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芍的死给四大仙派的仙会蒙上了一层阴影。不到半日光景,四大仙派便开始收拾行李,打算启程回自己的仙地。
月老将云涡喊到舍室里,语重心长地问:“云涡,你知道《仙情决》的威力吗?”
“仙情决包含六部情决,以解开六界情困、情愁、情忧、情苦、情伤、情怒为己任,还寰宇六界心绪清明平和,是我司情一门众多仙决中的精华。”云涡老老实实地回答。
月老点头,道:“你说得不错,可是如今《仙情决》丢了,若是被妖孽妄加利用,就会让六界有情所困,因情而愁,为情而忧,受情所苦,被情所伤,为情而怒。”
云涡睁大眼睛:“这样严重?”
“不错!自从天地诞神的那日,“情”便产生了。情之一字,亦正亦邪,能让人行善造福,也能让人做奸作恶。若是被恶人控制了仙情决,那么六界众生会为情作恶,天下就会大乱!所以一定要在四十九天之内找到偷走仙情决的妖孽。”月老的表情有些凝重。
“徒儿明白。”云涡答,随即又问,“可我有一点不明白,有情人应该比无情人更懂得爱别人,为什么会被妖孽驱使,去作恶呢?”
月老抚须道:“那是因为,很多有情人只爱一个人,而不是天下苍生。”
云涡告退,走出舍室。清风拂来,她站在庭院里的大树下,听着头顶树叶簌簌的响声。
她翻开日知录,看到自己曾经记录过的一个故事——商纣王宠爱绝世美人苏妲己,听信谗言设置炮烙等酷刑,并造酒池肉林,和苏妲己终日玩闹嬉戏。最后商纣王闹得民愤沸腾,被周武王所杀。
纣王只爱妲己,不爱江山,不顾百姓,因此落得这样凄惨的下场。
“原来如此。”云涡若有所思地阖上绢书,“看来师兄无情无欲,比我更适合修仙,守护天下苍生。”
她有些难过,又有些心酸。
将手放到额头上,她眯起眼睛看漏下来的清亮天光,努力微笑起来。
“师兄,我必须放弃你,是吗?”
……
因为白芍死在天山,所以峨眉掌门决定在这里给她举行火葬,然后将骨灰带回峨眉山。
火葬那天,众弟子心情沉重地聚在一起。原本吹拉弹唱,供众修仙弟子畅享玩乐的空地,如今堆起了高高的柴火。白芍穿着一身白色剑服躺在上面,旁边是峨眉掌门亲手放上的一柄青铜剑。
乐无双眼眶微红,亲手为白芍整理了头发和服饰。程彻痛苦万分,不肯让人点火,最后被好几个峨眉弟子拉走。
云涡清清楚楚地看到,程彻的手腕上有一根动情丝,正牵在白芍的手腕上。只是他们如今阴阳相隔,再好的月老红丝也无法让两人续缘。
许是程彻一直压抑着内心的情意,在目睹白芍即将化灰的情况下,才终究被她窥见。
一瞬间,云涡原谅了程彻之前那样栽赃自己。所谓关心则乱,说的就是程彻这种情况吧。
她飞到柴火堆上,将一件玉粉色的天香丝外罩盖在白芍身上,然后轻轻地说:“白芍妹妹,那天我不是故意说不给你带天香丝的。如果我知道你没有机会穿天香丝,我绝对不会那样说了……这件衣服我还没穿过,送给你,好好上路吧。”
乐无双从人群中越众而出,飞升上来,将一条碧玉珠串放到白芍的手中:“妹妹,姐姐没什么好送你的,知道你爱美,就给你做了一条珠串,你可不要嫌弃。”
云涡和乐无双抬头,四目相对,都有些悲从中来。
“雅言,云涡,下来吧,峨眉派要点火了。”
云涡起身,裙带勾到了白芍的手,一只坠着米黄色流苏的粉色香囊掉落出来。她想将香囊放回去,可是心念一动,便犹豫了。
乐无双正抬手抹泪,没有注意到这边。云涡想了想,趁她不注意,将那只香囊握在手中。
峨眉派弟子点火,熊熊大火包裹住了白芍,不断有零星飘灰向四周飘落。云涡不忍再看,寻了一个理由退下。
她回到住处,刚要推开门,却被人一把拉住手腕。乐无双紧紧盯着她:“你为什么拿走了白芍的香囊?”
还是被乐无双发现了。
云涡忖道:“方才触碰到这只香囊,我才发现不同寻常,这上面有残留的仙决。”
“是吗?许是你弄错了吧?”乐无双眼神躲闪。云涡心中更是生疑,问道:“无双,蓐收殿下当时摆弄这只香囊的时候,你也是像现在这样紧张万分,这只香囊到底有什么秘密?”
乐无双掩饰道:“你想多了。这香囊是程彻师兄所赠,我怕你们发现程彻和白芍的私情,才……”
云涡摇头:“我起初也是这样想的,可是今天早上我特意问过峨眉掌门,他告诉我程彻已经好几年没有云游的机会了。试问,他既然无法下山,那么又是怎么弄到这吴国京中流行的绢料做香囊呢?”
乐无双答不上来,索性一甩袖子,美目怒瞪:“他们的事,我怎么可能知道每个细节?许是让别人带的吧?”
说完,她扭头就走,不想再多做逗留。云涡追上去,道:“无双,你说实话,我才能查到杀死白芍的真凶啊!”
乐无双迟疑地停步,半晌才道:“好吧,我说实话,这个香囊,是我陪白芍去一个月老观里求的。”
“月老观?”云涡吃惊。
“是的,那个月老观在吴国京都的东郊,据说十分灵验。那时白芍和程彻私下定情,可惜掌门不允两人结合。恰好当时我和白芍一同云游吴国,听闻月老观里可牵天下姻缘,便想去求一求。”
云涡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你们怎么不来我师父这里?”
乐无双白了她一眼:“谁知道你们会不会将白芍所求之事告诉掌门?总之,我们思前想后,就去了那个月老观。”
“后来呢?”
