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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游原 上册 第四章 霜降(4)

所属书籍: 乐游原

    那辛绂点了点头,说道:「此二人封邑皆在江南道,当初承顺帝万寿之日,诸王、王孙皆入京祝寿,此二人却未奉召,不能入京,可见同他们的父亲梁王一样,不甚入承顺帝之眼,也因此这二人并未于万寿宴上伏诛。」他提到先皇,径直以年号「承顺」代之,显得颇不客气。

    又言道:「梁王长子名李峻,次子李崃。自大都督举事,李嶷陷杀庾燎大军,震动天下,这两人虽庸碌,在江南道也被拥护起来。江南道的那群蠢材,还以为这两人也像李嶷一样,堪可领兵一战呢。此二人携江南诸府兵大概万余人,被陶昝领兵堵在江淮之南,不得北上。」

    孙靖若有所思,问道:「这两个都是什么脾气禀性?」

    辛绂道:「李峻乃是梁王原配所出嫡长子,养得骄狂;李崃乃是梁王宠妾潘氏所出,其人甚是有些小气狭隘。这两人都不知兵,没什么过人之处。」

    孙靖点了点头,说道:「派人告诉陶昝,放这两个人带兵过江。」辛绂一时愕然。

    孙靖冷笑:「既然都姓李,他的两个哥哥,可从名义上比他更有资格做那个什么「平叛元帅」。放他们过江,诱而歼之,把他们俩生擒,然后用他们俩去换袁鲜,看那李嶷是换还是不换。」

    辛绂略一思忖,便知道孙靖用意,叉手道:「大都督妙策!若是李嶷不肯交还袁鲜,袁氏自无话可说,大都督杀了李峻、李崃,李嶷自会杀了袁鲜,即使李嶷愿意交还袁鲜,放他两个兄长出去,怕也够李嶷好一番周折。」

    孙靖冷笑:「我倒要看一看,这李嶷是不是丝毫不顾及父兄。」

    孙靖这般谋划不题。李嶷却也并没有立时杀掉袁鲜等纨绔,洛阳城破,镇西军将袁鲜诸人仍旧关押起来,好吃好喝,那袁鲜浑浑噩噩,死又不敢,活着也战战兢兢,时不时就哭一场,不知道何时送命。

    李嶷带着镇西军驻扎在洛阳城外,忙着理顺接管粮仓军资等种种细务。再过些时日,镇西军便要北上去接收建州城与并南关,而定胜军亦要东去,支援崔倚。因此这日得闲,李嶷便约了何校尉一起,出城相会。

    深秋时分,城外草木微黄,李嶷寻得那地甚佳,乃是山下极大一片缓坡,长满了野草。他到了此处,便放开了黑驹的缰绳,任由它去吃草,他自己这阵子攻城受降,连日辛苦,却寻了个草长得绵厚之处,躺下就睡。

    方在睡意矇眬间,忽然闻得黑驹嘶鸣,睁眼一看,果然是她骑着小白来了。那黑驹见了小白,撒开蹄子冲过去,便要咬那白马的鬃毛,何校尉,不,阿萤忙拉着白马避让,那黑驹甚是霸道,竟追着白马咬。李嶷见此情形,急忙上前,扯住了黑驹的缰绳,将它远远拴在一棵树上。

    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说道:「你这马怎么回事,就爱欺负小白。」他想了一想,无可辩驳,只得躬身道:「我替它赔礼了。」

    她扑哧一笑,便也下马,将小白缰绳放开,任它自去吃草。他却忽得想起一事来,说道:「你的马也不怎么喜欢我的马,但是你的马和你家公子的马,却甚是亲密。」

    他每每想到捉住韩立那晚,她与那崔公子并辔而去,心中就难免一阵阵泛酸。她却白了他一眼,说道:「我的马与公子的马,乃是同一匹牝马隔年所生的两匹小马驹,当然亲密。」

    他心中一喜,终于释然,她却又道:「就没见过你这么小气的人,连马都要计较。」

    他说道:「你也见着了,我遇见旁的人,旁的事,都挺大方的,唯有与你有关的事,不知为何,却总是小气起来。」

    她本来想再白他一眼,但不知为何,心中一甜,但不再计较。他却胆子大了一些,见四顾无人,伸手就牵住了她的手,她将他的手甩开,问道:「你今日约我出来,有什么事吗?」

    他虽然被她甩开手,却仍是笑嘻嘻的,说道:「没事就不能约你出来吗?」顿了顿,说道:「再过几日,我就要去建州了,你说不得也得随你们公子往东去接应崔大将军,咱们只怕有好些时日,不得相见。」

