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次年二月,朝上为了下个月太后大寿的事情,左边一句右边一句,让尚睿烦躁不已。刚从太后承福宫回来,尚睿就急着让太监更衣。
明连试探地询问道:“皇上,您这是?”
“我们出宫。”
城南的翠烟湖号称帝京的一大名景,湖中央停泊着的几艘画舫是这帝京有名的花船。
秋日的雨季里,那朦朦胧胧的雨丝罩在湖面上好似少女面上的轻纱,让娇艳的容貌时隐时现,更显诱人。
船内传出琴声,有个从西面来的乌孙女子正用她的乡音吟唱着一个动人的故事。虽然听不太明白,但从她的表情看无非是谁爱谁恨、谁思谁念之类的东西。
尚睿忽然对身旁的人道:“你说这乌孙人长期犯我边境如此可恨,但是这乌孙女子却美貌可人啊。”说完,他爽朗一笑。
笑声引来那拨琴的乌孙女子的注目,正好与尚睿眼光相碰,于是又娇羞地垂下头去。
湖岸边槐花的香气随着湿润的微风掀开纱帘,春日的帝京不多见的暖阳也一起照进来,落在尚睿漾着笑意的眉目间,好似有道暖暖的光华衬在脸上,英俊得让人睁不开眼。
夜里,太后正要就寝,却听明福面如土色地撞进来,“扑通”一下跪在地上。
“怎么了?”这内侍跟了她二十余年,很少如此莽撞。
“皇上……皇上……”明福的手都在哆嗦。
“你倒是说啊!”太后微怒。
“皇上病了。”
太后倏然起身,她一听就知道不是单单病了这么简单,一边命人更衣,一边问:“谁报的信,怎么回事?”
来传消息的是妗德宫的人,见了太后急忙接着说:“皇上来妗德宫没一会儿,就不省人事了。”
“太医呢?”太后问。
“太医院是李季当值,他已经在开药了。”
太后速速上了轿辇,一路上一言不发。到了妗德宫内,原本还镇定的老太太看到躺在床上面色苍白、紧闭着双眼的儿子,几乎脚下发软,“我的儿——”
“母后。”皇后几步上前将她扶住。
“你说,怎么回事?”她忽然盯住皇后。
“皇上先前在看书,后来该就寝了,他却告诉臣妾他双腿发麻,起不来了,臣妾便叫人去请御医,后来李大人来了,皇上没多久就……”
“打小连风寒几乎都没害过,况且白天哀家见他都还好好的。”太后俯身用手背试了试尚睿额头的温度,声音微颤。而待她转身时却一敛神色,朝那群急如热锅蚂蚁一般的御医们正容问道:“你们究竟要议到何时?”
其中一个略微年长的御医面有难色地上前一步:“微臣有句话,不知道当不当问?”
“讲!”太后坐在床边的绣墩上,清脆地吐出这个字。
“臣等唯恐皇上这不是病,所以想请问圣上白日里的一切行踪。”那人躬身问道。
太后明白其中利害,于是想了想:“皇帝下了早朝去的哀家宫里用过午膳,然后就走了。明连,后来呢?”这黄明连多年来一直是尚睿的贴身内侍,凡事均不离身。
“后来皇上在御书房看书。”明连答。
“哦?”太后又问,“他这么老实,平时不是一刻也闲不住,一有空就带着你和洪武出宫玩乐吗?别以为哀家什么都不知道,下次他再去那些地方和人鬼混,我就先要了你的脑袋。”
太后一边说一边盯着明连,那种犀利的眼神让明连如同凌迟:“奴婢、奴婢不敢欺瞒太后娘娘,皇上他确实没有出宫,就是在御书房看书,然后……”
“继续说。”太后厉声命道。
皇后将话接了过去:“然后,皇上来了妗德宫。”
“那微臣再斗胆请问皇后,圣上晚膳用的什么?”那姓兰的御医又问。
皇后心中早就有了这个预感,之前已经将妗德宫今晚呈御膳的人全都召集到了殿外。这下让御医和内侍出去一一盘问便是。
与此同时,床榻前的李季诊脉后又在为尚睿施针。
他施了针又问:“微臣斗胆再问一句,皇上他最近一次用食,吃的是何物?”
皇后何等敏锐,正色道:“李大人,你是太医院之首,如今皇上病重,你想问什么请不要拐弯抹角,节约时间为上。”
李季又一躬身:“皇上可有用过不常之物?微臣的意思是可有人试毒?”他瞥了皇后一眼又停住了,实在想不出什么妥当之辞能不那么尖锐。
“一个时辰前喝过我亲手熬的莲子羹。素日里皇上他也常吃莲子,并无不适,今天试毒……”皇后言至此忽然顿住,脸色有些发白。
“碗里还有剩吗?微臣可否也尝一些?”
“皇上吃得一点没剩,碗也早撤走了。”这是自然的,且不说尚睿方才和她赌气似的吃了东西,空碗放在那儿怎么会过了一个多时辰还未收拾。
她想了想,吩咐身侧的宫女说:“凝珠,你去看看厨房里还有那莲子羹没有。”
“慢着。”许久未言的太后轻轻拨开尚睿额前的一绺头发,对随身的太监道,“明福,你们二人一同去取。”
望着取碗的人一前一后合门而去,太后缓缓起身:“李季,你跟哀家明说,皇上究竟如何。”
“回太后的话,好像是——”
“是什么?但说无妨。”太后追问。
“是中毒。”御医李季吐出这句话,又不禁瞥了皇后一眼。
虽说心里已经隐约地有了准备,可听见这两个字的时候,太后仍旧两眼一花,幸亏双手扶着床榻的栏杆才未跌倒。
“什么毒?”太后昂着头问。
“皇上四肢麻木,通体发凉,并不呕血,病症甚是奇特,臣等愚昧无法确诊。不过方才待皇上还清醒时已经服了大量绿豆与藿香的汤水,稀释了毒药。”
太后听见后,沉默了半晌,忽然沉沉地开口叫了黄明连的名字。
“奴才在。”明连一直跪在地上,如此一来,佝偻着背膝行上前。
“你可知罪?”太后的语气沉缓,透着不可阻挡的冷酷与严厉。
明连“扑通”一声头磕在地上:“奴婢方才没有先试毒就让皇上吃下,渎职之罪是罪该万死。”
“当然是罪该万死!”太后突然提高声音,站起来怒道,“你如今安然无恙,伺候的主子却躺在那里生死未卜。你说你这做奴婢的怎么敢活下去!”