“在月老观里,我们求了一支姻缘灵签,是上上签。当时白芍高兴坏了,可是月老观里的一个女道却告诉我们,要滴自己指头的一滴血在签头上,那上上签才能灵验。白芍也不知怎的,不顾我阻拦,就照办了!回来后,程彻听说此事,勃然大怒,说白芍太过单纯,怎能人云亦云,不假思索地就留了自己的血在签上?他还说,若是有妖孽拿这血作乱,白芍就完了。”
云涡听得心惊胆战:“他说得对,司情一派的月老观,从来没有滴血求签的事。”
乐无双点头道:“话是没错,可是白芍当时脑子热了,谁也劝不住。你也别怪程彻师兄对你有偏见,他总觉得你们司情一门都是情情爱爱,比不得峨眉正统。现在白芍出了这样的事,他对你们的误会更深了。”
云涡不悦:“这跟我们本来就没有关系。”
乐无双望着天空,长舒一口气,道:“有没有关系,人都已经不在了,说这些也没用。”
她话锋突然一转,问:“云涡,我上次让你问的事,你帮我问了吗?”
云涡这才记起乐无双想要和景宸相认之事,心头抽紧,下意识地扯了个谎话:“问倒是问了。”
“他怎么说?”乐无双眼中一喜。
云涡干笑,道:“我师兄说,他不愿意再牵扯前尘往事了。”
乐无双脸上的笑意迅速褪去,喃喃道:“他果然……变了许多。也是,现在活得那么舒服,谁愿意管那些枉死的族人!”
云涡忙转移视线,不愿让乐无双看出端倪。乐无双也不再纠缠,泄愤似地砍断了三根竹子,就御云而去。
“姐姐,你为何骗她呀?”袖中的白小童子懵懂地问。
云涡叹气,道:“她和师兄都背负着血海深仇,若是相认,很容易就结伴去报仇。倒不如不认,那些惨烈的往事也就不会被提及。”
人生在世,难得糊涂。
虽然云涡总是不满自己只有一年记忆的怪病,可是有时候想一想,过得精细未必就是一桩好事。记着那么多的仇恨,那么多痛楚,必然活得压抑,还不如只想着眼下的清风明月。
四大仙派离开天山时,采集了不少修炼用的灵草怪石。云涡派出萤小童子和白小童子,采了许多五色石、灵芝草等修炼用物,自己却疏懒怠工,采了几大葫芦的雪水,打算埋在桂花树下泡茶喝。
景宸则认认真真地收集了许多灵草仙药。他从悬崖峭壁上采集了几株雪莲,宝贝似得侍弄了几个时辰,生怕枯萎了。
月老最后干脆唤了两条碧蛟拉来仙车,将这些七七八八的宝物一股脑放上了车。
桂花仙因为行事鲁莽,被月老罚了禁闭,要率先回到月老阁,七七四十九日都不能出来。
离开那日,景宸最后才上了碧蛟车。他轻蹙眉头,道:“奇怪,乐无双为什么用那种异样的眼神看我。”
云涡掀开车帘,看到乐无双站在碧蛟车附近,又怨又恨地望着景宸,忍不住内疚。
是她,让两人不能相认……
“可能还在记恨,师兄你控制了人家的五识神,让人家看不见吧。”云涡打太极。
景宸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并没有放在心上。乐无双满含心事的眼神,就这样被他忽略了过去。
云涡对景宸更加内疚,在飞蛟车里又是捶背又是倒水,忙得不亦乐乎。
“云涡,你简直比那拉车的蛟龙都要忙。”月老笑眯眯地掀开车帘,打趣云涡。车前两条碧蛟正喷云吐雾地在云中前行,四只龙爪在频繁地拨动。
云涡僵笑:“师父,我这不是闲得慌吗?”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景宸突然开口,“云涡,你该不会做了什么错事吧?”
云涡心惊肉跳,面上却一本正经:“师兄说笑了,我什么事能瞒得过你?”
景宸哼了一声,不再搭理。
“倒是查白芍死因的事情,有了一点线索。”云涡拿出了那只香囊,“这是在白芍身上发现的,据说她是从吴国的月老观里求的。”
景宸拿起香囊,放在手心里捂了一下,道:“上面附了一点仙决。”他将香囊递给师父:“师父,徒儿悟不出这是什么仙决。”
月老拿起香囊,在空中晃了一晃,那香囊居然化为一簇火苗,嗖的一声燃烧殆尽。
云涡目瞪口呆地望着香囊留下的一点锦灰:“这是?”
“这是一种魔决,可助所求之人达成心愿,不过也容易走火入魔。”月老重重地道,“若这真的是月老观里求的,那咱们可得去看看,别让魔道败坏了月老观的名声。”
景宸跪地道:“徒儿愿前往,将魔决之事打探清楚。”
月老欣慰地点头。
云涡将锦灰小心翼翼地收起,问道:“那我们还去绿湘县隐居吗?”
“吴国京都距离绿湘县不远,咱们可以两边兼顾。”月老道,“只剩下四十八日了,咱们必须抓紧时间,将《仙情决》找回来。”
“是。”
“还有,为师已经掐指算过。云涡,你的下一段仙缘在吴国。若是进展顺利,你能促成一段正缘,那么就能修成仙身了。”
云涡一喜:“师父,这次我一定不辱师命,促成一段正缘。”
月老抬手掀开车窗帘,望了望外面磅礴云天,自言自语地道:“这世间最不容易碰到的便是情投意合。天道不可测,希望你这次真的可以。”
回了月老阁,云涡和景宸将收集的修炼仙物全部搬到库房里,已经过去了大半夜时间。
那几朵天山雪莲已经成活,在花盆里开得艳艳灼目。云涡忍不住垂涎,讨好地道:“师兄,打个商量,这雪莲放我屋里一盆吧?”
“雪莲妖冶,不符合你的性子。师兄送你更合适的。”景宸转身回了房间。
云涡雀跃又惊喜,没想到他心里早有打算送自己礼物。她在门外踱来踱去,猜景宸会送她兰花呢,还是会送桂枝呢?
半晌,景宸出来,将一盆丑不拉几的绿草往她手里一塞:“送你。”
“这是……哪种兰花?”云涡心里还存着一份希望。
“这是荀草,用它熬水,服之可以变美。”景宸道,“最适合你不过。”
云涡眨巴了两下眼睛,将荀草塞了回去:“师兄这份礼太重了,师妹受不起!”她说完,转身气呼呼地离开。
景宸捧着荀草,一头雾水。他看向半空中飞舞的萤小童子,问:“这是我精挑细选的礼物,难道送错了吗?”
