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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待昭阳 正文 第二章 金井梧桐秋叶黄

所属书籍: 犹待昭阳

    闵老爷的身体是越来越不济,即使这样他还是带着子瑾还有楚家两兄弟出了趟远门。

    夏月送了他们回屋后,见子瑾那块高辛玉静静地躺在自己床上。不知何时被他悄悄放在那里的,随着父亲他们出远门愈加频繁,她替子瑾保管这个东西的时间也越来越多了。

    最近子瑾对她的态度不知道出了什么毛病。

    夏月闲来无事,又去了齐安那里。

    “这样岂不是很好。还记得那日我说宽容之类的话吗,也许由于什么原因迫使他要在家里和私塾里做一个人见人爱的好孩子。如今他突然有了脾气,说明他的心已经在你面前不再伪装了,而是原原本本地敞开。”齐安如是说。

    夏月眨了眨眼,她也这么想过,只是不如齐安讲得那般透彻。

    “齐先生年已而立,为何还不娶妻?”

    她陡转话题,突如其来的一问让齐安猝不及防:“在下……”他沉吟,“在下只觉得,千金易得,知己难寻。”

    “我原以为齐先生是想隐于市的,只是没想到当众写出那样尖锐的文章来。”

    “不过看到家国也许会最终残败在这些人手中,忍不住发几句牢骚。说到那事,还要多谢闵老爷在州衙牢狱中为我费心打点。”

    “还不是一点用场都没派上,若不是皇……皇上他老人家一句话,说不定就回天乏术了。”

    齐安笑笑:“在下孑然一身,从无牵绊,死不足惜。”

    夏月摇头:“为了区区一个王奎,怎么不可惜。”

    夏月前一步刚走,一位少女就进了门。少女大约十五六岁,单名一个岚字,家就住在齐安隔壁,自小就常来私塾里玩,齐安也一直把她当作妹妹看待。

    齐安看着夏月远去的背影,心想:“她是个很特别的人,如男子一般聪明且敢为。”

    “她就是闵公子的姐姐?”阿岚一直暗中喜欢着子瑾,这心思齐安也是知道的。

    “阿岚……”齐安意味深长地看着小姑娘,欲言又止,隐约中觉得这段爱慕会以失败而收尾。

    刚过一会儿,却见夏月去而复返。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把刚才买的棋谱忘在先生这儿了。”

    书童立刻去寻,走的时候齐安叫住她:“在下也要出门,顺路送姑娘一程吧。”

    他们这一走,正好让一位不速之客扑了个空。

    私塾外停下了一顶青色两擡小轿。

    轿里的人掀起帘子一角,对随轿的一个劲装大汉说:“你就说是从帝京对齐安慕名而来的。”那嗓音不高不低,偶尔有一两个字鼻音略显慵懒深厚,听起来像和煦的春风,转音处却又带着丝沉沉的气息,让人顿生探究之心。

    可惜里面光太暗,书童看不清楚,只瞧见那人修长有力的手上戴了一只羊脂白玉扳指。

    那身形魁梧的劲装大汉毕恭毕敬地应了一声,就去询问。

    书童回之一揖:“抱歉得很,我家先生刚跟一位朋友出去了。”

    “何时能回?”大汉急问。

    书童戒备地看了一眼:“不知。”说完便闭门不出了。

    轿内的男子颇为遗憾:“洪武啊,真是可惜了,好不容易逮着机会能溜出来几天的。”

    那被唤作洪武的大汉有些焦急道:“公子,我们还是先回去,改日再说成吗?”

    “不成。”男子干脆地扔出两个字,说到末尾音调在他嘴里拐了个弯,满是戏谑的语气。

    “那……”洪武没辙。

    “早就听说锦洛的酒好,姑娘美。先去听个小曲,喝点酒,然后再回来找他。”男子拟了个计划。

    “可是……”

    “日落骑马就走,肯定追得上他们,你放心。”

    洪武叹气,也只好如此了。

    到了街口,人来人往的,几个人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洪武好不容易找了个人问:“姑娘,冒昧打扰,请问锦洛最好的酒楼往哪儿走?

    被他拦下的不是别人,正是夏月。

    她想了想道:“‘最好’二字的意思有很多种,你是要找那种价钱最贵的,还是味道最好的?”

    洪武被她问得一愣一愣的。

    却不想轿里的人一哂,开口问:“这最贵最好又怎么讲?”

    夏月答:“有的人银子多,喜欢找地段好、景致好的酒楼,显得吃饭喝酒都有排场。有的人不拘小节,觉得气派与否无所谓,只要可口便好。”

    “有意思。”轿中人不禁笑了,“那姑娘你看我应该找什么样的?”

    夏月闻言想要看看轿子里面那人的面目,没想到洪武抢先一步,防贼似的挡在轿窗前面。

    夏月不禁觉得这主仆两个人真是无礼,她一个姑娘家,光天化日的还能把一个男人给吃了?

