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大夫给夏月的手臂换了一次药。她觉得全身好像轻松了一点,便叫荷香打水洗澡。
她左手不太方便,荷香给她搓背,没想到头发一撩起来,露出后背的时候,荷香一阵惊呼:“小姐,你背上长了东西。”
夏月狐疑地摸了摸,却不知道什么情况,又搬来镜子一看,发现脖子后面长了一些黄色的突起的小疮,不痛也不痒,因为天冷穿得多,所以之前完全没注意到。
她从桶里起身,擦干身上的水,裹了点衣服,叫荷香多点了几盏灯,自己坐在凳子上,用镜子又看了一会儿。
她心中一凛,放下镜子对荷香说道:“你叫人回明善堂请穆先生来。”
“现在啊?”荷香问。
“嗯,现在。”夏月答。
荷香迟疑了一下说:“那小姐您还洗澡吗?”
夏月看了一眼澡盆:“不洗了。衣服我自己慢慢穿,你不用管我。”
荷香点点头,绕过屏风准备推门出去。
门刚开,荷香又听夏月叫她回去:“算了,太晚了,想必大家都快歇下了。明天再去。”
荷香便折回来说:“没事的,小姐,您要是怕麻烦田家人,我自己赶车去就好了。”
“不用了。明早去也是一样的。”夏月道。
荷香想了想说:“那水凉了,我再去提些热水来,替小姐继续把身子洗了。”
夏月缓缓道:“你先出去,把门合上,要是我没叫你,你就不要进来,我会把门插上,别的人也不要让他们进来,早饭就搁在门口,我自己取。明日去请穆先生就说我身上长了黄疮,还发了烧,等他来了再说。”
荷香一下子慌了:“小姐你怎么了,不是什么大病吧,怎么要撵我走。我马上去请穆先生,我一个人去,我不害怕。你要是不洗澡,我给你穿衣服,你别生气。我……”说着,荷香就去取屏风上的干净衣裳给夏月披上。
夏月呵斥道:“放下东西,叫你马上出去!你听见没有!”
俩人一起长大,情同姐妹,虽说时不时也要吵嘴,但是她还从未用这种语气和荷香说过话。
荷香委屈极了,眼里含着泪水,默默离开。
夏月依旧不太放心,后脚跟着出去,将门闩插上。
然后,她一个人又坐了回去,将衣服脱下,借着镜子,把全身其他地方挨个检查了一遍。
她发现除了脖子后面,还有手臂上也有几颗。那疮是黄色的,大概绿豆大小,若是用手指轻轻一挠,便会迅速地变红。
虽然屋里有取暖的炉子,但是依旧觉得冷,她哆嗦着将衣服一层一层穿好。
她有只手不方便,所以做这些事情缓慢又艰难,她在凳子上歇了一会儿,又起身去把窗户全部插上。
弄完这一切之后,她和衣躺在榻上,虽说全身又累又乏,可是却怎么也睡不着。
她突然想起了子瑾。
傍晚的锦洛,华灯初明,翠微楼人声鼎沸,正是顾客最多的时候,一个长相十分普通的人从里面出来,走进一条僻静的小巷。
一个黑衣人从角落里闪出来,压低声音问道:“如何?”
那人答:“他在二楼左手第三间包房里,屋里加上他应该有三个男人和五个歌姬,门口有四个侍卫,身手普通。”
黑衣人道:“你在此守着。”说完,悄无声息地跃上了屋顶,飞速地朝城边奔去。
到了城外的树林边,他站在原地回身看了看,朝树林里吹了声短促的哨子,才有几个人从林中的暗处现身。
其中一个戴着斗笠,露出白瓷一般的脸,正是子瑾。
而黑衣人则是楚仲。
楚仲将刚才查探的情况复述了一遍,又说道:“杀他倒是不难,可是殿下也知道,这翠微楼地处闹市,稍微有点什么动静,就会吸引官兵。”
子瑾沉吟道:“无妨。我们先进城,见机行事。”
旁边的楚秦拦道:“如今形势微妙,就怕朝廷在城里设了埋伏,等我们上钩,若是殿下有个丝毫的闪失,我等万死也难辞其咎。”
楚仲也道:“殿下只需在此地稍待片刻,今夜我定然将王淦的人头提来。”
旁边其他人也随即附和。
子瑾抿住嘴唇,没有说话。
他的脸隐在斗笠的阴影下,只有那一截如玉的下颌在月下可见,片刻后,嘴唇微微翕动:“我心意已决。”随后无论旁人再说什么,均闭口不言。
楚家两兄弟知道他虽然看似和善温纯,一旦下定决心的事情,谁也阻止不了,便也不再劝。
几个人乔装,分散着进了城。
从城门到翠微楼,要路过闵府。
子瑾和楚秦几个人一路,为了避人耳目,专门选了离闵府最远的那条路。
远远看到闵府的高墙的时候,明知道里面空无一人,他仍然忍不住顿了一顿。
他们本来可以有一个周密的计划,引着王淦出城,然后除了他。但是时间紧迫,多耽误一刻就多一分危险,也不知道尉尚睿的人是不是已经查到了锦洛,在此对他瓮中捉鼈。
一行人谨慎地来到翠微楼附近。
眼见月上中天,往来的食客渐渐散去,王淦那间包房的人却未减反增,人声嘈杂。
他们站的那条巷口,能一眼看到整个翠微楼的动静,位置十分好,又非常隐蔽,晚上鲜有人来往。
却不想,有辆寻常人家的马车突然拐了个弯,朝他们迎面走来。他们这边同行的有三人——子瑾、楚秦和一个侍卫。
那侍卫是锦洛的生面孔,以备不时之需。
就在这时,一声不起眼的哨响幽幽传来,这是王淦要离开翠微楼的信号。
子瑾几人迅速埋着头,从巷里出来准备从别的地方包抄过去。
此时,马车却在大路上拐了个弯迎面而来。因为赶时间,所以他们没有回避,在马车靠近的那一刻,子瑾装作弯腰拾东西,藏起脸,避过赶车人的视线,那侍卫一个错身挡在中间。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赶车人却从夹缝的暗色中看到了子瑾的背影,试探着喊了一句:“大少爷?”
那侍卫和隐在另一处的楚秦,身形同时一僵。这声音楚秦认得,是闵家常妈妈的儿子。
子瑾垂着头,自然听不见这动静,只是余光瞥到马车在经过他身侧的时候缓了下来,心中顿觉得不妙。
马车里的常妈妈听见这个日思夜想的称呼,突然激动了起来,掀开车帘,探头问儿子,道:“二顺,你在叫谁?”
楚秦本想阻止,可惜迟了。
子瑾埋着头,自己估计应该是马车中的人出了岔子,但是未见楚秦的示警,不得不将身子直了起来。与此同时,常妈妈已经从车上跳下来,一个踉跄扑到子瑾的身前。
子瑾擡头,看清来人心里一怔。
“少爷。”常妈妈紧紧地抓住子瑾的双手。
“常妈妈。”子瑾唤了她一声。
老妇人眼中淌着泪:“这些时间,你去哪里了?小姐说你寻到了家里的亲戚,要去投奔人家做生意,可是也不告诉我这个老婆子你到底去了哪里。”
楚秦朝子瑾瞥了一眼。
子瑾进退两难。
常妈妈又说:“你别慌着打发我这老婆子走,跟我回去,我做点你喜欢吃的,先歇口气。”
子瑾看了下常妈妈拽住自己的那双手,浅浅叹气说:“常妈妈,你先回,我这边办完事就去找你老人家。”
常妈妈答:“你可别哄我。”
子瑾笑了笑,摇头。
是他疏忽了,以为趁着夜色乔装一下便不会有人认识他,哪知竟然路上遇到了常家母子。她养了他好些年,肯定和旁人不一样,一眼就能将他认出来。
如此一打岔,王淦已经出了翠微楼。他约莫喝得已经不省人事,被人给架了出来,上了一顶轿子,径直回家去。
翠微楼离王家还有一段路程,路上正是下手的好时机。
楚仲一行人已经跟了上去。
而子瑾和楚秦这里却脱不开身。
常妈妈拉着子瑾的手说:“这大半夜的,能有什么事情给你办?你回去过吗?家里如今是一个人也没有,大小姐不在,宅子久不住人,渐渐就荒了。我昨天还回去看了看,小姐以前种的花没人管,居然开得还好……”她儿子是闵家的门房,后来闵府缺了个管事的妈妈,闵驿便请了她。老人家上了年纪,也不管旁人,就站在巷子里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
子瑾一听她提起自己心尖上的那个人,不禁问:“后来小姐捎过信回来吗?”
