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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游原 上册 第四章 霜降(3)

所属书籍: 乐游原

    李嶷不解地看着裴源,裴源道:「你今天回来之后,就特别古怪。我跟着你去巡营,就跟在你后面,你竟然毫无察觉,就像吃醉了酒一样,我真忧心她是不是给你下了什么迷魂药,让你答应了定胜军什么过分的要求。」

    李嶷听到迷魂药三个字,心里又是一荡,但旋即神色肃然,确实自己从下午到此刻,都有些轻飘飘的,仿佛腾云驾雾一般,身在军中,又是率孤军在此,委实不该如此忘形。若是遇袭,只怕已经铸下大错。

    他便正一正脸色,说道:「是我不该。」言毕,便起身重新着甲。裴源大惑不解:「你干什么去?」

    「再巡一遍去。」李嶷整束停当,便拿了剑,径直出营帐而去。裴源看着案上被他吃了一半的硬饼,摇头只是苦笑。

    何校尉回到定胜军营中不久,桃子却寻了过来,见她一手支颐,兀自怔怔的出神,不由奇怪:「校尉,你怎么啦?」

    她闻得桃子出声,这才掩饰:「没什么,怎么了?」

    桃子见她神色有异,不由得想左了,愤然道:「是不是李嶷太狡猾,不肯答应让出洛阳?哼,这个人算得太精明了,每次都想占尽便宜,等我寻个机会,好好给他下毒,让他狠狠吃一番苦头。」

    何校尉只觉得脸颊微烫,忙乱以他语:「别骂他了,也别总惦着下毒。」

    「我觉得下毒这法子可行,」桃子眼珠一转,想到此节,顿时就兴奋起来,「镇西军防备虽然森严,但以陈醒的身手,混进镇西军营中不难,就叫他去给李嶷下毒吧,等李嶷中毒了,想求得解药,咱们就叫他让出洛阳。」

    「你都在想什么呀,」何校尉不由得又气又好笑,「若是这般行事,咱们岂不与镇西军成了敌人。」

    「成敌人也没什么可惜的。」桃子浑不以为意,「难道咱们打不过镇西军吗?」何校尉道:「不用劳烦桃子姑娘下毒了,李嶷已经答应了,让出洛阳。」

    桃子一怔,不由得噘起嘴来:「我看你回来闷闷不乐,还以为镇西军没答应呢。」

    「我哪有闷闷不乐,」她伸手刮了刮桃子的鼻子,起身道,「走,咱们去面禀公子,看他如何决断,与镇西军同取洛阳之事。」

    她们俩一起到了中军大帐,还未进帐门,就听到一阵搜肠刮肺的咳嗽之声,她二人不由加快了脚步,果然见崔公子伏在榻上,直咳得全身颤抖,喘不过气来,阿恕在旁,面露不忍之色。桃子见状,忙去取了镇咳之药,那崔公子却摇了摇头,说道:「适才…….适才已经吃过了……」

    这种镇咳之药素有微毒,两个时辰之内,不能再服第二遍。桃子默默不语。阿恕奉上一碗热汤,崔公子就着他的手,微微喝了两口,似乎喘息得略好些,便靠在枕上,含笑注视着何校尉,说道:「你回来了,定然有好消息。」

    不知为何,她心中也皆是不忍之意,见他这般微笑注视着自己,眼中又是那般微微沉醉之色,更是令她心底隐隐竟似有一分愧意似的。当下她接过阿恕手中的汤碗,执了汤匙,就坐在榻前,一边亲自喂他喝汤,一边又细语轻声,将李嶷答应让出洛阳之事,说与公子听了。

    那崔公子听她这般说,只是微微点一点头,笑道:「父帅那边情形危急,可恨我这身子不争气,这时节实实无法领兵,不然的话,不必将建州让与镇西军。李嶷不过区区数千人,夺了他的营地,将他逐出洛水,也不算什么难事。」

