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那晚正是河灯节,月色如纱,人潮如织,水粉河灯朵朵开在清波。
如果没有遇见清影,我定是众多信徒中的一个,一起虔诚地三叩首,捐出一笔香油钱,许下一个平安愿。可清影偏偏立在寺庙门口,着一身月白衣衫,提一盏青绢灯笼,淡淡地对我说:“郡主,你不信佛,又何必去拜。”
未及身后的家丁呵斥,我已经挑了眉,凉凉地嘲讽道:“公子倒是说说看,我若不信,又怎会来这寺庙?”
他轻笑一声,眉眼间的冰霜却不化:“人们来这里拜佛,只为许愿,若此生无愿可求,又有多少人愿意皈依佛祖。郡主也是这样。”
这话倒有几分道理。我上前几步,定睛一看才发现他手中的灯笼虽亮着,却无烛火。心下讶然,我脱口问他:“你是谁?”
他却答非所问:“敢问郡主,佛是什么?”
我一指他手中散发淡淡光辉的青绢灯笼,道:“佛是这污浊尘世中的一盏明灯。”
“那我便是灯下的影——我叫清影。”
他目光疏离,周身散发着冷冽的气质:“郡主心中之愿,不是一生富贵,也不是光耀门楣,只求情郎平安,对吗?”
颊边灼烫,我忙微侧了脸去。他说对了,此愿是为顾念祈而求。
几个月前,京畿那边传来消息,据说一夜之间数名百姓遇害,死状惨不忍睹,皆是头颅被生生切去。有目击者指证说,杀人的是一个无头鬼。于是很快便有皇榜帖出,只要制服无头鬼,便可以加官进爵。
一时间,揭榜的人多如牛毛。父王是云州宁王,而顾念祈是我青梅竹马的玩伴,凭着一身武艺和胆识做了父王的侍卫。揭榜那日,他对我说:“静婉,我知道我配不上你,等我降服了无头鬼,有了身份地位,再来娶你。”
杀鬼谈何容易,据说揭榜的勇士全都莫名失踪了。我百般劝说顾念祈不要以卵击石,可他铁了心。无奈中,我只好来寺庙里,祈求佛祖保佑顾念祈。
可众生浩渺,再大的神力均分下来,力量也会变得微薄,何况那高高在上的神明,真的会眷顾世人吗?
清影仿佛看穿了我的心事,沉声道:“我既可以让顾侍卫安然无恙,也可以加官进爵。”我回头看见他神色笃定,不由得抬手退了家丁,半信半疑地问:“真的?”
他笑了,那双狭长眼睛眯起来,透着一丝诡谲:“郡主可知道分影蛊?”
分影蛊,又称分身术,我自然听说过,只因父王的领地是地接西域和北疆的云州,流传着许多奇门异术。据说分影蛊可将一个人的影子与肉体分开,化成影人,和原本的人没有异处。
只一个刹那,我便恍然大悟。若使用分影蛊让顾念祈的影人代替他去杀鬼,就算失败了,死掉的也不过是一个影子罢了,肉身还是完好的。
思及此,我遍体生寒,却还是犹豫着接过清影递过来的青绢灯笼。
后来,我无数次回想起这个瞬间,心头便四海潮生。当初我便不该遇见清影,不该被他**,可——
有些决定一旦做出,便覆水难收。从此是福是祸,只能各自领取。
【贰】
那晚,我终究没有进庙祈福,而是直接回了宁王府。一进厢房,我便紧闭门窗,将随侍丫头遣到外厢。
待四下无人,我才用银簪子挑亮灯芯,将那盏青绢灯笼从广袖中取出,细细打量起来。笼身用上好的绢纱做成,并无繁复花色,只是写着几行咒文,形状诡异。
我将咒文誊抄下来,放在火上点燃,然后将余下的灰烬仔细放入酒樽,最后斟上满满一樽清酿。
酒水清亮,映照出我略显苍白的脸。几番踌躇,我才狠心在手指上一咬,一滴血坠入酒中,似一条红蛇翻转了几下,很快便消弭不见。
如此,这杯酒便是分影蛊了。
月落乌啼,已是二更天。窗外一阵细碎,似夜露降落,也似凉风掠过。我施施然打开朱红纱窗,轻叩窗棂。这是我和他之间的暗号。
蓦然间,顾念祈从黑暗中现出,朝我一笑,便越窗而入。下一刻,我已被他温柔地揽入臂弯,抬眸看向他英武的脸,目光细细地描过深邃的眼,挺拔的鼻,那些温暖的记忆点点浮现。若不是因为地位有云泥之别,我们早已结为连理。
顾念祈在我耳边低语:“静婉,我已向宁王禀报,明日我便赶往京都,无论此行多么凶险,我一定会杀掉无头鬼,荣载归来。”
他什么都随我,只除了这一件事,怎样劝都不听。我推开他,端起那杯清酿,颤声道:“念祁,这杯酒,就当我为你践行。”
顾念祈不疑有他,一饮而尽。清酿甫一入喉,他便变了脸色,直直地倒在地上,悄无声息。
烛火摇晃,将他映出一道暗影,静静铺在地面。我捂住嘴巴,惊恐地看着那道暗影越拉越长,渐成人形,接着身体逐渐清晰,最后分明是另一个顾念祈!
