫鸿哥哥不能告诉我,更不可以告诉别人。要是皇奶奶知道以后,会不会真的要鸿哥哥死。”
王潇湘将孩子揽在怀里。
尚睿看了看冉鸿,伸手去牵他。冉鸿虽然心中有些戚然,但还是走到尚睿跟前。
尚睿道:“鸿儿,宫里的太傅可有教你,何为国何为家?”
冉鸿点了点头。
尚睿语气稍改,又道:“我们是天家子弟,和常人不同,家即为国,国即是家。冉鸿的父亲也是朕的哥哥,哥哥犯了国法,受到了处罚,朕也很难过,碍于亲疏也许比冉鸿少几分,所以朕可以体会你的痛苦。可是你没有错,哪怕是你父亲违逆了国法,你却没有错。你父亲临刑前,朕去看过他,他说他唯一的愿望就是你能好好活着,堂堂正正地做个有用之人。你这一生的本分就是要带着你父亲的期待活得更好,而不是背着莫须有的罪孽自怜自哀。”
冉浚听完这一席话,顷刻扑在尚睿胸口,紧紧抱住他号啕大哭了起来,嘴里一边抽噎一边喊着:“九叔,九叔……”那声音旁人听了都忍不住潸然泪下。
尚睿用了半日的时间陪着两个孩子在妗德宫玩弹珠,直到用了午膳,该午歇了。
尚睿看着王潇湘领着两个小孩子走后,神色渐渐凛冽。
明连站在尚睿身后,丝毫不敢大意。
王潇湘从偏殿去而复返,看到他微微一怔。
“皇上。”
尚睿周遭散发出来的寒意与戾气几乎将他整个人裹了起来。小几子上摆的瓷瓶里斜插着几支开得艳丽的桃花,这扑鼻的春意却没有将他那张俊脸渲染出半丝暖色。
他一言未发地回了干泰殿,命人磨好墨后,屏退了包括明连在内的所有宫人,他亲自蘸了浓稠的墨汁,展开桌上的卷轴,缓缓落笔。
半个时辰后,明连才在门外听见尚睿唤他,随即又跟着他再一次去了承褔宫。
这一回,太后刚刚午睡起身,头发绾了个新式样,整个人显得十分精神。
她擡头一见尚睿的面色,便知道他有话要说,便叫旁人都退下了。
偏殿里,只剩母子二人。
太后平了平衣上的褶子:“说吧,何事?”
尚睿开门见山道,“儿子方才拟了两份旨意,母后看看,究竟是发哪一份好?”
说完,他将两幅卷轴都放在太后身边的案头几上。
太后展开一幅,匆匆读了一遍,带着怒意瞪了一眼对面坐着的尚睿,重重放下后,又拿起另一幅,还未读完整个人已经变得怒不可遏,一把将手里的东西狠狠地扔到尚睿脚边:“混账东西!你这是要逼死哀家?”
尚睿听着太后口中“混账东西”这四个字,平静地回道:“母亲养了儿子这么多年,最后也只是当儿子是件东西吗?”
太后勃然怒道:“你还知道哀家养了你这么多年,你却要灭了徐氏满门?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尚睿不答。
太后见他这般态度,指着他的鼻子,大喝道:“你给哀家跪下!”
听闻太后的责骂,尚睿起身照做。
“你看你写的这些都是什么,”太后被气得双手哆嗦,拿起案头几上另一幅卷轴,含着怒念道,“今国难在即,魏王徐敬业空握兵权,大败叛军。之后竟与叛贼联合,意欲谋反,其心可诛。现革去徐敬业魏王称号,剥其世袭之权。朕念徐氏为我大卫朝国亲,特赦其族无恙。然,徐氏一族终生不得为官,若非奉旨召见不得随意进京,若有违背,株连九族……”到后面,太后都念不下去了,一把将圣旨拍在桌面上。徐太后本身就是个烈性子,越说越怒,抄起桌子上剩下的半碗薏米莲子粥朝尚睿砸过去,没想到他竟然没躲,碗砸在他胸口,落地碎成两半,粥泼了他半身。
尚睿跪地,默不作声。
“你倒是给哀家说话啊!”太后怒视。
尚睿垂眸,淡淡道:“儿子能说什么,母后您也并非不知徐敬业他为何会被尉尚仁生擒。”
太后一愣,这事她自然是已经知晓,支吾着说:“你……你舅舅……他不过是收到五妹的书信,说是可以救徐阳一命。你知道徐阳是他的命根子,所以他才冒险带着心腹……”太后口中的五妹便是淮王妃。
尚睿冷斥:“这事不知母亲从何得知,他们为了欺瞒您,竟然编出这样一个父子情深的谎话。”
他继续道:“信确实是淮王妃所写,可是里面写的却是徐敬业为谋划他心中所图,句句皆是劝他与淮王连手,妄想与之携手平分天下。”
太后怒视他,全然不信:“你怎能断定,哀家知道的是假,你知道的却是真?”
“那封信,儿子已经派人拿到,不日就可以送到帝京,让母亲可以亲鉴淮王妃字迹。”
徐太后闻言有些语塞,于是又说:“你怎知不是尉尚仁的反间计?”
“母亲可知,昨夜司马霖已经找到徐阳。”
徐太后诧异:“他不是被尉尚仁捉住了吗?”
“南域哗变,徐阳在叙州大营骑兵突围,被困石城山,混战中身负重伤,被一猎户所救。”
太后听闻,连忙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双手合十走到佛像前拜了一拜:“菩萨心善,菩萨心善。”
尚睿见状,眸中染着清冷:“母亲修来的菩萨心肠只对徐阳他们,却没有冉鸿他们吗?”
徐太后驳斥道:“你懂什么,没有徐氏哪有你的今日,尉家这些人早就把我们母子吃了。”
她一边说,一边又从佛龛前走了回来:“就算徐阳无恙,也不能证明你舅舅他有了逆心。”
此刻,徐太后已经平静了许多,对尚睿的话虽不是全信,却也有了疑心,她以为尚睿肯定会继续拿话来劝说她,没想到尚睿却一点头,答道:“不错。”
他擡眸继续说:“但是朕要它是真的,就能是真的。朕会叫人模仿徐敬业的笔迹,写封回信给尉尚仁,有了之前淮王妃的手书,铁证如山,假的也会成为真的。那尉尚仁捡了个渔翁得利,多半也会继续把戏做下去。若是他不识时务,偏要和徐敬业撇开干系,那就更好办了,朕可以说他是做戏想要保护徐敬业而已。时机一到,朕再将这张旨意发下去。母亲,您说到时会如何?”
“你疯了!”徐太后惊骇道,“你知道若是徐家军被你逼得临阵倒戈,会有何后果吗?”
“朕若让徐氏满门血流成河,那鱼死网破是其一;若是他们与尉尚仁结成一气,反过来要了儿子的命,这是其二。本来成王败寇,儿子无话可说,可是到时母亲您如何善终?”
“那你拟这样的旨意作甚?”徐太后气极反问。
“所以儿子才拟了另一份,请母亲定夺。”尚睿垂手,将刚才被太后摔在他脚边的卷轴拾起来,双手呈上,“徐敬业若是能自裁于叛军狱中,儿子会以国礼待之,迎回尸身,将他按封王品阶葬于王陵,徐家卸了兵权,可保永享圣宠。”
太后看着尚睿手上的那份圣旨,久久不曾说话,也未伸手拿。尚睿也保持着那个姿势没有动。
尚睿看着太后:“母亲可知徐敬业伙同朝中同党贪污一事?”
徐太后摆了摆手:“他之前和哀家说过。有些同僚同乡总抹不开情面,就是这样的小事,王机和御史台却总要找他麻烦。”
尚睿冷笑道:“小事?”他将圣旨放下,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子,“这是朕收到的之前梁马渡贪污案三司会审后的上疏。”
“结果如何?”
“梁马渡招供,徐敬业才是幕后主事,徐敬业一党和朝中官员勾结,不但买卖官职,甚至倒卖军中军粮,单是梁马渡一系人所认罪画押的涉案粮款粗略统计已达三百五十万石。”尚睿目若寒潭,“三百五十万石——母亲自然知道自儿子登基以来,全国每年所征秋粮也不过四百万石。”
徐太后惊道:“你所说是真?”