    她用汤匙舀了一勺汤,细细吹着滚烫的热气,又喂他慢慢喝下,这才道:「公子,咱们既要洛阳,便将建州给了李嶷便是,此刻与李嶷翻脸,不吝告知天下,咱们并非勤王之师。何必如此。」

    他点一点头,深以为然,但是旋即又冷笑起来:「李家人没一个好相与的,这个李嶷,颇具才干,又知军事,只怕他将来上位,必然以我崔家定胜军为心腹大患。」

    「那也得等李嶷能平得了孙靖再说,」她浑然不以为意,「眼下孙靖才是头等大事,而且将来的事,百般变化,未必就走到那一步。」

    崔公子不知想到了什么,静静地出神,帐中灯烛火苗亮动,照得他的脸忽明忽暗。他生得容貌俊秀,更兼气质弘雅,有一种浊世翩翩佳公子之态,素日被人见了,都会赞叹一声,如何似节度使的儿子,倒好似京中那些文臣世家的公子。

    秋已深了,定胜军扎营之处在洛水之侧,是在山林脚下寻得平坦之地,忽闻得不知哪里一只秋虫,唧唧有声,远处偶有一两声战马嘶鸣,遥遥的传到帐中来。因夜深风凉,他又禁不住咳嗽起来,这一咳直咳得脸通红,艰难喘息,呼吸急促。阿恕等人连忙上前来,抚胸捶背。

    何校尉也忙放下汤碗,轻轻替他揉搓手上的穴位,减缓他的痛楚。

    还是要在入冬以前,让公子住进洛阳。她暗暗下了决心。只要进了洛阳城中,自有房舍,可以蔽风生火,不必如大营在这般野地里,与公子身体有碍。

    她是这么想的,李嶷行动也十分迅捷,很快便遣人来定胜军中。他原本是想约崔公子一起谋划洛阳之事,没想到赴约而来的,却是何校尉。

    自从太清宫一别,好几日不曾见到她了,他一见了她,心中不免一喜。只见她身着轻甲,身后跟着陈醒等人,另带了一些随从,于营前下马,却是步履从容,神色肃然。

    他不敢造次,也就客客气气,以军礼相见:「辛苦何校尉了。」「殿下客气。」她也拱一拱手,回了军礼。

    两人便进了李嶷的中军大帐,商议军事。李嶷也不瞒她,将自己的计策源源本本,和盘托出,她听了之后,沉吟片刻,忽道:「我倒有个法子,不过,还是要借镇西军中的人。」然后细细说来,李嶷听完,十分爽快,说道:「此计甚妥,便依你的计策行事。」

    说完了正事,她起身便要告辞,他其实很盼她私下里跟自己说句话,但帐中人多耳杂,也不便说什么,直到他一直将她送到账门口,她目不斜视,却道:「殿下腿上的伤,好些了吗?」

    他不由怔了一下,他腿上不过划破点皮肉,早就痊愈,那日在太清宫舞剑,她不早就看到他行动自如,丝毫无碍了吗?但她既然这么客气地问起来,他也就客气地答:「多感校尉挂怀,已经好多了。」

    她道:「这里有些伤药,送与殿下,愿殿下早日康泰。」

    说着便示意跟在她身边的桃子,桃子却老大不愿意似的,噘着嘴捧出一只锦盒来,跟在李嶷身后的谢长耳连忙伸手去接,桃子却没好气,将锦盒掷在谢长耳怀中。

    何校尉见此情形,不过嫣然一笑,带着桃子诸人,出帐归营而去。李嶷将她一行人送至辕门外,这才回转,摒退了众人,打开锦盒一看,哪里有什么伤药,盒子里只有一只牛皮护腕,他拿出来戴着一试,不大不小,正正好。他又摘下来翻来覆去地看,只见护腕里衬上绣着「拾柒」两个字,这两个字虽然笔划不算繁复,但亦不算少,字迹绣得勉强端正,里衬上更有一些针眼痕迹,八成是绣完嫌不好又拆过重绣的。他知道这护腕定是她亲手制作,心中又是甜蜜,又是得意,心想原来她除了会打仗,竟然还会绣花啊,可真是……太厉害了。