我颤抖着上前,可那个影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只要影人被分离,顾念祈便是一个没有影子的人,不可被别人发觉,否则他会被当做怪物。
记起清影的告诫,我将书案上的一个墨砚移动了半寸,房中那扇云母屏风便缓缓移开,露出一个黝黑的洞口。
顺着洞口走下去,有一间暗室。我将办昏半醒的顾念祈搀扶起来,蹒跚走入暗室。
【叁】
影人走后,一连数日我都精神萎靡,赏花绣草,闭门不出。
三年前母妃逝去,父王眼下忙于政事,自然没人来扰我清闲。于是,我每天都会避人耳目,偷偷打开厢房的暗室。如今的顾念祈,仿佛失了魂灵,每日除了呆坐,便是狼吞虎咽地吃掉我带来的食物。
过了七七四十九日,我终于有了影人的消息。他没有失踪,头颅却被无头鬼切去。而且,和尸体一起运回云州的,还有一道册封我为皇后的圣旨。
除了我,没有人在意顾念祈的死。他是众多侍卫中的一名,自幼没有亲人,死去了,安静了,对别人来说连隔靴搔痒都算不上。反倒是父王难掩喜色,接旨之后特意将我传去,踌躇满志地对我说:“静婉,如今你将要母仪天下,这是整个宁王府的荣耀,爹爹下个月会亲自送你入京成婚。”
我勉强扯出笑容,道:“父王,孩儿不求荣华富贵,只愿此生安顺,我……”
话未落,右侧身的花架断成两半,兰草藤条碎落一地。父王执剑而立,威严道:“静婉,为了父王的大业,你最好断了杂念。”
我伏地啜泣,听门扇重重地关上。眼下唯一可行之计,便是作法唤醒顾念祈,让他带我远走天涯。
清影没有食言,他将影人的尸体搬进暗室,点燃了一张咒符,将符灰和着一滴血掺进酒中,给顾念祈喂下。一炷香之后,影人渐渐模糊,融为顾念祈的影子。
整个过程,我都执着那盏青绢灯笼,站在一边焦急地等待。果然,顾念祈眸中的云翳渐渐散去,清明一片。我欣喜地走上前,拉起他的手,还未开口,他已经诚惶诚恐地挣脱,向我跪下:“参见郡主!”
有什么东西,瞬间面目全非。我微怔,试探着问他:“念祈,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从前是……”
话音未落,他已沉声说:“回郡主,小人丝毫不敢忘记,但郡主是金枝玉叶,小人岂敢妄想。”
口口声声都是郡主,再不是静婉。有时候变的不仅仅是称谓,而是整颗心。我心郁气结,紧紧盯着他:“你说的都是真心话?”
一旁的清影打破尴尬,将分影蛊的前前后后悉数说出。顾念祈听完,面露感激,对我道:“谢郡主救命之恩!”
