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顾十安定的闹钟是7点30。北京的阳台统一封窗,她将阳台开辟出一大块空地,干干净净,摆着瑜伽垫,角落放着一株蔷薇,蔷薇喜阳,上午的太阳慷慨地铺照在这一块小阳台上,开着的一扇窗送来凉风,撩地纱帘抚弄窗沿,顾十安平日不晒太阳——怕伤皮肤,但早晨8点前例外。
温尧难得早起,伸了懒腰。无意间瞥到隔壁窗台一边做瑜伽一边嘴里念念叨叨的身影,扬了扬了眉毛抱胸欣赏起来。目光落在了一旁的蔷薇上——还真适合她,明艳无双,却带着刺。
顾十安嘴里嘀嘀咕咕念的是“贯口”,相声演员的基本功。她不是科班出身,台词功底薄弱,于是每天上午一边做着瑜伽一边《报菜名》,既锻炼身体又锻炼气息。
付娟娟在8点50收到了顾十安的微信:“昨天忘问你了,你的律师朋友叫什么?”
付娟娟在8点50收到了顾十安的微信:“昨天忘问你了,你的律师朋友叫什么?”
她刚刚到达付娟娟昨天发来的地址,位于国贸的新楼,正是上班时间,往来白领匆匆,顾十安特地穿了职业装,混在人群里仍旧像一尾粼粼的鱼。在前台登记时才想起来昨天付娟娟只留下一个电话,自己却连对方姓名都不知道。
难得顺利摆了顾十安一道。上班的地铁上,付娟娟死死忍住了雀跃的心情回复:
“哦。沈是之。”
沈是之没想过,阔别两年,会在这样的一个上午再见到顾十安。写字楼的冷气一贯开得足,刻意用温差与烟尘滚滚的街道隔断出两个世界,是特属于精英阶层的冷漠矜持。他从地下车库直接乘电梯上来,到达律所办公层,一行人鱼贯而出,同行的男士低声惊呼:“哟,美女。”
挺拔的身姿在看到前台站着的俏丽身影的一瞬间僵住,手机里付娟娟的微信及时传来,阴谋得逞的一句:“见到人了?”,想着秋后算账,可心情更加诚实一些,最后发过去的却是两个字:
“多谢。”
这边顾十安似有感应一般回头,然后下一秒,庆幸自己比想象中镇定。
暗流涌动。
旁观一切的前台小妹迅速发微信八卦起来,夸耀自己饱了眼福,她们的男神沈大律师显然是撞上了桃花,可惜不知是劫是运。
沈是之一手插兜,朝顾十安径直走去,神色一贯冷清,微微颔首:“十安,好久不见。”
第二次见她是在选修课堂上。
临上课了大家稀稀拉拉落座,忽然有男生吹了口哨,是顾十安探了头进来,起先不太好意思,毕竟是第一次蹭大二的课。小小的骚动吸引了沈是之的注意,他擡起头,见她站在门口张望了一会儿,目光与自己对上。下一秒,明明丽丽的笑容绽放出来。再下一秒,笑容的主人蹦蹦跳跳拾级而上,坐在了他旁边的空位上。
同学们一下了然,教室里此起彼伏响起了阴阳怪气的“哦——”:追沈是之的女生不少,这么明目张胆的却是第一个。舍友开始对他挤眉弄眼,沈是之低头看书不再理睬。铃响上课,教授颤巍巍入内开讲,一会儿声音一点点远去,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发香悄悄飘入鼻息,像是童年暑假傍晚的雨过天晴。这次她穿了一件高领毛衣,思绪突然游离到第一次见她的情形,她坐在自己身边,微微俯着身子,将黑发挽在一侧,修长的脖子垂着,露出颈后白玉一般的微润光泽……
他突然觉得喉咙发紧,掐断思绪,烦躁起来。
一整堂课,顾十安却抱着电脑听得颇为认真,直到下课了,才拉了拉沈是之的袖子,递过来一张票,“剧星风采大赛初赛”:“月底的比赛有我,你会来看吗?”
沈是之没说话。顾十安紧紧盯着他,他总算看了她一眼,似要开口。她怕他拒绝,赶紧将票塞进了他的课本里压好,正打算逃跑,想到什么回过头来又加了一句:“对了,师兄,我叫顾十安,法学院大一新生。”
明明仓皇又强装镇定。一如此刻的她。
两个人在办公室里相对而坐,沈是之在寸土寸金的国贸竟然拥有一间独立的办公室。上午的光线照在对面楼里,像将写字楼烧出了一块耀眼的光斑,明晃晃折射过来,照在顾十安脸上,正要拿手挡着,就见沈是之转身将百叶窗放下,屋内如被上了一层灰色滤镜,阳光过筛一点点温柔下来。
还记着她怕晒。
顾十安试着打破沉默,调侃道:“付娟娟说你才从美国回来不久,竟然就混出合伙人待遇了?”