尚睿答:“儿子所言句句属实。母亲若不信,可前往大理寺亲审。徐敬业一党之所为,件件皆是要亡我尉家天下,其心可诛。”他说话的语气不疾不缓,却如锤錾在心。
徐太后的手指用力地搅着手中的丝帕,几乎将它绕破:“可是,他是哀家的亲哥哥,徐家百年基业系于他一身,等哀家死后有何颜面去见徐家的列祖列宗。”
尚睿垂眸道:“假使在儿子和徐氏之中只能选一个,母亲会选谁?母亲有没有想过,待日后銮舆西归之时,母亲的神位应供于尉家,还是徐家?何况儿子此刻并未要母亲舍弃徐氏一门,仅要徐敬业一人而已。”
徐太后眼眸微动,却紧闭着嘴。
两个人一跪一坐,均未再言。
他虽跪着,但是身体却直得像棵青松,而太后的心反而越来越颤。
一炷香之后,太后才悲恸地叹道:“何至于此啊,睿儿。”
喊完他的小名,太后泪水潸然。
尚睿直直地跪在地上:“古人云,万乘之患大臣太重,千乘之患左右太信。徐敬业如此贪财揽权,目无王法,欺上瞒下,不死难以服天下道义。”
言罢,他将刚才的折子放在圣旨旁边,朝着太后沉沉一叩首,直起背缓缓又说:“母亲,天下只能姓一家,而帝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
太后听闻此言,知他已心若磐石,心中无比悲痛,双眼一闭,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良久才走到尚睿身前,蹲身颤抖着伸手拿起那份圣旨,双手展开,来回看了很多遍。
“可是他如今在尉尚仁的狱中,生死也由不得他自己做主。”
“此事母亲可以放心。”尚睿说。
“子章那边……”
“待洪武的援军一到,司马霖和洪武二者久经沙场,双管齐下,自然会有办法,再加母亲修书一封,子章定不生疑。而徐承致已然是朕的人。”
徐太后将圣旨递还给他,喃喃说道:“你有万全之策,那是再好不过。只是子章和阳儿,何其无辜。”
“只要他们对得住儿子,儿子绝不株连。”
徐太后虚弱地点点头,缓慢地走到殿门口将门打开,唤人进来,又转身折回将尚睿扶了起来。
明连也跟着人进了殿。
太后看到尚睿身上的污渍,对明连说:“去取衣裳先给你们皇上换了再走。”说完就径直进了内室,再没出现。
那日,阳光十分浓烈,尚睿从太后的承福宫走了出来,脚下的影子被拉成细长,他垂头看了半晌后,负手离去。
尚睿再一次到李季府的时候,夏月和荷香正在园子里逗狗。
夏月看见他,愣了愣。
荷香则只身挡在夏月的面前。
夏月说:“荷香,你抱着阿墨回房,我有话要跟洪公子说。”
尚睿阻止道:“不用了。我和你出去一趟。”看得出来心情不太好。
夏月戒备地看着他。
尚睿苦笑:“吃不了你,带你去个地方,用不了多久就回来。有话路上说。”
夏月看了看荷香,又转脸看了一下尚睿,点头道:“你等我一下。”转身回到房里换了身衣服,当时姚创带着荷香来寻她的时候没有带什么首饰,此刻她的一身打扮也是极其简单,但是她走了几步又折回来,从枕头下取走了那根琳琅坊的簪子,但并没有戴在发间,而是贴在胸前藏着,才随他离开。
马车出了城。
尚睿和她并坐着,中间隔了张小几子。
夏月目不斜视,也没有问他要去何地,左手时不时地去摸一下藏在胸前的那根簪子。
“李季说你的手也好了?”尚睿问。
“嗯。”
“你不问我为何会知道你是喻昭阳?”
“你想说自然会说。”夏月头也不转地回道。
尚睿轻轻一笑,倒是也不继续问了。
马车到了城外一个马场,尚睿掀帘下车:“一会儿有山路,我骑马带你?”
他那嘴角挂着的笑让夏月想起上回马上的难堪,于是毅然拒绝道:“不用。”
尚睿倒是没有意外,叫人给她找了一匹马。
不一会儿,旁人就牵来一匹枣红色的马,全身皮毛又亮又油,像缎子一般,夏月忍不住上前摸了一摸。那马儿虽然健硕高大,性格却纯良温顺,一点也不抗拒她。
她出门前,不知道尚睿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想着换一身窄袖的衣衫,万一有什么闪失也好见机行事,没想到正好派上了用场。
“走吧。”他翻身上马,回身看她。
夏月没话说,接过旁人递来的斗篷,披着系好后,自己踩着脚蹬也跨上马背。
两匹马一前一后往东走了一截官道。
夏月跟着他,翻了几个小山丘后,地势平坦起来。
尚睿的马一直走在她前面,不近不远,刚好隔了一丈,有时她慢一点,他便会慢下来,她若是快,他也会快。
他始终没说话,也没说要去哪里,连头也没有回。
夏月有些不服气,想要追上他,问个究竟。没想到,她一夹马肚,他也驾着马跑了起来。
她素来没什么耐性,直接朝他喊了一声:“喂——”
尚睿闻声回头。
“这是要去哪儿?”她问。
“你方才不是说你不想问我,我想说时自然会说吗?”尚睿斜睨她,“我现在不想说。”
“你!”她有些恼。
她生气的时候,脸颊会红,然后嘴笨得半晌挤不出一个字来。
尚睿眼睛一弯,笑容从嘴角漾开,忽然之间,仿佛春风随之而生,萦绕在他身侧。他看着她,忽然问道:“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
夏月闻言傻傻一愣,她虽说不拘小节,但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大姑娘,平素里除了家里人,连男子也很少接触,哪会想到有人会将这样的话,当着自己的面就脱口而出,顿时呆住了。
“我就喜欢你对我无可奈何的样子。”说完,他朗声笑了起来,扬鞭策马。
夏月的脸霎时从红转白,几乎想追上去将他一把拉下马来揍一顿。
只见他前行了一截路后又拉住缰绳,折返到她身旁说:“听说你小的时候你父亲专门请过北疆的师傅教你骑马,不过我看你骑术也不怎么样,要不要比试比试?”
“你认识我爹?”夏月诧异地看着他。
“想知道?”尚睿扬眉反问。
夏月坐在马背上,看着他没有说话。
“你若骑马赢了我就告诉你,可是……”他歪了歪头,嘴角泛开一丝玩味的笑,“你若是输了,就让我亲一口。如何?”
他话音未落,她一怒便扬起手上的马鞭朝他甩过去,没想到他机灵极了,身手又快,人和马往前一蹿便躲开了。
她气红了脸,策马上前想要追上去,将他从马上踢下去。
哪知他带着马一跃,又蹿得更远,还扬扬得意地回头道:“要不要我让你先行二十丈再比?”
“我为何要跟你比!”她气极。
“你不敢?”他激她。
“谁说我不敢!”