一个谢字,输尽情意。我眼中酸涩一片,凄然道:“你不必谢我,皇上已册封我为皇后,择日成婚,你我从此恩断义绝!我现在就放你出暗室,你走。”
他眼中似有不舍,却还是转身离去。我忍住眼泪,随后拾级而上。两道暗影在石壁上重叠又分离。
蓦然,我停住脚步,仿佛有什么事情,很不对劲。
明明是三个人,石壁上映出的影子,为何只有两个?而且……
顾念祈映在石壁上的影子,竟然没有头。
我尖叫一声,转身跌跌撞撞地向暗室深处逃去。不想清影将我一把抱紧,撞开顾念祈便疾步奔出暗室。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肆】
顾念祈紧跟我们跑出暗室,翻窗跃入夜色,倏忽不见。清影紧捂住我的嘴巴,将我的悲泣生生逼回。
良久,神思才安定下来。我奋力推开他:“念祈的影子,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清影定定看我,字字生寒:“我带你跟踪他,你便知真相。”
“你还想骗我!一定是你从中做了手脚,你到底是什么人?”我银牙咬碎,思绪也清晰了大半。清影一定早就知道这样的结局,但他偏以分影蛊为饵,来引我入局。
清影不语,许久才答:“非人非鬼。”我怔住,只见他右手伸来,在我颊边一触,指尖上便擎了一颗泪珠。他低头看着,眸中竟流出丝丝悲戚。
我脑中灵光一闪,往清影身后看去。果然,他没有影子,原来他也中了分影蛊。
中蛊的人没有影子,可笑的是,影人却是有影子的,比中蛊的人更像人。
难怪他每次出现,都故意站在阴暗处。我眼拙至此,至今才发觉。
“你中了分影蛊,为何还神志清醒?”我颤声问。
清影扬了扬眉头:“这个你不用管,你只要回答我,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个究竟。”自始至终,他的神情都毫无波澜,仿佛算定了我终究会为了顾念祈而妥协。
疾风猎猎。清影带着我运了轻功,不多时便跟上了顾念祈。只见他行至郊外的一处山林,走进一个山洞中便不见了踪影。
隐约听见洞中传来奇怪的声响,似有刀剑碰撞。我提着青绢灯笼,屏声跟在清影身后。山洞幽深狭长,阴冷潮湿,走了大约一刻钟,清影才蓦然停步,道:“到了。”
只一个转弯,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一个巨大的石室,燃烧的火把将四周照得亮如白昼。石室中央,成千上万的士兵手持兵刃,以方阵排列,整齐划一地操练兵器。
除了震惊,我心中更多的是害怕。在云州的土地上,这样一个颇具规模的练兵场,一定与父王脱不了干系。难道,父王想起兵反叛?
我被这个念头吓住了,连连后退。清影一把拉住我,一只手如蛇一般箍住我的喉咙,颈部顿时冰凉一片:“郡主,不要试图喊叫士兵,否则我不会怜香惜玉。”
尽管神情依旧清淡,眉目依旧疏离,然而他于我已不啻于魑魅魍魉。我摇头,喃喃自语:“你骗我,你不是常人,这些都是你用法术做出来的幻境。”
“你若不信,可以把青绢灯笼提到眼前,看看他们的影子。”清影往石室的四周指了一指。果然,石壁上映出的士兵身影,都没有头。
我脑中一片空白,只听清影淡淡的口吻在耳边响起:“他们都是宁王的傀儡……你父王虽是异姓王,却也野心不小,妄想逼宫夺位。”
自古起事,都会假以鬼神之名。那个无头鬼,其实是宁王用秘术所为,一时间闹得京畿人心惶惶,此为天时之利。云州地势偏远,皇权鞭长莫及,私自扩充军力的事便可以轻易地掩盖过去,此为地理之利。悬赏的皇榜一出,天下勇士便涌入京都。而勇士纷纷失踪,其实是被宁王掳去,再用分影蛊将他们的影人分出。只要砍去影人的头颅,这些勇士便会失去自主,沦为傀儡,只听从宁王的命令,此为人和之利。
我恍然大悟,问清影:“难道你的影人在父王手中?”
