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贡,也就是黄兴要来的消息,他是看望麦荞先生的路上知道的。陆空谷给他发了条短信,提醒他收看邮件。他还从来没有用手机进入过邮箱,现在他决定试试看。他以前总觉得自己的手掌不够厚重,有点小巧了。此时,在输入邮箱代码的时候,他才觉得自己的手指有点粗了,不够灵巧。仅仅是输入代码,就搞得他满头大汗。果然有两封邮件在等着他,是前天发来的。显然,她是因为一直没有等到回复,才发来短信提醒他的:
子贡近日要去济州,与贵校商谈修建太和一事。本人作为随行人员将一同前往。也可能不得不提前去安排相关事宜。详情另告。
另一封邮件,并不是要告知详情的,而是问他:
到了济州,望能见到芸娘。但听说她身体不好,不愿待客,是吗?
前一封邮件,完全是公事公办的口气。其中有一个符号,它出现在“子贡”的名字后面,:-P。他大致能猜到,它的意思应该是说“子贡”这个名字有点“好玩”。这天,是邓林亲自来接他的。他就问邓林,这个符号是什么意思。邓林先吐了一下舌头,然后说,它代表着“吐舌头”。这个唯一带有私人色彩的符号,使他心中荡起一片涟漪。后一封邮件,则让他有些迷糊。他以前就听陆空谷提起过芸娘,她们认识吗?在哪认识的?如果她来,他当然可以陪她去见芸娘。
他先回了条短信,解释说自己这些天太忙,没有进邮箱。然后说,他在开会,随后回复。当然,他也问到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黄兴先生什么时候到?”
她的回复很快来了:“约一周后。”
他又回了条短信:“愿早日见到六六。”
她的回复是:“也愿早点见到应物兄。”
邓林将车开上了学院桥的桥顶。此时并非交通高峰时段,但学院桥上已经堵得水泄不通。邓林说:“别着急,天上的雪比您还着急呢。”邓林随后解释说,天气预报下午有雪,而且是大雪,所以小学生们很早就放学了,很多人也都提前下班,匆匆往家赶,但是这雪到现在还没有下。下还是不下,大一点还是小一点,这是个问题。下小了,气象局不满意,好像失信于民了,因为预报的是暴雪。下大了,公安部门不满意,因为交警人手不够。不下吧,教育局不满意,我们都放假了,你却不下了。邓林说:“看到了,雪徘徊在济州上空,为难死了。”天色提前黑了,桥两边的路灯顿时亮了。等下了桥,天空又突然变亮了,可以看到路边花圃里的迎春花和连翘,个别枝条上似有黄花绽放。
他问邓林:“今天去的人都有谁?”
邓林说:“就您和我们老板。”私下里,邓林对栾庭玉的称呼就是老
板。他曾提醒,这个称呼不好听,但邓林说,省委省政府的人都是这么称呼自己的上司的,甚至栾庭玉也称省长和常务副省长为老板。“那怎么称呼省委书记呢?”他问。邓林的回答是:“老一。”
“有出版方面的人吗?”
“没有吧。好像没有。反正没让我另外叫人。”
栾庭玉事先给他打了招呼,说是想和麦老谈谈出文集的事。“麦老很信任你,想听听你的意见。”栾庭玉说。
他想,麦老大概是想问问他,能不能请乔木先生和姚鼐先生担任编委会主任。
邓林突然问:“最近,老板跟你提到过我吗?”
“你们老板对你很满意的,前段时间还夸你呢。”
“那还不是看着恩师的面子。”邓林说。
“别这么说,是你自己争气。你干得不错。”他说。
“同样的工作,谁干上五六年,再笨也会干好的。”
“你已经干了五六年了?”
“可不是吗?我都快四十了。哪天,方便的时候,恩师提醒一下我们老板?”
“提醒他什么呢?”
“也没什么。他可能忘记我都快四十了。我就是想,有机会下去锻炼锻炼,接接地气。不接地气,人就会浮躁。我担心给您丢人啊。您说呢,恩师?”
邓林其实并不是他的学生,而是邬学勤教授的弟子。邬学勤不仅是邓林的本科班主任,还是邓林的研究生导师。邬学勤与伯庸是同行,都是屈原专家,而且他在屈原研究界的资历比伯庸还深,大学时代就喜欢上了屈原,发表了相关论文。邬学勤与外界没有交往,所以他的学生毕业后的去向都不是太好。邓林甚至连重点中学都没能进去,而是被分配到了新华书店。
六年前的一个雪天,应物兄在书店购书的时候碰见了邓林。碰巧,他那天接到了栾庭玉的电话。栾庭玉当时正失意呢。外面早就传说,栾庭玉要当上副省长了,但最后上去的却是农业厅的厅长。庭玉那天请他来一趟,说是大雪纷飞,正好围炉夜话。是邓林开车把他送过去的,那是一辆运货的中巴。在他们谈话的时候,栾庭玉当时的妻子从外面回来了。她是陪着栾温氏从外面回来的,身上都是雪。她随后向应物兄解释说,婆婆至今还保留着一个习惯,必须蹲着解手。她提议把家里的坐式
马桶改成蹲式马桶,婆婆就是不同意,说那总是个物件,就这么扔了,罪过啊。这会,她就对婆婆说:“放心,不扔的,还可以卖掉的。”
“只顾一时,啥都想换钱用,起的都是下流的念头。”栾温氏生气了,直拍自己的屁股。
邓林就是在这个时候显示出了他的诚实、善良和博学。他先对栾庭玉说,“奶奶”倒不一定是怕花钱。“奶奶”肯定是觉得在屋里解手不干净。他说,他母亲就是这么想的,他接母亲来济州住的时候,母亲每次都要跑到公共厕所里解手。然后他说,他可以帮助“奶奶”完成从野外解手到室内解手的过渡,虽然不能够保证一定成功,但为了“奶奶”的身体健康,他愿意一试身手。
“哦,小邓,说说你的改革方案?”栾庭玉说。
“我就试试?”