他手挽着马鞭,指着前方说:“朝北走十里地的尾闾海边有块黑壁崖,谁先到就是谁胜?”语罢又斜睨着她道,“你要是不敢,就循着来路自己先回去。”
“比就比。”夏月恨得牙痒痒地说,“朝北走十里,海边黑壁崖,我去过,不用你指路。”说完,不等他发话,夏月便策马绝尘而去。
尚睿在后面,看着她的背影,嘴角挂着笑,也缓缓地跟了上去。
这十里地,是帝京到尾闾海最宽阔平坦的一段路,朝北的黑壁崖极少有人去,草地中的曲折小径又难以辨认,于是马儿在路上撒欢跑着。她很久没有骑过这么快了,只听见风在耳边呼啸。
好在马儿十分温纯听话,刚开始她还有些紧张,后来渐渐和这匹枣红马配合得越来越默契,手脚也放松了起来,全身都伸展开了。
春寒料峭。
策马奔驰中,风吹落了斗篷的帽子,她也无暇顾忌,任由那带着寒意的风吹割着双颊,却不觉得痛。
眼见两侧的小树林,飞速地消失在自己的身后。
她都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这么畅快过了,仿佛那些郁结于心的情绪都在此刻消散,她甚至都忘记了身后的那个人,直到一直奔驰到黑壁崖的山脚下,她勒马回身,才看到一直跟着她的尚睿。
她喘着气,因为跑得太快,脸颊被吹得通红,一双眼珠子湿漉漉的,像极了东苑猎场里那些多次从他弓下逃生的小鹿。
她扬起下巴,按捺不住心中的得意,对他宣布道:“你输了。”
他不以为意,翻身下马。
方才她实在跑得有些快,却不是他追不上她,而是突然有些担心,于是不敢放肆地跑,只好紧紧跟着,就怕她一个不小心摔下来,连眼睛也不敢眨,没想到就抱着这个念想,居然忘了之前为了捉弄她的挑衅。
“下来吧,后面的路是骑不上去了。”他说。
夏月放开缰绳,跳下马来。
于是,两个人将马系在山下,并肩朝上走。
黑壁崖是一块巨大的崖石,耸立在海边,因为近乎黑色而得名。它一面是缓坡,临海那面则是峭壁。
前人在缓坡上凿了上顶的台阶,但是经历多年的风吹日晒,许多地方已经难以下脚。刚开始,两个人还能并肩而行,渐渐地夏月落在了后面。
顶上一段陡坡,三尺高的岩石,尚睿轻轻一跃而上,而后又回头伸手拉夏月。
她借着他的力,终于爬到了坡顶,眼前顿时豁然开朗。
黑壁崖这边明明是朗朗晴空,可是远处海的那一边却是乌云压顶。
咸湿的海风扑面而来,吹得头发四处飞散。
夏月这才发现头上唯一一根绾发的发簪不知道掉到哪儿去了,她索性擡起手臂,拆掉了头发重新草草地绾了一下。
风开始变急了。
岩下的海浪越来越高。
远方海那一边的乌云似乎都要沉到海里去了。
忽然,天边的乌云沉了一下,并未看见闪电,但雷声已经从远处缓缓滚过来,沉沉闷闷。
“这是今年的第一声雷。”站在旁边的尚睿喃喃自语道。
她闻声转头看他。
他在岩石上负手而立。那海风不停地吹,除了被掀起的衣角,他整个人纹丝不动,站得又直又稳,跟她被吹得东躲西藏、头发四散的狼狈相完全不同。
一袭素衣,却宛若日月。
他迎着风,身姿挺拔豪气,静静地注视着那团乌云,似乎旁边一切都和他无关,全然置身于这俗世之外。
而后,海上好像是下雨了,渐渐起了雨雾。
海浪汹涌。
而他们站的这边海岸依旧是晴天朗日。这样的景致,忽而让人觉得世间万物都变得渺小起来。
过了许久,他才转过头对她说:“我头一回看见海上这样下雨。”
夏月终于看清楚他的眼睛,那黑亮的眸中还残留着一股孩子气般的新奇。
“我也是。”她说。
就是说这些话的时间,头顶的天空突然暗了下来,然后那些雨水迅速朝岸边移了过来。
雨雾如飞一般地扩散着。
忽地,就变了天。
夏月一仰头,已经能够感到有零星的雨点落在了自己的脸上。
雨势来得如此汹涌,让人措手不及。
他们站在光秃秃的山崖上,连棵树都没有,完全找不到可临时避雨的地方。正在夏月犯愁的时候,尚睿说道:“这边有条路,跟我走。”不等她回答,他就拉着她往一侧走去。
原来膝盖高的一堆野草丛,走进拨开后现出一条通往峭壁下方的小径。
夏月紧跟着他。
小路的石阶依靠着石壁,迂回盘旋着往下。
没走几步,就见路边有个石洞。
与其说是石洞,不如说是石壁凹进去两尺宽的一个地方,刚刚有一人高,站进去,身体刚好被头上的岩石遮住。
豆大的雨滴,猛然落了下来。
却不想,海风实在太大了,虽然能遮住身体,那倾盆的雨又被迎面灌入的风送到石壁下,山洞太浅,根本挡不住。
只见他没有迟疑,迅速地解开外衫脱下来,背对着外面,用手支在洞壁的顶端。
转瞬之间,他和他的外衣便成了一道温暖的屏障,挡住了那些风雨。
她的背紧紧贴着身后的岩石,而身前,隔得很近的地方,是他的胸膛。
他们俩离得很近。
一时之间,她不知道该朝哪里瞧,只好偏着头,垂眼看别处。
她能感到他的鼻息落在她的额头。
一下,两下,三下……
舒缓,且沉静。
忽地,有一滴水滴到她的眼睑上,她伸出手去抹,然后下意识地擡头。
她仰脸擡眼,看见他的脸。
些许雨水沿着衣服和岩石的缝隙中滴了下来,正巧这时有一滴落到他的额头中央,然后那滴水,一路向下,从眉间滑过。
他两只手撑着自己的外衣,腾不出手来擦掉它。
只见那滴雨水流至他的鼻尖,才止住继续的势头。
何曾想,第二滴雨又在同一个地方往下流,再和之前的雨水一并重叠在他的鼻尖,顿了一顿,最后还是滴了下来。
又落在她的脸上。
他浑然未觉,目光一直看着别处。
眼见,雨水又从别的地方渗下,接连落在他的睫毛上,她再也忍不住,伸手替他抹了抹鼻尖上的水滴。
对于突如其来的触碰,他先怔了怔,随后开口说:“刚才的赌约,你还认吗?”
“当然认了,我赢了。”
尚睿扬眉,明显不赞同。
“谁先到黑壁崖谁就赢,我先到。”她据理力争。
“我明明记得是我先到。”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头顶。
夏月这才发现,他指的是他先上山顶,所以要算他赢。
她刚要急着和他争辩,忽地想起他就是故意要捉弄她。于是她憋了口气,拧着眉,再也不和他搭话。
他眼角含着笑意,垂头看着她一双眼睛如梅花鹿一般晶莹透亮,此刻不服气的心情全写在脸上,觉得她真是有趣。
他再次失笑。
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没一会儿,就停了。
骤雨过后,阳光又倾泻而下。
尚睿将半湿的外衣拧了拧又穿在了身上。
他们沿着小径蜿蜒而下。
因为海边潮湿,又被草丛覆盖住,石阶有些地方长了青苔,所以走得格外小心。
悬崖底下是一片滩涂,因左右都是海水,又有石壁阻挡,滩涂外就是海。
别处的海岸是沙滩,而这里却全是黑色的礁石。
她刚准备朝海边走去,却不想尚睿拉住她的胳膊,轻轻说了一句:“你回头看看。”
她狐疑中照做。
转身擡眼的刹那间,她呼吸一滞,愣在了原地。
所有人都爱站在黑壁崖上眺望尾闾海,将海岸线尽收眼底,何曾想过站在崖下回望黑壁崖却是这样的风景。那黑色的崖壁上布满了一种叫紫重葛的爬藤。这是京畿野地里常见的植物,却不想它们会如此茂盛地长在这海边的崖壁上,而在这个时节,正是它的花期,满满一块崖壁的紫重葛得了春风,竟然全都盛开了,将半个黑壁崖包裹成了紫色,像一块巨幅的花屏,既壮观又美。
海风袭来,紫重葛随着风势摇曳。
落英缤纷,从半空而来。
她这才看到脚下居然也铺了一层紫色的落花,她刚才因为看海心切,全然未曾注意,现下竟然不敢下脚。
“真美。”她轻声惊叹,“你是如何发现的?”
黑壁崖的这面朝海的悬崖是上凸下凹,站在悬崖上完全看不到下面还有这样的景致,而且这块石滩两侧都被海水封住,仅有刚才那条不起眼的小径才能到这里,若不是有心,根本不会发现。
“我幼时有一次随父亲坐船出海,回程的时候看见。那时是初夏,虽然紫重葛的花只剩下一半,但是在海上看仍然觉得不可思议。我当时就想,这里怎么能叫黑壁崖呢,明明是紫重葛的花墙。”他喃喃地解释着,脸上的神情似乎也被这一片紫色吞并了。
“海上看着更美吗?”她好奇。
“一样美。”他嘴角含笑,眼眸中似乎融着春阳。
说话间,海水涨潮了。
海水漫延上了滩涂,已经淹没了一些紫重葛的花瓣,将它们卷入水中。
幸而,她早早跟着他站在了高处的礁石上。
骤雨后的海岸仍然不太平静,海水由远及近起起伏伏,最后狠狠地拍打在礁石上,顷刻碎成雪白的碎屑,再迅速消散。
忽高忽低,如此反复。
夏月看得有些出神。
他们就这样一前一后,听着奔腾激昂的惊涛声,久未说话。
尚睿站在她的身后。
一个巨浪拍过来,激起一人高的银白浪花,朝她脚上扑来。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没想后背撞在尚睿的身上。他伸手去牵她的手。
她一惊,手指被他碰到的时候,仿佛被烙铁烫了一般,猛地抽了回来。
一番接触,她用余光又开始打量他。
这个男子,他竟然能叫出她的真名,还能让李季给她治病。
更何况,他明明姓洪,却又长了一副尉家人的好面皮,真是让人琢磨不透。
据说开国的太祖皇帝,也是个鼎鼎有名的美男子。而自大卫开朝以来,好几代都是择美入后宫,所以尉家人的五官底子越来越好。
她未见过先储,也未见过其他皇室宗亲,却有一年元日随着父亲远远瞧过先帝的龙颜,知天命的年纪却温文沉宁,风姿犹存。
再想想子瑾。
她和子瑾从小一同吃喝,彼此熟稔得跟左右手一般,她自然习惯了他的容貌,也不以为意。突然,她想起那一夜王淦几人亵渎子瑾的话,面色霎时就白了,胸中顿时痛得似乎要滴出血来。
若是没有那场变故,天下间谁敢那般拿他的面貌来冒犯他。
如此一想,更加怨恨起御座上的那个人和徐氏来。
旁边的尚睿自小浸淫朝堂宫闱,心思缜密,见她面色忽明忽暗,便能将她此刻的心思猜个七八分。
一只低空掠过俯冲至水面捕食的大鸟,打破了两个人之间的寂静。
“我的确认识你父亲。”他直接说道,“却没什么来往。”
夏月狐疑。因为看他不过二十来岁,换成十年前父亲在朝廷任职的时候,他才多大?要说仅仅只是彼此认识,她却是不怎么相信。
她虽不精于算计,却也不傻。但是她又能如何,拿着刀抵着他的脖子叫他说真话?