云涡憋着一肚子气回到自己的厢房,边走边咕哝:“你才需要变美,丑八怪师兄!”
她推开门,咣当一声将门甩上,躺在**生闷气。这两日劳累过度,身子困乏无比,可云涡辗转反侧总是睡不着,脑子里全是景宸送她荀草的情景。
景宸是长得不错,可饶是这样,就该她入不得他的眼吗?
云涡睡不着,索性靠在窗前数天上的星子。数到第一百零八颗,她忽然听到一阵熟悉的笛声。笛声犹如天籁,带着淡不可言说的忧伤,在这静谧的夜空中回**。
她听得耳熟,思索一番才记起,这就是在天山时,蓐收吹的那支笛曲。如今这笛曲再度响起,说明他就在附近。
以前云涡对蓐收能躲就躲,可是这样一个失落寂寞的夜晚,她突然想和他聊聊天。
“萤小童子,去喊战神过来。”云涡指使。
不多时,从天而降一道白光,蓐收出现在她面前。他一手撑在窗棂上,闲闲地瞥了她一眼:“有事?”
云涡两只胳膊叠在一起,下巴抵在上面,歪着头问他:“你能帮我算算命格,我能寻回仙情决吗?”
“这个,”蓐收故意卖了关子,“你先告诉我,那天在天山,你为什么不让梦貘兽解你的梦。”
云涡没想到他居然会突然提起这茬,慌得口不择言:“这有什么可问的?梦本来就不能随随便便拿出来啊……再说你不是可以问月海池的水鬼么?”
她慌慌张张地就要关窗户:“蓐收殿下请回吧,我要歇息了。”
眼看两扇木窗户就要阖上,一只碧玉笛却见缝插针地卡在中间。接着,蓐收用手将窗户拉开:“我想听你亲口说。”
云涡快哭了,所谓自作孽不可活,说的就是她自己。自己本来对这尊大神避之不及,今天怎么能脑袋进水,主动喊他来呢?
她正寻思编个理由,没想到身后忽然传来白小童子的声音:“姐姐梦见你了!”
云涡回头,看到白小童子坐在床铺上,闪着两只大眼睛,奶声奶气地说:“神君,姐姐还梦见你在……”
她动如脱兔,一下子跳过去捂住他的嘴,吼道:“不许说!”
也许是初次见她这样气急败坏,白小童子愣了愣,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云涡反而慌了手脚,又哄又劝:“别哭,你别哭啊……”
蓐收一跃身进了屋,碧玉笛子在白小童子的大脑袋上一敲。只见流丽金光乍现,温柔地将白小童子整个身体包裹住。云涡不知所措地抱着他,突然感觉手臂上沉甸甸的。
低头一看,白小童子居然从一个胖娃娃变成了五岁模样的男孩子。
她怒瞪蓐收:“你做了什么?”
“没什么,只是帮他长大而已。”蓐收道,“这样说话说得清楚些。”
白小童子从**跳下,煞有介事地向蓐收一躬:“谢谢神君。”
蓐收锲而不舍地问:“小家伙,快告诉我,姐姐到底梦到我什么了?”
云涡怒瞪白小童子,目光里饱含警告。白小童子终于瑟缩,躲在云涡身后,道:“神君,姐姐不让我告诉你,你还是自己去问她吧。”
白小童子睁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右手扯住云涡的裙角,撒娇地摇来晃去。“姐姐,我守口如瓶呢,你可别生我的气。”
云涡被这幅憨态可掬的样子逗笑了。蓐收忍不住伸出手,爱怜地抚摸他的头顶:“罢了,不说就不说吧。”
她忽然觉得这画面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和奇怪,将白小童子抱开,道:“神君,白小童子是我收留的,还希望你不要干涉。”
“哦?”
“修仙是个苦差事,只有吃得苦中苦,才能珍惜修成的正果。”云涡振振有词,严肃地对白小童子道,“下次不许收蓐收殿下给的仙力。”
白小童子重重地点了点头:“知道了。”
云涡却还是觉得别扭。这气氛诡异得很,两人之间突然多了个小孩子,怎么做都觉得哪里不对劲。
她强行将白小童子变回灵体,收回袖中,才觉得气氛正常了一些。“神君要是不肯透露天机,那我就不问了。”
蓐收这才记起她所问之事,道:“不是我不信你,而是灵魔太过狡猾,连我都不容易发现他们的行踪。你和景宸此行未必成功。”
“真的连你也没办法发现魔族的踪迹吗?”
蓐收肃然道:“魔族分两种,分别是妖魔和灵魔。妖魔攻力,灵魔攻心。我能屠灭妖魔,却不容易发现灵魔。”
云涡颓然:“那真的找不回《仙情决》了?”
“怕什么,我出手帮你们便是。”
云涡好奇:“蓐收殿下,你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
他轻笑,用笛管挑起她的袖筒,露出那枚虎形印记:“别忘了,你答应要为我做一件事。这件事,只有你获得仙身后才能做到!为了那件事,我怎么说也要助你成仙。”
云涡赫然一惊,才记起这虎形印记,忙后退一步。“你到底要我帮你做什么事?”
