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作家言,最大的悲剧是看不进去书。看什么书都觉得没有什么了不得,不如自己写得好。当年读书只要是印在上的字,对他都有一种饥渴感。可今天,捧起名著看,也觉得不过尔尔了。
有人读书如同人之一日三餐般,饿需食,渴需饮,读书是生理饱食之必需,从什么书中都能读到一种好,有天然的一个阅读好胃口。还有一种人,是实至名归的读书美食家,翻开书页嗅一下,读那么几行或几页,就知道这本书的食材、配料和烹饪技术了。看封面、排版或书页题图与尾花,如同欣赏一盘菜的色泽、形状和一桌宴席的摆放及上菜先后之顺序,有一点儿瑕疵,就不以为然乃至不屑一顾了,其挑剔如花大价钱去买一枚戒指或钻坠。也当然,遇到了一本意外之好的,他就像遇到了桃花运中最为中意的一夜情,那乐怀,那留恋,那念念不忘的窃喜和生怕人所不知的熬煎与急切,不迅速与人分享就如自己会被幸褔、快乐憋死的样,可又真的与人分享时,却又生怕别人也去读了那本书,从中悟走比自己更多的慧智和知识,如同别人会拐走他的情人样。
有人读书就是为了读,不读那段时间煎熬不过去。有人读书是冒着卖弄的风险,为了读完说给别人听,不说出去就等于白白读一场。还有人,默默读,默默想,读了什么,想了什么,从不和人讨论和议论。这样的人,作家或读家,是颇有阴黑可怕的,我们不知道他有一天会写出什么来,说出什么来,如担心一条不爱叫的狗,不知道哪一天它就施威张口了。然在现实里,有的狗一生都不叫,一生也不发威张开口,因为他身上压根没有威力和积蓄。也还有狗爱动、爱叫、爱威风,因为人家身上有太多的积蓄和力量。什么都不是一个定数和不变,如同从乞丐到皇帝,或从皇帝再到囚徒的命运样,不定才是命运之本质。读书是写作者的命源和根本。没有阅读之命运,就没有作家写作之命运。读怎么样的书,才可能写出什么样的文章来。博尔赫斯一生仰仗阅读而写作;马尔克斯仰仗不算多的阅读中的感悟而写作。钱锺书的《管锥编》,因为他阅读太多而拒绝别人去阅读,所以称他为阅读家和学问家,要比称他为作家和创造家更为恰切和尊重他。
我之所以不是好作家,是因我不是一个好读者。我很少觉得我比别人写得好,可捧书阅读时,又常常有阅读的疲劳感,这如同饥肠辘辘又有些厌食的人,快要饿死了,还嫌饭的味道不够好。我解决这种饥饿并厌食的方法是,低三下四去和那些爱阅读的人混迹在一起,听人家说,听人家聊,像孩子偷听大人讲话般,从人家谈论的三本、五本书中偷体味出一本自己喜爱的,把人家当作自己阅读的过滤器。这有些不道德、不仗义和不磊落,可我年长了,人家也都原谅我。
我不是好作家,也不是好读者,可能是个好听者。爱听并能辨析别人读过的书中哪本更有价值、也更为适合我,如能从别人的镜中照见自己的影。说读书,我其实是个阅读中的小贪和贼窃,不仅从阅读的书本中去窃取,还要从别人的阅读囊里去窃取,这实在是汗颜和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