    说到此处,他脸上神色不由甚是怅然。她伸手牵住他的手,说道:「戎马倥偬,乃是常事,虽然一时不得相见,但你可以给我写信,我也可以给你写信。再说,将来还怕没有相见的时日吗?」

    他反手握住了她的手,低声道:「可是我会很想你。」

    她默默与他执手片刻,方才也低声道:「我也会想你的。」

    两个人心下皆是怅然,只见黑驹被拴在树上,不断嘶鸣,那小白偏又促狭,一边吃草,一边故意在黑驹不远处踱来踱去,黑驹不断想要挣脱缰绳,但李嶷将缰绳系得极紧,黑驹打着喷鼻,似乎十分不满,却又无可奈何。

    两人看了一会儿两匹马,只觉得好笑,她忽然道:「要不,把你那黑马的缰绳还是解了吧,我看它都要把鼻子挣出血来了。」

    他道:「我的马有名字,叫小黑。」她略感意外,说道:「这名字……」

    他道:「我刚刚给它取的。」又道:「你的马叫小白,我的马当然应该叫小黑。」又说:「你别可怜它,一旦把它解开,它一定就去欺负小白。」

    她又气又好笑,斜睨了他一眼,说道:「呸,平日里看皇孙挺稳重端庄的,偏要说这么轻薄的话。」

    他浑不以为意:「那做皇孙在人前,可不得稳重端庄?在你面前么,我不是什么皇孙,只是十七郎罢了。」说到此处,忽地想起来,说道:「你还从来没有叫过我十七郎呢,快叫一声听听。」

    她本来在给他做护腕的时候,一针一线,绣出「拾柒」两个字来,但此刻听他这般说,却脸颊发热,说道:「那不能,我还是叫你殿下吧。」

    他说道:「那不行,你若叫我殿下,我可就觉得太生分了,咱们都要好长时间不见了,你难道不该叫我一声十七郎吗?」

    她心想,其实叫他一声十七郎也是无碍吧,毕竟镇西军上下,从裴源到最寻常的士卒,都称他一声十七郎,但不知为何,这三个字便如烫嘴一般,无论如何,都叫不出口。

    她素来是个爽利的人,不知今日为何,竟然纠结起来。他见她有为难之色,不忍再逼迫,心想反正不管她是不是叫自己十七郎,自己是可以叫她阿萤的。正在此时,忽然颊上一凉,他抬头一看,原来竟然下雨了。

    她嗔道:「你真选的好日子,偏就下起雨来。」

    他是斥候出身,预知天气对他而言,也不是什么难事,偏就选了这么一个日子,适才还风和丽日,此刻就下起雨来。

    他浑不以为意,说道:「我知道这左近有人家,咱们去避一避。」当下两人拉过马,上马径直朝东南方向而去,那雨淅淅沥沥,下得并不甚大,但深秋之雨,侵衣寒凉,幸而不过驰出里许,便看到一带土垣,掩映着一户人家。

    两人下马,叩着柴扉,扬声询问,久久不见主人回应,当下便推门进去,只见院中寂寂,只有一棵偌大的柿子树,树梢七零八落还挂着些未让鸟雀啄食的柿子。

    两人把马拴在檐下,进屋看时,只见房舍之内,器物犹存,但衣裳被褥之类已尽皆收拾一空,桌椅榻上落了薄薄一层灰尘,显然颇有一些时日无人居住。想是近日战乱连连,主人家已经阖家逃走了。

    李嶷看屋内有灶,檐下堆着柴禾,就抱了一些柴禾进来,生火烘烤湿衣。一生了火,顿时就暖和起来。他见院中树上还挂着几个柿子,就摘下来,洗干净了,拿与她吃。

    阿萤见那柿子不过半拳大小,但遍体通红,皮薄剔透的似能看到果肉,撕开了外皮尝了一尝,并无涩味,于是捧着一只柿子,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李嶷让她坐在灶前,一边吃柿子一边烘烤着湿衣,然后自己出去转了一圈,不多时便带回一些菜蔬,并柳条串着的两条鱼,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捞的。

