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画在客厅怪绊人,一听说远雪要去湘子门,王欣淳忙把它们搬了去。
钟仙姑两手交握放在小腹上,微微羞涩地笑着:“谢谢你们哦,谢谢你们。”她说话常是悠悠的,还有点儿幽幽的。
王欣淳洗手喝茶:“你也不怕我卷包跑了!”
钟仙姑抿嘴儿低头笑,手指交叉抵在下巴颏上,还是悠悠的:“那你就跑了吧……”那么不谙世事地没所谓。
远雪和王欣淳都笑了。
淡淡的笑和淡淡的太阳,这一方地方,飞尘不到,和外面的嘈杂世界完全分隔。
王欣淳和远雪看着她的画册,字是小楷,明清闺秀气,写着些纳兰性德的诗词:飞雪乍翻香阁絮,春风吹破胆瓶梅。心字已成灰……
王欣淳感觉整个人都要溶掉了。
钟仙姑悠悠缓缓地洗茶,泡茶。
坐了一会,她悠悠启口:“欣淳啊,你和你爸熟吗……”
王欣淳噗嗤笑:“挺熟的吧。”
钟仙姑脸都红了,柔润的手指扣住脸颊:“我不会说话……”
“怎么啦?你说嘛。”王欣淳忙问。谁忍心为难她?
钟仙姑便说:“我从美院毕业后,本来可以进高校,但我当时去深圳找我前夫了。结果错过分配……后来我爸找人给我把工作挂在市文化馆。但是我是不上班的,我觉得我的艺术比什么都重要……那些人,我和他们说不到一块儿。”她说话时认真看着你,眼睛像个孩子般诚实信赖。
王欣淳点点头:“嗯,我也在文化馆呆过。”那些俗人,确实和仙姑不是一个风格。谁能和她一个风格?
钟仙姑继续说:“现在他们叫我回去上班,我就不去。又说要停工资。我就想,能不能找你爸给解决一下。”
“哦……”王欣淳拿出手机,“我把他电话给你吧。你说的事我也不太懂。”
远雪飞快地看王欣淳一眼。
几天后,王局长一回家,用稀有的柔和语气问王欣淳:“你和钟子璜的女儿,那个女画家,是朋友啊。”
王欣淳马上答:“是啊。”然后才想起来,“哦,她是不找你了?她说找你有事。”
解决吃空饷的事。“嗯。”王局长点点头,脸上露出笑,有点儿暧昧:“你朋友长得挺好看,古典美人。”
王欣淳:“当然啦。听说好多男的喜欢她呢!”
回头王欣淳就给元主任告状:“我爸说我朋友好看,是古典美人!人老心不老呀!”
元主任一边拖地一边撇嘴:“男人么。”
“妈,我爸不会搞出轨什么的吧?”王欣淳放下薯片问。
“没大没小!”元主任把沙发底下的灰掏出来,“你爸呀,啥好处都没有,就是这点可以,还算正派。他不敢!行政上的,作风坏了什么都没啦。”
后来王欣淳在自家书房发现一部精美的山水花卉册页,烟云澹澹,芳草萋萋,是钟仙姑的。
再一次和远雪约到湘子门时,王欣淳连忙告诉远雪:“想不到钟仙姑还会送礼呢!”
远雪便说:“你要小心点,别给你爸惹麻烦。”又说:“钟仙姑啊,我早就说过她是个精明能干的人,话不多,但是该说的一个字都不会少。人虽闲,但该办的事都会办。她能量大着呢。”
到了钟仙姑的屋内,依旧闲香袅袅。
“我今天哭了……”钟仙姑说,“早晨到院里折了一束花,我一口气画了八九幅。画完我太感动了,自己哭了好长时间……”她薄薄的眼皮微红,像水墨晕染的花瓣。
远雪看王欣淳一眼,仿佛在说:“喏,这是个在过自己想过的生活的人吧。”
王欣淳便问:“我爸给你把工作的事解决了吗?他让我别管。”
“嗯,”钟仙姑垂目,似乎不愿多谈,“现在没事了。”
显然是解决了。
出得门来,王欣淳忍不住问远雪:“钟仙姑那么仙,又那么有钱,怎么还在乎这点工资啊?一个月就四千块钱。”
远雪笑说:“你不了解有钱人。有钱人没有不在乎钱的,只有我这样的穷人,才能说不在乎钱。”
眼看又到年底。王欣淳现在不爱过年,因为不爱见亲戚,因为害怕他们“你离婚后怎么样”“你啥时候再结婚”的探究眼光。
远雪没有地方过年,王欣淳刚好黏着她。反正到年底单位更没什么事做,她又不愿听年轻年老的妇女们七长八短。
两人到钟仙姑处,恰巧那个像渡部笃郎的音乐教授还有青年作家老木都在。
大家在茶烟袅袅里聊了一会天,王欣淳想起,第一次来这里时也是这些人。就少了个侗星宇。
“咦,对了,最近怎么不见侗星宇?”