蓐收没理她,身形化为一缕青烟消散而去。转眼间,窗外空空如也,只有几瓣桂花静静飘落。
云涡以为他离开了,可是那股如梦似醉的笛音,从庭院里飘了进来。他没走,躺在那棵大桂树上吹笛子,笛子上的流苏随着凉凉的夜风来回摆动。云涡从窗前望了他一会儿,默默地关上了窗户。
她思前想后,觉得命数这种东西真的很不公平。她不过是想要一个仙身,可以记得流年往事,可以一直陪在景宸的身边。就这样一个小小的愿望,她实现得无比艰难,还要仰仗蓐收来帮她。
都说曼妙乐曲可绕梁三日。云涡觉得那笛声大概吹了一整夜,可是待到晨光熹微,她发现笛声没了,桂树枝头上也空无一人,才恍觉蓐收不知何时离开了。
她怔怔地看了那桂树半晌,才开始洗漱穿戴,去月老膝下听训。月老阁的百花园里繁花似锦,她挑了最鲜的一朵月季戴上。二八少女不需多施粉黛,便有倾国倾城的好颜色。
装扮好自己,云涡施施然到了庭院的石桌前。月老已经在石桌旁坐定,手里翻着一本木牍。
景宸见了她,依旧是万年冰山脸,有意无意地说:“昨夜不知是何人笛声,扰人清梦。”
云涡答:“若是心无杂念,就算泰山崩于前也能酣睡不醒。”
这是她第一次顶撞景宸。月老闻言,哈哈一笑,道:“云涡说的不错,不是笛声扰人,是人心扰人哪。”
“师父,讲一讲这次去吴国的事吧。”景宸无意在这个问题上多做停留。月老将翻开的木牍给她们看:“你们看,乐无双口中所说的那个月老观,应该是这个无疑了。”
吴国风气开放,并不避讳男女情爱之事,因此月老观随处可见。不过位于京城郊外的月老观,只有一座。
月老从木牍中抽出一条木片,递给云涡:“这次去吴国,你会遇到一个叫月锦的人。你除了追回仙情决,还要给月锦一份正缘。”
“为什么?”
“因为月锦是注定的仙缘,只要帮她牵上姻缘线,你的道行就能大大提升,可以获得仙身。”
云涡讶然,半晌才道:“这么容易?”
月老哈哈一笑:“说得容易,做着却难。若是一桩容易事,就不会带给你太多道行。”
月锦,月辉成锦,顿时让云涡脑中现出一副清净绝美的夜色画卷。不过,她仍然不放心地问:“师父,这不会是一条狗的名字吧?”
月老哈哈一笑:“谁会给狗起这样温雅的名字?”
“万一呢?”云涡撇嘴。经历过公主的驸马是龙狗这件事之后,她就一直不敢保持正常的思维。
天命若是个人,那一定是个重口味的人。不然,天命为什么要给她设定这么多匪夷所思的劫难?
“没有万一,我已算过,月锦是个独一无二的美人。”月老强调了“独一无二”四个字。
云涡立即在心中默默勾勒出一幅倾国倾城的美人图。其实她最想问的是,美人不愁嫁,还需要她这个月老弟子亲自上门吗?
“天机不可泄露,见到月锦,你自然明白她的苦处。”月老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看向景宸道,“早晨蓐收殿下已经来找过我了,言明偷走仙情决的,可能是灵魔。”
景宸蹙眉:“灵魔?”
月老严肃地道,“灵魔狡猾万分,来无影去无踪,你们一定要谨慎行事,不可打草惊蛇。”
“是。”
听月老提起蓐收,云涡有些神情恍惚。
景宸疑问道:“师父,既然月老观是灵魔的藏身点,我和师妹双剑合璧,一起攻进去杀掉灵魔,不就行了吗?”
月老摇头道:“没那么简单。我今早也掐算了一下运程,前路坎坷。”
“再坎坷也不怕,灵魔偷走的是仙情决,我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杀掉灵魔!”景宸斩钉截铁地道。
月老颔首,让两人带上白蚕和红蚕,即刻启程。
御云的时候,云涡特意留意了一下周围,并没有发现蓐收的踪迹,有些疑惑。他说过要帮自己,难不成只是说说而已?
“心神不宁的,有心事?”景宸察觉到她的魂不守舍。云涡忙回神,道:“我没事,只是昨晚上没睡好,有些困乏。”
“吴国京都快要到了,咱们要装扮成探亲的兄妹。等下进城,你先想一想说辞。”景宸丢给她一个包袱,还给她一张路上通关的腰牌。
云涡趁着一小会功夫,把来吴国的目的,家住哪里,有几口人这些问题都背熟了。守城的门卫倒也没多做盘问,看过两人的腰牌,问了几个简单的问题,就给他们放了行。
京都繁华熙攘,各国商队络绎不绝,街市上的店铺摆满琳琅满目的商品,街道上人山人海,有玩杂耍的,有挑担叫卖的,有吆喝掌船的,好一派热闹非凡的景象!
看惯了月老阁的冷清幽静,云涡初到吴国,感觉自己掉进了锦绣堆。她一路买过去,结果才塞满了半个包袱,就发现钱袋已经见了底。
可是她还有一盒轻粉没有买。
那轻粉又白又细,盛在精致的小圆瓷盒里,散发着诱人的香气。脂粉摊的小贩油嘴滑舌,道:“姑娘就别纠细了,京城里多少达官贵人家的小姐夫人都从我这里买货,用了都赞不绝口,我还能坑你?”
云涡看馋了眼,摸了摸羞涩的钱袋,巴巴地看向景宸。
景宸只说了两个字:“不买。”
“这位小哥何必抠门,才五钱,买了送妹妹嘛。”小贩不死心地劝说。
景宸一把将云涡拉走,道:“想要我回去给你炼个七八斤!钱不能乱花了,我们在吴国还要衣食住行。”
“说好了,不炼个七八斤,我可不依!”云涡嘟起嘴巴,在心里狠狠骂:小气鬼!
景宸回头看她,终于叹气,扔给她一块碎银子:“只许买吃的。”
云涡欢呼,拿了碎银子一路看过去,忽然看到路边摆着一个糖画摊,摊子上扎了许多龙、凤、猴子的糖画,栩栩如生。
糖画摊后坐着一个白胡子老头,慈眉善目,一看就是个民间手艺人。
云涡来了兴致,甩出碎银子:“老头,来两个糖画。”
“姑娘想要画个什么?”
云涡眼珠子咕噜转了转,一指景宸:“就画我和他。”
糖画老头笑着点头,将化好的糖稀铺在烧热的铜锅上。云涡蹲在一旁,笑道:“老头,把我画美些,把他画丑点。”
“为什么呀?”糖画老头问。
云涡托腮道:“他太好看了,丑点才能和我般配!老头,你说对吗?”
老头原本就面目慈祥,闻言更是笑得前仰后合:“姑娘真会说笑,俊成这模样,还说自己丑。”
景宸站在一旁,凉声道:“云涡,什么美丑,不得胡言乱语。”
“好嘞,糖画这就好!”糖画老头用糖铲将两根糖画交到云涡手里。云涡仔细打量,发现老头还真的把自己画得极美,把景宸画得……
也太丑了吧。
肥头大耳朵就不说了,脸上还长着媒婆痣,除了那双冷清寡欲的眼睛,几乎没有一处像的。
云涡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老头,你也太实诚了,怎么画这么丑呢?”