常妈妈诧异:“你们没有联系?”
子瑾摇摇头,帝京里风声很紧,而且他不信任淮王,不敢泄露和夏月任何有关的消息,自然不敢贸然叫人去寻她。
另一头的楚仲不知道什么缘由叫子瑾没有带着大哥和他会合,心中有些急,又不能白白放过杀王淦的这个机会。锦洛离帝京很近,他们多待一刻就多一分危险,所以他擅自决定不等子瑾,自己先动手。
于是,他带人小心地尾随着王淦的轿子,伺机而动。
王淦的轿子走到半路上,突然停下来,然后只见王淦晃晃悠悠地撩开轿帘,扑到一棵树下开始呕吐,吐了之后又要撒尿。王淦左右看了看,叫人扶着进了一条羊肠小巷,走到巷子尽头的河边才解开裤带开始撒尿。
这正是好时机,不需要太多的人,楚仲对随行之人使了个眼色,自己上了瓦,跟了上去。
王淦醉得不轻,半个身体都压在随从身上。一泡尿直接撒在河水里,老远都能听到水声。
楚仲抽出随身短刀,从墙头纵身一跃到了两个人身后,一刀就从后背刺入王淦的体内,直切他的心脏。那刀刃极其锋利,几乎连血也没有见,只听王淦闷哼一声。
旁边随从才察觉到异动,回头看到蒙着脸的楚仲,吓得急忙高呼救命。
楚仲不欲伤了这随从无辜的性命,只想速战速决,于是抽出短刀,再补上一下。哪知那随从不但不救主,反而怕死地将王淦一扔。王淦本来在岸边小解,怕湿了脚,站得很靠河。如今被随从一推,陡然往下滑,竟然“扑通”一下掉进河里去了。
轿子那边的人听见河边的惊呼,顿觉不妙,一边吆喝一边举着火把围了过来。
楚仲倒是不慌,跳上河边的院墙,跟着水流去寻王淦,唯恐留了活口。
王淦的轿子并未走多远,楚秦耳朵极其灵敏,听到河边有动静,急忙想向子瑾示意,哪想他刚刚转身,就听到身后的大槐树上忽然有一丝极其细微的树叶声,和其他风动下的树叶响动不太一样。他眉目一凛,身形飞掠,手上的剑已经像疾风一般刺了过去。
树上黑影中的高个子急忙拔剑一挡,硬生生地受了楚秦的剑势。
两个人以剑相撞,树干一震。高个子的虎口顿时一麻,差点连剑也拿不住,被迫落到了树下。
子瑾忙对一侧的侍卫说:“你先护送他们走。”那人不敢争辩,将常家母子塞上车匆匆消失。
高个子并未追车,而是远远地用探究的眼神瞥了子瑾一眼。
楚秦一怒,纵着又连续刺出数剑,对方左闪右避,已经不能分心再看子瑾。高个子察觉自己露了颓势,正要飞身往后退,楚秦却抓住破绽,直击他的右肩。眼看自己已经躲闪不及,高个子握剑陡然喊了一声:“燕平王殿下——”
夜色中闪出高个子的一个同伴,朝子瑾攻去。
楚秦见状心中一动,不再恋战,急忙飞身朝子瑾奔去。
子瑾虽然耳朵不济,反应却是极好的,身体往后一掠,灵巧地避开了一招,长剑出鞘,以剑做盾挡在身前。
瞬息之间,楚秦已经回到子瑾身侧。
对方再无逆转的机会。
楚秦沉声喝道:“报上名来。”
那高个子突然收了兵器,上前几步,走到月下,拱手一礼道:“我乃今上御前侍卫何出意,在此恭候燕平王殿下多时。”
子瑾微微蹙眉:“你是九叔的人?”
何出意颔首:“正是。”
这高个子正是和姚创一同被尚睿收为心腹的何出意。他按照尚睿的旨意,一直在锦洛守着,分别派人留意闵家老宅以及跟闵家过去来往密切的相关人等,没想到今夜真的被他守株待兔等到了。
子瑾问:“你有何事?”
“今上有一封信令我交给殿下。”他一口一个殿下,哪还是刚才出招的时候气势汹汹的样子。其实,方才他是动了杀心的,皇上没有吩咐杀还是不杀,只叫他见机行事。他之前耳闻燕平王身边有一对兄弟,剑术十分了得,不禁想要亲身试一试,几招下来只觉得果然名不虚传。
何出意解了佩剑,掷在地上,从胸中掏出一封信:“今上令我在此守候,若是有幸遇见殿下,便将此信亲手交给殿下。”
子瑾并未接信,手中的剑收回鞘问道:“你如何能认出我?”
何出意又看了他一眼,答道:“殿下日后若看见今上,便可知道缘由。”
月色下的子瑾芝兰玉树,丹唇皓齿,明明白白就是一张尉家人的脸。何出意很想仔细打量他,可是碍于天家威严,心中有些犯怵。
何出意走到子瑾跟前将信捧了许久,子瑾冷冷地看着他,却是不接。
何出意又说:“对了,今上吩咐我,除了这封信,还有一句话要带给殿下。”
子瑾并不想和他说话,怕他是缓兵之计,拖延时间来搬救兵。
只听何出意又道:“有一位姓闵的姑娘现在是今上的座上宾。”
“你再说一次?”子瑾双目一寒,手比话快,长剑瞬间抵住何出意的脖子。
何出意重复:“今上在帝京遇见一位姓闵的姑娘,相见投缘,后来闵姑娘从马上跌下来,受了些伤,今上便将她留在了身边,命人细心看护。”这些话,却是他擅自说的。他和姚创不一样,性子十分狡黠,哪怕他没见过夏月,从姚创那里听来也知道了个七八分。
听见他的话,子瑾只觉得自己的那颗心和一块巨石拴在一起,直直地沉到冰河里。
须臾,他收了心神,看了何出意一眼。那平时温暖的眼眸深处,此刻蓄着鲜有的寒意。
子瑾转眼看了别处,片刻后,收了手中的剑,勾起嘴角微微一笑道:“本王蒙尘时,这位闵姑娘的父亲对本王照料有佳,如今能有九叔照拂,正是再好不过。”他语气平静,虽说眼底没有丝毫笑意,却叫何出意看不出破绽。
说完这话,楚秦代子瑾接了何出意手中的信。
何出意见好就收,摸了摸脖子上被剑刃划出来的半寸血迹,拱了拱手,与同伴撤走。
子瑾没有拆信,对楚秦道:“事已至此,只有先回南域再说。”
楚仲本在河边确认王淦的生死,没想到却看见空中那枚大哥所发的信号弹,不敢耽误,只得去城外会合。
他们到了城外不敢多做停留,一行人纵马疾驰而去。
子瑾怀里揣着那封信,如烙铁一般烫着他胸前的皮肤。众人随着他赶了一宿的路,眼看天色渐明,才下马歇息。
他倚在树下面色凝重地瞅着那信,半晌后,他默默地拆开。
刚才那人说她从马上落下来摔伤了,说得模模糊糊,叫他心神全乱,几乎窒息。可是他却不敢问,也不敢问她伤在哪里,如今可好,尉尚睿有没有折磨她,他怕自己露出丝毫破绽,更叫夏月处境难堪。
楚秦见状,不禁劝道:“殿下,既然那人说待小姐如上宾,应该错不了,你不用太担心她的安危。”
此处没有旁人,他无需再掩饰,心中的不安与悲恸全部写在脸上,颤抖着手指将信抽了出来,匆匆读了一遍,读完后半晌不语。
子瑾站在树下,愣愣地盯着远方被朝阳染红的云层,一动不动。良久之后,他再次垂头看了一遍那封信,这回比上一次读得慢得多,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印在脑子里。
那黑长的睫毛下亮如星海的眼睛,此刻却涌着波澜。
楚秦忍不住碰了碰子瑾。
子瑾回过神来,把信递给他。
楚秦匆匆看完后问道:“殿下有什么打算?”