    于是她没好气地说:“你们沿着街直走,往右拐个弯,看见翠微楼那招牌进去就是了,绝对适合你们几位,那店气派又华贵,店小二见谁都能笑成一朵花,楼上还有几间包房,总之样样都好,就是难吃。”

    她一说完,轿里面的男子不禁被逗得一乐。

    夏月懒得继续浪费嘴皮子,擡脚离开。

    轿子走了几步,男子突然想起什么,掀帘对洪武又道:“哎——慢慢慢。你还没问她哪儿的姑娘好。”

    洪武黑脸:“我的爷,人家是一个黄花闺女!”

    “知道人家是黄花闺女,还拦着不让走。你这人看着老实,问路都要找个漂亮的。”

    洪武:“……”

    待到日落时分,轿子去而复返,齐安依旧未归。

    轿内男子再也拗不过洪武,只得原路回去。

    轿子出了锦洛城,便换马北行。

    那人一下轿,就长呼一口气道:“洪武,你这轿子差点憋死我了,回去有你好看。”说完便翻身上马。

    男子眉角锋利,梳了一个简单的发髻,青衣窄袖,除了左手的玉扳指无任何饰物,可是旁边的人却对他毕恭毕敬。

    “这是为了公子的安危着想,暗箭难防,属下一个人万一无法护您周全,如何是好?”洪武骑马随行。

    “护我周全就是要我像个女人一样坐在轿里?况且这偌大一个锦洛城,估计只有王奎认得我。”

    “不可不防。”洪武执拗地说。

    男子擡眼看到前面的湖光山色,手持缰绳指着,笑道:“我老早就听说锦洛这山水景致不错,不如我们跑一圈?”

    洪武着急了,四下望了望,然后压低了嗓音,祈求着叫了他一声:“皇上——”

    “嘿,你都这么叫我了,欺到我头上了。到底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皇帝尚睿又道,“咱俩比一圈,你追上我了,我就听你的。”话音刚落,便策马前去。

    洪武心里矛盾了,赢了吧,怕触怒龙颜;不赢吧,他们这么一直在外面耗着,万一被太后知道了,也是吃不了兜着走的。

    他这犹豫间,尚睿已经一溜烟甩了他一大截了。

    可怜他一个舞刀弄枪的大老爷们心思回转了好几遍,才一咬牙跟了上去。

    第二日清晨,原本走得平且稳的马车停了下来,虽然很缓慢但是睡在软榻上的尚睿还是敏锐地感觉到了。

    “明连。”他揉了揉眼睛,沉沉地唤道。

    立刻有个年轻太监打帘上车:“皇上,马上就到帝京了,所以洪将军让停歇一会儿。没惊扰皇上您睡觉吧?”

    尚睿似乎还未从刚才的熟睡中清醒过来。眼睛有些蒙眬,发髻也有些散乱,一绺头发不驯地垂在额前,衬着他锋利的眉角,有种不同于平日的俊朗。

    “朕睡了多久?”

    “不到两个时辰,天还未亮呢。”明连一边跪身为他穿鞋,一边回道,“昨夜您和洪将军骑了那么久的马,肯定身子乏,还是再睡一会儿吧。”

    尚睿摸了摸额头,好似自言自语地轻轻道:“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那些登基之前的事情,他原先还以为自己早就已经不记得了。

    早膳之时,忽听车外一阵嘈杂的喧哗。

    尚睿一阵纳闷:“外面何事?”

    一刚刚呈膳入内的太监回道:“起禀皇上,他们看到日出正兴奋呢。”

    “哦?”尚睿也来了兴致,停箸笑道,“那朕也去瞧瞧。”

    秋日的清晨,煞是凉气逼人。一掀车帘立即感受到凛冽的寒风,一下子与车篷内的柔软温暖隔绝开来。

    只见东面颐山山头逐渐发白,西边的天色还是漆黑,越往东去越浅,呈现出蓝色,到了天边尽头已经微明。

    尽头之处,一片火红霞云,好似有一团炽热的东西藏在颐山之后。紫红的彩云变得越来越纤细,横卧苍穹。

    只是转瞬之间,一个烧得火红的炭球一跃而出,映得远方那立于颐山一侧的恢弘帝京仿佛染上了一层橘红,那鲜艳的色彩仅仅在眨眼工夫就迅速铺遍了整个万里河山。

    尚睿负手站在山丘上目睹此景,蓦然就被一种莫名且强烈的情绪所感染。

    待天大亮,尚睿回车内修整片刻,就去了子墨斋。

    子墨斋位于皇宫南苑,依附皇宫而建却又可以独立进出,素日里也鲜有人至。尚睿一早到了京畿后,只携了几个心腹,撇下大队护送御驾的人马,暗中来了子墨斋。所以大家只道是皇帝还在路上,忙着准备接驾。宫里的人都不知,魏王尚贤自然也是没有得到消息。

    所以当魏王得知尚睿口谕的时候,诧异地问前来宣旨的明连:“敢问肖公公,皇上是何时回京的?”

    “今早。”两字答完过后明连再不多言半句,魏王自知宫里的规矩,也不便再打探。

    待魏王请安行跪之后,尚睿看了看他道:“朕可是为了魏王而从锦洛连夜赶回的啊。”尚睿未着龙袍,一袭朴素的常服,可是素袍简带却更加凸显了他的俊秀。

    未等魏王答话,他忽然又问道:“魏王有多少年没回过帝京了?”