她原本压抑得很好的怒气因为这一声“罪该万死”好像突然就爆发了,同时涌出的还有那止不住的悲伤。这个妇人,原先以为在宫廷中这么多年什么风浪过眼,她都只会波澜不惊地一笑而过,情绪好像成了生活的一种附庸品,痴笑怒嗔都是为了某种场合附和某种需要而存在的。直到此刻她才知晓,不是。
“奴婢甘愿领死。”明连依旧俯首道。他并未哀声讨饶或者是竭力辩解,而是斩钉截铁地说出这么一句话。
太后听闻后怒气更盛,抄起手边的家什就砸在他肩膀上:“好一个甘愿领死,你死一千次一万次,也不足惜。可是哀家的皇帝呢?”
太后好像从一根立在母仪天下的基点上,为了徐家一门的未来兴衰而存在的支柱,突然就变成了一位母亲,眼眶内悄然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母后息怒。”皇后扶着她劝道,“也是臣妾的错,是方才皇上和臣妾赌气,皇上一生气就没让黄明连试毒。”
太后一叹气:“皇帝他平时喜欢和人嬉笑玩闹不务正业,我知道你不喜欢,但是你比他懂事,凡事你让着他就好,总要对他说教,他当然要跟你赌气,皇后,你啊你!罢了罢了,说这个也无用。”太后目光微敛,神色一凛又说,“若是真有人起了这个歹心,要害我儿,无论是谁,哀家定要他生不如死。”
片刻后,明福和凝珠捧着一只联珠纹的青瓷粥碗匆匆归来:“这是剩下的残羹。”
李季用小指沾了稍许残汤放入嘴中,对身后太医院的诸位道:“是葫蔓。”简短商讨之后,他便疾笔在纸上写下方子,上面只有四味很简单的药:黄芩、黄连、黄柏、甘草。
眼见煎药的人匆匆而去,太后终于忍不住问道:“这样就能解毒?”
李季解释说:“启禀太后,臣等医术浅薄,也只能这样,关键……还是靠皇上自己。”语气不无遗憾,“皇上所中是葫蔓之毒,这东西长在南域,当地人常用它来止痛。可是一旦用量过度便是不治之毒,中毒后发作的症状很不明显,只是感觉全身虚脱,四肢麻木,呼吸困难,脉象会先快后慢,直至……”他没有敢把话说完,因为每个人都已经明白。
通亮的烛火照在尚睿平和的脸上,他好像是沉沉地睡着了一般,眉心舒展开来,连那常年不离身的微笑也在睡脸上隐去。
李季拱手问:“皇后,微臣想问这莲子羹是谁做的?”
皇后一叹:“是本宫亲手做的,路上是我命凝珠端来呈给皇上的。”
凝珠急忙双膝跪地:“娘娘、太后娘娘,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皇后道:“凝珠她……”
李季擡头看了看太后的脸色。
太后冷冷地下着旨意:“先把凝珠和黄明连还有相干人等全部收押。只要涉及皇帝的事情都不是小事,案子交给大理寺彻查,哀家倒是要瞧瞧究竟是谁要反了天!”
皇后一言未发。
太后抓住皇后的手说:“皇后你也不必多心,哀家信你!”
婆婆的这四个字蓦然就让皇后心中一怔,而后潸然落泪。只是天生敏感的她早就明白,方才太后沉默的那一时半刻已经是隔阂,一种徐、王两大家族永远无法填补的隔阂。
待太后一勺一勺地喂尚睿喝完第二次汤药,已经是寅时过半。脉搏与呼吸都没有继续衰弱的迹象,好像病情有些稳定了。李季直言幸亏毒不足量,只要皇帝还能下药就有希望。
太后毕竟年事已高,好说歹说才把她老人家劝去小睡一会儿。
太医院的御医全部领旨来到妗德宫,一些在御膳房守着煎第三次药,另一些回太医院查典籍,剩下的以李季为首依旧在妗德宫听候,不过已经退到了隔壁。
明福奉命守着尚睿,眼睛都不敢眨。
皇后为丈夫掖好了被子,在床边的绣墩上坐下,看着榻上的那张脸,心中百般滋味。
王家是世代簪缨的重臣士族,门第高贵,母亲是下嫁王家的素缨公主,她自幼也温淑娴雅、举止不凡,虽未及笄,但已全然有大家之风。
自出生起,她好像就是为了进宫而活的女子。她刚开始也是似懂非懂,直到十四岁时见到了当年的先储。
那日,母亲重病,太子奉旨替皇上前来探望这个下嫁的姑姑。
侍女们叽叽喳喳兴奋个不停,均躲在暗处偷瞧。常听人说尚宁太子温文儒雅,她虽然也好奇却只敢乖乖待在闺房里,竖着耳朵听隔壁园子的动静。
后来祖父唤她去正厅,却在香园的桥上遇见一个迎面而来的男子。他身着宽逸轻缓的素袍,嘴角挂着清淡的笑意。
她虽不知其身份,但从穿戴来看也是家中的贵客,于是浅浅施礼让对方先行。擦身而过时,男子却停下来,说:“你是潇湘表妹?”