子瑾平静地说:“他拿着她的命,就算叫我就地自裁,我也不会有半点犹豫,何况陪他演戏。”他顿了一下,又说,“只是苦了旁人。”
楚秦点了火折子,递给他。
他将信放在火上,信纸在火苗中慢慢变成灰烬。火焰一闪一闪地映在他的眸中。
他淡淡问:“王淦怎么样?”
楚仲听见子瑾的问话,简单将昨夜的事情回禀了一遍。
子瑾说:“若是真的没死,就暂且让他先多活几日。”
兵在城下,徐敬业站在阅兵的高台之上,没人知道在整个帝京都处在出征前的高涨情绪之际,一骑白马已经到了南域境内。
天刚亮了一角,尚睿已经穿戴整齐,一步一个台阶地踏上点兵台。
众人都整齐地跪在天子脚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音振聋发聩,像是从天上传来的回应,一直回响在阅兵场上空。
旌旗抖擞。
尚睿伸手,接过钦天监呈上来的酒盏。寒风吹得他袖袍舞动,他眯着眼睛递给徐敬业一杯:“徐将军,朕等你凯旋。”
徐敬业跪地,抱拳行礼:“臣定不辱命!”然后起身接过那盏酒一口饮下,转身大喊:“出发!”
顿时锣鼓声漫天,士气高涨,众将士呐喊着向南而去。
尚睿看着徐敬业那面旌旗远去的方向,负手而立。直到天色大亮,明连上前劝道:“皇上,天寒风凉,是不是先回宫?”
尚睿未置可否,又默然站立许久,待到半空开始飘起小雪才缓缓离开,未曾想半路上被太后叫去了承福宫。
兄长出征,太后显然也有点忐忑,待尚睿到了之后,先絮絮叨叨骂了淮王一通,后来又说起自己的妹妹——淮王妃,最后话题又转到菁潭身上。
“你说要是去年菁潭入了宫,他也好歹要思量一下。”太后说起这事,语气里还是有些责怪尚睿的意味。
尚睿没喝桌上的茶盏,只是揭开盖子,用手指的指尖轻轻在盏口边沿画着圈:“她父亲的这些心思,并非一时兴起,恐怕单单一个女儿也拉不回来。何况若真如此,潭儿在朕和母后的面前该如何自处?她本来就争强好胜性子烈,若是再有什么想不开,白白害了她的性命。”他一改往日的嬉笑,淡淡地说道。
“你啊你,就是太妇人之仁。”太后指责道。
“难道母亲真认为儿子这辈子就是糊不上墙的烂泥?”他突然说了一句。
太后闻言愣了一下,看了他一眼后收回视线,舀了一勺热腾腾的参汤,道:“你有怨气,哀家知道。哀家事事插手,不过就是怕你年轻,重蹈先帝覆辙。这些话本不该从哀家嘴里说出来,但是先帝宠内侍好女色,西边连连征战连连败,他由着自己逍遥自在,哪管江山朝廷。”太后放下手里的玉碗,拭了拭嘴角,又说:“你外祖父当时在外打仗,粮草告急,久久等不到援粮,不得不杀了战马,饮马血吃马肉,而你父皇不知从哪里带了个民间女子进宫,竟然安置在自己寝殿里。求粮的急报被他扔在桌上,正眼都没有瞧一下。哀家当时肚子里怀着你,夜里跑去殿前跪着求他,他就叫个太监出来打发我们。
“那韦娘子明明罪证确凿,拿药来毒我们母子,就因为她在他耳边吹了些枕边风,又哭哭啼啼喊着冤枉要自尽,他居然就由她逍遥横行。后来她又来害我第二次,让你妹妹还未出世便死在我腹中,我怎能不恨!”太后说到悲愤处,连自称也忘了。
“当日你外祖父兵权在握,有人极力劝他自立为帝,可他赤胆忠心,却要把这江山拱手让予你,一是疼你,二是想让你做尉家千古明君。”
“儿子知道。”尚睿轻轻应道。
“你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哀家有多怕。先帝继位的时候,就有民间传闻说我大卫朝七世而亡,到你父皇那里不就正好第七代吗?”
“后来大统传到儿子这里,留言不是已经不攻自破了吗?”尚睿说。
“那是因为有你外祖父!先前对这些东西哀家从来不信,但是你父亲他年轻的时候也不是后来那个样子,好像真的中了邪。”
这是尚睿知道的,从他懂事开始,先帝就不知道怎么的,像是得了癔症,病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和之前无异,事事躬亲,智贤勤政,可是犯病的时候却酗酒纵欲,荒淫易怒。有一次,先储劝了一劝,先帝竟然差点当场拔刀杀了他。
后来,尚睿即位后,在封地的吴王也就是尚睿的大哥,也是到了先帝那个年纪,竟然有了同样的病症,动不动就疯疯癫癫,有一日失足从阁楼上摔下来,死在自己的封地里。
尚睿将自己在茶盏沿口上画圈的手指放下来,从明连那里接过一张帕子,擦了擦自己被茶水润湿的指尖:“若是真到了那一天,儿子会趁自己还有神志的时候先将帝位传给浚儿,然后自绝于康宁殿。”
他说话的时候,语气极其平静,好似在谈着和自己完全无关的事情。
连明连的手都微微一顿。
尚睿极少忤逆自己的母亲,也从未说过一句重话,因为年少时在这宫里他与母亲相依为命,一路走来很不容易,所以继位后,他凡事都顺着母亲,若不是后来徐敬业恃宠狂妄,过于贪权慕禄,手握兵权,让自己处处受制于人,他也不会对这位舅舅动了杀心。
如今他突然吐出了这么一句话,噎得徐太后半晌不知道该说什么。
从太后那里出来,尚睿觉得心里堵得慌,干脆带着洪武出宫去了。他骑着马,到了田家庄。田远听见动静,早早迎了出来,神色有些异样。
“怎么了?”尚睿将缰绳递给旁人,问着田远。
“闵姑娘说身上生了疮,只要自己熟识的一位穆姓大夫看病,其他人都不准进去。”田远跟在尚睿身后说着。
“人呢?”
“还把自己关在屋里。”
“我问的是那个姓穆的。”尚睿道。
“臣已经叫人去请了。”
尚睿点点头,径直朝夏月的那间屋子走去。
夏月一个人关在屋内,用过早饭后便自己研墨,将自己这几天病情的发展用纸笔记下来,写着写着她又将自己的衣服褪下来查看了一下。
这时,她听见外面的动静,以为是穆远之来了,于是问道:“穆先生吗?”
“是我。”尚睿答。
“洪公子?”
“你关在屋里做什么?”
“我身上长了疮,怕传染给你们。”
“什么疮?”
“我不知道,可能是黄疮……”
“黄疮有什么好怕的,我以前也长过。”尚睿推了推门,发现门从里面插得死死的。
“是黄疮倒还好,就怕是——”她缓缓说,“就怕是黑殷痧。”
这黑殷痧曾经是一种西域的传染病,起初只是发烧,然后全身会发疮,这疮先是黄色,然后转红,最后变黑。曾经一个村一个村地染上黑殷痧,据说活下来的人极少。
可是这个病,已经几十年没有出现过,何况是在千里之外的帝京,更是闻所未闻。
听见她竟然怀疑自己得了这个病,尚睿不禁哧然失笑。
夏月从昨夜到今晨有想过若是真染上这个病,那肯定是九死一生,所以甚至连身后事怎么安排都预想了一遍。刚才她答话的时候,十分谨慎且郑重,却不想竟然换来尚睿这样轻蔑的笑声。
这类似于嘲讽的讥笑声几乎激怒了她。
只听他又道:“这里是帝京,又是冬天,也不是西域,哪会有什么黑殷痧。你开门。”
她不快地说:“究竟是不是,要大夫来了才知道。”
“你能把门打开说话吗?”
“我这是为你好!洪公子家大业大,万一被我过了病气,我可担待不起。”
尚睿皱了皱眉,心中难免不豫:“如今这些年,同一句话,我还从来没有对人重复过第三次。”
田远本来小心地跟在后面,一看尚睿这神色是要动怒的前兆,忙说:“公子,您消消气。”
听到尚睿的话,夏月几乎从凳子上跳起来,走到门前说:“这是田老爷家,又不是你家,你凭什么威胁我?我方才都说了,我这是为你好,你还狗咬吕洞宾!”