思忖到此,夏月不禁想要擡头去摸对襟里藏着的那根簪子,手到半空却怕他生疑,生生把动作收了回来。
“你父亲为人孤高,我十分敬佩他的人品。”
当年,谁也没想到先储会托孤于喻晟。喻晟向来为人清醒孤高,胸中只装着天下社稷,后来和先储政见也不尽相同,虽然他因为先储而入仕,后来却没人将他归为先储一党,所以当时才将他忽略。
君子一诺千金,没想到他甘愿为了那一句承诺,放弃江山抱负和自己一身的才学,携着妻女四处躲避追捕,隐于市井之中。
这让尚睿十分敬佩。
尚睿拿眼瞧夏月,又怕她以为他是敷衍,补充道:“真心佩服。”
他平时看人都是鼻子朝天,能亲口说出“佩服”二字着实不易。
“那你以前见过我?”她指的是儿时。
尚睿侧着脸,含笑打量着她,目光从眉眼移到嘴,须臾后,本想摇头直接说实话,转眼却又反问:“你打赌又未赢我,我为何要告诉你?”一脸狡黠。
那一年,喻晟闹过一个笑话。
先帝遇见一盘残棋,不知何解,于是深夜召见喻晟。哪知喻晟匆匆赶到干泰殿门口,太监点着灯正要替他引路,却“扑哧”一笑。原来不知道他为何,头上的发髻玉冠旁边居然插了支女子用的小钿子。先帝得知后,先是雷霆大怒,责骂他不知天子礼,但亲眼见到他后又忍俊不禁:“喻卿,这是何故?”
“小女刁顽,硬要跟着臣进宫,臣将她留在马车上,也没觉察她做出这样的事情。”
当时尚睿就在一侧,不禁插嘴问道:“喻大人家里有几个孩子?”
“回殿下的话,臣只有这一女,拙名昭阳,顽劣不堪。臣甚是头疼,哪敢再养孩子。”
话虽这样说,可是喻晟的脸上哪有头痛的样子,分明满是宠溺和欢喜。尚睿想起自己和双亲之间除了血脉还掺杂了太多其他,永不会这般亲密,不由得有些向往。
这记忆本应积压在某个角落渐渐尘封,却不想因为“昭阳”这两个字突然就鲜活了起来。
他脑中已过万千,最终却只字未提,只化作嘴角的一抹笑意。
那笑眼,霁月光风。
夏月收回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十分不悦地说道:“你既然知道我是谁,为何还不抓我去交给朝廷。”
他眼尾带着笑:“你出这主意,听起来倒是不错。”
她垂着眼,没接他的话,自己往回走。
因为涨了潮,海水漫过了大部分滩涂,夏月只好借着那些礁石朝边上走去。礁石密密麻麻,可是有的礁石之间的间隔却有些宽,她不想湿了鞋,也懒得理留在后面的尚睿,径直在上面跳跃着朝前移动。
走到半途,能下脚的礁石越来越稀少。她好不容易找到下一个目标,就使劲朝那边一跃,本来并无难度,可是刚下过雨,石面十分湿滑。
她落脚的时候一个不小心,滑了一下,身体便朝后仰,她心中叫了一句糟糕,不想自己并未跌在海水浸染的泥泞里,而是落在尚睿的怀抱里。
他接住她,挑着眉说:“你父亲明明一身才学,怎么教养出你这样的女儿。”
小时候有人这样说,十有八九是在讥讽她母亲是商户之女的出身。她不悦地推开他:“与你何干。”
他站在泥泞里,不由分说地打横抱起夏月,踏着潮水朝岸边走去。
夏月十分憋屈地挣扎着。
哪知他的力气十分大,牢牢地将她抱在怀里,使得她的脸不得不贴在他的胸襟上,那触感又冷又潮。她这才想起方才为了替她避雨,他的衣服也许早就湿透了。
她微微愣怔,不禁伸出手摸了摸他身上别的地方。
他斜睨她:“朗朗晴空之下,你这是要做什么?”
她非但没有答话,还将外衣的衣襟扒开,拿手伸进去探了探中衣,也是湿的。
“那日我不过只看了你一眼,你这是要摸回来吗?”尚睿揶揄她。
夏月也不和他拌嘴,揪着他的衣服说:“春暖乍寒的,怎么能裹着一身湿衣服吹这么久的海风。”不知不觉她唠叨人的毛病又犯了,说完,她又埋头一看,发现他踩在水里,靴子自然也泡水了,“你这么大个人了,怎么不知道爱惜自己。人家都念叨着春捂秋冻,你倒是裹着一身湿,以为自己是铁打的似的。”
到了岸边,他将她从怀里放下:“我又不是女人,哪有这么娇弱。”
夏月听他这么一说,倒是回过神来,他这么来路不明的一个人,她本来是抱着以死相拼的决心跟着他出来的,如今关心他受不受寒做什么。
她不再多话,转身沿着来路返回。
尚睿倒是显得心情好极了,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说话。
“照你小时候的年纪看,今年你也二十上下了,怎么还没嫁人?”尚睿问。
这话倒不是故意试探她,而是他确实好奇。
夏月走在前面怕他嫌弃她挡道,于是不敢停歇地爬着山,说话有些喘:“我一个罪臣之后,嫁给谁不都是害人家吗?”他既然知道她的底细,她也懒得藏着掖着,索性直接认了。
尚睿一乐,这世上的女子不少,像她这样的倒是少见。以前他遇见的女子要么对他唯唯诺诺,要么阿谀献媚,一根头发也能夸出朵花来。还有,就是王潇湘这种,只会冷眼瞧着,像座冰山一样。
以前他出去逛酒楼,听旁人说男人都贱皮子,喜欢啃硬茬,越是不从的,越是心头好。
可惜,他却没有那样的兴趣。
倒是这闵夏月刚刚好,时而硬时而柔,你以为她要和你拼命的时候,她却突然给你一颗甜枣,你以为她温良顺从的时候,却又忽而跳起来呛你几口。若非不是因为……
他心中一凛,面上还挂着笑,心中却不舒坦起来。
却不想,走到山顶的时候,夏月停下来转身对着他:“我有一些话想对洪公子说。”
他等着她的下文。
“方才公子问我婚配的事情,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但是我想说明了好,”夏月僵着一张脸,“外祖母是我最后的亲人,我从锦洛来帝京看她老人家,原想伺候她百年之后,我一个人铰了头发去做尼姑。如今出了些变故,她老人家去了别的地方养老,可是我的决心却没有改。所以但愿是我误会公子的美意了。”她尴尬地一口气将话说完。
尚睿听到她要出家的话,微微一怔忪,不知她除了失去双亲孑然一身以外,是否还遇见了其他事情,才让她年纪轻轻有了这样的念头。后来又听她说出最后一句话,心中跟五味瓶打翻了似的。
他这辈子,只遇见过自己嫌弃别人,哪儿敢有他还未开口,便反过来先嫌弃他的。
这不是在宫里,他碍于身份不能将她怎么样,须臾,他掩了眼中积蓄的怒意,冷笑一声:“你可真看得起自己。”然后头也不回地朝山下走去。
他在前面走得很急,压根没想搭理她。
他扔了那么一句讥讽她的话,她也没恼。她不太喜欢琢磨那些拐弯抹角的心思,既然对方说没有,便是没有,她再不会多想。
山脚下两匹枣红马还在原地,只是淋了雨,马鞍有些湿。
她见尚睿站在一侧,神色又恢复了平静,才觉得自己真是多心了。
夏月却不知道,他这人若是存心收敛神色,任谁也看不出破绽来。
尚睿上了马,指着西边:“我们从那边绕回去,过两里地就是官道,那附近有个客栈,正好可以吃些东西。”
他不说还好,这样一提醒,她才想起两个人出来大半天了,顿时觉得饿。
一路上两个人骑马缓缓并排而行,到了客栈,发现客人不少。
“下月春闱会试照旧,这些时日自然人多。许多人在此落脚歇息,天黑前可以进城。”尚睿解释着,让店里伙计领着上了二楼包房。
他随意点了几个菜。
小伙计十分聪慧,不需要重复就记在心里,又解释说店里客人多,可能上菜会慢些。
尚睿倒是懒得继续开口,挥了挥手便打发了那伙计。
伙计赔着笑,顺手关了包房的门。
包房里除了桌椅,还有一张宽敞的竹榻,大概是供人吃酒后小憩的。
不到片刻,小伙计先送来一壶茶。
尚睿却没动手。
夏月觉察到他整个人从半路上开始就恹恹的,脸色不好,于是拿起茶壶给他倒了一杯。
哪想他这人挑剔极了,看了一眼那茶汤的颜色和浮在面上的茶叶,皱了皱眉,只小小地呷了一口就鄙视地不再喝了。
夏月瞅着他的衣服:“要不要去跟店家借一套干净衣服给你换一下?”