“在我眼里,他就是这么丑呀,我还手下留情把他画美了呢!”老头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交给云涡,“银子我找不起,拿这个抵吧。”
云涡看了看手心,发现糖画老头交给自己的居然是一只小瓷盒子。她犹豫地打开,惊讶地发现里是轻粉。那轻粉又白又细,盛在精致的小圆瓷盒里,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你怎么知道我想要这个?”
糖画老头诡秘一笑:“这天下还有我不知道的吗?”
云涡这才发现,这糖画老头有些眼熟。她试探地问:“蓐收殿下?”
老头笑而不答。
云涡还要再问,忽然觉得袖子一动,低头一看,白小童子化为人形从袖子里掉了出来。他头上扎着一根红绳,啪嗒啪嗒跑到蓐收面前,嘴巴甜甜地道:“我也要糖画。”
“真乖。”糖画老头眼神柔软起来,宠溺地问,“你要什么样的?”
“我要一个八卦阵,再要一个小兔子。”
“好嘞。”他捞起糖锅里的一勺糖,往铜锅上一泼,放上长长的竹签,待到几分火候,用糖铲划拉了几下,一只八卦阵糖画就做好了。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云涡突然有一种错觉,觉得蓐收并不是在做糖画,而是在射箭。
不愧是战神,连做糖画都像是在打仗。
白小童子拿着八卦阵糖画,又从摊头上拿过一只小兔子糖画,啪嗒啪嗒地跑回到云涡身旁。云涡突然觉得有些好笑,问:“还要两只,你能吃的完吗?”
“小兔子糖画是给萤小童子的。”
云涡愕然,然而还没反应过来,白小童子已经跐溜一声钻入了她的袖子。
景宸不高兴了,一挥手,将云涡手中的糖画扫落在地。糖画掉落在地,立即碎成了两半。
“师兄!”
景宸不管不顾地拉过她:“云涡,别要他的糖画,咱们走!”
云涡挣扎:“师兄,他没有恶意的,不用一见面就吵架。”
“没有恶意?”景宸回身看她,“你不是挺讨厌他的,怎么突然对他改观了?”
云涡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尴尬地低下头。
“快看,这个白衣公子生得好俊俏!”几个路过的大娘惊呼,抱着孙子将糖画摊团团围起。孙子们呀呀地喊着,要买这样那样的糖人儿。一时间,糖画摊前围满了人,云涡再也看不到蓐收,只得跟景宸离开。
景宸大概真的生了气,冷着脸不说话。等到去马行买完马车,他才冷不丁地问:“白小童子什么时候跟蓐收那么好了?”
“大概是受了他许多恩惠吧。”云涡想了想,老老实实地回答,“蓐收用仙气将白小童子得以凝聚精元,化为人形。”
景宸哼了一声,上车挽了车缰绳,不再言语。云涡也上了车,坐在蓝底白花的车塌上,闭目养神。
蓐收此番出现是何用意,她已经不想去深究了。毕竟去月老观查探的事就在眼前,容不得她有半点分心。
马车向成城郊驰去,不过半日光景,已经在路上遇到许多马车,都是往月老观方向去的。马车大多装饰豪华,四角挂着叮叮当当的铃铛,清脆悦耳的铃声传得老远。
到了月老观,已经有几辆马车停靠在路边了。云涡一辆辆看过去,只觉得触目皆是锦绣,无论是设计还是用物,都雅致得很。
“姐姐,你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了吗?”白小童子趴在车窗前盯着那些香车,忽然问。
云涡愣了愣,道:“发现了,这些都是女子乘坐的香车,没有男子的车……”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莫非,没有来求的男子?”
景宸刚勒住马车,就有其他马车的婆子上前道:“这位公子莫非是来月老观的?恐怕你要白跑一趟了,这月老观只接待女子。”
“男子也有所求之事,为什么不接?”景宸尽量将语气放得家常些,“我愿意多出些香油钱。”
“不是钱不钱的事,是这月老观不愿让男子靠近。”婆子细小的眼睛一瞄云涡,“你让你相好的进去,不就成了?”
云涡脸刷地红了,偷偷地看景宸,他的神色也有些不自然。
等婆子走远,云涡下了车,道:“师兄,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干脆我独自进去探一探吧。”
“不行,你武功这么差,人又笨,万一出事了怎么办?”景宸不留情面地说了一句大实话。
云涡气不打一处来:“那你说怎么办?你要么男扮女装,要么硬闯!我可告诉你,师父说了,不让打草惊蛇。”
景宸没回答,绕着月老观转了一圈,重新回到云涡身边,道:“奇怪,这月老观里居然一点妖气都没有。”
“都说灵魔攻心,无影无踪,变幻莫测,果然不虚传言。”
景宸犹豫了,望着西天的光景,金乌正往地平线之下坠去。他想了想,才道:“云涡,你进去吧,记得有什么事,一定要及时告诉我。”
云涡点头。
她整了整衣裙,施施然走到月老观前。这观不大,只望见一座神观和两间平房,可院子倒是挺大的,刚才景宸走了足足有八九百步呢。
几个华服美人站在观门口,正在等待着什么。云涡拣了个面善的,笑问:“这位姐姐,请问这月老观怎么不开门?”
“你是外地的吧,竟然不知道月老观的规矩?”面善美人打量了她一眼,“太阳下山才开观门,月上柳梢才能求月老灵签。”
“原来是这样,那我就等着了。”
面善美人又道:“你别抱太多希望,这月老观的女冠可刁钻得很,不是有缘人,不给开门的。”
云涡暗自称奇,细细品着月老观的种种古怪。正想着,月老观的院墙里突然飘来几张黄草纸。美人们立即蹦跳着去抢,抢到后便让下人拿出准备好的笔墨,在纸上写上自己的名字。
写好名字的美人送开手,那黄草纸就飘飘****地回到了月老观院墙内。
云涡无奈,只得再向面善美人道:“这位姐姐,可否借笔墨给我一用?”