    “快十年了。”魏王垂首答道。

    “为何如此?”

    “是因为……因为……”魏王额上的汗不住地往外冒,“因为”连说了几次也没能把下文接出来。他本与尚睿在相貌上有些相似,可是此刻惶恐的表情与尚睿的泰然自信相比之下差了千里。

    “啪——”茶盏被尚睿重重地放下,与桌面发出一声碰撞声,顿时吓得魏王双膝一屈,又跪了下去。

    忽然之间,屋子里安静极了,仿佛能听见魏王剧烈的心跳。

    “让朕替你说。因为圣旨有谕,朕登基之日起所有藩王均需就藩,无诏终身不可离开封地一步,更加不得回京。可是你却偏偏不好好待着,冒冒失失地闯了来。魏王,你可知此举是死罪吗?”尚睿一口气说完,语气严苛,待到后面称“魏王”时又缓下来,于是显得最后“死罪”二字更是惊心。

    魏王双手伏地大气也不敢出,完全忘记自己此行前来的目的了。

    却见尚睿没了下文,只看到从茶盏里洒出来的那几滴茶水,随即尚睿话锋一转,缓缓问道:“八哥在封地可好?”

    这不问也罢,一问立即勾起魏王的无限哀怨。先帝原本有九子,活到成年的只有五个,而后先储被诛,余下五个弟兄分别受封,表面上受封为王实际上几乎可以说是流放。封地多数人稀地少,况且又是边夷贫瘠之地,素日里锦衣挥霍惯了的这些天皇贵胄们哪里能够忍受。

    可是这一切又是拜尚睿与徐太后所赐,他再有苦水也不能在这里倒,只得叩首道:“承蒙皇上隆恩,臣家里一切尚可。”

    尚睿说:“封地里的情况朕也是知道的。你日后若是有什么不够的东西,就递折子上来给朕说说,朕一定尽力。听说嫂子又怀第二胎了,朕却与她还未曾见过,身子还好吧?”尚睿在九个兄弟中最幼,魏王次之。

    魏王听着心中一热,眼眶湿润,煞是感动,又是一磕头:“多谢陛下挂心,贱内一切都好。”

    尚睿笑着将他扶起来:“八哥可是有要事需亲口对朕说?”

    魏王这才想起正事,左右看了看,敛容低声说:“皇上还记得那块高辛宝玉吗?”魏王此语甚妙,一言双关,指玉也是指携玉之人。

    尚睿神色一凛:“宝玉失窃多年,为何重提?”十年前那些往事他是不愿意想起的,昨夜在颠沛的马车上迷糊间也梦到了,难道真是巧合?

    “有人找到了它。”

    尚睿依旧只是静静地看着脚下。

    “皇上您猜是谁这般妄为?”魏王一人自说自话道,“是淮王尚仁。”

    他本以为会给皇帝一个惊慌失措的震动,没想到尚睿竟然只是微微一笑,魏王唯恐尚睿没有明白,补充说:“淮王他定是想借先储的名义……”

    尚睿一擡手便打断了他的话,轻松地笑道:“你昨日入京可有他人知晓?”

    “没有,按照皇上的吩咐夜里住在一个下人家中。”

    尚睿点头:“很好,你直接回去吧,我让洪武送你。”魏王回来得十分冒失,他担心若是此举被徐家知晓了,恐怕自己也保不住他。

    魏王有些失落地看了尚睿一眼,似乎有话却羞于出口。

    尚睿会意道:“你那个老大,我记得叫冉鸿。”

    “承蒙陛下惦记。”

    “今年有六岁了吧,年底将他送来太学院读书。”可怜天下父母心,魏王冒死也要亲自将那个消息告诉他,也不过为此。

    魏王一出门,经秋风一吹才发现衣襟已湿得透彻。不禁一阵感慨,他当年离京的时候老九还是躲在他母亲徐贵妃怀中的一个孩童,近些年来又听说他耽于玩乐并不长进。可是好像也不尽然,否则方才一番恩威怎能将自己驯得服服帖帖。

    待魏王走后,里屋出来一人。四十岁上下,身材清瘦,一副儒生的书卷气。

    尚睿抿嘴笑道:“贺兰巡啊,亏他隐藏得这么深。”这些年五个藩王中,淮王是当年最识时务,所以也是最受太后宠爱、势力最大的,“母后发现家犬成了狼的时候,表情肯定有趣极了。”

    贺兰巡撚了撚下巴上短短的胡须,蹙眉道:“可是那宝玉之事?”

    尚睿道:“他能找到高辛玉,倒也是意外。”

    贺兰巡道:“皇上难道是担心淮王多了那个东西,兴出什么风浪?”