她先是一怔,随即恍然明了,委身下拜:“太子殿下万福。”心境像被一阵风蓦然搅乱。那种对宫闱内的懵懂模糊一下子就掀开了,随之而来的是一番难以言喻的喜悦与欢愉。
哪知,两个人之间的缘分只不过就此一面。后来有人告诉他,那一年太子请旨将膝下独子封为燕平王,其母封为太子妃。
永庆二十七年,乌孙人从边境入侵大卫朝,势如破竹,徐绘勇带兵大胜乌孙后跃升为太尉,掌控天下一半兵力。而徐绘勇的女儿便是当时圣上盛宠的徐贵妃。
永庆三十一年,从正月开始圣上就因风寒卧榻,命太子监国。
四月,有折子密报太子意图谋反,后经查实,圣上收回朝权下旨暂时幽禁太子于府内不得外出。
五月,皇帝驾崩,留遗诏传位给徐贵妃所出之皇九子尚睿。是夜,太子府失火,一府上下百余口人无一生还。
那个男子的一切就此湮没于世,甚至没有人敢再提起他的名字。前年再回娘家,在香园拱桥上回忆起他的面容时心中也是一悸,俊美如斯的男子即便在天家也是鲜见的。只可惜,一面而已。
在刚过十七岁的她还来不及为这段单相思的悲哀结束而惆怅的时候,便听祖父说新帝要立她为后。
一个仅仅十三岁就要娶亲的皇帝,也许他急需的不是一个妻子,而是一个后盾。长在相府的她自然知道这是一笔什么样的交易,却只能低眉敛目,安静地承受着。
看着榻上已经褪去青涩的眉目,她轻叹一声起身去推开窗户。苍穹下的星月都隐去了光亮,夜幕漆黑得可怕。
天明后,皇后刚去偏殿换下穿了一夜的衣裳,就听见玉碧急忙来报,一脸喜色:“娘娘,皇上醒了。”
皇后赶到时,尚睿已经被人扶起靠在软垫子上。
宫女按照御医的吩咐喂他喝豆汁,说是可以解去残留在体内的余毒。他蹙眉,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别过脸去。
“朕就说怎么觉得这么恶心,原来昨日李季就是趁朕不清醒的时候灌了这东西。”他打小就不吃黄豆之类的东西,所以连豆汁、豆腐、豆糕等也一并算了进去。
皇后起先还不禁莞尔,但见他其实虚弱得连做转头这个动作都异常费力,心中一涩,垂下头去。
一个太监最先看见她,拜道:“皇后娘娘千岁。”其他人也随之行礼。
她免了礼后,接过宫女手中的豆汁,坐在床沿上。
尚睿见她满脸憔悴与疲惫,喃喃说了一句:“潇湘,对不起。”
皇后轻轻擡眼看了看尚睿,也不说话,舀了一勺习惯性地又放在唇边试了试,送到尚睿的嘴前。
尚睿依旧蹙着眉毛:“朕……”正要回绝时却碰上皇后的目光,他看了看碗里雪白浓稠的豆汁,又看了看皇后,心中挣扎了几许,最后还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好吧。”
当日,病情稳定后,尚睿命人放了黄明连,从妗德宫移驾至干泰殿。
夜里,被收押在狱中的凝珠不知为何变戏法似的凭空消失。有人传,一些老宫人说凝珠长相颇似“先后”。他们口中的先后并非尚睿的生母徐太后,而是先帝的“文定皇后”——先储尚宁太子的母亲。据说,文定皇后生前便最爱白梅,这妗德宫的簇簇白梅均是其年轻时亲手所植。
宫里闹鬼的传言四散开来。
太后为此勃然大怒,还破天荒地第一次埋怨了皇后对后宫整治不力。
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凝珠凭空消失,皇后处在最尴尬的位置,连整个王家在朝中都变得微妙起来。
这案子左边是徐太后,右边是王皇后,前面是皇帝,无论哪一方都是烫手山芋。大理寺分成两派,一派是唯恐躲之不及,另一派则是跃跃欲试,想要冒个险借机攀上高枝。哪想最后太后发话,令廷尉司马霖主持查案。这司马霖在先朝本是驻守西域的武官,后来因为镇压西域兵变的战事中后背中箭无法再上沙场,便调回帝京。司马霖因为做人公正严明、刚烈不阿,多次向太后进言不可外戚专权,一直被太后所不喜,廷尉的位置几乎被架空,世人都道他当不了几天了。却不想徐太后在这件案子上,却独独把他瞧顺眼了。
司马霖接了旨后的几天,蛛丝马迹都没有放过。详细地盘问查询后,发现所有的疑点都集中在凝珠的身上。
这赵凝珠在宫中已七八年,身家清白,入宫至今都在皇后身边,算是皇后自己人,连兄长赵仁都在王家门下谋了差事。
哪知在凝珠消失后的第二天,赵仁也不见了踪影。
司马霖又派人彻查其兄长的起居,发现这赵仁平时作风正派,酒色赌均不沾,完全挑不出毛病,若说真有什么异常,便是四十岁了却没有娶妻生子。哪知,赵仁的一位同僚突然去大理寺告密,说他在外面养了一个女人,如今这女人也一并消失了。司马霖四下打探这女人的来历,发现她居然是几年前徐家的歌姬。
顺藤摸瓜,这件谋逆案竟然同时牵扯出徐、王二家,若是换成别人估计已经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但是司马霖丝毫没有停手的迹象。
得了消息就去干泰殿复命。
尚睿听完案子的进展,微微一笑道:“赵仁的下落你继续派人去寻,而那毒药是如何进了妗德宫,赵凝珠如何从狱中消失也要查个明白。”
“回禀陛下,这赵凝珠并非凭空消失,而是被人拿手谕接走的。”
“谁的手谕?”尚睿又问。
这个问题连司马霖都觉得肝儿疼,硬着头皮答:“是皇上……您的手谕。”
“朕?”尚睿不禁“扑哧”一笑,“朕的手谕?”