    他喜滋滋的重又将护腕戴上,实在是无处炫耀,只好走到营中去,跟老鲍说话。老鲍却蹲在炊伕班中,正在琢磨怎么用粟米烙出饼子来,回头一看是他来了,不由大喜过望,招呼道:「来,来,快想想法子,缺油少盐的,又没有细白面,这饼子还没下锅呢,就散开了。」

    李嶷看了一看,说道:「这可一时想不出什么法子。」见地上散着生火用的麦草,忽然灵机一动,说道:「拿这些麦草洗净了,编成蒲包,用粟米掺一半糜子面,用蒲包裹严实了,上笼蒸了,等凉了打开蒲包切成糕,不就成了?」

    老鲍一拍大腿,说道:「哎呀,还是你机灵!」当下兴兴头头,把麦草拢了去洗净了,拿来编蒲包。李嶷也坐下来帮忙,他十指灵巧,不过片刻,一个圆圆的蒲包就编好了,搁在蒸笼里一试,果然正正好。老鲍却斜乜了他一眼,问道:「你这手腕上的新护腕,是哪里来的?」

    李嶷假作浑不在意,说道:「友人相赠。」

    老鲍抓着他的手腕,仔仔细细看了片刻,方才叹道:「你这小子什么运气,那个何校尉,会打仗倒也罢了,竟然还会针线。」

    李嶷笑道:「我只说朋友送的,你为什么非要猜是她。」

    老鲍摇了摇头,说道:「咱们军营里几千条汉子,哪个会做这么精细的针线,除了她,还能有谁?再说了,今天她不是带着人往咱们营中来了,她走了没多久,你就得意扬扬,戴着这护腕出来了。」

    李嶷竖起拇指,夸道:「不错,察看十分仔细,剖析的也对。」

    老鲍嗤之以鼻:「我要不是这么能干,你会把送袁鲜这种脏活累活都交给我?」

    李嶷笑道:「押送个纨绔算什么脏活累活,再说了,这种事不交给你还能交给谁,你就别躲懒了。」老鲍叹道:「这等促狭的伎俩,必是那何校尉想出来的计策。」

    李嶷笑道:「虽是促狭,好用不就行了。」

    老鲍上下打量李嶷一番,摇了摇头,说道:「你都被她带坏了,你从前打仗,不是这样的。」李嶷道:「若用计能少死几个人,便是好计。」

    老鲍道:「那个何校尉必是小气记恨,不然,为什么偏觉得我去合宜?」李嶷道:「此事需得随机应变,除了你,其他人没有这般能耐。」

    老鲍道:「呸,那个何校尉明明说的是,就那个鲍大哥合宜,长着一张贪图富贵的脸。」

    李嶷哈哈一笑,说道:「虽是苦差,好歹人家也称你一声鲍大哥呢。」又指着那蒸笼道:「大不了,这蒸出来的第一笼糕,先给你吃。」

    老鲍嘿嘿一笑,说道:「那行,说好了,这蒸出来的第一笼糕,就归我了。」

    老鲍如愿以偿,吃到了蒸出来的第一笼糕,这蒸糕甚是香甜好吃,就是个头太大,老鲍要了第一笼自然不是独享,而是分发给黄有义等人。众人吃完切糕,抹了抹嘴,便拿了刀子,径直朝关押袁鲜诸人的帐中走去。

    话说袁鲜等人这几日食不下咽,睡不安寝,每天战战兢兢,偶尔从看守口中得知,李嶷数次遣人去向那符元儿分说,那符元儿一口咬定,要杀便杀了袁鲜诸人,若想让他出降,断无可能。到了最后一次,符元儿索性连李嶷的信使都不让进城了,直接就令人在城楼上朝信使放箭,逼得信使回转。

    袁鲜等人听说这般情形,忍不住捶胸顿足,号哭不已,只觉得自己活命的希望越来越渺茫,哪里还吃得下,睡得着?欲要逃走,看守又甚是森严,并无半点法子可想,因此每日只如笼中待宰之鸡,惶恐难安。