田远一听夏月居然敢骂尚睿,差点给房里的夏月跪下,只想求她别说了。
“你说我是狗?”尚睿反问。
今日他本来就有些生气,如今更加不痛快。
“说你不识好歹,又如何?”夏月也来气了,“你不是挺自负吗?一副天下第一的样子,那你进来啊,反正我死了拉个垫背的,到了阴曹地府还有——”
“砰”的一声,她话没说完,尚睿含着怒意已经一脚把门给踹开了。
夏月本来站在门口,只觉得眼前扇过一阵凉风,门就被踢开了。幸亏自己离门还有些距离,不然绝对要被他这一脚给掀翻。
门一敞开,面对面的两个人都是一愣。
她刚才在查看自己身上的疮,衣裳半挂在身上,肩膀胸口都露在外面。她本来觉得关着门很安全,谁能想到这人会突然踢门。
夏月尖叫了出来,慌忙间好像遮哪儿都来不及。田远跟在后面,不知道什么情况,听见叫声正想上前一步,踏进屋看看情况。
尚睿见状,迅速反手一合,瞬间便把门关上,将其他人的视线挡在外面。
她遮住胸口背过身去,却发现自己背后也是空的,于是又不得不回身,拉起衣裳遮住前面,看了他一眼,语气凌厉地说道:“你能不能先转过去,我把衣裳穿上。”
没想到尚睿却冷冷一笑:“你千方百计激怒我,让我进来,又把衣裳脱了,不就是为了给我看。”
夏月被他这话气得要发疯,哪管三七二十一,抄起桌子上的茶杯就朝他扔过去。
尚睿一躲就闪开了。
杯子砸在门上。
田远和明连在外面听得心惊肉跳。
可是,夏月本身只有一只手能动,还用来拽住衣服,气急败坏之下竟然撒开手,又来对付他。衣服瞬间又开始往下滑,她吓得赶紧蹲下去,将衣服捞在身前。
尚睿挑眉:“看吧,还说不是专门脱给我看的。”
她真的是第一次被人气得要疯,却拿对方一点法子也没有。素日里的刚烈倔强还有伶牙俐齿,竟然都完全无处使,她蹲在那里,衣衫不整,还有个男人站在跟前高高在上地嘲笑她。
她觉得绝望极了,突然便开始哭,起初还是默默地流泪,到后来居然哭出了声。
这倒是叫尚睿傻眼了。
“公子。”明连不知道屋里出了什么状况,忧心忡忡地喊尚睿。
然后尚睿又听见洪武也来了,当然田远仍然还在。
一时间,他竟然觉得如今这个境况比淮州那三十万大军还要让人烦恼。
“公子。”明连见半晌没有尚睿的动静,只听见夏月的哭声,于是不放心地又叫了一声。
尚睿揉着额头,半晌挤出一句话:“你们别留在这里,都走开。”
“公子……”这次迟疑着发声的是田远。
“快点。”尚睿提高声线,一声令下。
于是,众人再也不敢逗留,退到别处去。
等脚步声渐渐消失后,尚睿又回身打量了一下夏月。她身上的衣衫就不说了,大概一个人因为手不方便,连头也没梳,一袭长发随着她一起落在地上。
“别哭了……”他着实有些头疼。
“我先前是有点生气,但是后来逗你玩儿呢。”他解释。
“别哭了,一会儿大夫该来了,把衣裳穿上吧。”他又说。
夏月这才擡起挂着泪痕的脸:“你转过身去。”
这回,他即刻照做。
人一松懈下来,才觉得身体上的不适,她单手一点一点将衣衫朝身上套,半晌终于穿戴完毕,然后扶着凳子从地上站起来,又走到妆台前拿起梳子梳了梳自己的头发。
她强忍着头晕手颤,扶着妆台,迈着虚浮的脚步回到桌前的凳子边坐下。
一切完毕后,她又将自己打量了一遍,确定已经穿戴规整后,她轻轻地咳了一声。
“好了?”
“嗯。”
尚睿这才转过身,看着她。
“你要我开门,是有何事要说?”她问他。
“我……”
这个问题倒是难住他了,他确实不知道自己方才怒气冲天地硬要进屋来究竟是为了干吗。
他说:“刚才冒犯,我会给你一个交代。”娶回宫去也不是什么难事。
“还提这些做什么,大夫来了你就知道我说的是不是真话了。”夏月轻轻说。
尚睿这才想起正事,几步走到她面前,拿起她的手,撸开袖子,果然看到几颗不足绿豆大的疮,那疮的颜色有的已经由红转成橘红。
他身体底子好,冬日里也不怕冷,所以在这样冷的天气里,手脚总是暖和的。但是此刻,他的五指轻轻扣着她的手腕,都能感觉到她的皮肤比他的掌心还要热许多。
尚睿的神色凝重了起来,伸出另一只手去探她的额头,想确定她是不是在发烧。
没想到夏月却偏过头去,躲开他的动作,嘴里说道:“这病是真的会传染的,你该离我远些。”言罢,又抽出自己的手腕。
尚睿转身,去外面唤了明连。
那几个人自然是没有真的走远,一听尚睿召唤急忙应声。
尚睿沉声对屋外说了句:“叫李季来,要快。”
哪知那个名字却触动了夏月的心弦,她甚至顾不得其他,从后一把拽住尚睿的衣袖,问道:“你刚才说谁?”
尚睿诧异地回头,目光落在她写满急切的脸上,正要答话,却被去而复返的洪武打断了。
“公子,我跟李季怎么说,是何病何症,可要带什么药和医具在身上,是否要带帮手?”洪武在屋外问道。
尚睿沉吟了一下,又瞥了夏月一眼:“一来二去,怕是又耽误了时间。”说完这句话,他将屏风上搭着的一件斗篷拉下来,罩在夏月的头上,“这里缺医少药,不如你跟我走。”这后一句是对夏月说的。
夏月的心思全在那李季身上,又问了一遍:“李季是谁?”
听见她的追问,尚睿的心绪随之静下来,缓缓地审视了她一遍。
李季?
须臾之间,尚睿已默默地将这两个字来回思量了一番,脑中没找到什么头绪,于是反问说:“他是太医院的院判,也是我的一位朋友,你可是认识?”
“真的是太医院的御医李季?”
尚睿看着她,目光游移,颔首答道:“正是。”
“我们去哪儿?”
“去他府上。”
夏月一听,心中几乎是狂喜的,顾不得多想,拢着披风,强打起精神跟着他出门去。
田远找了辆马车,对夏月说:“病情不能耽误,闵姑娘先去,我叫荷香姑娘把东西收拾好,随后就到。”
夏月一个人坐在马车里,想起之前锦洛那位大夫说的话,没想到真的可以让她在帝京里遇见李季。她激动得连手都有些抖,也全然忽略了自己身上的病痛。
她在心中将子瑾的病情回顾了一遍,又暗自琢磨了一下若是看到李季后,要怎么说才能描述得简单清楚,于是她自己默默地组织了下说辞。她想得很专心,甚至忘记了尚睿带她去找李季的初衷。
等做完这一切,还没有到李季那里,她的心一松懈下来,就觉得四肢乏力,十分疲惫。
到了李季府上,明连下车去请夏月,轻轻叫了一声,却不见里面有回应,便瞅了尚睿一眼。
尚睿走去,掀开帘子。
马车很宽敞,有个小几子,还有坐垫。但是她压根什么也没碰,一个人蜷缩在一角,抱着自己的膝盖睡着了,连身上的披风都没有卸。
他叫了她一声,她没有动。
车里很宽,他想要揽她过来,伸手却够不到,于是撩起袍角钻进了车里。
车内弥漫着一种清雅的暖香,和外面那凛冽的寒风比起来就像两个世界,她的脸朝着一边,眼帘紧合,眉骨上也长了一颗疮,颜色红得刺眼,那脸色十分差,差不多可以用面如土色来形容,而且呼吸仿佛微不可闻。
想到这里,他突然身形一顿,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伸出两指探向她的颈脉。
哪知就在他的指尖快要触到她肌肤的那一瞬间,她突然动了一下。
他猛然收手,“噌”地站了起来,站直的时候,头撞到马车的顶棚上,“咚”的一声,整个马车都晃动了一下。
明连被车里的动静吓了一跳,忙问:“公子,怎么了?”