面善美人倒也大方,二话不说就将笔墨借给了她。趁这时机,云涡看到她手中黄草纸上,居然用娟秀小楷写着“月锦”二字。
“你就是月锦?”云涡失声问。
面善美人意外地问:“你认识我?可我看你眼生的很。”
云涡按捺住心头的激动,先把自己胡乱拟的一个名字写在黄草纸上,然后才拉了月锦的手道:“我虽不认识你,但我觉得这名字和我有缘的很!月锦姐姐,你来这月老观是为了什么呀?”
月锦温柔一笑:“自然是求姻缘了。”
“能娶到月锦姐姐这样温柔美丽的,必然是个有福气的公子。”云涡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能找到月锦,激动得心头乱跳。不过,她也有一丝疑虑。月老明明说月锦是个独一无二的美人,可面前的人美则美矣,并不是特别出众,姿色只能算得上中上乘。
一丝愁绪浮上月锦的眉头。她哀道:“妹妹有所不知,我生在小门小户家,这几年家道中落,也是个给人做续弦的命。亲事去年就定了,我与相公也一见钟情,可一到办婚事,不是发洪水,就是遇上相公抱恙,亲事就这样耽搁了。”
“那怎么行,再寻一门好亲事呢?”
“行不通的。我父母也提过这个,可我已和段郎海誓山盟,怎可违约?”说到伤心事,月锦开始抹眼泪。
云涡寻思着,既然月老都让自己给月锦牵一段正缘了,那就说明她这个段郎绝对不是良人。她定了心思,对月锦恭恭敬敬地道:“姐姐,有一言,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但说无妨。”
“人生在世,不过几十载,犹如过眼云烟,幻海沉浮。”云涡慨叹,敦敦劝道,“你和段郎虽然情投意合,但看上去是个有缘无份的,不如早些放手,我给月锦姐姐牵一段绝佳姻缘。”
月锦顿了顿,问:“绝佳……有多好?”
云涡一指不远处看守马车的景宸:“看到那位公子了没有?我要介绍的人,比他还要俊俏上一百倍。不仅人温柔,腰万贯,还专情得不得了,只想觅得一位温柔佳人。”
“有这么好?”月锦半信半疑,“可那边那位公子,已经是人中龙凤了。”
云涡生怕月锦看上景宸,索性道:“当然!那位公子,给我要给你介绍人提鞋都不配!”
也不知道景宸是不是用了千里耳咒。总之,云涡话音刚落,就看到景宸往这边恶狠狠瞪了一眼。
月锦摇头:“谢妹妹,可我心里只有我的段郎。莫要说有缘无份的话,这月老观会应我所求。”
云涡一口血闷在胸口,颤巍巍地答:“那……好……”
都说凡人眼拙,可不是么!一个正牌的月老徒弟站在眼前,她不肯信,非要进这冒牌的月老观里求姻缘!
云涡在心里盘算着怎么让月锦对那个段郎死心,忽然听到月老观里又飘出来两张黄草纸。
美人们雀跃道:“出来了,出来了!”便争先恐后地将黄草纸抓在手中。
她上前一看,那黄草纸上分别写着自己和月锦的名字。美人们见状,失望地将黄草纸丢开:“不是我们,看来该打道回府了。”
月锦倒是很高兴,对云涡道:“玉梭妹妹,咱们两人被女冠选中了!”
玉梭就是云涡拟的假名字。云涡扯了扯嘴角:“是……”
“妹妹来求姻缘,是为了那位公子吧?”月锦望向景宸,“看上去真是男才女貌,姐姐在这里先恭喜了。不管你们之间有什么障碍,月老观的女冠都能帮你们化解。”
她说得那样笃定,连带着云涡也发愣了:莫非这月老观真的如此灵验?
就在此时,月老观门嘎吱一声,开了。
云涡和月锦踏进观门,只听身后轻响一声,观门重新关上了。她开始四处打量,只见院子里栽满了桃树,树枝上的桃花灼灼开放。
如今已是金秋九月,这里的桃花居然还在开放,这绝非常态。此时天色已经黑透,观宇里的廊檐下早早就点了红灯笼,在这样的夜色里显得静谧诡异。
云涡不知怎么,心头就涌起了一股惧意。
她以前心大,跟着景宸披荆斩棘,什么情妖情魔没见过,从来不知怕字怎么写。可如今站在这陌生的土地上,她却害怕起这个未知的敌人来。
月锦似乎感受到她的恐惧,轻轻攥住她的手:“玉梭妹妹,别怕,听闻女冠是个很好的人,咱们说出所求就行。”
云涡勉强笑了一下,跟着月锦走进观中。
观中供奉着一尊月下老人的金身塑像,一排蜡烛在塑像前静静燃烧着,将这个庙堂照得通明。一名女冠从塑像旁走出,让两人先上香磕头,再投了香油钱,之后才和颜悦色地问:“两位就是玉梭姑娘和月锦姑娘吧,所求什么姻缘呢?”
月锦不好意思地看了云涡一眼:“玉梭,你先说吧。”
“不,你先说,妹妹不急。”云涡低眉顺眼地谦让。她用眼角扫了那女冠一眼,发现那女冠也是一个美人,双眼含烟,尖媚下巴,眉心里一颗朱砂痣尤为鲜红。
可惜一身青色道服,掩去了她三分风华。
月锦道:“小女子去年已经和城西的段家结了亲,可是总成不了婚。求女冠给指点一二,让小女子早早进了段府才好。”
说完,她的脸已经涨得通红。
女冠道:“先来求一支月老灵签吧。”她将签筒往月锦面前一推。月锦接过来,放在手上摇晃。
叮咛一声,一根签掉落在地上。月锦捡起一看,顿时面白如纸。
云涡凑上前一看,那是一根下下签。签文是:
浣溪沙女美无双,媚至吴王国破亡。
最恼东施效颦笑,山鸡岂可胜鸾凰。
“女冠,这是什么意思?”月锦声音颤抖,“可是说我和段郎此生再无可能了?”
“签文说得已经很明白了,‘最恼东施效颦笑,山鸡岂可胜鸾凰’说的是,段郎心中已有所爱,你还是去和别家结亲吧。”女冠微微叹息一声,“我看月锦姑娘年轻貌美,定能攀上一门好亲事,何必要跟了这个姓段的。”
“是啊,以姐姐的资质,定能有一段美好姻缘!”云涡只恨自己只长了一根舌头,恨不得立即说服月锦,“姐姐的婚事包在我身上,保证你能觅得如意郎君。”
月锦只默默垂泪,不言不语。
女冠看向云涡,微微笑道:“玉梭姑娘既然对男女婚嫁如此有信心,为何还来我这里?”