他眼中玩味一片,道:“也可以这么说……我的影人陷入困局无法脱身,而我之所以没有沦为傀儡,是因为你父王还没有来得及把影人的头砍下来罢了。”
冤有头,债有主。原来他找上我,只是想以我为人质来要挟父王交出自己的影人罢了。
我的心定了定,放缓语气说:“你不愿做傀儡,拿我跟父王说明白就是,你又何必把顾念祈也扯下水。”
谁知,清影却勾了勾嘴角,扯出一个邪魅的笑:“留着他,总有用处的。比如——要挟你。”
【伍】
清影所谓的要挟,竟然是让我遵旨完婚,荣登后位。
他虽是男子,却心细如尘,连我要抗旨逃婚的心思都了如指掌。犹记得他离开之前,神情清冷如刀:“只要你入京为后,我便有办法让顾念祈摆脱傀儡的身份。”
我不明白他的目的,也不明白他为何在告诉我真相之后,如夜露蒸发般消失。若不是他的那盏青绢灯笼还在枕边散发着幽幽光华,我真的以为他的出现,只是一场噩梦。
对于封后,举国欢庆之余,更多的是惊叹。谁都知道父王三年前被迫离开京畿来到封地,皆因功高震主,让当今皇上也忌惮三分。如今我被册封,父王的权势非减反增。
父王很快便组了一队人马,浩浩****护送我赶往京城。送亲队伍的领兵,便是顾念祈。
一路上,他身穿戎装,骑枣红马于轿子左右,手握长刀,英姿飒爽。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孔武将军,只要用一盏施有秘术的青绢灯笼一照,便可以看到无头影子。
他是无头傀儡。他心中再无情爱。
沿途的风光从高山荒漠,逐渐到小桥流水。很多时候,我都将轿帘掀开一角,痴望着长空万里,痴望着顾念祈英挺的背影,记起他曾在我耳边轻声说——此生,愿与你鲜衣怒马,远走天涯。
如今我身穿鲜衣,他骑着怒马,天涯就摆在眼前,而他却将我护送给一个未曾谋面的男人。
【陆】
入宫那天,我身着百花紫金朝服,随父王入宫。意外的是,觐见并不是在正殿,而是一处隐蔽的偏殿。殿外有重兵把守,戒备森严。
殿内充斥着古怪的药草香。我低头进殿,平静恭顺地跪下行礼。良久,才有人说了一句众爱卿平身,那声音里凭添几分孱弱。
果然,龙床前挂着重重帷幕,隐约可见一个羸弱清瘦的身形,应是皇上。他大声咳嗽了几声才又道:“宁王,朕依照你的意思,册封静婉郡主为后,大典于三日后举行。”
我没有想到父王的势力已大到挟天子的地步,而且这入宫为后还是他所安排的,当下便忍不住看向父王,只见他口中喊着谢主隆恩,那眉眼间却透着戾气。
待出了偏殿,父王才低声对我说:“静婉,爹知道圣上病弱昏庸,但这不是为父的狠心,而是为了江山大业啊。”
江山大业。我不是男子,却已清楚这四个字的沉重。我苦涩一笑,并未答话,心中缠绕着一连串诡异的事情,无头鬼,清影,顾念祈。每一件都让我生出不祥的预感。
是夜。灯火通明。
行宫中依然喧嚣,宫女太监进出不绝,都在忙碌大典事宜,直至午夜才消停了。耳根清净了,我却对着寂地银光久未能眠,干脆披了件鹤氅,拎了那盏青绢灯笼走出宫房。
月光如雪,树影婆娑。我一时玩心大起,用锦鞋去踩地上的树影。风渐起,那树影也摇摇晃晃,怎么踩都挣脱开去,反而更让我乐此不疲。
忽有一个清朗的声音传来:“无趣便来踩影子,影子哪有那么好欺负,你怎么跟个孩子似的。”竟有几分笑意。
我忙循声望去,一个清瘦身影从黑暗中浮出,看得分明了,竟辨出那人正是清影,忙后退一步。
清影眼角一睨:“你怕我?”
这是皇城禁地,只要我出声叫喊,立马有侍卫赶来护驾,何谈一个怕字。我挺直脊背,微挑了眉:“我还以为你成了傀儡,或是死了,没想到你阴魂不散,混入宫了。”
他面上笑意更甚:“我找到我的影人了。”
我倍感意外,将青绢灯笼往他身前靠了一靠。果然,地上映出一条颀长的影子,完好无缺。他竟然已经克掉了身上的分影蛊。
“你既然已经找到了影人,”我心中燃起一线希望,紧逼一步道,“那么就让顾念祈摆脱傀儡的身份吧?”
清影收了笑,道:“时机未到。”
我胸中薄怒,将手中灯笼猛然向他甩去。他轻功了得,却不避开,任由那盏灯笼砸在身上,滚落在地。气氛陡然凝固。
他抬起右手,默默低头看着掌心。其中一根手指上,曾沾染过一滴眼泪。我愣住,听他不甘地道:“顾念祈,就那么好?”