他不豫道:“我不穿别人的衣裳。”
夏月瞠目结舌,刚才他还说自己没女子那般金贵,可现在看来分明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时,店伙计又来敲门,说是刚才点的素肘子没了食材,要不要换成蒸酿三宝,这也是他们店里卖得最好的一道菜。
尚睿支着头,眼皮耷拉着,没话说。
夏月只得替他应了那小伙计,见他仿佛是真的有些受了寒,到底是替她挡的雨,心中有些不忍,又让伙计给他熬份姜汤来。
小伙计得了令正要走,夏月再次叫住他:“你们附近有没有卖新衣裳的?”
小伙计摇头:“咱们这馆子荒郊野外的,也是借着后面的湖,才有人来踏踏青吃吃饭歇歇脚,哪会有衣裳铺子,”这伙计识人眼色,见尚睿一身湿气,又要喝姜汤,自然明白是要换衣服,于是说,“姑娘,你们要是不嫌弃,我们掌柜家的小少爷和这位公子身量差不多,我去替您问问。”
哪知夏月没开口,尚睿断然拒绝:“不要。”
夏月顿时觉得这人也太难伺候了,平时不知道被家里人惯成什么样,斜瞥了他一眼,对小伙计说:“你别理他,尽管拿来就是。”
小伙计见尚睿一身简洁精细的打扮,便知道是贵人,做生意的最善于从皮囊识贵贱,贵人自然脾气大,便笑嘻嘻地回道:“姑娘,我去找一身新的就是了。”
不一会儿,衣服送来了,果然是新的。
尚睿擡眼看了看,面色稍霁,起身开始解腰间的白玉腰扣。
夏月倏然起身,红了脸:“你就不能等我出去再脱?”
尚睿斜睨着她:“你都是要做尼姑的人了,还管这些俗礼做什么,反正上次我见过你的,这次你看回来,咱们就可以两清了。”
他说着话,并未停下手中的动作,白玉腰扣卸了扔在一旁。
这屋子不大,他坐外面,她坐里面窗户下,如今他大剌剌地堵在中间,在她面前换起衣裳来,她却出不去。眼看他脱了外衣,只剩中衣,夏月又避不开,只好尴尬地转过身对着窗棂。
窸窸窣窣的声音停歇后,夏月听见小伙计敲门来上菜,尚睿开门将他放了进来。她想他应该换好了,不然也不会去应门,于是回身在凳子上坐下。
几个荤素搭配的菜被小伙计利落地摆在桌子上。
她准备吃饭,顺便看了一眼尚睿,这一看,差点“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也不知道小伙计什么眼神,还说那少掌柜和尚睿差不多身量,可是现在袖子和脚下短了那么多,穿在他身上就跟被勒成了小一号的人似的,十分滑稽。
小伙计也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看着明明差不多。”
尚睿低头打量着自己,眉毛都快皱在一起了,扔了块银子给伙计,指着自己换下来的那堆衣服:“你赶紧拿去烤干了,给我送回来。”
小伙计接过银子,嘴角都要飞起来了,急忙照做。
尚睿穿着那身不合身的干净衣服,坐在桌边一口喝了刚熬的姜汤。
此刻,在门外暗中守着的姚创等人也松了口气。
如今天下不太平,他们自然不敢让他一个人带着夏月出城,何况这闵夏月不比别人,若是她藏了祸心,那更不能大意。一路上,他们只敢远远跟着,没尚睿的授意,压根不敢露脸,可是任由他这么病了回去也不好交差。
尚睿头昏脑涨,不太有胃口,一碗热腾腾的姜汤下去,贴身的衣服也舒服了些,难免有些犯困,于是打量了一下窗下的软榻,对夏月说:“我在这里睡一会儿,你自己吃饭,吃完了叫我上路。”说完,他就躺上去,不到片刻还真睡着了。
软榻上没有被子,估计就是有,也会被他嫌弃。
夏月看了他一眼,又埋头继续吃自己的饭。能帮他叫一碗姜汤已经是她这半吊子医者最大的善心了。
不一会儿,伙计将最后换的那道蒸酿三宝送来了,弄出些响动,但也没扰了他的好眠。
待她吃饱后,他依旧睡着。
外面天色尚明,还出着太阳,可是春日里的天气,看着是朗日,转眼就天黑了。她有些坐不住,开口喊了一声“喂”。
他没有动。
夏月走过去本想推一下他,将他弄醒,却觉得他脸色有些不对劲,惨白得一丝血色也没有。她摸了下他的手,冷得跟冰块似的,身体还不易察觉地哆嗦了一下。
她知道他这是寒气聚结于心之后,全身即将爆发高烧的征兆。
“洪公子。”她试着叫了叫。
他睡着的时候已经病倒了,当然不能应她。
夏月又叫了一声,依旧动也没动。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她又伸手探了一下他的额头,体温果然骤然升高了。
她见他真的病得不省人事,不禁退后一步,心中有了别的主意。
如今她已经轻轻松松出了帝京,眼前这人又这样,正是她脱身的好时机。
荷香还在城里,高辛玉也藏在城里。玉是身外物,荷香却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若是扔下她,会不会害得她丢了命?
但是,她自己此刻不走,子瑾已经起事,她便是他的软肋。
一想起子瑾,她又看了一眼榻上的尚睿。
他长着这样一副尉家人的脸,究竟是敌是友?是皇亲还是宗室子弟?他真的姓洪?假如他不姓洪,难道姓尉?
刹那之间,夏月想起他叫她“喻昭阳”的时候那满目的寒气,至今压迫得她喘不过气来。他知道喻昭阳,那么顺藤摸瓜就会牵连到子瑾身上去,更何况他还见过她的高辛玉。
哪怕只是万一,她也不能拿子瑾来冒这个险。
她一边想着,一边去摸胸前藏着的那根簪子。
此刻,她要不要趁其不备,杀了他?
想到这里,她的手哆嗦了起来,不禁将那金簪紧紧握在手里。她略通医术,知道要害在哪里,虽不能保证一击毙命,至少还可以补几下。
可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她活了这么久,连一只鸡也没有杀过,何况杀一个活生生的人。
正在她心中挣扎的时候,榻上的尚睿大概烧得迷糊了,竟然像个孩子一般,含含糊糊地似乎喊了一声:“娘。”
她倏然一惊。
是了,他也许只是个毫不相干的人,有爹,有娘,也许还有妻儿,她怎么能凭他一张脸和他知道她的真名,就要不分青红皂白地杀了他。
更何况,他还救过她。她怎能做这样恩将仇报、草菅性命的险恶小人。
她要还他一命,所以她才不能杀他。
夏月似乎为自己找到的这个理由松了一口气,接连后退了好几步,随后转身开门走了出去。
姚创悬着的心也跟着放了下去,朝旁边使了个眼色,叫人跟着夏月,然后自己小心翼翼地进屋亲自查探了一下尚睿的情况。
姚创一时没了主意,如果夏月真的要逃,他们怎么留,难道真像上次尚睿吩咐的那样,只需要留个活口?