夏月被这动静从睡梦中惊醒,睁眼看到眼前的尚睿,睡眼蒙眬。
突然,他觉得自己有点可笑。
“到了?”她问。
他未答任何人,一言不发地从马车上下来。
夏月从后面跟了出来,没想到脚跟一落地,大概因为病中体虚,加上又在车内坐了太久堵了血脉,眼前忽地一黑,双膝顿时软了下去。明连见状急忙去扶,却没来得及,她的后脑勺随即重重磕在马车的边沿上。
旁边人都是一阵惊呼。
尚睿闻声回头,看到这一幕却是没有动,只是静静地让李季叫府里的仆妇将她背了进去,便带人回宫了。
因为昨夜一宿未合眼,尚睿到了康宁殿,突然觉得有点乏,吃了些东西便上榻静静地躺着,竟然想起旧事。
小的时候,母亲时常暗中教导他。
“人君御臣,相易而将难,将有两种,有贤将,有才将。御相以礼,御将以术。睿儿可知如何做?”母亲问。
少年的他答道:“御贤将之术应该以信,御才将之术应以人君的智慧。”
“所以御将军难,御才将更难。那睿儿爱贤将,还是才将?”
“儿臣以为人君任用将帅出征,除了驾驭将军,最重要的是兵强。可是,”他看了一眼母亲又说,“母妃,儿臣只想做宁哥哥的贤将,为宁哥哥征战沙场,不想学如何御人。日后,儿臣做一个卫戍边疆的将军可好?”
刚说完,母妃就生气地一耳光打在他的左脸上:“瞧你的出息!”
尚睿那时候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惹得母妃那样生气,但还是忍着疼,冲徐贵妃笑了笑:“母妃不要生气,孩儿好好学便是。”
说完就赶紧在桌子旁坐好,认真地读起母亲找来的东西。刚读了没几句,母亲又突然紧紧地抱住他:“睿儿,母亲不该打你,不该生气,只是在这深宫里,你不争,别人就会和你争的,到时候你想拥有、想保护的都会被人踩在地上。”
如今,尚睿想问一句,那我现在又拥有什么?
富有四海,予取予求?
他怆然一笑。
“你叫什么?”
“闵夏月。”
“你爹呢?”
“爹爹叫闵驿。”
“他是谁?”
“他是我弟弟。”
“多大了?”
睡梦中,她一直念叨着这些话。那一年,无论是娘亲,还是爹,都老叫她背,时不时拿来考她,就怕她一不小心说漏了嘴,所以她不停地重复,记了又记,以至于后来自己都觉得这才是实话。
“叫李季来,要快。”尚睿的声音突然就窜进夏月的脑子里。
猛地,夏月惊坐起来,疑惑地看了看四周:“这是哪儿?”
现下已经是半夜,荷香不过打了个盹儿,此刻听到夏月的声音也猛地醒过来:“小姐,你醒了。”
“这是?”夏月觉得头疼欲裂。
“这是李院判府上,洪公子送你过来的啊,他着急你的病,带着你先走。我收拾了一下东西,就跟着田大人来了。”
荷香又埋怨了一句:“也不知洪公子路上是怎么照顾你的,让你头都差点摔破了。”
夏月却没理,只是问:“李季?我要见李季,荷香,我要见李季。”
荷香答:“是,是。李大人刚才已经来给你施了一次针,也一直等着,吩咐我若是你醒了,也要马上去叫他。”说完就去门外传话。
过了一会儿,李季来了。
夏月打量了一下他,大约四十来岁,中等身材,衣着和面目都平淡无奇,和她心中所预想的那种国手的仙风道骨截然不同。
“李季,李大人?”夏月问。
“正是鄙人。”李季点点头。
夏月心头一震:“李大人,小女有一事相求。”
“姑娘不必说,李某受人所托,定会竭尽所能医治姑娘。”他面色无波,坐在一边,不冷不淡地答了一句,伸手又为夏月诊脉。
“不是为我治,是为另外一个人……”
李季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打断她道:“姑娘自身难保,等活过这几日,再说下文吧。”
他一句话便道出了夏月病情的凶险。
“这是黑殷痧吧?”夏月问。
李季点点头。
“李大人不怕我传染吗?”
“所以我听田大人说你把自己关起来了?”李季反问她。
“我……”
“其实世人误会了,这病光这样是不传染的,除非接触到里面的脓汁。”
听他这么一说,夏月放下心来。
稍后,李季净了手,叫药童把一个黑色的漆盒打开。盒子里面整齐均匀地并排着长长短短的银针。他点了一盏火,取出一只稍微长一点的针,用两指轻轻拈着,在火上燎了两下,随后移到夏月身前,朝曲池穴扎去。
他下针比一般人快,且没有迟疑。夏月只在针尖刺破皮肤的那一瞬间感觉到有点刺痛,随后就是一种酸麻。
“这个可以缓解下姑娘身上的疼痛。”
夏月突然又说:“大人也要小心。”她的言下之意是李季不要不小心刺破那些脓包,被自己传染到。
“我是大夫,懂分寸。”李季答。
“对了,洪公子怎么样?”夏月问,“他离我很近,不知道有没有碰到。”
李季原本在火上烤第二针,听见夏月这句话,手势微微一顿:“送你到我这里的那位洪公子?”
夏月点头,突然有点担心了。
“有多近?”李季问。
夏月个性洒脱,性命攸关,失节事小,大方地说:“他碰过我这只手。”语罢,她撸起袖子给李季看。
那只胳膊的疮此刻已经变成了暗红色。
李季一脸凝重,却不发一言,继续扎针。
他的针术极其高明,每一个穴位,用针深浅,都十分讲究,让夏月折服。
扎完最后一针后,夏月额头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施完针之后,李季又新开了一个方子,叫药童去抓药,随即吩咐了几句就急急忙忙进宫去了。
到了康宁殿里,尚睿刚更了衣,正要用早膳。
“少见你如此火急火燎的。”尚睿说。
“皇上明知那黑殷痧如此凶险,为何不避讳,还要以身示范?”李季道。
尚睿微微一怔,缓缓道:“你以前不是说那玩意破了才传染吗?”
“可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皇上是国之基柱,天下命运之所系,怎能如此大意。”
尚睿顿时觉得头疼,主动伸手说:“那你给朕看看,朕还有救没有。”
李季被他噎住,行了个礼,走到跟前默默诊脉,随后又要宫人们把尚睿昨日身上的穿戴全部烧掉,连接触过的人也换了一批。
中途,尚睿忍不住问道:“闵夏月,她怎么样?”
“臣会拼尽全力。”
尚睿缓缓地问了一句:“有救吗?”
“事在人为,不过闵姑娘倒是看得开。”
“为何?”
“臣临走前说等药效过了,她又会发高烧,到时候清醒的机会不会太多,所以有什么话,想留给家里人的,可以让臣代劳。”
“你倒是实诚。”尚睿道。
“姑娘说自己没有什么心愿,就是她有个弟弟,想要让臣替他看看病。”
尚睿闻言,眸色一暗,问道:“什么病?”
“她倒是没说。”
“然后呢?”