他没那么好。只是郎骑竹马来,青梅曳枝头,岂是说忘就忘。清影又笑,这次竟带了一丝苦涩,再不理我,转身便驾了轻功离去。
我大惊,上前追去,却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低头一看,是那盏青绢灯笼。
尽管落入泥淖中,它却光华依旧。我失落地轻抚灯笼,记起曾对清影说过的话,佛是这浊世中的一盏明灯。
可这世间,更多的是影的黑暗,压得人喘不过气。
【柒】
三日后,封后大典。碧瓦鎏金的皇宫遍地红绡,灿若朝霞。
我身披凤冠霞帔登上銮驾,恍惚间,一丝光亮灼痛了眼角。我下意识看去,却见不远处的人群中,顾念祈正神色复杂地看着我。目光就这样在空中相撞,他忙快速移开视线。
即便如此,我还是看到一柄匕首藏在他的袖中,只露出不足半寸的利刃——方才正是它所散出的光芒。
我不动声色,脑中却快如闪电。父王素来被皇权所忌惮,除了送亲,他没有正当的理由运兵到京畿一带。如今在这封后大典上,皇族百官齐聚,正是逼宫夺位的好机会。顾念祈是父王的傀儡,如今带刀面圣,难道是要企图弑君吗?
由于过度紧张,我手心里沁了层薄汗,却想不出跳出这僵局的办法。銮驾很快便到了主殿之前,远远望去可看见皇上着明黄锦绣龙袍,和礼部等官员立在殿前。不知为何,我突然觉得那皇上不似昨日所见的羸弱。
竟有几分熟悉之感。
一直到了跟前,我才看清龙颜,却如入冰窟,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气质冷冽,眉目疏淡,身形清癯,威仪天成。那龙袍加身的九五至尊,竟是清影。
清影,竟是皇上。
往事一幕幕飞快掠过,真真假假,错综迷离。再见面时,竟是这样对立的两极,让我如坐针毡。
清影轻挑剑眉,向走下銮驾的我露出浅淡的微笑,伸手握住我的手指,根根沁凉。一时间,这皇权朝堂仿佛瞬间风化无存,而我和他置身于孤烟大漠。天高云净,任由洪荒浩**,淹没彼此。
有那么一瞬间,我有道出一切的冲动,但情形陡变。一支利箭破空而来,唰地一声刺穿皇旗,插入地面一寸有余,箭翎微抖。
清影快速放开我的手,我手心顿时空落一片。转身看去,皇族皆变了脸色,百官个个高呼,宁王反了,保护皇上!
已经晚了。大批的军队涌入大殿,手中的长枪直指清影。父王从士兵列队深处阔步走出,哈哈一笑:“赵氏小儿,这江山本是我孙家将士拼了血汗打下的,却落入你们赵氏手中,惹得苍天震怒,鬼怪横行,今日本王要替天行道!”
清影怒极反笑:“宁王,恐怕那无头鬼,是你做的孽吧!你用妖术豢养傀儡,私自屯兵,图谋造反,朕早已去云州查明一切,掌握了你的罪证!”
父王仰天哈哈大笑:“我一直都在监视你,你在宫中半死不活,何时去了云州?”笑声未落,他已明白过来,震惊道:“中蛊之人若要神志清醒,除非用自己的血做蛊引……你居然给自己下了蛊?”
清影冷冷地说,“不错,你所监视的那人,只是我的影人罢了。”
殿内涌出大批的御林军,两军顿时剑拔弩张。我明白清影已赢定此局,凄然向父王跪下喊:“孩儿求你住手吧!”
父王无动于衷,他眼中阴鸷一片,大喝一声:“杀!”
他身后方才还咄咄的军队,此刻却死一般的静寂。
那些士兵一个个目光呆滞,毫无表情。他们不是傀儡么,为何此刻对命令置若罔闻?
