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
豫西某县城北三十里,有个程村。水因龙而清,村因史而名。程村不大,但它是宋朝“程二夫子”颢、颐哥俩的故居。元朝仁宗那会儿,为了纪念先祖圣人,修祠庙一座。过了明景泰六年,这庙你修我修,末了定为三节大院:前节有棂星门、承敬门、春风亭、立雪阁;中节有道学堂大殿和“和风甘雨”、“烈日秋霜”二厢;后节呢,有启贤堂大殿,两侧对立着讲堂四座。这三节大院,占地十亩有余,雕梁画栋,碑如林,树参天,壮蔚蔚的,一派盛势。
明天顺年间,诏封程村为“两程故里”。在村东一里外,招工邀匠,叮叮当当,修下石牌坊一座,上刻“圣旨”,下刻“两程故里”,迹为圣上亲笔,金光赫赫。牌坊当路直立,人出必由此,入必由此。当年文官过坊下轿,武官过坊下马。时日到了眼下,程村人的婚丧嫁娶,到此还必歇吹打,静走默过。
一
时分约是半夜,淡淡月光,水一般浇在地上,到处都呈粉似的亮色。程天青踏着这亮,连夜赶路三十里,急急从城里回来。直到程庙的棂星门口,方淡步歇脚,点了支烟。望一眼森森庙院,浑身汗顿时消了一半。他撩起肚上布衫,让风从肚皮上一刮,立马全身凉爽,有了股莫名的劲儿,在身上鼓跳。
要选村长了。
城里的经营正红火。自打买了花生脱壳机,收壳儿,卖仁儿,翻手合手,钱就溪样流来,连跟着他搭帮的伙计,腰包都被钱鼓得胀裂。近日,原本正在抓钱的当口上,有消息说选村长,他一狠心,搁下生意,扭身就回村。一路上,他心里虚虚的,直到这会儿,看见了祖庙,看见了庙门口颂扬祖先的那块碑,还有庙门口的两个石狮子,心里才踏实。他不知道自个儿为啥儿,这几年一见祖庙,身上的血就腾腾朝上涌,不安不宁,火火爆爆,急手急脚地想干一件啥儿事儿。
独自站在庙门口,天青吸了半截烟。另半截狠狠扔在地上,火还未熄,他便碎脚快步,去敲响了孤女人田喜梅的柳条窗。
“谁?”
“我,天青。”
“回来啦?有急事?”
“明儿,喜梅,你无论如何要去开会呀,大队改为村,要重新选村长。”
“选村长?”
“选村长。”
“选谁呢?”
“你选我。”
“……”
“听见没?就选我。你在妇女里传传话,都选我。”
从喜梅家闪出一忽儿,他又在几家窗下说了“都选我”。路过天民家门口时,他特意收住步子。那里是村人们聚堆的老地场。这会儿照例,不多不少几个爷们正在那说话。
“正顺叔年纪大了,还非你不行天民哥。”
“看看吧……我不想操这心。”
“这是给咱本家干的,你能推?”
“真选了……再说。”
天青猛一怔。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了。天民祖上出过进士,爹是清末秀才,世代书香熏出他这么个乡学究。又自解放初,就在乡里当秘书,一干三十几年,血都变得与人不同,办事情千难万难,皆声色不动,真真的老道纯熟。前几年,他告老归故,回村头件事便是订了《人民日报》和《参考消息》。终日没事,他老先生就在门口看报纸。一副脸遮了全村的愁。谁家有丧,他一去,事情就井井然然;谁家有喜,他在酒席上一站,婚事凭空多出几分隆重;弟兄分家,他动动嘴,妯娌间便把那点家产,推来推去;整个村子有了难处,老支书正顺叔去他那儿,蹲上一袋半袋烟的功夫,拿着他的报纸看会儿,问题就极妥善、极圆满地解决啦。眼下,看样儿他想从后台上前台,出山当村长,这是天青万没料到的。
月亮向西移过去。
天青心里惶惶的,站一会儿,悄悄转了身子,往另一条胡同去了。他必须赶在天亮前,把那些和自个儿多少有点交情的大门小户,不落一扇窗地统统敲一遍。
……
来日,有一股暖液在故里漫流着。赫然而立的祠庙,闪着清淡的光。庙里仅存的两棵老柏,据称是先祖颢、颐亲手栽下的,戳在前节大院,两人合围抱不住得粗,十余丈高的枝杈,蓬蓬绿绿,错落在一层天空里,给庙院搁下大片阴凉。罢了早饭,故里的人们,三三两两,一群一股,或提着凳子、砖头,或夹一张旧书纸,来庙里开会了。
疯子广书,穿件挂着棉花的黑袄,腰里系着草绳,靠在棂星门口的石狮子上,嘶嘶哑哑地叫:“广莲妹子——你在哪儿……死得真惨呀!水在肚里冻成了冰砣子……广莲妹子——你在哪儿……”
这么一个腔调几句话,疯子广书叫了几十年。人们习惯了,谁也不以为然。到祠庙门口,就都直入棂星门。唯有喜梅,一听这声心便抖。今儿她老远看见广书,忙往人群中挤了两步,裹着入了庙。
天民和天青遇在胡同口,彼此极热情地点点头。
“回来了,天青。”
“刚到村,回来取点款。”
“你要有个底,今儿没准选上你。”
“说哪了天民哥,我来也是想投你一票哩。”
“笑话!我能乡里秘书不干干这个?”