    她吃了两个柿子,却把余下的柿子都洗净并剥开皮,放在粗陶大碗里,等着他回来吃。见他带着菜蔬和鱼回来,便笑道:「君子远庖厨,殿下这是要亲自下厨了吗?」

    他从碗里拿了她剥好的柿子吃,柿子清甜,他心中喜悦,只觉得她剥的柿子比蜜还甜,笑道:「被雨困在这里啦,不如烤干衣服,再吃饱了回去。」

    当下又去寻得井水,挑了清水来,一边清洗菜蔬,一边又在院中寻了块石板好剖鱼。

    她坐在灶前看他忙碌,心中不由生起一种淡淡的安然之感,看着他将鱼剖好洗净,走回灶边来,利索地整治菜肴。

    灶台之上虽放着盐罐,但盐素来贵重,主人家逃走的时候,早就将盐都带走了,他打开盐罐看了看,勉强从罐壁上刮下一点点盐粒,就放在鱼肚里,他动作麻利,不一会儿就将菜肴收拾出来,又在火里扔了几个芋头,等烧熟了吃。

    她早就将桌椅擦拭干净,又洗净了碗盘竹箸等物,等他做好了菜肴,两人坐下,不由相视一笑。

    这顿饭虽然缺油少盐,但两人吃得甚是香甜。等吃完了饭,李嶷坐在灶前,烘烤着背上的湿衣,只见她素手纤

    纤,十分仔细地在檐下淘洗碗箸,只觉得心中无比安宁。他幼时在家中颇受冷落,待稍年长,便去了西陲边地,隐姓埋名,从小卒一步步军功累积,什么苦都吃过,命悬一线,万分危急之势,也频频经历过。尤其去探黥民王帐的那一次,可谓九死一生,险些丧命在大漠之中,但他素来不畏惧什么,因为在这世间,他其实无牵无挂,只不过坦荡地活着罢了,纵送了性命又有何妨?

    自从孙靖谋逆,他率镇西军出牢兰关,一路各种大战小仗,每次皆是冲锋在前,也丝毫不以自己性命为惧,便是也因着这份了无牵挂。裴源,甚至裴献每次都劝谏自己,为了大局,爱惜自己一二。但他从来也不以为意,何谓大局,权柄?功业?甚至,要谋取这天下?就像符元儿最后的言语,还以为他会与那崔公子相争,但那些东西他丝毫不放在心上,从来也无人知晓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从前他也不打算说给任何一个人听,阿源是很好的,从十三岁就和他一起在镇西军中,他知道在阿源眼里,十七郎就是殿下,眼下又是镇西军的统帅,更是平叛王师的主帅。他样样出色,带兵打仗又厉害,是个称职的主帅,是他们裴家父子要拥护的主上。他与阿源是有着近乎手足之情的,但也就是这样,反倒有些话,不能同阿源说。

    镇西军中的同袍,他与老鲍最为要好,但一样的,那是同袍,纵有些话,也是不能同老鲍说的。

    这世间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并不想做什么殿下,他只是想做牢兰关里的十七郎而已。

    陷杀庾燎数万大军,他心里只有厌倦,战争杀戮,血流遍野,有何可喜。但这般大胜,震动天下,挽救危局,皆是他应为之事。

    应为之事他从来都做得很好,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自己不喜,十分不喜,但又不得不在人前人后,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今日午后,看着她在檐下洗碗,他忽然就觉得,若这样的辰光,能长久一些该有多好啊。可以烧菜给她吃,吃完看她在檐下洗碗,就如同这世上千千万万人的一般,过着寻常日子。