“好,小邓同志,你就大胆地摸着石头过河吧。我支持你。但你的方案能不能先说一下?”
邓林就说,抽水马桶使用之前,当时的达官贵人们为了解决室内解手产生出来的不良气息,曾经使用过一个办法,那就是在便桶里铺上焦枣。大便落下的时候,枣儿滚动,大便也就迅速落到了枣儿的底部。枣儿在滚动和摩擦的过程中,还会发出一种香味,一种甜味,一种来自田野的清新之气。一句话,只闻枣儿香,不闻屎尿臭。他讲完之后,栾庭
玉说:“这不行。老母一辈子勤俭持家。”
邓林说:“我知道你不会同意的,奶奶也不会同意的。不过,还有一种办法。如果说,前面的办法来自宫廷,那么后面这种办法就来自民间。”
邓林说,这个办法是元代画家倪云林发明的:收集大量的蛾翅,将之铺陈于便桶底座。由于蛾翅本身格外轻盈,所以落下的粪便就会立即隐没于其中。还没等栾庭玉说话,邓林就说,当然,这个方案也有缺陷。第一个缺陷是,蛾翅容易乱飞。如果奶奶是个艺术家就好了,奶奶可以由此欣赏蛾翅翻飞的美景。如果是个哲学家也行,由于飞蛾形似蝴蝶,所以她可以由此去思考庄子曾经提出的那个哲学问题,是我梦见了蝴蝶,还是蝴蝶梦见了我?但奶奶一看就是纯朴的劳动人民,不会去想这些不着边的问题。第二个缺陷是,去哪找那么多蛾翅呢?
应物兄想阻止邓林,但邓林已经管不住自己的嘴了。栾庭玉脸色平静,但他知道,栾庭玉已经有点不耐烦了。栾庭玉拿着一支圆珠笔,从笔头摸到笔尾,然后掉转个方向,又从笔尾摸到笔头,动作缓慢而机械。
邓林说:“所以这个方案好像也行不通。那就只剩下第三种方案了。”
栾庭玉说:“小邓同志,改革方案很多嘛。”
邓林说:“第三种方案,就是把马桶砌起来,地面抬高,这样奶奶可以踩在地上,也就是让它变成蹲式的。这样当然也有缺陷,就是卫生间里平白无故多了个台子,占据了空间。为了解决占空间的问题,可以变通一下,就是在地板上挖个洞,把马桶放进去。当然,这得跟楼下住户打个招呼。你要不方便去说,我去说。他们家有老人吗?只要有老人就好办。因为这个方案,对他们家也有用。”
栾庭玉把圆珠笔往桌子上一放,说:“这个方案,不妨试试。”
楼下的住户刚好是栾庭玉的下属。邓林后来告诉他,刚一开口,对方就说:“是给奶奶用的吧?当然可以。我的卫生间正要重新装修。太高了,准备吊个顶。”
事情就这样办成了。栾温氏第一天就多拉了几泡,脾气也好多了。邓林从此就成了栾庭玉母亲最欢迎的人。栾温氏夸邓林本事大,给邓林起了个绰号:哪吒。栾温氏说:“娘胎里待够三年六个月,才能出来一个哪吒啊。”
邓林后来经常给栾庭玉寄书。每次寄书,都会同时寄出一份读书报告,说明此书在不同的读者群那里有怎样的反响,作者的观点是什么,书中有哪些警句。不仅如此,邓林还会巧妙地把那些警句与政治、经济联系起来,甚至和济州发生的某件事情联系起来。邓林的功课做得很足,比如,在他寄给栾庭玉的书中,有一本就是栾庭玉的博士导师的书,是关于城镇化与现代化关系的研究。他同时送去了两本书,另一本书是栾庭玉导师的论敌写的,那个人任教于同济大学。邓林的报告只有短短几句话:
奇文共欣赏!这本垃圾书,竟然出自同济大学教授之手,而且还被媒体推荐为年度必读书,不能不说是人民的耻辱。但是,为了剥掉其画皮,对这些奇谈怪论,我们也不妨了解一下。只是可惜了那些纸张。好在现在的图书都是激光照排,擦屁股不用担心铅中毒。
有一天,他在栾庭玉那里看到这些读书报告。栾庭玉对他说:“你那个弟子真是神了,什么都能说出个门道。任何事情,都是历史上有什么例子,官方怎么说,民间怎么说,美国人怎么说,都能说出来。神了。”他开了个玩笑,说:“夸父追日,弃其杖,化为邓林。邓林本来就是神话中的植物。”
不久,邓林就被借调到了栾庭玉身边,再后来,就成了栾庭玉的正式秘书,栾庭玉对他什么都满意,但就是有一点不满意,邓林话多。“太能讲了,也太善讲了。有时候我都插不上嘴。”栾庭玉说。