话罢,天民接了天青一支烟,步子快了些。他穿一套在公社风雨了几十年的中山装,兜里的钢笔卡,闪着一丝光亮。到庙门口,他瞪了疯子广书一眼,广书好似鼠遇猫样步子歪仄着,赶忙离开了石狮。
老支书程正顺,孤零零一人在“和风甘雨”厢房下,蹲成一团儿,脚前有一堆磕掉的旱烟灰,脸像缩了皮的青核桃,又瘦又小,透着病黄色。
天民在会议台上,极厮熟地同乡干部说了几句,便缓缓朝着支书迈过去。
“开会了,正顺叔。”
老支书抬起头,眼光里裹层凄凉:“我好像有病了,身上冷……”
“副乡长已经到啦。”
“天民,”正顺站起来,扶着厢房柱,冷丁儿道,“我跟共产党干了一辈子,咋还摸不透共产党的底,你说为啥儿又要选村长?要知道这样,我何不把支书早些辞掉呢……眼下,连下台的台阶也没有。”
“正顺叔……选也是你。”
“我有数,”正顺直愣愣地瞅着天民的脸,“天民,我干了一辈子,就怕老了没个好收场……这次,要能叫我善善终……”说着,他的嘴角有点哆嗦,满脸皱纹牵得一动一动的。
天民在老支书的脸上望了一会儿,一笑:“正顺叔,咱在一块儿干了半辈子,我能和你争椅子?那种事不是咱程家子孙干的……再说,你当村长,我说话你会不给我留面子?出去吧。你主持会议,该啥样儿,还啥样儿。”
老支书正顺挪动了步子。
选举开始了。
在古柏树下,天青不停地吸着烟。整个庙院,男人们的嘴,活像各家灶房的烟囱口,到处都弥漫着生火似的烟。女人们的喊喳声,把这烟碰得一拐一拐的。娃儿们在大人腿下射来射去。天青望着这沸水锅似的院,心里鼓跳几下,突然极想站在台上,吼一嗓子,压一下,把会场弄安静。
几乎是回声。这当儿,副乡长往台前一站,双手往下一按,叫了一声,院里立马静默悄息了。
天青心里有股说不出来的味儿。他的脸皮硬硬的,冻了一般,死着眼睛瞧着副乡长那说话的嘴、舞动的手。副乡长究竟说了些什么他一句没听清,就那么凝神呆望着,怔怔的,直到有人给他手里塞选票,方才回过神。
那选票是特制的,鲜红光亮,二寸宽,三寸长,一面印满了文件上的话,一面印了表格。选票一路发过去,拉下一串吵吵声:
“纸多好,得毛把钱一张吧!”
“选谁呢?”
“想选谁选谁。”
“我又不认字。”
“找人代笔嘛。”
“这选票正好给我娃儿剪鞋样。”
听着,天青心里火燎燎的。他瞅着女人们把选票在空中舞来挥去,就像摇动一面面小红旗,极是招眼。他从衣袋里摸出一支算账用的圆珠笔,四下打量一眼,在自己的选票上狠狠写下“程天青”三个字,就把笔衔在嘴里,往喜梅那边瞅。
喜梅没朝他这看。
这当儿,程天民转过来,步子很均匀,不慌不忙的。他从人群边上走过去,马上就听有人叫:“天民伯,选谁?”
“民主民主,就是独立自主,想选谁选谁,别问。”
“我选你。”
“叫你伯多活两天吧。”
“你选了谁?”
“我选是我选,不关你事。我选正顺叔,全乡干部,就数他清白。”
“这倒是。”
天民又往前走了,他的钢笔卡儿这时特别亮。
“天民哥,代写一下吧。”
“来。选谁?”
“你选谁就写谁。”
“把我这张也写写,和你选的一样。”
又围过来几个人。
“给,我这——正顺、天青,你随便写一个。”
天民在选票上一色写了“程正顺”。
选举结果,老支书正顺票过一半,天青、天民各占四分之一。
……
人都走净了,天青还僵僵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单瘦的柴身子,像是架不起他那长长的头。脖子勾着,脸捂住脚,额上的皱纹,猛下就刀割一般,深了许多。他把手放在膝盖上,紧紧捏成拳头儿,样子像条要扑出去的狗。可他眼里,却一片昏花悲凉,茫茫的,无采无神。好一会儿,当他把手伸开时,攥了两把黏黏的汗。
喜梅从庙外踅回来。
“晌午,做着你的饭吧?”
他软软站起来:“不吃。”
“有蒜,做蒜捞面。”
他嘴闭着,摇摇头,从兜里取出一个纸包递给她。喜梅揭开纸包,是绣花彩线,又包上,装到自个儿兜里说:“没选上就算了……当村长不照样也种地。”
天青瞟她一眼,没搭腔,慢慢走了。前边那棵柏树下,地上有一堆谁家娃儿屙的屎,屎边上有张擦过屁股的红选票,扔在半截砖头上。他在那选票前站一会儿,突然飞起一脚,踢在那半截砖上,砖头成直线射出去好远。
他的脚步,落地起声响,凶煞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