“狱卒口供上是这么说的。”
“那把东西给朕瞧瞧。”
司马霖擦了擦汗答道:“已经不翼而飞了。”
尚睿闻言摆了摆手:“罢了罢了。既然太后与朕把此事交付于你,也不便多问。”
司马霖本要叩首退下,却听尚睿又说:“朕记得朕还是皇子时,有次淮王看上京畿一块地想要建园子,人家不卖他,他硬要强买,别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直接参了他一本,让他当众下不来台,结了梁子。后来先帝病前曾御赐你‘忠正’二字,想必爱卿也不会轻易辱没。若是这朝中有谁最值得我尉家人信任,那么你司马霖定是其一。”
那毒药虽被拔除了一些,但尚睿的身体仍未复原,只见他面色苍白、力不从心,说了那一大串话之后,疲态尽显。
司马霖看在眼里,心头一热,磕头哽咽道:“请皇上放心,微臣一定全力查办真凶,万死不辞。”
待司马霖走后,原本在殿内的贺兰巡与田远二人也一并告退。
在干泰殿外的宽阔汉白玉平台上,迎面袭来的春风让石柱上象征最高地位的五爪龙纹雕刻栩栩如生。
“贺兰兄,你对此事怎么看?”
“你指的是下毒之人?”贺兰巡眯了眯眼睛。
“我觉得有三方嫌疑人。”他与贺兰巡皆是尚睿推心置腹之人,素日又要好,所以说话也未避讳。
“哦?愿闻其详。”
“首先当属皇后王氏,但是又不太可能。皇后一子未出,如今的大殿下冉浚也只是暂时被她抚养而已,皇上有恙对她没有任何好处。”
贺兰巡道:“也许,她心里有什么不被我们知晓的内情呢,而且这么个最笨的下毒方法反倒是最有效,最让人琢磨不透的。她了解皇上。”
田远又说:“其二是徐家,这个不用多说了。其三也许是淮王,你知道他最近的动向,若是宫里出了什么事情阵脚大乱,他自然是寻到了好时机。”
贺兰巡没有驳他,撚撚胡须笑了笑:“田兄说的都有道理,不过巡某寻思着也许还剩一人让你忽略了……”
“还有一个?”田远完全摸不着头脑。
贺兰巡却微微一笑。
当年的三公中,太尉徐绘勇是太后徐氏之父,掌控天下半数兵权。永安元年幼帝登基之初,丞相王机将中年得来的唯一嫡女潇湘嫁入妗德宫,虽是与皇室联姻,却是徐、王两家暗中联手控制朝政的一种信号。
十年间,徐绘勇去世,帝舅徐敬业继承父亲太尉之职,而王机依旧在位,却成了一种微妙的关系。
让人啼笑皆非的是,整件事情以一种很奇特的方式收场。三月初二,徐太后五十寿辰,天下大赦,在尚睿的提议下连下毒弑君也一概不追究了。
西域与乌孙国边境上断断续续的摩擦,似乎并没有扰乱这场喜宴。剑州专为庆贺太后寿辰的迦蓝寺终于赶建而成。
各地亲王奉了太后返京的懿旨,悉数带着丰盛的礼品如期而至,除了淮王尚仁。代替父亲前来贺寿的是淮王的女儿,菁潭。
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尚睿嘴角微扬,那只老狐貍,自己动了歪心思不敢出门,便派了个女儿来。
菁潭是淮王王妃徐氏的独生女儿,徐氏是太后在娘家时的堂妹。当年两个人一个入宫做了帝妃,一个做了二皇子的正室,从姊妹成了婆媳,在卫朝皇家却见惯不惊。尚睿登基之时,便是二皇子淮王第一个磕头奉命回到封地,所以最受太后器重。如今,若是淮王因病来不了,菁潭来便是最妥当的。
菁潭刚到帝京,先去承福宫向太后请了安,然后才去皇帝的干泰殿。在路过中间景园的桃林时,她见到近处凉亭中的一个男子。
男子负手而立,愉悦地看着宫女们扔着点心屑逗池中的鲤鱼。从身后看,他穿着一身窄袖的常服,式样格外简洁,没有一丝花哨之处,与身边宫女们俏丽缤纷的春衫对比鲜明。即使是低头在看鱼,背脊依旧挺得笔直,腰身精瘦,而肤色并非常在宫中进出的天皇贵胄们那般白皙,是一种被阳光晒过的颜色。
男子似乎察觉到背后的目光,转过头来,还残留着笑意的眼神怔了片刻:“菁潭?”
彼时,菁潭甜甜地叫:“九叔——”语气中是抑制不住的兴奋,三步并作两步地朝尚睿跑去,行了几尺又捂住嘴,“呀”的一声止住。
停在离尚睿三步开外的地方,理了一下自己的发饰衣衫,清了清嗓子,跪地叩首道:“淮王延庆郡主向皇上请安,恭祝陛下万岁万万岁。”
尚睿强忍着笑将她扶起来:“免了。还不见见皇后?”
经过尚睿提醒,菁潭才发现凉亭中的年轻妇人。女子面容并不非常出色,发间的金凤步摇随着莲步微微摇晃,好似正欲展翅的凤凰,一如下面的笑脸不素不奢,不浓不淡,此刻不过是两手微微交握在身前,亭亭一立便是雍容娴雅的一朝国母了。
“菁潭见过皇后娘娘。”
“郡主免礼。”潇湘弯腰虚扶,在即将触到菁潭的手时就轻轻收回。脸上依旧是和颜悦色,却在这一扶一收中就将两个人用应有的礼数约束起来。
皇后朝尚睿欠了欠身,辞道:“既然郡主在这儿,臣妾就先回宫休息了。”
菁潭等皇后的身影一消失就扑到尚睿怀中:“这么多年没见,九叔想菁潭没有,挂念没有?”