“宁王,砍下影人的头颅可以让他们听话,但你有所不知,——若要烧掉头颅,他们就全都是废人。”清影望向西北,那里似有冲天火光,“这世上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懂得分影蛊。”
父王眼中一片绝望,他仰天长啸,独自挥舞大刀拼战起来,可寡不敌众,身负重伤。我扯掉凤冠,踉跄着跑过去,背上却蓦然一阵剧痛。
天旋地转。我伏在地上,以肘支地,却见刀兵相接处,一个矫健的身影纵身跃出,一刀砍下了父王的头颅。
那个身影于我而言,熟悉得近乎可怕。
他是顾念祈。
【捌】
云州宁王逼宫夺位,上骑将军顾念祈临阵大义,忠心护主,当场取宁王首级。后来宁王一族被判株连九族,上至八旬老人,下至初生婴儿,皆无幸免。而静婉郡主未到行刑之日,便用三尺白绫,自裁身亡。
尽管已入佛门,却总能偶尔听到这些流言。我默默无言,关了木窗,将一世喧嚣关在静室之外,闭目捻起佛珠。
帝国成立初始,许多异姓王受封。但戎马一生的他们并不满足,妄图造反,其中以宁王为首。统平帝镇压宁王,杀一儆百,于是这片战火肆虐了近百年的土地上,终于得以空暇休养生息。统平帝赵清影施以仁政,大兴佛教,每年到白马寺参拜礼佛,为社稷黎民祈福。
所以每年初秋,我总能见到清影。殿外仪仗肃立,殿内的他仰望佛像,眼中现出慈悲,然后便深深地,深深地拜了下去。
顾念祈护驾有功,官升三级,迎娶翰林学士的千金为妻,已是多年不见了。可清影,这个周身散发孤绝气息的男子,真是逃不开,避不掉。
落发为尼那日,清影曾问我:“他心里还是有你的,只是你太过执拗……你改姓换名之后,朕便可以成全你们,可你为何非要遁入空门?”
“因为杀父之仇。”我忘不掉顾念祈用匕首砍下父亲头颅的景象。彼时他面容扭曲,神情可怖,如凶神罗刹。
一直都矜贵的清影,此刻却暴怒地钳住我的双肩:“孙静婉!你要恨,就恨朕!你别忘了,朕懂得分影蛊,是朕将顾念祈变为傀儡,命令他杀掉宁王的,真正的凶手是朕!”
原来,他还在幻想,这样的谎言可以带给我一世美满。我疲惫地闭上眼睛:“顾念祈的蛊在暗室里便已解了,他假意扮作傀儡,为皇上你效命。”
清影脸色一凛:“你说顾念祈扮作傀儡,可那时他的影子确实无头。”
我冷冷道:“顾念祈的影人尸体运回之后,我总觉得处处不对劲,那具尸体略高一点,稍微瘦了一点——现在想来,那根本不是顾念祈的影人!”
只要找一个影人砍下头颅,再将他作为顾念祈的影子附身到他身上,便可以达到以假乱真的效果。说不定,焚化傀儡军头颅的人,也是顾念祈。相伴那么久,我能够从人群中一眼认出他的身影。大典那天,我没有在傀儡军中看到他,可之后他却犹如空降,手刃父王。
我本来不想这样假设,但株连的九族中,清影只放过了两个人,一个是我,另一个是顾念祈。因此我便坚信不疑,顾念祈是清影安排在父王身边的细作。
“他是假扮傀儡,因为他不想你恨他。”清影苦笑一声,“他恰好是云州的人,所以我便想收买他。我许他权势地位,他便答应为我所用,条件是——不能伤害你。”
我哑然失笑。最痛的伤,不在肉体,而在心中。
我将一把锃亮的剃刀呈上,不置一词。清影拿起剃刀,将我的长发挽在手中。手起刀落,青丝寸寸落地。
青丝一旦落尽,便与尘事绝缘。只是半空中忽有什么东西直直坠下,落在我的脸上,凉凉润润。我蓦然心痛,这才惊觉,不知何时,情愫已生。
千回百转,最后一句话却成了:“皇上,你给自己下蛊,万一父王识破宫中那是你的影人,该如何是好?”要知道,砍掉影人的头容易,但从傀儡变成常人就难了。
那是个赌,若朕赌输了,就做一个傀儡好了,无知无觉,任由他人摆布。换言之,朕不想对云州起兵征讨,这天下百姓百年来,默默忍受着皇权争夺带来的苦楚,已经够了。
我长叹一声,原来如此。他胸怀黎民,心系苍生,注定属于这如画江山。
佛是灯,他是影。只为了泽被万民,擎起那抹微光,他甘愿一生为影,无关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