    如此惶惶了几日,此时听见杂沓的脚步声直奔这边来,当然战战兢兢,魂不守舍。果然帐篷被掀开,一群人凶神恶煞地闯进来,为首的胖子横眉冷眼,一看就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这胖子一声喝令,当下众人一拥而上,拿绳索将众纨绔皆绑了手脚,拖出帐去。

    袁鲜只道此刻便要丧命,吓得两行眼泪又流了出来,偏四肢发木,嘴角抽搐,竟似哭也哭不出来。待被拖出帐外,却又被人扔麻袋似的,往战马背上一扔,横着被驮在马上。不过片刻,众纨绔皆被绑上了战马。那胖子一声呼喝,众人押着这些纨绔,打马离营而去。袁鲜思忖,既然上马,应该不会是要杀自己等人,起码不会现在杀,当下悬着的心稍定,但转念一想,只怕这些恶人是将自己等人绑出去再杀,那可如何是好?

    他心中害怕,眼泪滚滚而下,落在那马鬃之上,偏那战马疾驰,马鬃毛时时拂刺过他的眼角,将他双目刺得又痛又肿,他何时吃过这等苦头,只觉得苦不堪言。

    等驰出大约四五里,刚近一片山林,天色就阴沉下来。袁鲜身份贵重,却是显为首领的那胖子亲自押送,那胖子牵着袁鲜的马缰,看了看天色,骂骂咧咧道:「眼见就要下雨了,这雨一下起来,冻死个人!」

    另有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道:「不如寻个避雨的地方,下马生个火,先吃了晚饭再说。」

    那胖子点了点头,在山林边搜索一番,竟然还真让他们寻得了一间破庙,说是庙,不过是东倒西歪一大间茅堂,顶上盖的茅草腐去了七七八八,连椽子都露了出来,但好歹地方算是宽敞。众人进了破庙,拾柴生起火来。刚生火没多久,果然乌压压一阵大雨,稀里哗啦就降下来。这深秋之雨最是缠绵,一时下得淅淅沥沥,寒气侵衣,看那雨势,一时半会儿却也走不了了。这破庙之中,屋顶破败,处处漏雨,那胖子咒骂不止,只能拣选稍干之处歇坐。

    镇西军众皆从怀中掏出食物,围火而食。袁鲜借着火光一看,众人吃的似乎是一种甜糕,色泽金黄,看着甚是美味,他衣裳被漏雨淋湿了大半,又冷又饿,闻得那糕被火烘出的香气阵阵传来,不由肚子「咕噜」一声。

    众纨绔虽然被擒,但镇西军这几日也没饿着他们,此刻方才尝到冻馁的滋味,人人眼巴巴看着火堆旁的镇西军兵卒大口吃着甜糕,却也不敢出声讨要。

    那胖子吃完了糕,用手背抹了抹嘴,他身旁一个贼眉贼眼的镇西军兵卒问道:「鲍大哥,咱们真的要把这些人押送给定胜军吗?」

    袁鲜这才知道这胖子姓鲍,只听那姓鲍的胖子幽幽叹了口气,说道:「皇孙殿下不愿意将这些人交给定胜军,我们又何尝愿意呢?不过崔家定胜军眼下在洛水的兵多,咱们没法子罢了。」

    袁鲜眼中贼眉贼眼之人,正是钱有道,他用骨碌碌的小眼斜乜了袁鲜一眼,只吓得袁鲜垂下头去,不敢再看他。钱有道却扭头,对火堆边的胖子道:「鲍大哥,我替你不平,你是镇西军中的老卒,一身病痛,这种下雨天押送的苦差事,偏又交给你。」