她这一举动令那些陪她从南域而来的人大为失色,刚要出言相阻却被尚睿摆手制止。
自小尚睿就疼她,因为双方母亲的关系,两个人素来亲密,况且叔侄年纪差距不大,所以也不拘礼。
“之前想了,后来没想。”
“为何啊?”菁潭皱着眉头。
“因为还记得你以前缺着门牙连说话也走风的模样,后来觉得你牙早该长齐了,却又不晓得你成了大姑娘是什么样子,索性就不想了。”
她嘟起嘴:“那九叔怎么刚才一眼就认出菁潭的?”
尚睿侧着头想了一想,笑说:“本来听说你今日进宫了,突然在眼前出现一个朕不认识的漂亮姑娘,就猜大概是你。”
菁潭喜形于色,盈盈一笑:“九叔真的认为菁潭变漂亮了吗?”
尚睿点点头,心绪早已飞到了千里之外。对着那样洁净的笑颜,他如何能告诉她,是因为他正在设计她的父亲,猜想这老狐貍让亲生女儿来帝京的缘由,所以当她出现时才会不禁就将“菁潭”二字脱口而出。
走在湖边曲曲折折的回廊下,菁潭叽叽喳喳地不停说话。她记性很好,能够一一回忆起儿时这御花园中每处转角、每棵树下她曾经经历过的事。某些关于尚睿,某些则关乎另外的人。说到兴奋之处,还会不禁抓住尚睿的胳膊亲密地摇晃。尚睿则一边应着,一边拍着她的手背。
“九叔,你还记得吗,那年元日里,郁哥哥从这个地方滑到池子里,是你把他给捞起来的。”
尚睿微微一愣:“你说谁?”
“郁哥哥呀,就是……”话语戛然止住。
她失言了,忘记了皇宫内多年的禁忌。
尚睿看着方才菁潭手指的地方,原本是绕湖的碎石小径,拐角的地方临着流波湖的湖岸成了一个豁口,若是小孩子的话一跑起来很容易滑下去。而今那个地方早已经被石头砌了起来。
片刻的沉默后,尚睿问道:“他是怎么掉下去的?”
“大人们都在干泰殿问安,不知道哪个哥哥抱来的狗,放在御花园里任那畜生野跑。一见……一见他就猛叫,他像是害怕,路过这里靠边让那畜生,一不小心就滑进流波湖里。当时就我和他俩人,太监宫女都不在,我吓得大哭。你听见动静跑过来眼睛都没眨就跳了下去。”
菁潭的娓娓讲述,唤起了尚睿心中某些被他刻意封存的记忆。
那个孩子啊……他心中升起了一声叹息。原来他们的生命还是有交集的。
后来的情景菁潭未说,他也记起了。
在正月冰凉刺骨的水中,他将孩子从水中托起来,孩子一边惊恐地睁着漆黑的眼睛大口呼吸,一边紧紧地抓住自己的肩膀生怕失去生命依靠。
此时此地,尚睿蓦然想起生死关头他对孩子说的话。如今看来这句话居然成了一种莫大的讽刺,尚睿自嘲地一笑,随即领着菁潭去了别处。
当时,他对那孩子说:“有我在,没事了。”
一下子就到了帝京的四月,时值暮春,气候宜人。
午后的阳光透过枝叶间的缝隙落在地面上,从别处望去有种说不出的庸懒与惬意。
“还是京里好啊!南疆的春天可是一个劲地下雨,风筝都放不了。况且……”菁潭用那如琉璃般的漆黑眼珠瞅了瞅尚睿,俏皮地说,“况且,京里还有九叔啊。就这一点哪儿都比不上,真不想回去。”
皇后闻言,和身后的小宫女们都忍俊不禁。如此可爱的一个小姑娘,岂会有人不喜欢她。
尚睿却一反常态,只是凝视着远方,也不知他听到菁潭的话没,心里在想着何事。他平时很爱说话,也爱插科打诨,少有的沉着脸不笑的时候,神情又会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冷峭。
“皇上?”
他听到潇湘的提醒才调过头来。
皇后道:“郡主正说帝京好,她不想回去了。”
尚睿道:“既然潭儿喜欢,朕就留你在宫里多住些日子。让他们把凭栏轩重新收拾收拾,空给你吧。”
菁潭面色一喜:“九叔还记得我最喜欢凭栏轩的小池子啊。”转眼却又嘟起嘴,“不过出门的时候,父王对我说最好早些回去,免得娘惦念。”
尚睿浓黑的眉微微挑着,嘴角勾起一抹笑:“朕替你跟你父王求情,你就多住些日子如何?”
菁潭身后的女官神色微微一滞,随即又提示道:“郡主快跟陛下谢恩。”
“哦。”菁潭恍然,喜滋滋地下拜,“谢皇上不赶我走,还给我挪这么好的地方。”
一侧的王潇湘脸上平静似水,甚至还微笑着点点头,心中却是万分错愕。随着菁潭的叩谢,这便成了一道不可逆转的谕旨。一句“多住些日子”,如此模糊的五个字,倘若没有尚睿的再次开口,便成了一个可以禁锢这个姑娘的约束。
她的丈夫也许想要在某个关键的时刻,让这个延庆郡主成为一个筹码。
她原本以为他是从心底疼爱着菁潭的。
也许,一切在他心中皆为棋子而已,亦如当年彼此的婚姻。
思绪飘忽之间不知菁潭又说了什么,引得尚睿开怀畅笑。
菁潭痴痴地瞧着尚睿的笑脸,嘻嘻乐道:“九叔可以答应菁潭一个要求吗?”