远雪垂头喝茶,王欣淳用肘子顶顶她:“你弟呢?啊?”
远雪波平如镜地说:“去加拿大了。”
王欣淳吃一惊,不由睁大眼看钟仙姑。只见她微笑饮茶,一言不发,显然早就知道,而且知道得很清楚。
甚至连老木,那双薄薄的眼皮半掩的漆黑瞳仁里,也没有一丝惊诧。
王欣淳顿时有种被当外人的感觉。她有些委屈,但还是追着问:“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大家都没说话。
回去路上,远雪显出了暴躁。
“你轻点儿关门呀。”王欣淳心疼她的车。远雪的恶情绪,连她都觉得了。
“侗星宇……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啊?”王欣淳轻声说。
远雪目视前方:“留学嘛。至少三年五载。”
又说:“挺好的。”
远雪的不在乎,连王欣淳都看出虚假。
远雪的确有猛然踏空的感觉,甚至不禁愤懑。她本来不想靠任何人,精神上物质上都是。但是侗星宇自己贴上来,小狗似的,天真,温柔,营造出那么多温情的东西,刚让人心里一怔忡,他却说走就走了。
红灯,王欣淳叹口气一伸手搂过她,俩人头顶头挨在一起,就像小时候那样,不过头顶少根旗杆:“最后还是剩下一个你,一个我。我们俩不分开。”
但大年三十王欣淳与家人亲戚吃团圆饭的时候,各种漂亮的精雕般的蔬菜、油光的肉类在水晶灯下的大桌上慢慢旋转的时候,小孩子东跑西跑“当啷”摔碎酒店一只描金瓷碟的时候……远雪一个人在出租屋看剧。
好黑好冷啊。还有些无聊。这时远雪会希望自己嫁给一个送快递的,楼下开小卖部的,哪怕受各种零碎的生活折磨,只要也有那么一大家子。但她心里又清楚知道那一大家子有一大家子的烦难讨厌。生命就是这样,怎么都是悲哀的,她想。
手机亮起,是侗星宇发的微信:新年快乐。
远雪没有回。睡醒到天亮,她拿出手机看了一会,才回个“新年快乐”。
新年终于过完,城市和春天一起,像一只巨型机械表,重新开始迅速而焦虑地运转。
钟摆之外的钟仙姑在北京开完画展回来,给王欣淳远雪都带了礼物。
三个女人一起逛街买换季衣裳,王欣淳笑问仙姑:“你居然也逛街!那你买菜不买?”不能想象她像元主任那样,左手一袋土豆西红柿,右手一把芹菜大葱……
钟仙姑羞涩地笑:“菜我不买,家里赵姨买。”
仙姑穿衣服有固定的品牌,冬天棉袍夏天旗袍,都飘飘拂拂。要说现在穿成一副清修状的人也不少,但唯有她穿得美,花前月下似的。
而远雪试衣服,总叫人眼前一亮。一是因为她气质好,身材细瘦得像不存在,让人充分看到服饰之美;二是她平时穿得太寒碜。
看着射灯下的分外照人的远雪,钟仙姑认真惊讶:“你怎么比我还好看?”说得远雪抿嘴笑,王欣淳哈哈笑。
偏偏销售员小姑娘是个俗人,不懂钟仙姑的仙,想穿成这么长袍大褂必是上年纪的,张口就说:“女儿比妈妈好看说明妈妈会生嘛!”
远雪装没听见,赶紧拉着两人走了。
出商场上天桥,桥上一个黑衣女人抱着孩子跪着乞讨,头发飘萧在湿漉漉的春寒里。远雪路过,怕人看见似的偷偷扔了五块钱。不料那女人一骨碌爬起来举着碗抢到王欣淳脸跟前,意思你怎么没给呢!王欣淳掏钱时,钟仙姑嫌脏已经走远了。
“那孩子肯定不是亲生的,这么冷的天,这么大的风。”远雪喃喃说。
王欣淳笑说钟仙姑:“就你跑得快!”
钟仙姑脸上如梦如幻的神情一如往常丝毫未变,天真地说:“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啊。”
王欣淳便问:“那你平时也不看新闻吧?前一阵山西矿难你知道吗?”
钟仙姑摇摇头:“我不喜欢那些事。”
王欣淳和远雪一对视,笑说:“你叫我想起一句话,‘人家画流民图,他们只画荷花’。”
“对啊。”钟仙姑悠悠说,“我就只画我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