    那姓鲍的胖子垂头丧气,说道:「谁叫我得罪了小裴将军呢,我可不得被打发干这种苦差事。」

    当下镇西军众人七嘴八舌,皆出言安慰那姓鲍的胖子,袁鲜听得分明,从众人言语之中,拼凑出来龙去脉。原来这老鲍乃是镇西军中的老卒,立过战功,本应升为郎将,偏他性子执拗,一次执行军法之时得罪了裴源。那镇西军原本是裴献亲率之师,得罪裴源可不就等于自毁前程,因此什么美差好事都轮不到他老鲍,下雨天押送这种苦差,偏又交给他。袁鲜出身世家,久在富贵,耳濡目染皆是官场上下各种勾心斗角,曾听得无数这般挟私报复的事体,心想这胖子得罪裴源,那可确实大大的不妙,无甚前途可言。

    这胖子老鲍显然深受排挤之苦,忍不住牢骚:「跟着皇孙打到洛水,纵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此待我,真令人寒心。」

    众人又七嘴八舌一通安慰,原来这老鲍家里还有老母弱弟,七八口人张嘴吃饭,偏镇西军粮饷断绝,已经足足有数月不曾发饷,老鲍为钱财甚是发愁。一说起这话来,那些镇西军兵卒人人牢骚不绝,他们不敢提及皇孙,人人却指桑骂槐,皆道当兵吃饷天经地义,上面竟然克扣粮饷,实不能忍。

    老鲍幽幽叹了口气,说道:「早知今日,还不如去投了定胜军,我听说定胜军粮饷充足,每隔三天,士卒都可以吃肉呢。」

    当下众人又议论起定胜军来,这个说定胜军的甲胃好,那个说定胜军的轻骑实在光鲜,还有人说亲眼看到定胜军给马都喂豆料,惹得众人啧啧艳羡不已。

    他们这般说着话,那老鲍扭头看见被缚在一旁的袁鲜等人,叹了口气,说道:「他们被送到定胜军中,只怕那崔公子发觉对符元儿招降无用,定然也会将他们杀了,都是可怜人,给他们一块糕吃吧。」听老鲍这么说,便有镇西军几名兵卒从火堆边起身,拿了糕来,分与众纨绔。

    袁鲜和韦谿对望了一眼,两人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线生机。当下那韦谿大着胆子,战战兢兢地开口,先叫了一声「鲍将军」,言辞恳切,却是多谢他送糕。那老鲍浑不在意,只挥了挥手,那韦谿便胆子又大了三分,说道:「愚生有一句话,想说与将军听。」

    那老鲍想是见他这么一位世家公子,却客客气气称自己将军,当下笑道:「没事,你说。」

    韦谿胆子又大了五分,说道自己家居洛阳,家中豪阔,财帛无数,只要老鲍等人将自己等人放了,必然奉上万贯为报。那老鲍听完,却连连摇头,说道:「这不行,我们镇西军军法甚酷,放了你,我们这里所有人无路可走,

    都要被砍头的。」他顿了顿,又斜乜了韦谿一眼,说道:「再说了,你们现在身上又并无钱财,总不能我们凭空就信了,冒着砍头的风险放走你们。」

    那韦谿听他这么说,忽然福至心灵,说道:「愚生但有一策。不如将军将我等送回洛阳,我等必然在大都督面前,为诸位争得高官厚禄。大都督求贤若渴,对投诚之士极是善待,说不得,鲍将军你可以得个刺史做做呢!」当下指着袁鲜道:「这是大都督的内弟,绝不能诓骗将军。」

    那袁鲜拼命点头,说道:「大都督素来爱才,就那符元儿本是给大都督牵马的奴隶,大都督都封他做洛阳刺史,若得了鲍将军这样的人才,定然欣喜万分,委以重任。」

    那老鲍沉吟不语,火光映着他的脸,神色变幻。破庙之外,雨声如注,下得一阵紧似一阵,哗哗有声,屋顶破处漏雨之声,淅淅沥沥不绝。袁鲜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盯着那老鲍,不知该如何诱劝才好,深知能不能活命,便在此人一念之间。