他弯了弯嘴角说,“虽然在外读了两年书,但国内的案子也一直同步跟着,回来后运气好,给老板牵了几个客户,顺带跟他讨了一间办公室。”
顾十安知道沈是之喜欢安静,大概不愿意在公共区域办公,点点头:“国贸的租金可不便宜,我算了算,光你这办公室一年就得好几十万呢,看来你这老板十分大方。”
他颇为好笑地看了顾十安一眼,没接话。拉来的三个客户一年带给老板营收超过千万,倘若只给他一间办公室,那可远远算不上大方。
两人没了新的话题,气氛又有些忸怩起来。沈是之这才想到正题:“付娟娟说你要来律所体验一阵?”
“拍戏需要,是想感受一下律师生活,来两天就走,不会影响你们正常工作。”见沈是之只是看着她,顾十安又赶紧补充:“放心,接触到工作内容我会绝对保密,如果需要,我可以支付相应费用。”
“你倒是认真。”沈是之将目光放向窗外,又转而看她:“这一年因为工作接触的演员不少,一直好奇,做这一行最吸引他们的是什么。十安,你说呢,是镜头?还是名利场?”
这一行太乱。充斥着精致的、粗鄙的、好看的、丑恶的一切,被资本席卷,被欲望裹挟,是最喧闹嘈杂的地方。他摸不准这个女孩一门想闯进娱乐圈的心思,为了那盏镁光灯,还是真的存在所谓理想?
“因为喜欢表演啊!喜欢体验不同的人生,还可以感悟不同的生活。真为了什么名利场,还不如做网红傍大款哦,谁会辛辛苦苦做演员?”她倒是坦然。复想起什么,逗他:“听你的语气似乎有些嫌弃,我记得你当时在美国读的是公司法,怎么——现在却偏偏做起了娱乐法?”
“因为喜欢表演啊!喜欢体验不同的人生,还可以感悟不同的生活。真为了什么名利场,还不如做网红傍大款哦,谁会辛辛苦苦做演员?”她倒是坦然。复想起什么,逗他:“听你的语气似乎有些嫌弃,我记得你当时在美国读的是公司法,怎么——现在却偏偏做起了娱乐法?”
——该不是为了我吧?
沈是之擡了擡眉毛看她。仿佛答案已经写在了空气里。屋里只剩下加湿器轻声“突突”喷出蒸汽的声音,此刻的气氛终于接近久别重逢的恋人叙旧。良久,他问:
“那如今这般,你后悔吗?”
顾十安不自觉挺直了背,了然的语调:“……你知道了。”
她早该猜到,付娟娟那个大嘴巴,既然能把她骗来这里,一定早向沈是之将她的近况和盘托出。过分敏感,因为不愿意在旧日恋人面前失了骄傲。她想过一百遍沈是之回来时候的模样,在一百个想象里,都应该是彼此风光。可她如今落魄,被自己人插刀,不得不每日跑组,为了一个角色而费尽心思。筚路蓝缕,还恰好栽在他的面前,将自己的狼狈全部摊开。
沈是之点了点头,语气平淡:“我回来后和师弟师妹们聚过一次,她们和我提过你的近况。关于类似的案子我做过不少,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帮忙。”
主动替她解约。
顾十安却不响,低头故意哀怨:“被骗了做替身好惨,现在解约又有巨额违约金,惨上加惨。”忽的盯住了他的眼睛,认真问:
“沈是之,你心疼吗?”
她喜欢做他心尖上的羽毛,撩撩搔搔,惹他不耐。从前在一起时候哪怕不小心划了小小口的伤,也要颠颠拿到沈是之面前撒娇:“快看!我受伤了…”沈是之好笑,捉了她手:“还好你及时,再晚一点,伤口都愈合了。”她却咬着每一个娇娇的机会不放,凑在他鼻子前追问:“那你心疼吗?”