夏月怕旁人怀疑,镇定地走到楼下。一楼大堂里热闹非凡,压根没人注意她,连刚才那个小伙计也不知道去哪里了。她目不斜视地走到外面马厩里,牵了自己的那匹马。
临走前,她回身望了一眼二楼的窗户。她估计一会儿小伙计会将烤干的衣服给他送去,看到他那副模样,肯定会去叫人替他看病。
怕惹人注意,她没有立刻骑马,而是牵着它,走在大道上,慢悠悠地。一来她怕迷路,二来她断定像尚睿那个样子,自己醒过来都难,莫要说来追她了。
她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家客栈。
他那么年轻力壮,看着身板也不错,应该不会因为发点高烧就死了的。
可是——万一那小伙计和掌柜都是个黑心眼,见自己跑了,留下的那个又不省人事,直接将他擡出来扔了了事,又如何是好?
她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她而死。
夏月突然想起他为她冻伤的那双手,还有在黑壁崖的石洞内,那滴顺着他鼻尖滴落的雨水。
她走了一截,再翻身上了马。
一颗心似乎被什么东西缠了起来,越缠越密,绕了一层又一层,裹得她透不过气来。
这时,仿佛有一滴水滴在了上面,那么小小的一团湿润,却在层层叠叠中扩散开来,渐渐沁到了深处,清凉冰冷的触感挨着她的心,一时之间,似乎有了道裂痕,徐徐清风透入心间。
她骑在马背上,扭身看着来路,深深地吸了一口扑面而来的风,拉着缰绳又原路折返。
她告诉自己在血鹊这事情上,她欠了他一条命,如今先还了再说。
夏月这么快去而复返,让姚创措手不及,他不知道夏月的意图,也不敢拿尚睿的安危来冒险,让他们再单独相处,便轻轻一跃藏在了屋梁上。
她回到屋里,摸了一下尚睿的额头。
果然已经烫得惊人。
他开始呓语不止,但是模模糊糊听不清在说什么。
夏月叫了小伙计给他找了床被子给他盖上,自己又去打了盆凉水,拿帕子浸湿了之后敷在他的额头上。他的头和四肢截然相反,简直冰火两重天,所以折磨得他时不时地哆嗦一下。
小伙计见他这样,不禁问:“他冷成这样,要不要再加一床被子?”
夏月摇头:“他只是发高烧所以才觉得冷,盖多了反而不好。”
小伙计又热心地问:“要不要我给他弄个汤婆子来?”
夏月摸了摸他透心凉的手,答道:“他身上烫,这样的病就是要散了热气才好。汤婆子太烈了。”说着,顾不得小伙计还在旁边,就将他双手焐在自己温热的掌中。
可是他的手指那长,她压根包不住一半,只好来回地揉搓着。
小伙计以为两个人定是夫妻,也没多想。
夏月又说:“小哥,麻烦你帮我们找辆车,送我们进城去。”
小伙计想想也是,这里荒郊野外的,既没大夫也没药,肯定不如城里方便,说道:“只是,这马车……”
夏月懂他的意思。她出门压根没带银子,也没注意尚睿刚才换了衣服之后将钱袋子搁哪儿了,只得将怀里的那根金簪交给小伙子:“我没带钱,你看这个行不行,还要麻烦你找两个人帮我把他擡下楼去。”
小伙计心中一跳:“姑娘,你这首饰忒贵重了,行是行,肯定要不了那么多。”
她本来没打算留着这簪子,若是方才她逃了,也是打算将它当了做盘缠。她想了想:“要不你拿去切个角,剩下的还我。”
小伙计觉得这主意倒是不错,拿在手上掂量了一下,准备去请教掌柜的,却忍不住又问道:“这么好看的首饰,切了是不是有点可惜?”
夏月搓着掌中那双冰凉的手,眼皮也没擡:“身外之物有什么可惜的。”这东西反正是他掏钱买的,拿来救他的命不正好是用在刀刃上。
“哦,对了,我还有两匹马,你先照看着,过两天会有人来领。”夏月补充道。
不一会儿,小伙计就找来人和车,将尚睿擡上了车,还不忘记将烘干的衣服一并递给她。
小伙计又说:“这位大哥接了姑娘你的活儿,你跟他指路就好了。”
夏月随着小伙计的话打量了一下那车夫,十分精壮的一个中年汉子,长相却不怎么舒服,特别是小伙计将尚睿的衣服交给她的时候,他看到那枚毫无瑕疵的白玉腰扣时,眼睛都亮了。
她留了个心眼,问小伙计:“这大哥不是你们店里的吗?”要是开店做正经生意的,她倒是不怕。
小伙计答:“我们店里的马车是送货的,怕你们坐着不合适。这大哥经常来这里打酒,听说我们找车,他就说他有。不过您放心,车钱掌柜的已经付了。”
自从王淦的事情后,她对这些细枝末节很敏感,胆子变得十分小。
一时间,她有些犹豫。
夏月打量了一下车里的尚睿,本想着叫车夫把他送进城去,她半路上和他分道扬镳,这下子怕是不行了。留他一个人,对方万一起了什么歹心,他恐怕只能任人宰割了。
她看了看小伙计还给她的那根切残的金簪,欲哭无泪。掌柜大概觉得簪子精致,缺了哪里都不好,干脆将簪杆给去了,剩一个簪头给她,拿来防身肯定是不行了。
她将尚睿留在车上先托给小伙计照看,借口说自己要出恭,趁机进了厨房要了一把小刀藏在身上,随后才上了车。
姚创远远盯着她这样折腾,心情倒是复杂了起来。
尚睿的身量有些长,那马车压根不够他平躺着,只好斜靠着坐。可是,这马车轮子做得十分简陋,那车夫赶车的技术也不怎么样,车厢里又颠又晃,他的头不停地磕在侧面的木板上。夏月在旁边都看着心惊,别到最后脑子不是烧坏的,而是磕糊涂的就不好了,急忙将他的头揽在怀里。
他的头依旧热得滚烫,眼睛紧紧地闭着,嘴唇因为发烧显得丰润鲜红。
她很怕身边人这样不止不休地发烧。当年,子瑾就是这样将耳朵烧坏的,她自小就留下这个阴影,至今心有余悸。
夏月幽幽地叹着气,又将盖在他额头上的湿帕子换了一面。
可是他实在太烫了,连那冰凉的帕子也被烘得暖和,车上没有水,只能将帕子放在风里凉一凉,再贴上去。
车窗帘子没敢放下,她一直紧张地盯着车外面,就怕车夫将他们拖到什么荒郊野外的,她不禁摸了一下身后藏着的那把刀,确定还在那里后,稍微心安了些,又将尚睿的手拢在手心里哈气。
如此反复很多遍。
他们骑着快马出来没什么知觉,心情又轻松,哪想回去的路程却那样漫长。
她久久地绷着神经,眼看着窗外天色渐渐暗下去,最后混沌一片。
忽然,怀里的人动了一下,迷迷糊糊中还冒了一句:“朕要喝水。”
高热烧得他嗓子都哑了七八分,语音呢喃,她只听清楚后面那个“水”字,便说:“忘记备水了,你只有忍一忍。”
朦胧中听见这个声音,尚睿一个激灵,神志清醒了大半,顿时察觉自己失言,目光狐疑地审视了四周一遍,须臾,又闭上眼睛。
夏月本以为他醒了,想着他们如此暧昧地依偎着,十分尴尬,鼓起勇气垂脸打量他,却发现他压根没睁眼,以为他大概还在梦中说胡话,于是又将额前的帕子翻了个面。
而后,又将他一双冰凉的手揉搓了起来。
尚睿合着双眼,有些舍不得睁开。
一路上相安无事,夏月放下心来。
进城后,她放开尚睿,挑开前面的门帘,给车夫指路,直接去了李季府上。
到了李府门口,她客气地请车夫去叫门,自己又回身一看,发现他已经醒了,直直地坐在车里。
她看着他,不知这中间的经历从何说起,嘴唇翕动,正要说话,却被匆匆而来的门房打断。
李季得了消息,脸色都变了,从府里迎了出来。
尚睿却撑着头,自己揭了马车的竹帘下车。
她回了自己的院子,也没人来告知她后来他怎么样了,看他下车走路的样子,想来只要有李季在,是没有大碍的。
她不知道的是,后来尚睿并未回去,而是待在李季府上。
尚睿对李季说:“本来没什么大病,你就在这里给我抓点药吃了就好,免得回去叫御医记档,问东问西,惊动了皇后和太后,又是一阵唠叨。”
哪知,刚喝了药没多久,他又发了一次高烧。
在李季府里等了尚睿一天的明连,含着泪念叨:“早上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会病成这样?这回宫去可怎么交代。”
李季解释说:“皇上这是连日操劳,吃睡都不怎么上心,积劳成疾,又受了寒,才发了这么猛的热病。”
李季又问:“姚大人,你们和皇上到底去哪儿了?”