    她洗净了碗,转过身来,见他正望着自己怔怔地出神,不由问:「你看什么?」他一时有几分愣神,过了片刻才说:「你洗碗挺好看的。」

    他从来是很聪颖的,不知为何,近日在她面前,总有些傻乎乎的模样,她却是懂得的,就在他身边坐下,倒了一碗热水递给他喝,说道:「以后有机会,我常常洗碗给你看。」

    这句话,其实说得也傻气,她也是素来聪明的一个人,但在他面前,也能说出这样的傻话来。他不由牵住了她的手,两个人看着灶间燃烧跳动的火焰,静静地出了一会儿神。

    过了片刻之后,只听他说:「阿萤,我今日好生欢喜。」她也点了点头,轻声说:「我也是。」

    檐外的雨下得越发大了,渐渐雨珠连成了线,院子里积了薄薄的一层水,雨珠砸下来,冒起一个个圆圆的泡泡。

    他说道:「我从小,就不得父王喜欢,那个时候,就觉得王府里头,真冷清,没有半点意思。兄长们都有生母照应,就我,只有一个奶娘,被兄长们百般欺辱,父亲不分青红皂白,定然是回护兄长,拿我是问。那时候我就下定决心,一定要走得远远的,还没满十三岁,果然让我找到了一个由头,把礼部侍郎的儿子揍了一顿。那小子不是什么好人,仗着家里有钱,在街坊里欺负女娘,我就把他打了。这下可热闹了,他家哭哭啼啼闹上门来,我父亲把我揍了一顿,但我趁他们没防备,晚间又偷偷溜出去,把那小子的腿打折了。这下子连先帝都被惊动了,于是下旨,把我发往镇西军。走的那天府中人人额手称庆,都觉得我走了,是府中少了个祸害。我心中痛快,心想你们都不知道,我是故意的,我也早就不想在这府里待了,甚至,我也不想待在西长京了,我要走得远远的,走到没有一个人认识我的地方去才好。」

    他说起这些往事,语气甚是轻描淡写,但她心中明了,只是用手指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背,那个决然不顾而去的小小少年,心里其实很苦吧,那个家里没有一个人对他有家人之情,他心里其实很难过吧。她忽然很想张开双臂抱一抱他,虽然如今他已经在万军之中,但他其实一直很孤独吧。

    「我以为这辈子我都可以待在牢兰关了,那也是逍遥快活的。」说到牢兰关,他眼中顿时有了异样的神彩,「我喜欢牢兰关,那里天地辽阔,有草场,有大漠,有一望无际的瀚海,还有雪山。牢兰河水就是雪山融化的雪水,渐渐汇流成河,夏天的时候,天时那么热,牢兰河水也是凉的,等到冬天的时候,整条牢兰河都冻结实了,我们会在河上凿一个冰洞取水。有时候,能看到雪豹来喝水。雪豹和寻常豹子不一样,它皮毛上长满了斑点,在中原,可没这样的豹子,军中众人常常说笑,说这样一张雪豹皮,若在中原,怕不要值万金。但没人去猎雪豹,它太神气了,也太漂亮了,真是兽中之王。冬天的晚上,天色是青黑色的,有月亮被雪地反光,映得光亮一片,在关隘上就能看到雪豹悄悄地走到河边,它饮水的时候甚是警觉,总是时不时会竖起耳朵,听着周遭的动静,稍有不对,它就会跑掉。它奔跑的时候可太快了,像闪电一样,再好的弓箭也追不上它,它的爪子在雪地里踩出印子,特别大,比我的手掌还要大。它可太机灵了,有时候它来喝水,城隘上的岗哨都不能察觉,只有第二天看到雪地里的爪印,才知道它来过了。」

    她想到极西极北那样苍凉之地的雪夜,雪光映衬,雪豹竖着耳朵在河畔饮水,朔风呼啸,卷起雪花,那雪豹饮饱了水,便矫健地跃入茫茫雪野,风雪遮掩了它的去处,唯有雪中留下一行爪印,那番场景,甚是动人。

    她觉得他真的像他口中的那只雪豹,聪明,机警,快如闪电。但这话她不好意思说,只道:「将来有时机,你带我去看一看那雪豹。」

    他点了点头,说:「好。」

    她不知不觉,已经依偎在他肩头,只觉得他肩背宽阔,甚是让人安心,他伸出手臂,将她揽入怀中,虽然是第一次,却如同曾经千万次一般揽她入怀,如此自然,如此熟稔。

    他说:「阿萤,我其实不在意那些所谓功业。」她沉默了片刻,说道:「但为身份所拘。」

    他点了点头,长长呼出一口气,说道:「没错,为身份所拘。」

    孙靖谋逆,先帝及太子、诸王皆身死,他被镇西军拥护成为勤王主帅,于国,于族,于家,甚至论到为人子,他都该尽自己的应尽之力。驱除孙靖,平定叛乱,救出父亲梁王,光复大裕王朝。

    「我想过了,太孙迄今并无音讯,没有音讯,其实就是好消息。」他说道,「韩畅素来是个机智又忠心的人,他既然护卫太孙逃走,那么一定千方百计,会保护太孙周全。等到战局稍稳,我便多遣些人才,寻找太孙。如果彼时已经收复西长京,那就再好不过,拥护太孙返京登基,若是彼时还未收复西长京,也没什么打紧,太孙可以先登基继位,我再护卫他还朝。等到了那时候,朝中大定,我就可以回去牢兰关,继续戍边西陲了。」