尚睿挑起一颗樱桃,惬意地放入嘴中:“何事?”
“九叔先答应嘛。”
尚睿眉毛轻擡,揶揄道:“你都知道君无戏言。倘若是先答应你,万一你要朕把头给你当毽子踢,那岂不朕也只能认了。”
菁潭忙道:“不是!不是的!”一下子就急得涨红了脸,摆手解释。
尚睿看在眼中,更是笑出声来。
皇后劝道:“皇上身为天下之主,可开不得如此玩笑。”
尚睿却没恼,淡然笑笑,对菁潭道:“说吧。要金山的话朕都给。”眼内盛满了溺宠。
“菁潭可不可以不用九叔来称呼皇上。”菁潭吞吞吐吐。
“那你要叫什么?”尚睿一时有些迷惑。
菁潭瞅了瞅周围的人,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皇后会意,辞道:“臣妾觉得外面的风有些凉,请皇上允许臣妾告退。”说完,深施一礼就准备起身离开。她身为女人,怎么会看不懂这位郡主的心思。
尚睿好奇菁潭的要求:“潭儿你说吧,皇后不是外人。”然后轻轻地抓住皇后的手。皇后面色倏地绯红。
她就算在自己的妗德宫都少有与尚睿在人前如此亲密的举动,何况现在是在人来人往的御花园。可惜,她又不好在众人面前拂了皇帝的意思,于是进退两难。
再看尚睿一副悠然自得的表情,就是吃准了潇湘的这种心态。
其实他内心是有苦衷的,自从中毒以来,潇湘一直避着自己,若非今天借着见菁潭的借口,她恐怕也不会前来。
面前两个人的举动与心间千回百转的思绪并没有落入菁潭眼中,她只是垂下头去,踌躇了稍许:“叫……叫,尚睿呀。”
众人大骇。
那女官惊慌失措地伏地叩首道:“望皇上看在我们郡主年幼无知,奴婢等人愿代郡主以死受罚。”随即其他人也一起跪下,她们本是一起从南疆陪同菁潭进宫的。
在场也许最悠然的是尚睿自己。
“尚睿……”他没有理会跪地的一干人,单手支颐,撑在凉亭的桌上,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念着自己的名字,似乎在回味什么,忽而道:“许久没听人叫过了,还挺怀念的。”唇边却浮起一丝难以解读的复杂笑容。
世人都知道,淮王万事谨小慎微,独独对这女儿宠得无法无天。这菁潭郡主从小都被人放在蜜罐里长大,想什么有什么,哪会什么察言观色的本事。她见尚睿笑了,以为得了鼓励,伏地又是一叩首,继续说:“菁潭还有一事,求九叔成全。”
“说。”
“九叔肯定知道开国太祖皇帝和侄女嘉义公主结为连理的故事,这是我大卫朝的姻缘佳话。”前朝有同姓同宗同族不婚的规矩,到了当朝,民间有些避讳,但是皇家却不以为意。
身后的女官面如土灰,又不敢当着尚睿的面拉扯菁潭,只得一直磕头说:“郡主年幼,求陛下恕罪,求陛下恕罪。”
“九叔,我只想把话说完。”菁潭跪在地上挺直了背继续道。
“若朕不要你说呢?”尚睿问。
“那菁潭一辈子不能心安,就怕改日回到南域,九叔再也见不着菁潭了。”
“胡闹!”尚睿拂袖,准备转身就走。
“九叔!”菁潭在他身后,膝行了几步,“菁潭从小仰慕九叔,此生只想嫁给九叔一人。”说完,她连忙又朝皇后一拜,“求皇后娘娘成全,菁潭不会和娘娘争宠,只求为九叔生个一儿半女,在后宫谋个一席之地,陪伴九叔一生。”
“郡主莫要这样说,纳妃的事,还是全凭皇上自己做主。”皇后把话扔给尚睿。
尚睿回身淡淡地问了一句:“你爹他知道这事?”