他约邓林见了一次面。他本来想把乔木先生对他“话不要太多”的教诲讲给邓林的,但最后还是没讲。实际上,他只对邓林强调了四个字:木讷近仁。他说:“这样吧,你要真是木讷,栾庭玉也看不上你。你牢记两点:一,在栾庭玉面前,你一定要比栾庭玉话少;二,有外人在场,你要尽量不说话。”
再次见到栾庭玉的时候,栾庭玉就说:“小邓进步很大。”没过多久,邓林就告诉他,自己已经是副处了。两年之后,邓林就成了正处。
华学明曾跟他开玩笑,说他看邓林的目光非常有意思,很像是老子看待有出息的儿子的目光,有点羞怯,又有点自豪,还有点担忧。
此时,他听见邓林话里有话,就问邓林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受了什么委屈?他没想到,邓林竟然一下子抽泣起来。
“怎么回事?”他问邓林,“男儿有泪不轻弹嘛。”
邓林一边开车,一边抽出纸巾擤了鼻涕,说:“算了,不给恩师添堵了。不说了。我受得了。”
邓林越是不说,他越觉得问题严重。他问:“你刚才不是说,老板对你挺好吗?我也觉得他对你不错。前些日子在北京,他还在我面前夸你呢。”
“老板对我确实不错,就是老板娘不好侍候。”
“你是说,豆花对你不好?”
“真的不想给老师添堵。这种事情,也无法跟老板说。我比豆花还大几岁呢,但豆花训起人来,就跟训龟儿子似的。对老板,她不敢发火。对老太太,她也不敢发火。她就对我发火。她还阴阳怪气地叫我潘驴邓小闲
[1]
,后来干脆叫我潘驴。连大虎和二虎那两只鹦鹉也来欺负
我,也叫我潘驴。幸亏老板不熟悉《金瓶梅》,不然还以为我怎么着了。”
他问:“豆花喜欢《金瓶梅》?”
邓林说:“她给一个老领导配送花卉的时候,老领导给她开了单子,上面的花卉都是《金瓶梅》里提到的,什么辛夷啊、雪柳啊,让她按照那个单子配送。她从此就喜欢上了《金瓶梅》,喜欢用里面的人物给人起外号。她就用这种方式骂人,谁都骂。我跟恩师说句话,恩师听了可别生气。她连恩师都骂。”
他问:“我跟她井水不犯河水,她骂我干吗?”
邓林说:“我要说了,您可别生气。您也犯不着跟她生气。她说,什么应物兄,分明是应伯爵嘛。”
他就笑了,说:“你不要在意。她这是胡扯。我姓应,就成了应伯爵
[2]
,你姓邓就成了邓小闲。她婆婆姓温,那该叫什么?温必古,温秀
才?”
邓林说:“她还真是叫她温秀才。华学明,就叫花子虚。葛道宏就是葛员外。我跟她说,别叫我邓小闲,哪怕叫我玳安呢。”
他劝邓林:“别跟豆花一般见识,能躲就躲。”
邓林说:“我也是快四十岁的人了,人到中年了。老板一直叫我小邓。我估计他把我的年龄都给忘了。我这个年龄,老在机关坐着,舒服是舒服,可真的没什么意思。我就想到下面走走。不瞒您说,我的痔疮
都犯了几次了。到下面走走,过几年,老板升了,我再回来为他跑腿嘛。”
他有点同情栾庭玉了,也理解栾庭玉见到善解人意的金彧,为什么会有些失态了。栾庭玉与金彧的事情,邓林肯定是知道的。但邓林不说,他也不方便问。他只是劝邓林,尽量不要介入栾庭玉的家庭生活。
邓林说:“要不,您跟老板说一声。子贡来了,需要接待,您先把我调过去帮帮忙?我能躲一阵是一阵。”
听上去,邓林一天也不愿待了。
他没有答应。他说:“你千万沉住气。”
邓林说:“今天在麦老那里,千万别提此事。有些事,我回头向您报告。”
[1]《金瓶梅》第三回《定挨光虔婆受贿设圈套浪子挑私》:“王婆道:大官人,你听我说。但凡‘挨光’的两个字最难。怎的是‘挨光’?似如今俗呼‘偷情’就是了。要五件事俱全,方才行的。第一要潘安的貌;第二要驴大行货;第三要邓通般有钱;第四要青春小少,就要绵里针一般软款忍耐;第五要闲工夫。此五件唤作‘潘驴邓小闲’。”
[2]应伯爵及下面提到的温必古(温秀才)、花子虚、玳安、葛员外,皆是《金瓶梅》中的人物。玳安是西门庆的亲随小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