“她说她要是死了,求臣能成全她这个遗愿。”
听到这里,尚睿忽地冷笑:“她倒是精打细算,死了也不想吃丁点亏。”
就在这时,魏创带着一封密函匆匆而来。
“皇上,急报。”
尚睿拆封速阅了一遍,凝眉不语。
殿内除了尚睿,只有明连、姚创和李季三人,原本就很安静,如今更是凝神屏气,没有任何声音。
随后,尚睿平静地说道:“梁王投了燕平王。”
傍晚时分,夏月才醒来,昏昏沉沉地吃了些清粥,几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荷香见状,只得偷偷地抹眼泪。
“现在我们住在城里,离家里近,但是你不要去惊动舅母和外祖母,免得她们见了伤心,还给李大人添麻烦。”夏月交代。
“要是我有什么不测……”她歇了口气又说,“你就在明善堂等着,哪里也不要去,子瑾他自会找来,等他来了,你告诉他。”
荷香带着哭腔道:“小姐,您说什么呢,等少爷来了您自己跟他说。”
夏月继续说:“等他来了,你告诉他,他的东西我藏在他知道的那个地方了。”
荷香哭道:“小姐,您别这样了,您会好的,我去求求李大人,或者我去求洪公子,看他能不能找到更好的大夫。”
夏月笑了一下:“见了少爷后,他会好好安置你的,就是不知道你自己心里怎么打算的。”
“还有,那位洪公子……他虽然救我,却并非善类,你告诉子瑾,一定要提防他。”夏月又道。
说完这些话,她精力不济,服了药又渐渐昏睡过去。
中途李季来过好几次,都蹙眉不言,又扎针又换了药方子。荷香心里着急却不敢造次,只好拽住后面的小药童追问。
李季闻声回头说:“这病原本就是绝症,老夫只是照着古书上的法子试试,就看她熬不熬得过这几天。”
荷香听后,几欲落泪。
李季站在门口,看了榻上的夏月一眼,又说:“世间本来就是生死无常,谁不是过一天算一天,也许有的人身患不治之症,却能年届花甲,而身强体壮之人不日意外身亡。就像南域哗变,淮王一系,谁又知道自己明日的命运。”说到这里,李季轻轻一叹,负手转身。
“但这世间唯有一人,他翻手为云……”他又自言自语地感叹了一句,不知是何情绪,声音几乎低不可闻。
随后几日,天气回暖,丞相王机却犯了咳嗽。
他的这个咳嗽是宿疾,年纪大了,无法根治,却最服李季的方子,几服药下去,病势一般都会缓解,没想到他连去太医院两次都没找到李季,于是来到妗德宫看望王潇湘。
“听说今日朝上皇上发火了?”王潇湘屏退左右问道。
“嗯。”王相呷了口茶,“叛军已经攻下了云中。”
“云中?”她儿时最远一次远游便是到那里,南域闻名遐迩的鱼米之地。
“徐敬业刚愎自用而已。”
“爱子徐阳至今生死未知,徐将军救子心切吧。”皇后喃喃道。
“这云中虽然不是要塞,却是南域粮仓,估计徐敬业原本势在必得,没想到……”
“那粮草如何是好。”王潇湘说。
“暂时还能撑几日,只好急派划拨。”
“这么重要的云中,怎么会叫叛军轻易得手?”
王机放下茶盏,问道:“你可知夺得云中的是谁?”
王潇湘不解地摇了摇头。
“是燕平王。”
“燕平王?”王潇湘意外。
“先储遗孤,尉冉郁。”王机又说。
“那个孩子,他真的活着?”她曾经以为只是淮王作乱的一个幌子。
“没亲眼见过,谁也没法确认。”
“十多年过去了,哪怕见了他,我也不一定能认出来。”王潇湘轻叹。
父女俩各有心事,半晌没再说话。
稍后,王潇湘又说:“如今淮王如虎添翼,难怪陛下要动怒。”
“陛下在殿上痛斥了徐敬业,还派了司马霖督战,你也知道那司马霖武将出身,在军中略有威望,早些年受到徐敬业的压制,后来因伤病转了闲职,又素来和徐家不和,此番已让徐敬业有了掣肘。此战不力,云中这种必争之地居然马失前蹄,陛下动怒是理所当然的,徐敬业一党气焰也矮了一截。但是……”王机意味深长地看了女儿一看,“为父却觉得那不是真怒。”
王潇湘知晓父亲浸淫朝廷多年,最善察言观色,不禁轻声道:“莫非是在陛下的意料之中?”
“燕平王拿下云中后,并未交付淮王,与之合二为一,反而按兵不动。”
“那淮王如何会准允他如此行事?”
“淮王起兵,原本用的就是匡复正室的旗号,许多人是冲着先储和燕平王去的,而后,梁王突然揭竿而起,燕平王与之里应外合,迅速夺取云中。如今燕平王有了梁王的助阵,淮王虽然兵力众多,一时半刻也无法奈何他。”
“难道父亲以为这和皇上有关?”
“这天下间,潇湘你才应该是最懂他心思的人,怎么来问我。”
王潇湘脸色一滞,木然不语。
“当初这门亲事,任你如何不情愿,如今已经过去这些年,人都死了,你也该改改心思,多去康宁殿里走动走动,你也知道陛下为了防着徐家,至今膝下只得一子。可是日后若是既无圣宠,也无子嗣,你如何继续在宫中立足?”
近半年,尚睿每次都是按例准时来妗德宫过夜,其实一次也没有和王潇湘同床过,一切不过做戏给外人看而已。整个妗德宫密不透风,但是这些事情,别人不知道,王机却是了如指掌。
王潇湘倔强地转脸说:“女儿已经有冉浚了。”
王机微恼:“为父跟你说东,你就指西。一个宫女生的孩子,又没有我们王家的血脉,你还真指望把他立为嫡子。”
“女儿真心待冉浚是亲生儿子,并没有想要再生一个,也劝父亲断了这个心思。”
“混账!”王机怒道,“王家怎么养了你这么一个不孝女。”
王潇湘反驳道:“是,女儿不孝,若不是想着父亲,想着母亲,想着兄长和幼弟们,女儿怎么会在这宫里对人曲意逢迎,还不如十多年前陪着太子殿下死了痛快!”
她说得激动,“太子殿下”四个字脱口而出之后,不仅自己,连带王机都是一愣。
激烈地争执之后,两个人皆陷入了沉默。
父女难得一聚,最后落得个不欢而散。
待王机走后,王潇湘又觉得后悔,便叫来内侍问话:“方才王相去太医院找李季是开方子?”
“似乎是宿疾又犯了,夜里咳得厉害。”
“李季怎么说?”她关切地问。
“李大人这些天都不在,王相去找过两次了。”
“哦?”王潇湘倒是意外,李季在宫里当值十来年,这还是第一次,“他怎么了?”
“奴婢听太医院的人说李大人告的事假。”
“何事?”
“奴婢不知。”
“叫人去打听打听,是不是急事,要是还能抽得出空,那本宫就去向皇上请个旨意,请李季去丞相府给父亲看看病。”
“是。”
转眼到了除夕,因为前线战事,宫中过得极其简朴。
新年之后,帝京倒是暖和了不少,雪也化了,人人都道今年是个鲜见的暖冬。
有人说是天佑大卫军队,没了风雪的阻碍,拿下叛军指日可待。
清早,李季拿来一个牛角筒,那牛角筒的最尖端磨了一个小孔,任谁也没见过这样的器具。
只见李季施针后,那起针破皮的地方,脓血立刻被牛角筒吸走,随后又在吸过脓液的地方撒了些灰白的粉末。
药童好奇道:“大人,这就是古籍里面说的角法?”
李季点点头,没有话说,继续着手上的动作。
他每一步都做得极细致,却在吸脓的那一刻做得很快,因为那脓液若是挨着别的地方,明日又会长出新的疮来,前功尽弃。
过了半个时辰,他放下东西,缓缓松了口气。
李季问旁边的药童:“姚大人的血鹊还没找到吗?”
“没有。”药童答。
一旁的荷香听见,急切地问道:“李大人不是前几日说要拿这鸟的血做药引来服吗?怎么还没有,我们家舅老爷是开药铺的,什么药大概都能想点法子,我可以去问问。”
药童摇了摇头,听见荷香的话嘟囔道:“哪有你想得那么简单。那血鹊要捉活的才行,而且它还只长在皇上狩猎的东苑的树林里,昼伏夜出,耳朵又灵,一丈以内有个风吹都会吓跑,一般人哪里见得到。这大冬天的,入药还只能是雌的,那就更少,姚大人说他守了四夜,抓了三只都是雄的,只能再等等。”
“这可怎么办?”荷香急问。
李季净了净手答:“那血鹊入药也只是古方,从未验证,我们还可以找找别的方法。”
康宁殿里,田远和贺兰巡禀完事正要离去,贺兰巡突然想起闵夏月,折回又道:“皇上。”
“说。”尚睿眼睛盯着书,并未擡头。
田远看了贺兰巡一眼。
贺兰巡道:“闵姑娘的情况恐怕不大好了,这些日子李季虽然尽了全力,但也是暂缓病情,拖延些时日而已,如今一直都没有起色,恐怕也拖不了多久了。”
田远说:“李季不是说找到新法子了吗?”