    “你可不知,那块玉藏着些秘密。”尚睿言罢思忖半晌,却再未说下去。

    贺兰巡只当是皇家秘事,不足为外人道,便转而敦促:“皇上还是尽快出城与御驾会合后回宫吧。”

    一听“回宫”二字,尚睿不悦地皱了皱眉头:“朕知道。”

    因为回京突然,接驾的时候也未按全部礼仪。做仪仗的两行卤簿之间有一个耳垂双髫的锦衣孩童,一见尚睿下车便很懂事地跪地叩首,朗声道:“儿臣躬迎父皇圣驾。”

    见他说得有模有样,尚睿一乐,牵着他的手同步而行,忽然想起什么道:“浚儿,你八叔的儿子要来与你一同念书,你可要好好学,莫让别人给比下去了。”

    重阳节头一天,徐氏的外命妇们奉旨进宫觐见本家太后。

    承福宫里,一大家子人众星捧月般地将徐太后围在上座。右边是皇帝,左边则是皇后王氏。

    徐太后在和娘家的姐妹们聊着家常,时不时地会掩嘴笑出声。

    而尚睿则在一旁和长子冉浚忘我地逗着蛐蛐,突然父子俩不知遇到什么,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徐太后不禁朝他们看去,乐悠悠地道:“儿子都这么大了,老子还跟个孩子王似的。”接着转身擡手拉着另一侧的王皇后,“也多亏你将冉浚视如己出,费了不少心。”

    “其实,”王潇湘稍许揣摩了太后的神色后继续道,“其实依儿臣看,还是应该把浚儿她娘从行宫……”

    话未说完,徐太后的脸色已经垮了大半:“不守本分只会媚主的女人也配到宫里来?”

    殿内原本融和的气氛顿时僵了下来,尚睿轻轻挥手让人将孩子和蝈蝈笼子一起带了出去。

    连冉浚亲生母亲的闺名叫什么他都不记得了,或者是自己压根从来就没有询问过她。那不过是在舜州行宫里某个宿酒的夜晚,被他拉进床帏的宫女。

    想至此,尚睿也不管旁人的目光,半扬嘴角,忽地笑了一笑。可见,自己确确实实是个纵情声色、骄奢淫逸的昏君。

    不知何时,屋子里太后又开始和颜悦色地和旁人说笑,皇后在这些话题中牵强地回旋,却会时不时地看一眼丈夫。尚睿怔怔地看着窗外阴霾的天空。突然有个康宁殿的太监说是王清在干泰殿求见,于是尚睿欣然地起身辞了母亲。

    书房里等着尚睿的那人穿着正三品的玄狐官服,白白胖胖的,一脸慈眉善目。此人叫王清,在都察院当差,是丞相王机的长子,也是皇后王潇湘的兄长。

    王清带来了一份年底各地官员职务变迁的名录。

    尚睿这次是来来回回,看了不下半个时辰,王清也一直埋首没有开口,御书房里好像飘荡着一种奇怪的气氛。

    “呵——”最后还是尚睿的笑声打破了这种沉闷。他一合折子就笑了出来,“其他的都准了,不过南域那边不要洪武去,朕喜欢洪武,得留着他。”

    王清道:“洪将军是我朝难得的虎将,放在京畿只怕……”

    尚睿笑眯眯地横了他一眼:“只怕屈才?大舅子觉得谁待在朕身边不屈才?”

    王清垂头:“臣惶恐。”

    尚睿思忖须臾,翻开折子提笔改了个名字:“让徐阳去。他是舅舅的儿子。你给太后过目的时候,把我的原话说给她听。”

    “可是,徐家一家独大,唯恐朝中有非议……”

    “你再等几日给太后瞧瞧,她会有取舍。”

    万一太后只取不舍呢,王清琢磨着。

    朝廷兵力三分在西域让徐敬业威慑乌孙国,三分在南域由李秉立镇守蛮夷部落,而御林军归于洪武旗下,其余悉数都在徐家朋党掌控之内。

    如今李秉立突然想告老还乡。

    太后若是只取不舍,那这天下……

    王清忍不住擦了擦额前的冷汗。告退出门的时候,他算了下日子,幸好又要秋猎了,皇上可以透透气,也许太后老让他管一些朝廷里无关痛痒的政务,真被憋出点毛病来了。

    十月中旬,像往年一样,皇家在长杨苑围猎。从先前的世宗皇帝开始,便有了举国尚武的风气,皇子、世子从幼年开始就会文武双习。

    宫里提前半个月就开始准备。

    长杨苑位于京畿南面,地势平坦,是开国的太祖皇帝下令所建,立在让后世子孙不得放弃军戎武业。

    每年到这个时节,尚睿便会情绪高涨。

    徐氏一门皆是武将,不知是否得到母族的遗传,有个好动的性子,做皇子那会儿在太学院没少因为这个挨罚。再说他过去在先帝九子中年龄最幼,人小也没有别的心思,最大的梦想不过是随着外祖父一起征战边塞,纵马射箭,血洒沙场,总是认为那才是最显男儿豪气的活法。

    夜里到了长杨苑,御驾扎营之处,营火燃得红了半边夜空,莫说什么豺狼猛兽,只怕连只鸟也被撵到几里开外去了,甚是无趣。

    想到这里,尚睿的嘴角上扬浮现出坏笑,对付他们的法子他也是有的。屏退了所有宫女太监,假装休息就寝后便换上了洪武带进来的御林军行头。

    “皇上,臣觉得还是不妥。”洪武个性耿直,也不掖在心里,想到什么就说了。

    “你不是我朝第一勇士吗,你怕什么?”尚睿一边说话一边穿衣服,这副普通士兵的盔甲虽然不繁琐,但是也够他忙活半天了,本想让洪武帮忙,但是瞅了瞅他握着佩刀的粗黑双手后还是作罢。

    洪武急忙摇头:“臣倒是不怕,臣只是怕……”

    尚睿忍住笑意,愠道:“一个大男人这般扭捏作甚,你到底是怕还是不怕?”