云涡语塞,没想到自己光顾着说服月锦,竟然露出了马脚。她忙编了个谎话道:“不瞒女冠说,我家中是做媒坊生意的,不愁吃不愁穿的。我和表哥青梅竹马,长大后私定终身,可是家里人嫌弃表哥穷酸,硬是要棒打鸳鸯。我这才来求女冠给撮合一段姻缘。不然,我和表哥真的要夜奔了。”
女冠将签筒往她面前一推:“那请玉梭姑娘求一支灵签吧。”
云涡握住签筒,在手中晃了几下,一支签从签筒中掉落出来。她捡起一看,是一支中平签,签文是:
绣阁听琴自起思,改妆夤夜最欢时。
可怜沽酒临邛市,才子佳人两下厨。
云涡原本就是编的谎话,此时也没把这支签当回事,不过面上还是装作关心切切的样子:“女冠,莫非是让我和表哥效仿卓文君,私奔了就能逼家人回心转意?”
女冠笑道:“非也,这签文的意思是,你表哥并不爱你。玉梭姑娘,你还是早早放弃了好。”
云涡装作受到惊吓的表情:“不会的,表哥对我情真意切,怎会背叛我?”
“司马相如若是对卓文君一心一意,又怎么会有《白头吟》?”女冠反问,面露不悦,转身就要离去。
月锦忙挽留:“女冠,我求求女冠,可有破解的法子?”
“法子有道是有,也很简单。”女冠故弄玄虚地停顿了一下。月锦忙将自己的钱袋缴上,云涡也跟着交了几两银子。
云涡打定了主意,若是女冠要两人在签条上滴血,就立即用乾坤袋将女冠抓起来。
谁知女冠只是温声道:“这签筒里的签条都是桃木做的,你们抽了去,月老自然就认定你们接受了他的旨意。若要让月老知道你们不愿接受,就去院子里折一枝桃花放进来,月老就明白了。”
云涡有些发愣。这女冠做的,和乐无双说的完全不一样。当下她也来不及多想,和月锦一同谢过,然后施施然来到了庭院里。
月上中天,将大地照得如同白银般雪白。月锦走到一株桃树下,伸手就要折枝。云涡忙拉住她的袖子,道:“月锦姐姐,咱们还是再想想。”
“想什么?除了段郎,我谁也不要!”月锦终于恼了,奋力甩开了云涡。这一甩出其不意,云涡一个站立不稳,打了个踉跄,居然后退了两步。
云涡忙稳住脚步,却听到月锦惊叫一声。
她循声望去,只见月锦手里拿着一根桃树枝,桃树枝被折的断口上正汩汩流着鲜血!
云涡情知不妙,伸出两根手指念出辟邪咒。那桃枝上的鲜血终于不流了,月锦却怒推她一把:“你做什么?”
“快跟我走!”云涡打掉她手中的桃树枝,紧步向外走去。月锦挣扎道:“放开我!你看那桃树都有灵性的,我得折了给女冠!”
云涡斥道:“命都没了还顾得上别的?”
“我只要段郎。”
真是个要情不要命的主!
云涡在心里咆哮了一声,忽听身后风声呼啸,忍不住回头,只见数根桃树枝如同长了眼睛,张牙舞爪地向她追来。她一挥袖子,迸出两只火球,正砸在那些桃树枝上。桃树枝这才收了嚣张,收敛了一些。
然而就在这时,白蚕和红蚕忽然从她的袖中飞出,被桃树枝抓走了。
“糟了!”云涡回身就要去夺,不料斜刺里忽然冲出一枝桃花枝,牢牢地捆住了她的腰肢。
月锦吓得惊声尖叫,饶是再蠢的女子,看到这骇人景象也该明白自己已经身在虎穴。她也被几根桃花枝缠到了腰部,死命地抓住云涡的肩膀:“玉梭,救救我,救救我呀!”
“你别急!”云涡咬着牙和桃树枝角力。可是这次桃树枝缠在腰上,她不能用火球,单用蛮力,要想扯断纠缠不太可行。
月老观里灯火通明,那名女冠慢慢步出,道袍犹如一簇青色的火焰,诡异地,静静地燃烧着。
“月老仙徒?”女冠勾起嘴角,“你真是好胆色,居然也敢到这地方来。”
云涡倔强:“你敢作恶,我就敢来!”
女冠一愣,仰头发出刺耳的笑声。待到笑声戛然而止,她露出阴狠毒辣的表情,狠狠挥了一下双臂,于是其他桃树上的枝叶也纷纷无限伸长,向云涡冲来。
云涡估计,这下子,她和月锦都要包成两只肉粽子了。可怜她来不及施行法术,连通知景宸的机会都没有。
“姐姐!”
清脆稚嫩的一声呼喊之后,一道白光从云涡袖中冲出,接着幻化成了白小童子。
白小童子手里煞有介事地拿着一把剑,向那些桃树枝挥舞着。可是他人小力弱,只是眨眼的功夫,就被桃树枝包成了一个球。
女冠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不自量力的小儿!”
“白小童子!”云涡急得眼睛都红了,可是腰上的桃树枝缠得越来越紧,让她使不上力。她朝女冠喊:“他只是个小孩子,你放过他吧!”
女冠用舌头舔了一下嘴唇:“千年仙灵?小孩子肉嫩,我最喜欢了……”她目露贪婪,对着白小童子所在的方向攥了一下拳头,那些桃树枝就越收越紧。
云涡猛一回身,用利剑将桃树枝斩断。可是又有新的桃树枝缠上来,绊住了她的脚踝。
“不要!白小童子!”云涡疯了一般地砍断脚踝上的桃树枝。就在这时,那些包住白小童子的桃树枝忽然僵住不动了,接着从缝隙里漏出了星星点点的白色小光团。
云涡眼神一亮,知道那是白小童子,忙展开袖子:“快来姐姐这边。”她怎么忘了呢,白小童子本来就是灵类。
白色小光团悉数钻进她的衣袖,接着白小童子的笑声从袖中传来:“姐姐,他们完蛋了,我用哥哥给的糖画粘住了他们!”