姚创没敢答话,未获尚睿的首肯,他怎么敢多嘴。
明连迟疑:“现在要回宫吗?”
姚创说:“皇上刚才说先不回去,那只有先留在李大人这里。”他这人一根筋通到底,尚睿说什么便是什么。
尚睿被烧得全身发冷,浑身战栗着,待李季给他施了两次针才稍好。
荷香去后院厨房的时候,听见煎药的动静,便回来告诉了夏月:“小姐,我们要不要去瞧瞧?”
“瞧他做什么?要不是为了他,我早跑了。我现在肠子都悔青了。”她将事情大致跟荷香说了说,除开她起心杀了他那段。
“还有你,”夏月又伸着手指头戳了戳她的脑袋,“早叫你走你不听,我今天要是狠下心懒得管他,留下你一个人怎么办?”
荷香抿着嘴笑:“小姐要是找着了少爷,给我托个梦什么的,我就开溜了。”
“呸呸呸,”夏月道,“人死了才托梦呢。你得多恨我,才想要我给你托梦。”
荷香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两个人正在房里嘻嘻哈哈的时候,门外却来了人:“闵姑娘。”
一个少年的声音,不太耳熟。
“闵姑娘,你可是歇下了?”对方见夏月没有应声,于是又客客气气地问了一句。
荷香去开门,发现来人是明连。
明连不敢进屋,停在门口。
“怎么了?”夏月在插屏后面的里屋问了一句。
明连深深地作了个揖:“我们家公子念叨着姑娘的名字,请姑娘去看看。”
夏月闻言呆怔,这人要是病了该找李季,要是没大碍了就回自己家去,找她干吗?
“有什么事吗?我这都歇下了。”夏月婉拒。
明连见她推辞,心中有些憋屈。刚才他在门口就听见主仆二人的嬉闹声,如今皇上为她受了凉,她还开心得跟遇见了喜事一样,连看也不想去看一眼……
他又劝道:“我们公子此刻不太好,希望姑娘能去看看。”
夏月见他这样,不好再推辞,只得将衣服穿戴整齐了,跟着明连走一趟。
她看见尚睿的时候,李季正在给他扎针。
李季擡眸察觉她的脚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尚睿躺在床上,衣襟微微敞着,胸膛露出来,锁骨下的云门穴和中府穴都扎着银针。待一炷香燃到一半后,李季将尚睿虎口和胸口上的银针都分别撚转几圈。
小药童端着搁银针的盘子,一动不动。
夏月不知道叫她来究竟干吗?
她瞅了明连一眼。明连垂着脸,也不说话。
她有些忌惮李季,被他救了一命,如今还寄人篱下,只好乖乖站在旁边等着。
忽然,床上的人冒出一句呢喃。
夏月闻言不禁瞪大眼睛。
而后,他又喃喃地重复了一遍,那两个字明明白白是“夏月”。
室内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若是第一遍她还能装着没听懂,这第二次却是清清楚楚。
夏月的脸倏地红成了个柿子,她这才明白刚刚明连口中的念叨着她是什么意思,顿时恨不得立马扑上去捂住他的嘴。
这男人真是在意识不清的时候,都还要和她作对。她守着他那会儿,他就喊“娘”。别人守着他了,他偏偏要喊“夏月”。
一炷香燃尽,李季拔了针,带着人退出屋去,亲自守着煎药。
明连倒是直率,说道:“闵姑娘,是我擅自去请你过来的,我们家公子并不知道。他这样病着,嘴上又惦念着你,我就想要是你在这待一会儿,他心里会不会好受些。”他本来就是一个五官标致的小少年,此刻一双眼睛仿佛随时要滴出泪来地求着她,更加让人觉得不忍。
夏月嘴硬心软,只得答:“那还要我做什么?”
明连忙答道:“不用不用,你坐在这里就好了。要是公子醒来就见着闵姑娘,估计病也能好个大半。”
于是,夏月就着刚才李季用过的凳子坐在床前,有些无奈。
没一会儿,她的名字又从他嘴里逸了出来。
多听几次之后,她倒也坦然了,想着也许白天一直是她待在他身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而已。
明连湿了帕子给他敷额头。
“你们公子,以前这样病过吗?”夏月有点瞌睡,不禁想找点闲话说。
“很少。”明连答。
夏月想了一下又问:“他怎么和李大人这样熟?”
明连觉察到夏月想套他的话,于是黯然答道:“公子不喜欢我们聒噪,姑娘还是别问了。”
被人识穿了意图,她只得作罢。
没人说话,又不好意思睡觉,她只好研究起别的事情来。
刚才李季给他扎的那几处穴位,她粗略地记在心里。她第一次见到退烧散热驱寒,居然会取云门和中府这两处。
《灵灸》里面写“疾浅针深,内伤粱肉,病深针浅,病气不泄,病小针大,气泄太甚,疾必为害”。
同一个穴位下针,不同的病症,提插撚转手法也不一样,不同的大夫下针取穴的手法各有不同,甚至对男女病患也有区别。
夏月对李季的医术十分好奇,之前,她只见过李季给自己施针,如今好不容易来了第二个病患。
她不禁想再仔细看看尚睿身上的针眼。只是,她再怎么荒诞不经也做不出剥开男人的中衣看胸脯这样的事情,她浅浅地叹了一口气,只能捧着他的手,琢磨着虎口的那个针眼。
来来回回研究了好几遍之后,她才发现他的手一点也不凉了,温温热热的,她继而又去摸了一下他的后颈,温度也平缓下来,几乎和常人无异。手上的肌肤,也开始有了些潮气。
夏月回头对明连说:“你得去要一套干净的衣裳和被子,你们家公子快要发汗了。”
她的话刚说完,还没来得及回头,只觉得被自己捏着的那只手,突然有了力气,反过来握住她,然后猛地将她一拽。
她一时不防,趔趄着朝床上歪斜下去,正好扑在他的胸口上。
床上那人,垂眸看着胸前的夏月,嘴唇动了动,说道:“你不是要做尼姑吗,六根怎能如此不清净,你刚才是准备把我这双手给生吞了?”
他的嗓子依旧哑着,这么长的一句话中好几个字几乎喑哑无声,说话的时候也有些中气不足,眼睛下面染着两团青灰色,即使这样,依旧不妨碍他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
夏月郁郁地支起身子,退后几步对明连说:“你们公子现在醒了,大功告成,那我就告辞了。”说完,便一溜烟走了。
尚睿喝了几口水问道:“她怎么会在这里?”
明连忐忑地答:“明连该死,自作主张地请了闵姑娘来探望皇上。”
尚睿慢悠悠地将杯盏在手中转了半圈:“你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朕的事你也敢管。”
明连脸上变了颜色,“扑通”一下双膝跪地,也不敢辩解。
尚睿瞅着他,知道必有蹊跷,便问:“朕睡着时说了什么?”