    火光飘摇之间,老鲍忽然摇了摇头,袁鲜一颗心直直地往下沉,只觉得如堕冰窟。只听那老鲍道:「符元儿都说了,叫我们一刀把你们都杀了,他好似不怎么在意袁公子的死活。」他看了袁鲜一眼,似乎颇为不安:「我们要是跟你们一起去洛阳,只怕还没进城,就被符元儿放箭射死了。」

    袁鲜终于明白他的顾虑,想到符元儿那人冷酷无情,还真的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因此咬牙又言道:「鲍将军,洛阳城安喜门的守军乃是我袁氏从前的家将,他定然是会开门放我进城的。将军若是不信,咱们悄悄潜行至洛阳城外,到时将军随我入城,符元儿若真的不肯任我举荐将军,咱们便径直夺了他的印信,遣快马去报知大都督,定要替鲍将军争个刺史做做。」

    那老鲍神色游移不定,思前想后,似乎难以决断。庙内只听得火堆之中,柴烧得噼噼啪啪,火苗摇动,映

    得那老鲍脸上忽明忽暗,神情犹豫不决,又过了片刻,方才冷声道:「这莫不是你们的计策,将我等骗入洛阳城中,待进了城,你们翻脸把我们全杀了,如何是好?」

    韦谿咬牙道:「将军可将我二人绑在身侧,若有不对,将军一刀杀了我们便是。」

    老鲍听到此处,终于一拍大腿,说道:「好,就信了两位公子!」当着袁鲜等人的面,又与镇西军众人商议,袁鲜等人不断许以财帛官位,众人皆言道在镇西军中无粮无饷,受尽委屈,不如投奔洛阳,若能得个一官半职,那才是正经前途。

    于是待得雨势稍缓,众人再带着袁鲜等人上马。这老鲍也十分仗义,说道自己平日最好博戏赌钱,今天便是一场泼天大赌,也不绑袁鲜了,连众纨绔都不绑了,信就信到底,相信袁鲜等人会带给自己一场泼天富贵。当下客客气气,口称国公,延请袁鲜上马,袁鲜心中感动,心道这等豪爽的汉子,比起符元儿那个无情小人,真不啻天上地下,暗自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自己要让亲姐替此人争得一个上好的官衔。

    一行人悄悄潜行,直到洛阳城下。天色已晚,四野俱黑,只有城楼上灯火依稀。袁鲜也不敢贸然叫城,反倒是那老鲍,想出一个法子,令袁鲜写了一封书信,缚在箭上,老鲍张弓搭箭,竟然将这支绑着信的箭,直射入城墙之上。那袁鲜见此箭如流星一般,直入半空,准准落上城头,不由瞠目结舌,过了半晌方才道:「将军好本事。」

    那老鲍嘿嘿一笑,说道:「国公既然许我做刺史,我当然有些本事,不然自己丢脸是小,失了国公相荐的颜面,那就不好了。」

    袁鲜听他这样说,甚是称意,心中又想,这个人不仅有本事,而且知晓分寸,自己确实招揽了一个极好的人才。

    话说城楼上的守将姚绩,正是袁氏家将出身,见得射进城上的书信,心下大惊,但又难辨真假,不敢擅开城门,思前想后,叫人将自己从城墙上用吊篮缒下来,待见得果然是袁鲜,顿时又惊又喜;见了镇西军服色的老鲍等人,当然又是惊疑不定。

    袁鲜将自己劝降老鲍等人的来龙去脉细细说了,听说要开城门让老鲍等人进城,姚绩不免犹豫。老鲍却甚是倨傲,一见姚绩似有所疑,便对袁鲜说道:「国公许诺富贵,我老鲍心领了。现在国公已经到了洛阳城下,我等却不能入城,今日便是我赌错了,愿赌服输。」

    那钱有道更是啐了口唾沫,说:「还说自己是国公呢,原来是个说话不算话、只会骗人的玩意儿!」

    老鲍冷笑一声,拉着钱有道等人,转身便要离去。袁鲜心下大急,心想如此有本事的人,可不能让他们走脱了,而且自己出城被俘,大失颜面,好容易说服了一队镇西军来归降,本可有功,这功过相抵,说不定反倒功劳更多些,若是让老鲍等人走了,自己灰溜溜的进城,那符元儿趾高气昂,怕不立时就欺负得自己头也抬不起来。