    她听他一句句说来,心中颇不以为然,但此时此刻,是这般宁静安详,她实在不忍心出言打破,便笑着说:「那我就希望十七郎,可以称心如愿。」

    她说出了这句话,起先他犹未察觉,只点头笑道:「那我就谢你吉言了。」说完这句话,他才猛得反应过来,说道:「阿萤,你叫我十七郎啦。」

    她见他欣喜的模样,倒好似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一般,本来她没觉得什么,被他这么一说,倒有一分不自在了。她便笑着岔开话:「你刚才同我说了牢兰关,我还没同你说过营州呢。」

    他喜滋滋地道:「营州我喜欢。」

    她道:「你都没去过,你怎么就喜欢营州?」他说道:「营州有你啊,我当然喜欢。」

    他说得那般坦荡自然,她心中一甜。

    说起营州,她眼中亦有了异样的神彩,营州亦是天地开阔之地,而且不比西北荒凉,营州水草丰茂。

    「我阿爹常说,营州黑土丰饶,种什么,长什么。」她说道,「也确实如此,随便撒点种子,便生得好庄稼,也因是如此,揭硕人虎视眈眈,总想抢了这片地,好放牧生养。」

    她又说起营州的春天来:「在我们营州城外的山上,漫山遍地都是野杏花,春天的时候—营州苦寒,春天来得晚,总要四月,山上的野杏花都开了,整个山头都是粉色的,可好看了。」她笑着同他说:「等将来有时机,我一定带你去看那些杏花。」

    他悠然向往了片刻,说道:「漫山遍野的杏花,一定好看。」又说道:「西长京外有乐游原,原上也遍植桃李杏花,春天的时候,从乐游原上,还能俯瞰西长京。站在乐游原上,西长京参差十万人家,城池宫苑,皆在眼底。而乐游原上,春日花开,灿若云霞。从西长京中遥遥相望,都觉得如同仙境一般,仿佛神仙之地。」他笑道:「我小的时候,最喜欢从家里悄悄溜出去,去乐游原,在家里百般烦恼困苦,但是到了乐游原上,那些烦恼就抛诸脑后,就像它的名字一样,乐游原,我想天上的白玉京,应该就像乐游原一样,有花,有树,有水,有山川,是何等逍遥快乐之地。」

    她也悠然神往,说道:「我还没有去过西长京,更没有去过乐游原。」

    他道:「到时候我带你去。」他又说道,乐游原上有一片茂林,穿过茂林有一个湖,那里绝无人迹,是他无意中发现的,甚是幽僻。

    他笑道:「我小时候有好些玩意儿,怕家里发现,都藏在乐游原那湖畔的树林里。受了委屈,心中百般不快活,就跑到那湖畔对着水,大喊大叫,发泄一番,也不觉得委屈了,现在想想,虽然幼稚,但还好有乐游原。」

    她拉着他的手,说道:「若是小时候,我能认得你就好了。」

    他心中感念,知道她是希望小时候若能认得自己,定然不会让自己觉得那般孤独,但是无甚要紧,反正现在他已经遇到她了。从前的孤独都过去了。

    他心里的喜没人可说,他心里的忧没人可说,但已经过去了,他终于遇见她了。

    两人静静的又执手依偎片刻,她忽地想起一事,便问道:「咦,怎么没听见马叫。」

    他们本来将两匹马皆拴在檐下避雨,想那小黑一见了小白就要厮咬,但避雨要紧,厮咬就厮咬吧。但偏生此刻才留意,外边静悄悄的,只听见哗哗的雨声,并不闻两马厮咬之声。

    两人起身,推开窗子一看,只见小白乖乖地避在檐下,那小黑偌大一匹黑驹,却在外头淋雨,见两人开窗,小黑打了个喷鼻。李嶷以为它是被小白赶出去的,当下又气又好笑,便出去牵了缰绳,要将它拉回檐下。谁知那黑驹扯着缰绳不肯过去,李嶷细看,只见檐下堪堪只能横着避一马,若是两匹马都在檐下,要么两匹马头颈皆在露天被雨浇,要么就是两匹马后蹄屁股皆要被雨浇。

    李嶷一怔,过了半晌方才哈哈大笑,拍了拍黑驹的马颈,再不管它,径直回到屋中。阿萤在窗下看得分明,也明白过来,却也是又气又好笑,对小白道:「你就不能大方一点,让一半给它,大家同甘共苦。」