明连答:“皇上一直喊着闵姑娘的名字。”
尚睿面色平静地听着,吩咐说:“你先替朕更衣,然后去叫姚创来一趟。”
待他换了中衣,明连就将门口候着的姚创请了进来。
姚创事无巨细,将所见所闻汇报了一遍,包括他昏睡后夏月在包房里如何掏出簪子想要杀他,又如何牵马逃走却去而复返,将他送回李府。
尚睿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的针眼,静静垂着眼,听姚创说完,最终一个字也没评价。一双眼睛如古井般,表面平静却幽深难测。
片刻后,李季端着刚煎好的药入门,见尚睿仅着了件中衣坐在床上,忙说:“皇上莫要着了凉。”然后服侍尚睿喝了药,让他躺下。
一炷香还未燃尽,他的一身衣裳又汗湿了,于是明连打了温水给他擦了身,再换了衣裳。
折腾了一遍后,他躺在床上合着眼,半晌没动静。
众人以为他睡了,不敢弄出一点响动,悉数退去,只留了明连一人。
更漏一滴一滴地走着,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握起双拳,使劲地捶了一下身下的床榻。
“咚”的一声。
明连被这响动吓得瞌睡瞬间就没了,怕他是被梦魇着了,微微地叫了一声:“皇上。”轻手轻脚地走近,准备撩开帐子看看。
哪想尚睿却猛地坐了起来,掀开帘子,就要下床。
明连差点就撞在他头上,忙退后说:“奴婢该死,惊了圣驾。”
尚睿没有理他,连鞋子也没穿,就站了起来。
明连一蒙,不知道尚睿究竟要干吗,只见尚睿表情阴鸷,大步跨出内室,居然推门就走了出去。
明连慌了神,忙追了出去,走了几步又折回来匆忙地取了靴子和外衣,慌乱地抱在怀中。
尚睿疾步走在回廊下,明连在身后小跑地追着。
明连不敢喊他,这里不是康宁殿,怕惊动了李府里别的人,也不敢阻挠他,伺候了皇帝这么久,他何曾见过这样的阵仗。
尚睿出了抄手游廊,下了阶梯,穿过院子。
他高烧了一天,热度刚刚退下,又粒米未进,现下怒火攻心地穿过半个李府,脚下已经有些虚浮。明连急忙上去抱住他的膝盖:“公子,地上凉,您先把靴子穿上。”
尚睿连看也没看他一眼,沉沉地喝了一声:“滚。”然后甩开他,又继续朝李府后面住着夏月的“桃叶居”走去。
这时,一直不敢离身的姚创也跟了上来。
尚睿径直走进桃叶居的院子,行至厢房门口。连鞋也未穿的他只着了一件单薄的中衣,在这寒夜中全身都是虚汗。此刻,他就如同被一头猎人伤了最软弱最致命处的野兽,脑子一片空白,胸中的怒意和傲气几乎要把近身的一切都点燃了,他未有任何迟疑,恶狠狠地擡腿一脚就踹开了门,绕过插屏,直奔内室。
之前夏月睡觉的时候没有熄灯,所以他很容易就找到了她。
梦中的夏月,被这响动倏地惊醒了过来,还没来得及回神,就发现一个影子越过纱帐,直接上了她的床。
瞬间,她吓得尖叫起来。
歇在外间的荷香早被这动静吓蒙了,听见夏月的叫声飞奔过来。荷香扑到尚睿身上,想要将他从夏月身上拉开。尚睿手臂一拂,就将她推开了好几步,跌坐到地上。荷香顾不得疼,慌了神大喊着来人,又要上前去。
明连也跟着进了屋,却不敢擡头看帐内。
尚睿说:“捂了她的嘴,拖出去。”
明连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却又不得不照着尚睿的话做。
顷刻后,荷香连人带声就消失了。
此刻,摇摆中的烛火映出尚睿的身影,他骑在她的身上,居高临下地打量她,冰若寒潭的双目蓄着一层怒意。
夏月吓得脸上没了血色,心中翻滚着惧意,却咬着唇硬着头皮说道:“你滚开!”
尚睿不跟她废话,脸上怒极反笑,伸手用虎口钳住她的下巴,拇指和食指一拢,似要捏碎她的骨头一般,另一只手去扒她的衣襟。
夏月使劲想要推开他的手。
若是往日两个人单拼力气,他几个指头就可以对付她。只是他现在大病未愈,手脚都是软的。她拼了命地一搏,居然真的挣脱开来。
哪知尚睿也是赌了一口气,再一次死死地按住她。
夏月无法动弹,只能瞪着眼看他,痛恨自己白天没有一刀杀了他。
尚睿自然猜得出她在想什么,寒着眼,嘴角故意挂着讥笑:“与其有精力后悔,不如再使点劲,我就喜欢咱们现在这个调调,你越犟我越喜欢。”
夏月听着这话,全身都开始发颤,牙齿也上下磕着,随后,张嘴就要咬自己的舌头。他的手指捏着她的下颌,夏月刚刚起意,就被他觉察。
“你要是敢咬舌自尽,我就将刚才那丫头的肉一块一块割下来给你陪葬。”他的嗓子依旧和刚才一样嘶哑,语气又低又沉,却说着世上最恶毒的话。
半晌,她强忍着颤意,吐出两个字:“你敢!”
尚睿带着嘲弄的神色嗤笑着说,“敢不敢,并不只靠一张嘴来说。”语罢,放开她的下巴,伸手就摸进了她的脖领。
他的手是温热的,和刚才两次她焐着的那双冰凉的手完全不同,可是此刻却像锋利的刀刃一般将她生生割出血来。她觉得心中那道缝隙,又被封得严严实实。
他有了别的动作,自然就松开了对她双手的钳制。
夏月的一只手得了自由,连忙去摸枕头下,等将簪子捏在手里才想起白天为了凑银两,簪杆已经被那掌柜给切了,她哪还能用它自保。
她的举动并没有逃过他的眼。
尚睿顺着她的动作从枕下一把夺过那根残簪,冷笑:“这次你想用它捅我哪里,脖子还是胸口?”
那金制花瓣本来就娇气柔软,他五指一拢,将簪头拽在手里,使劲一捏便没了原形。
他将它狠狠地掷在地上。
如此一个波折,他的怒意又深了一层,将她的双手压在两边,膝盖强行分开她的双腿。
他这一生无比桀骜轻狂,何曾这样被人弃之如敝屣。
她要死了,他夜行百里去替她找药。
他因为性急害得她折了手,他背着她走在雪地里。
他怕伤了她的心,甚至不敢伤了尉冉郁丝毫。
可是,她却连正眼也不看他一下,就像当初对他送的簪子一样,将他的心意踩在泥里。甚至,他见她郁郁寡欢,便带她去看自己心中藏了多年的景致,而她却想趁机杀了他。
他胸中的怒火烧到难以自已,眉目却含着笑,嘴唇贴着她脸:“你若是将我杀了,我一会儿还怎么让你欢喜。”他的唇此刻苍白如纸,因高烧而干燥翘起的皮,随着他说话时双唇翕张的动作而刮着她脸上的皮肤。
夏月又惊又怕,往事像噩梦一般重现,王淦一行人在锦洛湖边的话语动作和此刻的情景重叠在一起,绝望铺天盖地朝她涌来。
此刻的尚睿连吻也不想给她,直接伸手去扯她下身的裤带,无关情欲,只是泄愤。
却不想身下的人全身一松,原本拼死反抗着他的力道消失殆尽,四肢僵硬不动了。
他心中顿时茫然,不禁擡起头看了一眼。
哪想夏月的脸在昏暗的烛光下呈现出一种灰败的颜色,整个人没了生气,眼中失了华光。
他微微一愣,半晌没再继续。
她平静清冷地开口说道:“你要干什么就快些,反正忍忍就过了。”
她又说:“若是这辈子总要有那么一次,是你总比路人好,至少你那张脸还过得去。”
说完,她将手从他那里抽出来,自己伸到腰间,去解自己中衣一侧的系带。系带很容易地就解开了。
他支着肘,冷眼旁观。
中衣里面的肚兜露出来,粉色的底子上面绣着白色的玉兰花,原本应该风光旖旎的气氛,此时却全是冰冷决绝。
她又将手擡到脖子后面去解自己的肚兜。
他却一把制止她。
她干脆放弃解那系带,而是粗鲁地直接去拉扯胸前的布料,他扣住她的手,不让她再动。
她瞥了他一眼:“公子难道真的觉得自己送上门的女人,不如强来的有滋味?那好,”她将手撑在他的胸前,“你喜欢我怎么做?”
这时候,桌上油灯里的灯芯缓缓沉到了油里去,帐内的光线越来越暗,最后,一室无光。
黑暗中只听见他与她的呼吸声。
门窗紧闭着,外面既无星月,也无人声,静得出奇。
忽然,她觉得身上一轻,他居然从她身上离开,转身下了床。
他身形微晃,脚下像是踩在棉花上,咬着牙几乎耗尽全身力气才能站稳。只见他立在床前透过黑暗盯着她,半晌,冷声笑着从嘴里挤出一句话:“你赢了。喻昭阳,你赢了。”
说完这句话,他陡然转身将桌子上的茶具烛台全部扫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后来,尚睿也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回到自己屋子的,只觉得整个人浑浑噩噩地昏睡到了第二日傍晚。
他沉默地更衣、喝粥、服药,精神好了不少,一双眸子也暖了些:“桃叶居的那人怎么样了?”
明连犹豫着拣比较顺耳的词,答道:“奴婢擅自做主将丫鬟放了回去,可是丫鬟说闵姑娘怎么劝也不肯吃饭,已经饿了一天了。”
“绝食想死?”他冷笑。
这时旁边的李季又躬身要请脉。
尚睿青着一张脸,对明连道:“你去转告她,如果她想死,别忘了我昨晚的话。”他又看了李季一看,“你一会儿跟闵夏月说,你虽然不能亲手替她那亲戚治病,却可以教她,叫她从明日起好好跟着你学。”
李季说:“治病讲究望闻问切,臣连人也未见过,如何能治,又如何教她?”
尚睿冷冷道:“那是你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