女冠脸色一冷,难以置信地挥舞双手,想要操纵那些桃树枝。可是果真就如同白小童子所说,那些桃树枝丝毫都动弹不得。
“白小童子,干得好!”云涡挥剑两下,就砍断了束缚着自己和月锦的桃树枝。月锦早已吓得瘫软,软溜溜地歪倒在她身上。
“不可能!”女冠面目狰狞,恨不得要冲过来将云涡挫骨扬灰。可她大概是没有什么武功,只能站在地上对两人怒目而视。
云涡背着月锦翻出院墙。月老观外还有两辆马车,一辆旁边站着月锦的家丁和丫鬟,一辆旁边站着景宸。
见到她出来,家丁和丫鬟赶紧围上来:“发生什么事了,我家小姐怎么了?”
方才院墙内发生那样激烈的打斗,外面居然一点声音都没有听到。
“她只是晕过去了,咱们快走!”云涡将月锦往马车上抱,“月老观里有妖孽,此地不宜久留!”
景宸一个箭步上前,将云涡推上马车,放下车帘,道:“云涡,你先走!我去探一探。”
“师兄,月老观里面的桃树林是妖,你可千万小心啊!”
他点头,看了她的脸一眼,忽然怔住,抬手擦拭她的脸颊。就着清冷月光,云涡看到他指尖上一点嫣红。
“你受伤了?”景宸的声音有些急。
云涡回神,忙解释:“不是我的血,是桃树枝断掉会流血。”
景宸这才缓了神色,从袖中掏出一个木匣,将里面的丸药给云涡服下:“这是辟邪丸,能驱赶邪体。服用之后,赶紧带月锦走!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别来找我,等我去找你!”
说完,他快速转身离去,矫健身姿跃上了月老观的墙头。云涡趴在车窗户上往月老观看去。马车摇摇晃晃地上了路,很快连院墙也看不到了。
“师兄,我等你回来!”她对着无边夜色大喊,也不知道他听到没有,总之没有回应。
云涡跌坐在车厢内,心乱如麻。月锦还在她怀里昏睡,鸦翅般的睫毛微微颤动,似乎在做一个令人惊惶的噩梦。
“完了,白蚕被女冠抓走了,我拿什么测你的正缘?就算测出你的正缘,红蚕也没了,我也牵不了红线啊!”云涡苦恼地揪住自己的头发。
就在这时,月锦忽然发出一声嘤咛。她动了一下,眼睛慢慢张开,竟是幽幽转醒了。
“玉梭,咱们这是在哪里?”她似乎还昏昏沉沉的。
云涡忙将她扶坐起来:“放心吧,现在在你家马车里,咱们要回城了。那个妖孽有我师兄去对付,你别怕!”
月锦松了一口气,伸出两手,发现居然沾了满手鲜血。“这是……桃树枝的血?”
“不知那桃树枝是何等妖孽化作,竟然会流血。”云涡安慰她,“不过咱们现在逃出来了。”
月锦带着哭腔道:“玉梭,我想去看看我的段郎……你能陪我吗?”
丫鬟大概是听到了什么,掀帘进来,劝道:“小姐,天色都这么晚了,咱们就先回府吧。”
月锦只哭哭啼啼地不愿意,要死要活非要见段郎。她言真意切,昏暗中那双美目里含着盈盈秋水,让人一望就能酥了骨头。
云涡转念一想,去见见她口中的那个段郎也可以,说不定可以找出让两人分开的契机。
她点头同意了,让马夫将车子赶到段府去。丫鬟见劝不动,也只能依着月锦了。
马车行在京都的街道上,哒哒的马蹄声很是动听。望着外面人声鼎沸的繁华夜景,云涡忽然有些恍惚,仿佛月老观里的诡异遭遇,不过是她的一场梦。
很快到了段府,门楼果然是朱门石狮,气派得很。看门小厮听闻是月锦姑娘来了,忙开门,热情地往里让。
月锦下了车,让云涡跟在自己身后,施施然进了院子。段府不大,但处处显出华贵来。云涡一路掐算,并没有算出什么异常。
“月锦姑娘,段公子就在里面。”段府的下人将两人领到一处雅致小楼前,恭恭敬敬地道。
月锦急不可耐地走进去,却想起了什么,回头对云涡展开一个感激的笑容:“玉梭妹妹,谢谢你。”
云涡不好意思地道:“其实玉梭是化名,你以后喊我云涡就行。”
月锦笑着点头,然后走进去,轻盈身影消失在拐角处。云涡百无聊赖,坐在小楼外面的一处石凳上,望着明月发呆。
此时,月锦应该正向她的段郎倾诉刚才的可怕经历吧?哪怕这经历的源头,是因为她的段郎。
世间女子,有情便痴,心心念念地要和心上人在一起。可是人生不如意常十有八九,哪有那么多终成眷侣的佳话。
云涡忍不住在心里寻思,若是月锦非要和段郎在一起,那她是棒打鸳鸯呢,还是成全呢?
棒打鸳鸯,她不忍;可若是成全,她就修不成仙身了。
云涡正在苦恼,忽听小楼里发出一声男子的惊叫,接着有人喊:“来人——月锦……”
余下的话生生梗在喉咙里,带着无限的恐惧与惊愕。云涡悚然,从石凳上跃起,向小楼里冲了进去。推开一扇门,她看到一名三十多岁的公子坐在地上,正在大喘着粗气,仿佛见到了什么可怕至极的事物。
看来他就是段公子了。
此时这位段公子,竟然是连惊叫都喊不出了,只举起颤巍巍的一根手指,向虚空的前方指着。
屋中并无异常,摆着书案和文房四宝,后面是一副山水屏风。长颈的莲花纱灯将一道人影映照得投在屏风上,瘦长的一缕,很像是月锦。
“月锦?”云涡心中疑惑,向屏风后走去。短短的一会儿功夫,月锦总不会遭到什么意外才是。
可是当她看清了屏风后的情形后,才明白为何段公子会恐惧到差点癫狂。
月锦站在屏风后,似乎是想把沾血的外罩脱下来。可是她的四肢都僵在半空,永远都不能动了。
她,居然变成了一根人形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