“他不知道,谁都不知道,他根本不关心我喜欢谁。”菁潭那玉琢一般精致的脸蛋上带着稚气未脱的粉嫩。
尚睿凝视着这个侄女,“你是大卫堂堂正正的郡主,不告父母,不报宗室,就在这里求着皇后成全,这不合规矩。”
“可是……”菁潭看到尚睿神情忽然就冷峻起来,顿觉有些委屈,咬着下唇,眉毛皱在一起,眼眶微红。
“郡主!快向陛下认错!”身后的女官急忙又说。
菁潭极不情愿地扁着嘴,强忍之下眼泪还是流了出来。
皇后看了尚睿一眼。
尚睿起身离开,走了几步后道:“你们其他人起来,让她一个人跪着。”说话时负着手,也未回头。
后来的几个时辰,御花园海棠林中的空地仿佛有了瘟疫般,倘若因为办事要从那里经过,也尽量绕道而行。
宫女云锦隔得远远地瞧了一眼就匆匆回了妗德宫。
“还跪着吗?”皇后问。
“回娘娘的话,还一个人跪着呢,一直哭。”
皇后想了想,命人去做些吃的亲自送去。
到御花园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又开始下雨,落在伞面上噼噼啪啪的。四周一片漆黑,太监在前面小心翼翼地掌着灯。
待皇后走到海棠林子外时,忽然看到尚睿隐隐站在海棠枝后,负手而立。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是跪在地上的菁潭。
碍于雨声,听不见她是否还在哭,身体却依然在一下一下地颤抖。原本绕于发髻上的飘逸灵动的彩带已经跟长发一起垂了下来,雨顺着下巴水流如注,打湿的衣裳紧紧地贴在身上。
尚睿就这样在远处看着这个跪地的小姑娘。从侧面看去,线条优美的薄唇紧紧地抿着,深黑的眼中神情复杂,任谁也看不透其中隐藏的秘密。后面的太监小心地替他撑伞,一前一后都是半晌不动。
皇后走过去,轻轻一福:“皇上。”
尚睿转身见到皇后并不吃惊,目光在宫女们拿的食盒上停了一下。
“皇上,郡主的身子哪能吃这份苦。您就……”她不知道他陪着菁潭在雨中站了多久。也许没下雨就来了,也许更早。
尚睿喃喃说:“她随二哥离开帝京的时候,才五六岁,后来跟着她母亲回来过几次,因为姨母的关系,和我特别亲。怎知她会生出男女之情来。她如此一颗赤子之心,我……”
皇后哑然。
原来他并非在为菁潭动怒,而是在跟自己赌气。在菁潭求娶之前和之后的那一瞬间,尚睿动了什么心思,她明白。骄傲如他,轻狂如他,痛恨自己本能地将她当成了一颗棋子。
她思索了片刻,在心中浅浅一叹,却说道:“皇上青年俊杰、天子至尊,天下的女子谁不想长伴左右。”
尚睿听见这话转头看她,忽地鼻间一嗤,冷笑道:“其他人说朕信,独独被皇后说出来就成了一句玩笑。”
王潇湘避而不谈,又说:“那淮王无嫡子,延庆郡主若是能嫁给皇上,对皇上而言是百利而无一害。”
尚睿又是一笑:“皇后深谋远虑,朕自叹不如。”
“皇上自是比臣妾圣明,只是皇上被琐事所累,反而蒙了眼。”
“若是她真为朕先诞下一子,皇后你觉得依照她与徐家的牵连,王家还有戏吗?皇后自身难保,为何还要为旁人筹划将来?”
“臣妾自有臣妾的活法,皇上不必忧心。”潇湘垂目而立。
说到这里,尚睿真的有些恼了,只见他眉目紧敛,嘴唇抿着,目光渐冷。
雨一直都在下,地上积起了小水洼,雨水和泥渍一同溅起来,落在他的靴面上。
末了,他却并未真的动怒,只是突然笑了,轻声说:“世间怎会有你我这种夫妻。”
“皇上说笑了,世间不知道多少人羡煞臣妾和皇上是夫妻,这是臣妾几世的造化。”
“罢了。这些话皇后也不必再说。你先去叫她回屋,过几天就送她回南域。”
一连几日,菁潭都病着,太后的寿宴也没能露面。
尚睿第二次见菁潭已经是半个月之后,他去太后的寝殿请安,发现菁潭坐在里面,旁边还有皇后。
她的脸瘦了不少,显得一双眼睛满是惆怅,没有之前的精神劲儿,看到尚睿也不问安,木讷地坐着。
“还跟你九叔生闷气呢?”太后逗她。
太后这么一说,菁潭的泪又掉了下来,太后将她揽在怀里对尚睿说:“这孩子也是犯倔,你不如就遂了她。”
“朕怎么了?”
太后暼了他一眼:“少跟我装傻充愣,你收得了徐昭仪、吴修容,怎么就容不下菁潭?”
尚睿看了皇后一眼,将茶盏搁在一边说道:“菁潭怎么能和别人比,母后,您知道我看着她长大,待她自是不同。但是儿子与皇后夫妻同心,眼里容不下旁的,一般人倒还好,若是菁潭为我在这宫里受了冷落和委屈,淮王、淮王妃还有母后您,如何放心得下。”说完,尚睿牵起旁边皇后的手,握在掌中。皇后也没有动,脸上一红,垂下头。
菁潭却擡头说:“我若是留在宫里,九叔说不定日后也会喜欢上我。”
尚睿看了她一眼:“朕心中只有皇后一人,其余绝无可能。”言罢,他牵着皇后从太后宫里出来。
王潇湘默默地跟着他,一直走到妗德宫。尚睿松了手,淡淡地说了句:“皇后回去休息吧,朕有事就不进去了。”
王潇湘等着尚睿离开后,看了看自己的手。
夫妻做到这个份上,也够凄凉。
所幸,她不爱他,他亦是如此。
盛夏之时,朝中爆出一件大案。
九卿之一的太仆司务慕容思被查与中域反叛的邪教有染,私通逆谋。其信件物证均被御史衙门查获。
贺兰巡在朝堂上听到这个消息,微微一震,悄悄地擡头看了看御座上的尚睿。尚睿说道:“此案交予御史台彻查。”面色平静,答话如例行公事般,而后又附了一句,“凡事通报皇太后。”
慕容思乃慕容家长子,自小与一干皇子一同长大,太学院的时候还是魏王尚权的伴读。后来尚睿登基,八皇子魏王分封边域,慕容家也失了势。不过慕容思在朝兢兢业,十年了也只做了个二品大员。
这样的人被告谋逆,颇为蹊跷。
尚睿顿时觉得有些不祥。即使如此,他也无可奈何。他不过是一个手无兵权,整天坐在朝堂上管些无聊琐事的傀儡罢了。
半个月后,事情果然如尚睿担忧的那般,慕容思的背后是魏王尚权。
数月前偷偷回京向皇帝密报淮王动向的魏王尚权。
听了贺兰巡从御史台了解的案情,尚睿脸色一僵,些许情绪从眼中一闪而过。尚权乃先帝第八子,与尚睿年纪最为接近,所以也合得来。
以魏王懦弱的性格,“谋逆”二字对他来说几乎不可能。
这不过是徐家的又一个铲除障碍的计策。
他现在羽翼未丰,无能为力。那些人要把姓尉的一个一个从他身边除掉。
晌午,尚睿正在御书房的偏殿小睡,为魏王之事辗转反侧,忽然听到殿外嘈杂。
明连压低了嗓子道:“大殿下、世子殿下请回吧,皇上在休息,要是被扰了可担待不起。”
尚睿沉声唤道:“明连,让他们进来吧。”然后便命人起帐,穿了衣服。
“儿臣参见父皇。”
“微臣参加皇上,吾皇安康。”
两个孩子毕恭毕敬地行了礼。五六岁大的娃娃做起这些来也是一板一眼、毫不含糊。
一个是长子冉浚,另一个便是上次赐在他身边的伴读——魏王的世子冉鸿。小孩子的来意尚睿已经猜到了。
冉鸿“扑通”跪在地上,哭道:“叔皇,请您救救我父王。”
冉浚也跟着跪下一起求情:“父皇,世子在太学院陪着儿臣读书,当儿臣是朋友,可是现在他不高兴,儿臣也不高兴,请父皇赦免了八王叔吧。”
尚睿盯着两个泣不成声的孩子,突然就想起了儿时和尚权一起捉弄干泰殿的宫女,一起受罚,一起向父亲请罪的情景。
尚睿叫明连扶他们起来,问冉鸿道:“你知道你父亲所犯何罪?”