    “臣为了皇上就算是刀山火海都不怕。”

    “这不就得了,只要你陪朕出去溜达溜达,又不是让你去死,走吧。”尚睿说完拿起头盔拍了拍洪武的肩膀,让他先行,自己则跟随其后。

    士兵们都认得洪武,只当他是带着下属从皇帝的主帐里出来例行巡视,眼尖的人看到走在洪武后面那人背后背的那张玄色御用蟠龙雕纹的长弓,略微诧异。刚要到围营大门,差人出去牵马的时候,徐敬业忽然派人来寻洪武回去,要同他商议明日御驾狩猎的路线。

    “我这……”洪武迟疑着要怎么回绝对方。

    尚睿却一脸事不关己的样子,笑眯眯地说道:“大人,军令如山,你就放心地去吧,这里还有……呃,还有属下呢。”

    洪武看了看他,心里嘀咕:就是因为有你我才不敢去。

    尚睿瞧到洪武是一副宁死也不放过自己的模样,敛容皱起俊眉瞪了他一眼,嘴上无声地说了两个字“快去”。尚睿有点不耐烦了,要是等徐敬业察觉异样,亲自来请洪武,自己还溜得了吗?

    洪武拿他没有法子,无奈地跺了一脚说:“我马上就回来,一定等我。”只得和人走了。

    尚睿见他们远去,本欲一溜了事,但转念又想,万一洪武回来真寻不着他的话,凭他那个性,说不定会把自己绑起来连夜跑回太后那里请罪,甚至有可能当场就拔剑抹脖子了。

    所以他只好将背上的弓卸下来,往旁边一扔,双臂枕着后脑勺倒在草垛上。不远处刚刚被换下岗的士兵坐在一起,围着火堆喝酒抵抗夜里的春寒,边喝边相互调侃,时不时地哄笑。

    “嘿!”其中一个回头正好看见尚睿孤身一人坐在这边,怔怔地望着他们,便做了个手势让他过去。

    尚睿身形一滞,指了指自己:“我?”确信之后才慢慢地走了过去,那人甩手一扔,丢给他一个粗制的牛皮酒囊。

    “你是新来的吧?刚才看你跟洪大人一起。怎么一个人傻待着,也不和大伙一起乐乐。”

    尚睿笑笑,跟他们一同席地而坐,拔开木头塞子仰头就将酒倒进嘴里。

    这是他从未尝过的烧刀子,辛辣而劣质,入喉之后嘴里意外地留有一丝甘甜的滋味。

    洒出来的酒顺着尚睿的脖子流到衣襟里去,打湿了一片,混着夜风有点过于凉爽了,而他心里却是异常痛快的。

    “你叫什么?”那人问。

    尚睿瞥到旁边烧火的木头,回道:“柴卫。”

    男人指了下自己:“我叫姚创。”

    左边那人说:“我叫何出意。”

    接着其他人一个挨一个地简洁明了地介绍自己。

    “田讳。”

    “王员。”

    “金富贵。”

    ……

    十来个人都说完后,尚睿点点头,一面回味着嘴里的酒味,一面认真地听着。

    姚创笑道:“你是新来的吧,一下子人太多,慢慢来,过几天就都认全了。”

    尚睿又倒了一口酒,微微一笑:“你叫姚创,你旁边挽着袖子的这位小哥叫何出意,添柴的叫王员,名字最喜庆的是你,金富贵……”他不急不缓挨个把他们十几个人的名字一一重复了一遍,且一字不差,一人不落。

    大家有点惊讶。

    “你读过书吧?”姚创问。

    “嗯。”尚睿呷了一口酒。

    李稼瞪大了眼睛:“娘的——这啃过书的也忒聪明了点。”

    大家一起哄然大笑。

    田讳不经意看到尚睿随手搁在身边的弓,问道:“使得怎么样?”

    尚睿侧了侧头:“大概还行。”

    他每次狩猎张弓都免不了被后面一群人赞扬到天上去,他心里也清楚这些溜须拍马的把戏。可是,他自娘胎生下来就不知道谦逊为何物,如今说个“大概还行”,在别人听来,显得颇为骄傲自负。

    殊不知这在他生命中算得上是最谦虚的话了。

    一脸虬髯的李稼最为不服:“我们姚二哥的骑射也不差,不如你俩比试比试。”

    姚创闭口不语,彼此不熟,怕伤了和气。

    尚睿却眼眸一亮,答道:“好啊。”