这样对他撒娇的习惯,是毫无由头的依恋,就像小时逛超市,总忍不住悄悄伸出手指插进米缸。
沈是之愣了。顾十安眨了眼宣布:“你要是心疼,我就让你帮忙。”
明明迫不及待需要帮忙,非得要像她赏赐他一样。
“哦?”嘴角勾起带了笑:“那你先回答,两年不见,你想我吗?十安,你有多想我,我就有多心疼。”
套路不比她少。顾十安想的是:“糟糕。这人学坏了。”
在律所里呆了一天,顾十安老老实实记了一天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写了律师层级、每日工作、分工和评优制度,她还细细观察了不同级别律师的状态和工作习惯,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重点,算是一日所见所闻。午休的时候,沈是之从办公室里旋出来,目光落在角落和律师助理窃窃私语的小脑袋上,助理研究生刚刚毕业,对着顾十安笑容殷勤,“安安”叫个不停。
沈是之面无表情,步子停在顾十安身后,也不看着谁,只用指节噔噔敲了两下桌面:“顾十安,吃饭了。”
携了人就走。身后八卦骚动。顾十安坏笑:“怎么挡我桃花?”
“相反,是借你挡挡桃花,最近所里,看上我的姑娘有点多。”一本正经。
下班的时候顾十安拎了包去敲他门,笑眼盈盈问:“挡桃花是不是应该彻底?”
“怎么说?”
“做一回护花使者。”理所当然地想要蹭车。
本来还有一堆工作未完,可见了来人还是忍不住合了电脑将资料背回包里,笑意漫上眼底,沈是之拿了车钥匙起身:“走,送你回家。”
却没想到今晚还是短了加班的时间——顾十安在路上接到了牟小光的电话,对方声音懒懒就问:“安安,你考虑得怎么样了?这几天有几个剧组机会不错,什么时候我带你去试试?”
伸过来的橄榄枝却沾了毒液。顾十安不会妥协,了当回复:“不需要了。我已经决定解约。”
伸过来的橄榄枝却沾了毒液。顾十安不会妥协,了当回复:“不需要了。我已经决定解约。”
牟小光一愣:“想清楚了?合同里可写着500万违约金。”
沈是之在一旁沉着开车,衬衫袖子挽到手肘,崩着的手臂肌肉线条十分好看,他听见“解约”两个字,扭头瞥了顾十安一眼。只一眼,又瞥出了顾十安心底的花招来,眼珠子转转,她冷笑一声回答:“我知道。巧了,律师就在我旁边,你和他说吧。”迅速把听筒扣在沈是之耳朵上,恶作剧般的顽皮笑意。
正在开车的人狠狠瞪了顾十安一眼,电话那头牟小光已经发出了一声警惕又小心翼翼的:“喂?”
沈是之无奈,迅速回忆起付娟娟和他交代的事情大概,清了清嗓子说:“你好,我的当事人委托我向贵公司告知:贵公司欺骗我当事人拍摄《见龙客栈》的行为已经构成严重违约,导致双方之间失去信任,我的当事人有权依法解除与贵公司的经纪合同,请知悉。我方将在5个工作日内向贵公司发送书面解约告知书。谢谢。”
兵行险着。话刚落音,顾十安就赶紧摁了电话。眼眸闪闪看着沈是之:“大律师好棒哦,反应力迅速。”
身边人没好气,转动方向盘直视前方:“刚刚这可是危险驾驶。”
车到楼下,沈是之顿了顿说:“上楼把经纪合同拿下来,我帮你看看。”没想到顾十安低头就从包里抽出了一份文件,得意兮兮说不用啊,我今天随时带着。
沈是之扬眉:“早知道今天会遇见我?”藏了眼底笑意。
结果身边人没心没肺摇头,“不知道。但来的是个律所,哪个律师都一样,带上合同以防万一嘛。”还没等沈是之恼,她又凑上来问,神神秘秘呵气如兰:“虽然带了合同,但你要不要上楼喝杯茶?”
“哪个律师都一样?”
“当然仅限于你。”依然是笑,想到什么又佯严肃了脸:“不过在我家有个规矩…”
“嗯?”
“你——不可以吻我。”语气娇娇,眼神却盼,分不清是撩拨还是警告。
悬在天边的月亮像一抹淡淡吻痕,月光照着地面光光敞敞,这个点的小区少有行人,两边道深树幽,两人并肩走着,仿佛世界寂静。顾十安忽然止步,伸手拉住沈是之,接着,像蝴蝶般振翅停在他怀里。他心里动,想用双手捧起她的脸,仔仔细细看她,她却死死埋在他胸口不愿起来,直到胸口微湿,才知道她在流泪。
呜呜咽咽的声音闷闷传来,他想自己应该是听清了,那几声被不断重复又断断续续的字,说的是:“我好想你”
哄小孩般轻轻拍她的背,俯于她耳旁,嗓音低到沾了磁性:“我知道……我,也是。”
月色撩人。
他还是捧起了她的脸,用手指轻轻揩去她的泪水,湿漉漉的眸子越来越近,变得模糊,在闭上眼睛前,仅存的一点清明神智溜进他的脑海:
唔,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