冉鸿吸了吸鼻涕,擦着泪水:“鸿儿不知,但是圣人言,兄弟如手足,鸿儿虽然和大殿下只是堂兄弟,但是他说我若难过他也会难过,鸿儿也是一样。您是皇帝,父王是您的哥哥,无论多大的罪,不都是天子说了算吗?”
尚睿转头问儿子冉浚,“你也这么认为?”
冉浚虽然焦虑,倒是规矩许多,胖胖的小手合拢一揖,“回父皇的话,儿臣在想,父皇失去手足的时候,会比儿臣见到鸿哥哥哭还要难过吗?”
尚睿闻言,淡然一笑,摆摆手让太监把两个人带了下去,对明连说:“让雏息宫看管大皇子和世子的太监去禁房各领二十棍,罚三个月月俸。怎么看的孩子?”
人去之后,尚睿更加难眠,索性坐到御案前继续批折子。
外面的知了在树上不停地叫嚷,加了两个冰盆依然觉得热。他烦躁地拉开衣襟,手指一用力便将压边扯坏了。
冰镇的白茶被他喝了一口便重重地放在桌上,终于不禁恼道:“明天再让朕听见外面树上的东西叫,小心你们的脑袋!”
伺候的太监唯唯诺诺地应着,接着马上就叫人去取长竹竿静悄悄地赶知了去了。
旁边的明连明白,适才两个孩子的一番稚嫩之言,字字击在皇帝的心上。
之后,尚睿去了妗德宫。皇后知道他的来意,屏退了所有人,直言不讳道:“皇上,魏王一事,臣妾不但不能帮你,还要劝您千万不要为此事和太后纠缠下去。既然事不关己,皇上还是静观其变吧。”
刚刚落座的尚睿闻言突然站起来,忽然一笑:“这是潇湘你在对朕表明王家的立场吗?”
“臣妾没有,王家也没有立场。”
尚睿倏然失笑:“你们王家还有选择吗?难道你认为可以有朝一日让徐家废了朕,他们自个儿不当皇帝,偏要另立浚儿为新帝然后拥立你坐上太后之位,再保王家百年之盛?你们莫不是已经忘了当日的葫蔓之毒?”
一听葫蔓一事,皇后脸色惨白:“我没有下毒。”
“是谁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太后认为你们姓王的已经危及了她儿子的性命。自己的儿子她可以废可以立,却容不得别人动他半分,你明白吗?”尚睿轻轻一笑,那笑容却犹如万年冰封的湖泊,满是寒气。
皇后一颤。
她明白,当太后握住她的手说“哀家信你”四个字的时候,她就已经明白了,一切没得选择。若非这样,她今日怎么会突然对尚睿说那些静观其变的话来。父亲的话没有错,他告诉她只要那样对尚睿说,以尚睿的聪明睿智马上就会明白。
他们王家已经下注了。
尚睿又缓缓坐下来,拿起茶盏自己倒了一杯茶:“那么,王相和朕合作的第一个要求便是要朕旁观魏王的死吗?”
“他们不过借魏王来试探皇上的心。如今徐家手握兵权,于魏王一事与之抗衡无异于以卵击石。”
以卵击石,好一个以卵击石。
尚睿握紧拳头,直到指节发白:“好,告诉你父亲,朕答应。”终究,他与王潇湘终究还是回到了这里——交易而已。
这一夜,尚睿没有在妗德宫留宿。
两个月后,魏王定罪,魏王府十五岁以上的男丁全部押京斩首。
世子冉鸿贬为庶人。
当日,尚睿从干泰殿下朝回来。路过御花园时,皇后正好与他碰上。王潇湘委身下拜,礼行了一半被他止住:“皇后就不必了。”举止如常,神态如常,连他手掌的温度都如常。只是——称呼与语气都疏离有礼了起来。
屏退了所有宫女太监,两个人站在莲池边。
每年帝京的夏天去得特别早,暑气一过,已是一池残荷。
王潇湘见他心中郁结,便劝道:“皇上胸中装着黎民苍生,生杀决断都是为了天下安泰。”
尚睿不禁轻笑:“为了庆贺皇后的娘家与朕即将联手,现在朕想告诉皇后一件事,一件你很想知道的往事。”
王潇湘擡头狐疑地看着尚睿。
“还记得你给朕做的那碗莲子羹吗?”
她利用他。
他又何尝不是呢?
从此之后,他和她之间没有夫妻,只剩君臣。
他在她面前俯身,于其鬓角边轻语道:“毒,是朕自己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