    “怎么比?”姚创问道。

    此刻,不远处一声酷似婴儿啼哭的清脆鸟叫声响起,那是血鹊捕食前的信号。

    尚睿忽然就想出一个好主意,唇角翘起,挑眉道:“既然你骑射皆佳,那么在对面林子里比试骑射。只射血鹊,先得者胜。”既然洪武不叫他走远,那在四周转悠总可以吧。

    血鹊是东苑特有的一种鸟,专叼这一带草丛中带剧毒的墨蛇为食。它通常在夜间出没,所以视力极好,一遇到风吹草动便会急速飞回高空,飞得极快,一般人很难捕射。

    尚睿想出这么个题目,其一是比眼力,现在夜空毫无月色星光,黑漆漆的树林里恐怕东西南北都难辨认,何况是寻一只暗红的鸟儿;其二则是赛骑术,血鹊极为聪明,一旦察觉到危险便会急速腾空,若是要在这茂密的林中骑一匹彪悍的骏马追个鸡蛋大小的东西,想起来都觉得有趣。

    姚创也是好胜之人,莫要说在这群兄弟中,就是现下整个军营也少有遇到能出其右的弓箭手,他也来了兴致,笑着补充道:“谁先驾马出林谁便输了。”

    “好!”尚睿答应,接过他们递来的缰绳一跃上马。他右手握弓,却想起什么,将身后箭袋里的利箭如数抽了出来扔到地上,只留了一支,眼神颇为挑衅地看着姚创,说道:“一击必中。”语毕策马出营。

    尚睿先行,马到营门口,自然有人挡驾。尚睿眼神一凛,斜睨了守卫一眼,喝道:“闪开!”连速度都没减缓,吓得那人慌忙之中下意识地侧身让路。

    姚创也随即跟上。

    两匹马风驰电掣一般进了乌黑的林中。血鹊察觉到林中的动静,在草丛里啼叫一声,急忙展翅,四散开来。可惜慌乱之中,有两只血雀因为林子里茂密交错的枝叶迟迟找不到冲上云霄的缝隙,便在树干之间急速地飞转。

    二人并驾齐驱,猫着腰,在树木之间穿梭。

    枝叶太密了,时不时地有几枝长得很低,当人马飞快掠过时,受不住冲击的力道便折断了。

    那两只血鹊飞速地左右穿梭。

    忽地,其中一只终于寻到一个机会,穿出枝叶,侥幸地逃出生天。

    只剩一只了。

    因为只有一次射箭机会,两个人都不敢贸然出手,眼看它要寻着出口,蹿上天去。若是等它得逞,便再难得手。

    此时,尚睿不再迟疑,松掉缰绳,仅仅用双腿夹紧马肚,反手从背后的箭袋抽出那支箭。

    他刚挺起腰身,“哧”地一下,一根树杈狠狠地从他脸上划过,他恍若未觉,定在马背上,背挺得犹如一棵树,张开弓沉着地等待时机。

    就在一刹那,他抓住时机,眯起眼睛,手指一松,倏然放箭。

    同时,他嘴角漾起一丝得意的微笑。

    他以为自己肯定是胜了。

    却不知,在他的箭头在离血鹊还有半尺之远的时候,却陡然被另一只从东面飞来的箭半路截杀,斜插着撞在尚睿的箭头上,只听“噌”的一声,金属脆响,两支箭头相碰,在半空中一起折落下来。

    血鹊着实被那声音惊了一跳,翅膀扑棱了两下一跃上天,再不见踪影。

    “你!”尚睿猛地回首,恼怒地看着姚创,“你使诈!”

    姚创当时只是见尚睿胜券在握,才生急智。虽然不甚光明正大,但是毕竟做都做了,自然在尚睿面前也不能示弱,让他看出自己懊悔的表情,于是小声嘀咕道:“之前你并未说不能这样,最多算咱俩平手。”

    尚睿这一生哪受过这种窝囊气,眉毛一横,翻身下马,一步上前,揪住姚创的袍子,想要把他从马鞍上拉下来。

    姚创反射性地与他一扯,力没收住,胯下马蹄一滑,便落下马来。尚睿也摔了个措手不及,和姚创一起从坡上跌落滚了几圈,一直滚到山坳里。两个人脸对着脸,互相扯住对方衣襟,怒视着,一动不动,好像是两头老虎在各自寻找着对方的破绽,等待时机。

    忽地,“哧——”尚睿蓦然就笑了起来,毫无缘由,让姚创也万分纳闷。

    他放开姚创翻了个身,仰面躺在潮湿的草地上。

    “姚创,你可真有意思。”他笑着说道。

    姚创拔掉头上沾的枯草:“有意思的是你吧,先恼的是你,先笑的也是你。”

    “我有十多年没有跟人这么动过手了。”

    姚创嘟囔道:“这也算打架?我年前与人动手,一拳就把人家的牙打掉了,还捅了他一刀子。那人是锦洛州府老爷的侄子,所以后来才跟着大伙跑到帝京做了假户籍从军的。”

    “人家怎么惹到你了?”

    “他抢了我的女人!强娶到家里做了妾。”姚创至今说起来都恨得牙痒痒,若不是当初被旁人拉住,怕是自己早就一刀废了那混蛋。

    尚睿点点头,双手又枕到了脑后:“你们睡过了?”