    韦谿见老鲍等人要走,也心下惶急,他的想法与袁鲜不谋而合,尤其他想到是自己撺掇袁鲜带私兵出城,袁鲜乃是孙靖的妻弟,脱险归来,符元儿八成不敢杀袁鲜,可自己这条小命就难说了,没准儿符元儿会杀了自己出气。那胡儿乃是孙靖爱将,又是洛阳刺史,真要杀自己,还有人敢阻拦吗?但若是自己与袁鲜能带着这投降之军归城,说不得有些功劳,可保全性命。当下领着众纨绔,拦在老鲍等人的马前,苦苦劝阻。

    袁鲜逼着那姚绩立时打开城门,又哭诉姚绩当日本是白丁,自己的父亲对他恩遇隆重,没想到今日竟负义背信。姚绩焦头烂额,又观老鲍等人神色,竟然昂然欲走,显然并无半点入城之念,一时犹豫不决。袁鲜见老鲍拉开韦谿,便要纵马离去,心下一急,竟然拔出姚绩的佩刀,横刀颈中,说今日不如死在此处。

    姚绩无奈,心想这一队归降的不过数百人,城中有守军数万,自己这处安喜门的守军,亦有千人,允这几百人进城倒也无妨,若有不妥,待这些人进城之后,再细细搜检便是,便令城上开门。袁鲜见城门缓缓打开,这才破涕为笑,延请老鲍入城。老鲍此时也转嗔为喜,口称国公义气,拥着袁鲜,进了城门。

    待一进城门,老鲍便立时拿住了姚绩,镇西军众人迅疾如霹雳,取出木楔诸物卡住城门门扇,但闻一声唿哨,城外忽然漫山遍野涌出无数人马,皆向城门涌入。

    姚绩一被拿住便知不妙,待见这千军万马涌入城门,心下大骇,不过片刻,九门预警,城头燃起熊熊的火光,原来是镇西军与定胜军早就一起埋伏在城外,此刻夺门而入,瞬间就控制了城墙。

    符元儿还没睡。他常年军伍,便是幕天席地也睡得着,偏今日辗转难眠,正想要不要更衣去城头巡查一番,忽然听到杀声震天,忙起身着甲。方披挂停当,荀郎将也冲进堂中,告知镇西军与定胜军不知何由赚开了安喜门,大军已冲入城中。

    符元儿心下震动,他久历军旅,思忖片刻,喟然叹道:「安喜门守将乃是袁氏的家将出身,李嶷拿住袁鲜,想必是用计诳开了安喜门!」

    不过一瞬,他便沉声道:「牵马,随我迎敌。」

    城中守军虽多,但镇西军与定胜军骤然入城,守军大多还在熟睡中,便被镇西军与定胜军冲进营房,一片混乱之中,守军惊惶失措,更兼不知是谁四处大喊裴献率十万大军杀到,裴献何等威名,那些守军黑夜之中哪能分辨,斗志皆失,常常成队的就降了。便有不降者,老鲍等绑了袁鲜诸人,这些皆是城中世家子弟,洛阳守军大多将领,皆是这些纨绔父兄的下属,或是由这些纨绔父兄荐到军中,老鲍用刀架在这些纨绔颈中,命他们喊话劝降,弃械认降者,十之七八;便有一二冥顽不灵不肯降,也尽被定胜军和镇西军杀了。

    符元儿率人苦战一夜,城墙早就被镇西军与定胜军控制,城中各要紧处,亦皆被劝降接管,分明大势已去,符元儿却不肯逃走。待得天明时分,李嶷得报,符元儿带着几百亲卫被堵在坊中,却仍负隅顽抗。