“但是姚创还没捉到血鹊,不知道闵姑娘还等得了几天。若是她有个闪失,如何掣肘燕平王?”贺兰巡道。
“皇上何需一个女子来掣肘那燕平王,明明就是他看了皇上的留书之后认清局势,幡然悔悟而已。”田远又说。
贺兰巡继续道:“要不要再请洪将军带些人去试一试?”
尚睿放下手里的书卷,环视了一圈说道:“按你说的办。”
贺兰巡得令后,躬身退了出去,哪想还没走了几步,却又听尚睿说:“回来。”
“皇上?”
尚睿起身道:“说起那东苑的血鹊,他们都没朕熟,朕今晚亲自去一趟。”
“皇上,”明连忙说,“这帝京到东苑来回整整两百多里地,光骑马赶路也能叫人累得够呛,何况现在大冬天的要是守个通宵,那鸟也不出来,岂不是白白挨冻?您连着几夜因为南域战事几乎都没有睡,万一这次受累受寒御体抱恙,该如何是好?”
尚睿哪会听劝,反而笑道:“如何是好?你整日就知道说如何是好。日后朕不如给你改个名字就叫如何是好?”
明连窘得垂下脸来。
“若是朕的云中要不回来,你有几个脑袋赔?”
“可是……”
明连话没出口,便被尚睿擡手制止:“好了,你就不用去了,拖后腿,我找姚创去。”
快到天明时分,李季府上终于有了两位久等的访客,一个是姚创,另一个是尚睿。
此时的李季府灯火通明,因为贺兰巡提前告知了李季,所以府里一直等着,连带贺兰巡也没有离开。
尚睿领着姚创一进门,便朝李季和贺兰巡轻轻点了一下头。
两个人便知此事已成。
姚创将手里的笼子递给迎来的药童:“拿去。”
药童拿起笼子朝里面一看,立刻惊喜道:“是血鹊!姚大人今晚运气这么好,真的捉到它了!”
姚创面色一窘,推着药童说:“不是我,是洪公子捉的。”
尚睿顺势冲着那八九岁的小药童眨了眨眼:“他那么笨,怎么办得到,是我捉的。”他说话的时候,嘴角翘起,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一脸孩子气。
药童并不认识尚睿,有些认生,只敢瞅他一眼,便躲到姚创背后去了。
姚创有些不服气:“我怎么知道那恶鸟,原来是雄的分辨人声,而雌的却是闻人的气味。”
“不是气味,是热气。”尚睿纠正。
“热气?”药童好奇地探出头,“那要把自己冻起来吗?”
姚创解释:“旁边草丛里的雪还没有化净,抓一把含在嘴里,收敛声息就好了。”
“雪化了呢?”
“化了再含。”姚创答。
李季和贺兰巡闻言都是一怔,擡头看了尚睿一眼。
随后,姚创催促着李季去煎药,自己也去帮忙,只剩下贺兰巡和尚睿两个人。
贺兰巡突然问:“皇上究竟是为了云中,还是为了别人?”
尚睿敛容,冷冷一笑:“叫朕救人的是你,如今来质疑朕的也是你。贺兰巡,恐怕你胆子太大了点。”
“陛下!圣人有云,不有所弃,不可以得天下之势;不有所忍,不可以尽天下之利。”
“那说的是圣人,和朕有何关系?”
贺兰巡倔强地没有动。
两个人静默了片刻。
随后,尚睿斜睨他一眼:“你有这等闲工夫,还不如想想徐敬业的那批粮草。”
贺兰巡微微一叹。
“你先回去吧,毕竟你一个御史中丞留宿李季府里,终不妥当。”
“那皇上您……”
尚睿眉毛一横:“你还操起朕的心来了?”
待贺兰巡走后,尚睿在原地站了片刻,便朝夏月住的东厢房走去。
他走到房前,正要推门,却低头看到自己的袍子。因为在树林里守了大半夜,捉到血鹊后又急匆匆地送来,压根没注意到脏了一身。
他这人虽然素来不拘小节,但是从小养尊处优惯了,下意识想叫明连,一回头却想起并没有带着他。
尚睿低头自审一番,最后又回到前院厅堂里,拍了拍身上的土,叫了个下人给他打了盆热水,自己动手擦了手和脸,随后便坐在厅里喝茶。
李季做事倒是极利索,半个时辰就煎好药,来给尚睿回话。
尚睿瞥了那碗热腾腾的药一眼:“让她喝吧。”他说,“不过,血鹊专食毒蛇,血也是剧毒,真能治黑殷痧?你可别白折腾我一宿。”
“猛药起沉疴,如今也唯有一试。”
尚睿点点头,便让他把药送去,自己则静静地坐在厅里喝茶。过了片刻,却见荷香匆匆而来,走到尚睿跟前,“扑通”一下双膝跪地,重重一叩首,泪眼婆娑道:“多谢洪公子大恩,奴婢愿做牛做马来报答您。”
尚睿并未起身虚扶,依旧坐着,淡淡地看着她,问道:“人醒了?”
“没有,小姐一直昏睡,方才奴婢喂她喝了药,现在气色已经大好,不过李大人说需再等两个时辰才知分晓。”
说完这些,荷香又磕了个头,然后跟着药童去煎第二服药。
见天色渐亮,尚睿放下茶盏,去了夏月的房间。
上一次他见她还是送她来李府那天,已然一月有余。
夏月躺在床上,双眼紧闭,只有一张脸露在外面。那脸已痩得不足他手掌大,白若素绢。
他有些乏,见床边有张凳子,便顺势坐下。
屋里布置得十分暖和,满溢着药味,伴着她清浅平稳的呼吸声,不知怎的,他心里突然十分宁静,家事国事居然一件也未入脑。他好几夜未好眠,又风尘仆仆地从东苑赶了个来回,现下将后脑勺轻轻搭在床前栏柱上,转瞬就睡着了。
中途李季进门见状,不敢惊扰,查看了一下夏月的脉象,又安静地退了出去。
两个人之中,倒是夏月先醒了。
她见到坐在床前的尚睿十分诧异,却实在想不起前因后果。只见他背靠着床柱,脑袋微微往后仰,眉头锁在一起,鼻尖、嘴唇、下巴连成一个骄傲俊朗的侧影。如墨般的头发被紧紧扎成一个发髻,干净利落,可是后脑勺的发间居然藏着半枚腐叶。
从颐山见面开始,夏月觉得他必定是一个养尊处优的人,发冠、腰饰、衣物这些看似随意,却又极其讲究,连袍角都鲜有褶皱,如何会发生枯枝烂叶插在头上这样的事情。
她口很渴,除了尚睿又没有旁人,她偏偏不想出声叫他,于是只好自己缓缓支起上身。
她在床上躺了太久,全身绵软,起身有些艰难,折腾出一头汗才勉强坐起来。她转头又看床边的尚睿,居然睡得很熟,大概有些受寒,呼气呼哧呼哧的,那片枯叶还夹在那里。
忽然之间,她想起了子瑾。小的时候,她牵着他去偷隔壁院子树上结的果子,总从墙角狗洞里钻回来,然后一头杂草枯叶,都是她替他清理干净才敢回家,冬天偷橘子,夏天偷梨,其实吃起来都是又酸又涩,却乐此不疲。
忆起这些,夏月忽地就笑了,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摘尚睿头上的叶子。
她第一下没够到,第二下探出身,手指刚刚撚到那片叶子,却突然头晕眼花,腰上一软,上身斜着直接砸到他的胸前。
如此一来,他醒了。
她的整个脸紧紧贴在他胸口的衣襟上,这让她想死的心都有。
他垂头看了看怀中佳人:“你每次不是献吻,就是脱衣服,现在还投怀送抱,究竟是想怎样?”
她此刻真是没脸把头擡起来,只好解释说:“你头发上有东西,我帮你拿下来。”说完又把手掌摊开给尚睿看。她确实是把叶子摘下来了,还硬生生扯了几根头发一同拽在手里。
他瞥了一眼她手里的东西,却问道:“你躺着有多久没洗澡了?”