    姚创被这个简单粗暴的问题问得差点咳出一口老血来,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窘了半天才问道:“柴兄弟,你不是读书人吗?”

    “都没睡过,怎么能叫你的女人?”尚睿问。

    “我……”姚创的脸红得快滴出血来,一时语塞。

    “反正她对我是一心一意的。”

    尚睿忽然安静了下来,好像在想什么,默然半晌后道:“对人一心一意的姑娘究竟是什么样的?”

    “你还没成家吧?”姚创嘿嘿一笑。

    “有。”

    “你妻子不对你一心一意,难道在外面偷汉子?”姚创侧目。

    尚睿笑着起身,并未答他,而是伸出手给姚创拉他起来:“姚创,你是我第一个朋友。”

    姚创一愣,不好意思地挠着后脑勺,没想到对方居然这么正经地吐出一句话来,而且还冠了个如此文绉绉的称呼,他有些懊悔地说:“其实刚才是我输了。”

    尚睿笑道:“不,的确是平手。不过是我仗在眼力比你好些而已。”言下之意是,姚创的箭能后来居上,正中自己的箭头,可见他的箭确实比自己高明些。但是这些话,尚睿绝不会亲口说出来,他是心中服了嘴上也要强撑的。

    姚创也没留意,说:“我这次被你害惨了。”

    “为何?”

    “私出营门按军规要挨二十军棍。”

    尚睿笑笑:“你连二十军棍也挨不起?”

    姚创道:“这倒不是,今天在门口值营的是李江那胖子。他以前私扣兄弟们的俸禄,我不服便告了他,哪知道事没成却被他记上一笔。这次被他逮住把柄,不死也要脱层皮。”

    尚睿闻言,不笑不语。

    两个人回头寻了马出了林子,这才发现身上衣衫没薄甲护着的地方,全被枝条划破了,极其狼狈。但见围营门口已经加派了人手,却没有一点慌乱。尚睿庆幸自己的失踪还未被发现。

    在门口被人拦了下来。一个军官模样的黑胖男人,气势跋扈。

    尚睿心想,此人必是李江。

    李江只是一个巡营小令,连品阶也没有,自然不认识尚睿。他见人就将刀拔出来,指着两个人的脸,喝道:“就是你俩私偷军骑出营的?”

    姚创见到李江,心中叫苦,不答他话,站立不动,一副要杀要剐任他处置的表情。

    尚睿却冷冷瞥了男人一眼,用弓把对准自己的刀移开:“李大人,马都在这儿,我们主动还回来的,并无偷窃之实。”

    “嘿——碰见个眼生的还敢顶嘴,既然你和姚创是一伙儿的,就别怪你大爷我心狠手辣,给我绑柱子上堵住嘴,鞭子抽死。”

    “大人,我们犯了军规,自然有军法处置。这私出围营之罪,该怎么罚我们并不求饶。但是大家都是军中兄弟,刀剑这种东西最好不要随便拔出来。免得说你在皇上眼皮底下还滥用私刑,对两个小人物屈打成招,落了别人口实。”尚睿此话,语气极冷,缓缓吐出,还真让李江如坐针毡,“你……你……”

    姚创听到尚睿这一番奚落李江的话,也是不怕死地哈哈大笑。

    尚睿心中却在盘算,他当然不想表明身份,但是也着实想为姚创出一口气。可是万一李江现在恼羞成怒,他也只好对不起洪武,搬出他来挡一挡。

    俗话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李江刚命人把尚睿和姚创绑上,洪武就回来了。

    他看到被捆成粽子的尚睿,差点当场晕过去。怎么自己才离开一会儿,这里就变得一塌糊涂了,果然不该让皇帝陛下单独行动。

    他下马呵斥道:“李江,你还不……”

    话到半截被尚睿用眼色止住。

    他深吸一口气,尽量心平气和地问李江:“怎么,怎么回事?”

    李江表情近乎谄媚地回道:“回洪大人的话,这两个人偷马出营,好不容易才被属下逮了回来。”

    洪武扬眉,看了尚睿一眼。

    被挡在旁边的李稼终于按捺不住,和大伙一起辩解道:“不是,大人不是这样的!”

    “好了!”洪武擡手止住嘈杂的人声,“是我命他们骑马出营办事的。事情紧急,来不及给令符。”

    “呃?”洪武一句话让在场除开尚睿的所有人都狠狠地吃了一惊。

    李江不解道:“洪大人命他俩外出是为何?”

    洪武皱眉:“军中机密,难道还要向‘李大人’你汇报?”说着赶紧命人解下两个人绳索。

    姚创私下用胳膊肘捅了捅尚睿的胸口:“你还真是洪大人跟前的红人?这种事情他都替你扛。”

    尚睿强忍笑意,避开姚创的目光。

    分手后,尚睿跟在洪武后面一起回营帐。

    明连一个人在营帐里无头苍蝇般来回踱步,一见尚睿便“扑通”一声双膝一软跪了下去,泪眼婆娑地说:“皇上,您可回来了。”

    尚睿这才想起事先忘记给明连打招呼,可见是把他吓坏了。

    明连断断续续地哭诉道:“奴婢回来不见皇上,既不敢声张又不敢出帐寻人,怕要是来了人没人应付,万一皇上只是一时兴起出去走走,那奴婢岂不坏了皇上的雅兴。可要是真有什么歹人想对皇上不利,奴婢就是延误时机,倘若皇上有个什么闪失……”

    “朕都回来了,你就别哭了,以后记着告诉你就是了。”他刚听洪武啰唆完,这会儿又来了一个。

    明连抹了抹眼泪,起身为尚睿更衣,刚一擡头便惊呼:“皇上,您的脸!”