    此时天已大亮,定胜军与镇西军全军皆已入城,李嶷正待要去劝降符元儿,忽又闻报,崔公子带着定胜军后营人马亦往此处来了。他便驻马在街口稍待。

    过得片刻,只见崔公子被定胜军轻骑簇拥而来。有段时日不见,只见这崔公子脸色苍白,似又消瘦了几分,想是他那旧疾又发作了。崔公子从来甚是客气,见了他便在马背上拱了拱手,称了一声「殿下」,李嶷目光在他脸上一绕,已经看到他身后的何校尉。她今日也着了全甲,盔帽下只露出半张脸,却甚是英武。

    当下两支人马会合,一起往坊中去,待行得近前,只见遍地狼藉,横七竖八倒着无数尸体,辨其服色,有定胜军也有镇西军,但绝大部分皆是符元儿的亲卫。

    符元儿已经穷途末路,被众人逼在坊间一处墙角,他满脸污血,箕坐墙前,手里还紧紧抓着刀,那刀本是一把

    精钢好刀,砍杀一夜,血水直将刀柄上的红缨皆染作褐色,刃上也崩出了细小的缺口。符元儿握着刀,靠着墙呼哧

    呼哧喘着粗气,显然已经精疲力竭,但目光仍如鹰隼,盯着李嶷等人的一举一动。待李嶷与崔公子二人皆下马,他忽地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两声,忽然嘴中喷出一口血,呛得他咳嗽不止。

    崔公子走得近了,这才看见这符元儿胸腑间有极深一道伤口,血正涌出来,但符元儿浑不在意,只是看了看李嶷,又看了看崔公子。

    李嶷便上前道:「符公,这是崔倚的公子崔琳。」

    符元儿抬眼又看了崔公子一眼,问道:「你们是怎么赚开的城门?」

    崔公子便淡淡的将如何与李嶷合谋,令老鲍等人作戏,诓得袁鲜深信不疑,逼得姚绩开门,两军趁机冲入城中等等讲述了一遍。

    符元儿点了点头,说道:「这计策是你想出来的罢?」

    那崔公子微微一怔,符元儿却用手中刀指了指李嶷,说道:「他打仗,大开大阖,不是这种作派,陷杀庾燎才是他行事之风。利用人心赚开安喜门这种诡奇的计策,定然是你想出来的。」

    那崔公子倒也坦然,说道:「是我军中校尉与镇西军商议出来的。」

    符元儿又抹了一把胡子上的血,说道:「你麾下有这般人才,其志不小。」

    崔公子听他这般言语,知道他仍在做最后的挑拨,于是微微一笑,并不再多说什么。

    符元儿忽又失声,笑了起来:「很好!将来这天下,是你们这等少年英杰的。」他勉力举起刀,遥遥指了指李嶷,又用刀勉力指一指崔琳,说道:「等到你和他争夺这个天下的时候,该多精彩啊!可惜,我看不到了!」言毕,横刀往自己脖子上一勒,鲜血喷洒,顿时气绝倒地。

    李嶷等人见符元儿不肯逃走,知他早已存了死志,见他横刀,也皆知抢救不及,只得眼睁睁见他自刎而亡。

    符元儿一死,城中守军皆已尽降,李嶷、崔琳命人厚葬符元儿,然后是受降、清点城中要紧之地等等诸事,忙碌不提。

    话说洛阳这样一座大城,又是国朝的东都,既然收复,不论镇西军还是定胜军,都欢欣鼓舞。依约便由定胜军入城驻扎,而镇西军则退出洛阳城外扎营。

    洛阳与西长京相距不过八百余里,洛阳失陷的消息,却是由快马驰道,送入西长京。又因为孙靖离京去了陇右,再由西长京派出快马疾驰,送至陇右军前。

    孙靖得知洛阳失守,符元儿战死,痛心不已,只将那袁鲜恨得衔骨,他的一个心腹谋臣辛绂便劝道:「洛阳既失,却不宜杀袁鲜,以免动摇袁氏阖族之心。」

    孙靖吸了口气,忽道:「梁王是不是还有两个儿子?」

努努书坊 > 乐游原 > 上册 第四章 霜降(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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