    小白一双大眼睛看着她,长长的睫毛忽闪,显得十分无辜的样子,仿佛是在说,它愿意让我避雨,你说我做什么。

    灶间的芋头烤熟了,传出一阵阵香气,两个人剥了芋头吃,滚烫糯甜。她脸上吃得都是黑灰,他一时起了促狭之心,趁她不备,悄悄用手指蘸着草木灰,出其不意,突然伸手就在她嘴角画了两撇胡子。她大为恼怒,拿着芋头皮就砸向他:「真是没良心,你的马都知道让着小白,你却不让着我。」

    他一边笑一边躲闪,说道:「那不能让,我倒宁可你恼我、记恨着我呢,将来好长时日不见,你想起我来就生气,岂不是没那么难过了。」

    她听闻此话,不由怔了一怔,手也慢慢放下去,是啊,今日欢愉何其短暂,有好长一段时日,只怕他们都不能相见。

    她拿了一块芋头,出去喂给小黑吃,小黑高兴地抿耳甩尾,吃了芋头,又伸出舌头舔她的手。小白看得都生气了,「希聿聿」一声长嘶,似在警告小黑。但它的缰绳被系得很短,再说了,它是一匹漂亮的白马,也不愿意走到稀烂泥泞的雨地里去。

    李嶷在窗前,看着她在晶亮的雨丝中,喂小黑吃芋头。她回过头来对他一笑,她的眼睛比雨丝更为晶亮,仿佛汇聚了这世间所有的光。

    天色渐渐黯淡下去,雨也下得小些了,似牛毛,似细芒,过得片刻,雨丝更细了,渐渐变成了雾气一样,若有似无。

    他们该回去了。

    她要返回洛阳城中,他要回去镇西军的营地,他便将她一直送到渡口。这里是僻野之地,洛水上的渡口不大,船更小,渡夫无奈,先将她的马载了过去。

    他心里还有很多话,千言万语,都想说给她听,但又觉得,都不必说了,因为她明白,她懂得。她心里也有很多话,但也知道不必说,因为他明白,他懂得。

    两人站在渡口,暮色苍茫,极远极远处似有人烟,淡青色的烟雾四散开去,融在似有若无的暮霭里。深秋时分,临夜已经十分寒冷,何况适才又下过雨,只见洛水茫茫,水面上泛着细白的水雾。水畔芦荻诸物皆已经衰败枯黄,越发显得离意萧萧。

    他听见「咿呀」的橹声,是渡夫摇着橹回来了,就要渡她过河去了。他心中有万千不舍,最后终于只是伸手捏一捏她的手,说道:「保重。」

    渡船已经靠岸,渡夫招呼着她上船,她忽然从怀中掏出一物,就在他眼前晃了晃,他看得分明,正是自己那根系着明珠的丝绦。她曾经骗他说丢了,果然她还好好收着。

    她说:「你给我系上吧。」

    他一时无措,定了定神,终于伸出手来,接过那根丝绦,十分郑重的,给她系在腰带间。明珠在她腰间轻轻晃动,便如他的一颗心一般,紧紧跟随。

    她跳上船,挥手朝他作别。

    洛水并不宽阔,渡船渐渐摇到了洛水中间,她的身影小了些,变纤细了些,又过得片刻,渡船已经到达了彼岸。她翻身上马,又隔河朝他挥了挥手。

    他也上马,朝她挥了挥手。

    然后,纵有万般不舍,她也掉转了马头,沿着洛水,朝下游驰去。

    他掉转了马头,方驰出数步,忽然又勒住缰绳,掉转马头,也朝下游驰去。

    水上雾汽渐散,暮色愈浓,洛水轻浅,两骑隔着洛水,一起疾驰。她遥遥望着他,他也遥遥望着她,紧紧追随。

    隔着洛水,她大声道:「十七郎,你回去吧。」

    他大声道:「阿萤,这二十年来,我未曾有过今日这般平安喜乐。」

    她微微一笑,马蹄轻快,两骑虽隔着洛水,但相伴疾驰,她心中也有无限喜悦,高声答:「十七郎,我也是!」

    她听见他的声音,充满了喜悦与期待,他大声喊:「待到天下安定,你我并肩同游乐游原!」她笑着高声应答:「一言为定!」

    【上册完】注释

    [1]出自【唐】李白《古风·其十九》。[2]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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