她的脸顿时僵了,迅速推开他,把自己使劲挪远些。
“这明明是我的厢房,你一声不吭地进来,还怪我身上难闻。”她不服气地又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也不先瞧瞧自己脏成什么样。”
尚睿忽地就笑了,却没反驳她。
这时,荷香推门进来,见到夏月已经清醒,顿时喜极而泣道:“小姐,小姐,太好了,太好了,你真的醒了。”见尚睿还在,又是含泪一拜,“多谢洪公子。”说完便出门去找李季。
夏月瞥了尚睿一眼:“我醒了,她谢你做什么?”
尚睿答:“我又如何知道。”说完,他起身就要走。
“唉——”夏月情不自禁地拽住他的衣服。
他回身垂头一看。
她好像被烫到一般,迅速地缩手。
“怎么?舍不得?”他盈盈一笑。
这时,已经听见李季一干人的脚步由远及近。
“你……什么时候再来?”夏月仰脸问他。
她说话的时候,刚才拉住他的那只手轻轻搭在被面上,手指不像宫里女子或者官宦小姐一样留着长指甲,而是贴着指尖修剪过,显得十分圆润可爱。他的视线又转到她问他什么时候再来的那副唇上,她仰着脸,下巴擡起,嘴唇微微张开,露出里面几粒洁白的贝齿。
他忽然想起那日雪地里这副唇瓣的滋味。
转瞬间,李季已经敲门。
他敛神,笑着答:“今日怕是抽不出时间,我明日来。”
这一日,尚睿的心情十分好。
王潇湘到康宁殿为了父亲的宿疾去找他。
尚睿听完她的叙述,轻笑道:“这种小事,皇后何必专门跑来问朕,过几日,你下个旨叫李季去相府便是。”
王潇湘见他脸上的神色,不禁一愣,认识他这么多年,几乎看着他从青涩少年长成一个成熟的男子,若论心思,他应该是天下间最难揣测琢磨的人,可是有时,他一时兴起,又是这宫里情绪最明显的人,喜悦恼怒旁人一看便知。
“皇后还有事?”尚睿放下手里的折子,随口问道。
“没有,那臣妾就不打扰陛下了。”王潇湘道。
“哦,对了,”尚睿又叫住她,“王奎,有个养子?”
“王淦?他本来是叔父的姨侄儿,后来叔父膝下无子,便将他入了族谱,收为养子。”
“户部空了个闲差,有人举荐他,说他自小在你叔父的教养下,博识多学品德高洁,你觉得怎么样?”
“臣妾从没见过王淦,”她说到一半,想起那天与父亲顶嘴,将他几乎气病。王奎其实并不是父亲王机的胞兄,而是妾氏所生,其间的前尘往事她也不清楚,只是父亲平时里十分善待他。
于是她改口说:“叔父他待人温和,想来教子有方。”
未曾想,尚睿却闻言嗤笑道:“你叔父别的不提,就这人品和官品真不怎么样,也难为你还能挑出温和两个字来形容他。”
王潇湘被他奚落了几句,有点窘迫。
“不过既然皇后说好,那自然是好,朕准了。反正也是个听人差遣的活儿,叫他好好历练。”尚睿道。
王潇湘从康宁殿出来,又回头看了一眼。
宫墙巍峨,近处的树枝已经冒出了嫩绿的芽,春天开始渐渐有了苗头。
夏月靠在床上,听着荷香声情并茂地转述着尚睿是如何去东苑,如何找到血鹊,又如何马不停蹄地送来救她的命。
她回想起他头上的枯叶,静静地没有说话。
荷香说:“小姐你以前怀疑洪公子,还说要提防他,肯定是多心了。我看他对你,真的很好。”
“哪有你想得那么简单。”夏月道。
“什么啊,我觉得洪公子就是一个很简单的人,你若是对他和颜悦色的,他就会对你好,你要是气他,他就会加倍来气你。”
荷香说完这句,突然想起子瑾,于是想了想又说:“不知道洪公子有没有家室,若是没有,和小姐倒是很般配。”
夏月一巴掌轻轻拍向她的额头:“小小年纪,想多了!”
过了片刻,李季送来了第二碗药。
她想起那药居然是毒血所制,忍不住有点恶心。她这人不怕疼,也不怕药苦,就是从小怕吃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她一口喝下去,瞬间觉得胸口翻江倒海,十分想吐。
李季见状说:“这药只剩两碗,要是你吐了,估计他们晚上只有熬夜受冻重新去捉一只。”
夏月急忙捂住嘴,只得把药汁给憋了回去。
第二日午后,尚睿果然来了。
她从早上醒来后好像恢复了些体力,也不觉得乏,到了中午也没睡,便借了本书来看。
夏月问道:“我这莫不是回光返照吧?”
荷香气极:“就爱挑不吉利的说。”
两个人正说着话,尚睿就到了门口。
荷香急忙找了个借口回避,任由夏月喊她也不回头。
夏月觉得有些不自在,捧着书,也不看他。
他倒是一脸泰然地盯着她,看得她心发慌,干脆放下书,仰头说:“干吗?”
“不是你叫我来的吗?”
“我……”夏月语塞,本来她上次是想和他撇清关系,若是她死了,他和她之前的过节就算了,希望其他人不要为难荷香。
可是,自从夏月知道他为了救她出了那么大的力,那些话却说不出口了。
“我真的在锦洛见过你?”她好奇。
“我们在锦洛跟你问路,然后你叫我们去翠微楼,你说那里又贵又难吃,但是很适合我。”
夏月不禁失笑:“我想起来了,居然是你。”
“怎么不是我。”
“后来去吃了吗?”夏月好奇。
“没有。”尚睿答,“不敢去了。”
夏月“咯咯”地笑了:“你要是喜欢喝锦洛的陈清酒,我家园子里的桃树下埋了好几坛,以前也想背着爹爹偷喝来着。”
“你一个姑娘家也喜欢喝酒?”
“那当然,”夏月答,“锦洛的人无论男女,都是闻着酒香长大的,可以拿酒来解渴,自然是好酒量,也好这口。”
刚才荷香走得很急,所以离开时门并未合严,只见此刻门外突然日光大盛。
金黄色的暖阳仿佛瞬间突破云层,从门缝间透进来,洒在地上,让人看了无比舒适。
尚睿起身,踱到窗边,缓缓推开窗户,柔和的阳光瞬间斜射入室,照在他身上,在地面落下一个挺拔的影子。
她太久不见天日,眼睛有些不适,眯了一眯才敢擡起头。
“我们比试一下如何?”他站在日光里笑的时候,脸上十分温柔。
“比什么?”夏月问。
“自然是喝酒。”他看她,“不过你大病初愈,要等你完全康复再说。”
“我的病真的好了?”
“大概是死不了的。”他答。
“那……”她喃喃道,“李大人也许不会兑现他的承诺了。”
也不会替她治子瑾的病。
她说得那样小声,完全是自言自语,没有病愈的欢悦,却微微带着点惆怅。
尚睿又将脸转了回去,眉目间的笑意收敛,眼底的神色也浅了一层。
透过窗户从屋里望出去,能看到院子里种着四株梨树,其中一株光秃秃的褐色枝条上生出了几个新芽,其余的却像是在冬天里被冻枯了一般。
“你自然是会好的,李季的医术妙手回春。”他淡淡地说,“可是他种树的本事却不怎么样。”
一段话,让人猜不透。
窗外没有风,却似乎有鸟鸣,也似乎有新叶的芬芳。
尚睿负手伫立,迎着晨光站了片刻,转身对夏月说:“我一直有个问题想要问你。”
夏月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黑殷痧绝迹多年,过去从未在帝京出现过,你是如何染上的?”
“我……”夏月一愣,想起穆远之,想起那个就诊的孩子,若不是在那个时候,又是何时?她事后想过,这病确实来得蹊跷,左思右想,也不知道什么该对他说,什么不该对他说,一时之间没拿准如何回答。
尚睿等了片刻不见她回答,提醒道:“闵姑娘?”
说完这三个字,他嘴角扬起,忽地又是一笑。
他立于明媚的春光之中,阳光缠绕在他的肩上,金灿灿的一片,却陡然失去了刚才温暖的温度。
他说:“兴许我应该叫你——喻昭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