    洪武闻声瞧去,心中倒抽一口冷气。

    方才在帐外灯黄夜暗的,只道是尚睿抹脏了脸。如今在灯下看来,尚睿脸上划了一条一寸来长的口子,血已经干了。伤口虽然不知深浅,但是伤在脸颊,怎么也好不到哪里去。旁边的两个人,顿时心里就开始发颤。

    尚睿看着他俩瞧自己的眼神不对,便伸手一抹,不小心扯开伤口,这才觉得有点疼。他怔了一下,想来是刚才射箭之时被树枝划的。

    明连道:“皇上,奴才去传御医。”

    尚睿止道:“不是什么大事,别把他们惊动了。”

    洪武道:“皇上,这还不是大事,明早谁都能看见,万一落下个疤,让太后责怪起来,臣只有以死谢罪了。”

    尚睿立刻头痛,又来了又来了,又用这手来要挟他:“朕就说朕睡觉时,不小心被枕头上什么东西给划的,这不就行了。”

    “皇上!”明连扑通一声又跪下,“那您便是怪奴婢没把皇上的衣食寝行照顾妥当,害得皇上龙颜有损,御体抱恙,但求皇上赐奴婢一个全尸。”

    尚睿顿时觉得这两个人不是求死,是要逼死他,于是扶额妥协道:“得了得了,听你们的。”说完后,明连便立刻替他把一身破烂行头脱下。

    御医来了,后面跟了一大帮子人,徐敬业自然是一道来的。

    徐敬业和御医齐声问:“皇上,您这是?”

    “呃……”尚睿解释,“朕方才走到门口滑了一跤。”

    虽然他感觉大家都狐疑地看了自己一眼,但没有人敢发话。

    御医小心翼翼地将伤口清洗好上了药,又让明连每隔两个时辰给尚睿的伤口周围抹一次清华玉露膏,免得伤口灼烧得难受。

    徐敬业说:“太监难免手重,去洗衣房找个心细的宫女来。”

    御医想想也有道理,便依徐敬业做了主。

    夜里,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抽痛,他不禁皱了皱眉头,却在此刻有一双柔软细腻的手放在他的额头上,抚平了他皱着的眉,然后沾了一点清凉的东西缓缓地在伤口周围抹开。

    那种清凉的触感慢慢地漫延开来,格外舒畅。

    尚睿抓住那只手,迷迷糊糊问道:“是谁?”

    却听一个柔柔的声音说:“奴婢是来伺候皇上抹药的。”

    尚睿也不睁眼,朦胧地“嗯”了一下,说:“你的手还不错,继续。”

    女子掩不住喜悦道:“是。”又动作轻柔地继续着,片刻后却换了地方,用指尖在尚睿的唇上轻轻地摩挲,见尚睿没有不悦便试探着吻了下去。

    她先是轻啄着尚睿的唇,然后越来越深入,舌间探入他的口中肆意地挑逗起睡榻上的这个男人。

    尚睿突然一手卡住她的脖子,迫使她离开自己的唇,然后手指稍一用力,女子便呼吸困难了起来,痛苦地求饶道:“皇上,皇上……奴婢……罪……”

    尚睿眯起眼睛,打量了她一番,冷冷地说:“朕不太喜欢主动的女人。”

    那女子顿时更加惶恐,呼吸急促,血无法流通,脸已经憋得通红。

    “不过,有时候也有例外。”尚睿说话间拉她上榻,翻身将女人压在身下,眼睛不经意地瞥向帐门口。

    姓徐的这些把戏,他还能不知道?

    不过是看在皇后无所出,才起了这些心思。

    送来一个又一个,无非是为了能让他们徐家的女人得个龙种,立为太子。其实何必如此,不如废了他,把天下改姓徐,太子都不用等了。

    翌日,尚睿待明连为他穿戴妥善后,淡淡道:“你去和浣衣局说一声,从今天起重新给……”他想了想回身问女子道,“你叫……”

    女子娇羞道:“民女叫文娇,徐文娇,并非是浣衣局的宫女。民女是少府司正徐牧的次女。”

    “大老远地来,你叔叔还说你是浣衣局的宫女,真是委屈了。”尚睿不易察觉地笑笑,徐家子嗣女儿都不多,但是从旁系里认一个送进宫来,快成家常便饭了。

    他转身又对明连道:“重新给文娇找个住处,余下之事回宫问过皇后再说。”语罢,再不回头。

    围狩回京的路上,田远突然问贺兰巡:“贺兰兄,你觉得我们辅佐的这位皇上真的会是一代圣君吗?我们的眼光不会有错吗?”

    贺兰巡看出田远的心思,淡淡道:“我相信自己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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