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降落在家乡机场,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南方城市的秋老虎凶猛,涌上的热空气张牙舞爪撕了旅客身上长袖,逼着你露出皮肉。吹到脸上的风像动物的舌头,温热又潮湿,寸寸从肌肤上滚过。
自从周灵也离职开始搞直播之后,周父大怒一场,说自己的女儿寒窗苦读十年却无正经工作,不做高官也不做CBD里的顶级白领,只会每天躲在小屏幕里头吆喝,就是个周婆卖瓜,沦为群众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几番苦劝无效,甚至撂了电话说干脆断绝父女关系。亲子关系出现危机,周灵也也死磕到底,甚至去年春节都不回家。
天蝎父亲与天蝎女儿碰撞的结局是:将近大半年,一家人电话都不通一个,偶尔偶尔,在彼此的朋友圈里高冷点下几个赞。
此刻,何文叙与周灵也坐在悠悠笃笃的摆渡车里,何文叙想到什么,忽然问:“那个……你爸妈知道…我吗?”
周灵也老实摇头:“我没说过。”
父母似乎只觉得女儿还小,感情生活如何从不关心,她与何文叙确定恋爱关系不过几个月,又逢冷战时分,别说没有提过他,就连这次回家,她都没和爸爸妈妈提前招呼一声。
何文叙哦了声不应了。这份低落的情绪持续到二人出了机场,排着队上出租车,报上何文叙家的小区地址。车子行驶到一半,周灵也牵了牵何文叙的手问:“那你呢…你妈妈知道我吗?”
废话。
道路两旁是整齐并立的椰子树,伴随深秋湛蓝又低矮的天空。何文叙抿了抿嘴,将头扭向窗外不看她,任她捉着自己的手,语气十二分别扭:“当然不知道。她今天以为我带回家的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哥们。”
何文叙的家在一处早年开发的楼盘里,小区两边的绿化极好,老树长高了,周遭又添了新栽的桂花树与芒果树,枝干细瘦,周围还搭着木支架,承托幼苗。地面砌了花砖,道路两盘花草繁盛,偶尔窜过几只花猫。为了迎接何文叙口中“普普通通的哥们”,何文叙的爸爸与妈妈似乎颇费了一番周章:
两个人似乎早就穿着隆重在楼下等着,车还未停下,周灵也就见到了何文叙的妈妈,带着口罩,穿一身暗红色中式长裙,极长的头发低低系了辫子放在一侧肩膀。气质十二分的出众。何文叙的爸爸比妈妈高不过半个头,一身休闲运动服,眼底慈祥。
四个人相见,彼此似乎都有一些紧张,打完招呼,大家脸上挂着客气又善意的微笑。而进了屋,又看到家里显然被认真收拾了一通:窗明几净,四处被摆上了鲜花。才进门,周灵也的脚下就被整整齐齐摆上了一双粉色拖鞋,显然是新的,与何文叙那双蓝拖鞋正好一对,何妈妈温柔对她一笑:
“灵也,这是给你的。”
厨房的抽油烟机嗡嗡开着,锅里遥遥飘出鸡汤香味。何爸爸进门便系了围裙进厨房,过了会儿,又让何妈妈去厨房替他摘菜。
剩下周灵也与何文叙并肩在客厅沙发上坐着,盯着客厅茶几上的兰花盆景与零食盒,她胳膊肘悄悄撞他,神色揶揄:“普普通通的哥们?”
他撇撇嘴,几分赧然,“我哪里知道会这么隆重。”这么说完,拉了她的手说,“来。去我房间看看。”
何文叙的家是他大学毕业之后父母才新迁的房子,四室一厅的平层,他的房间统共没住过几次,标准化装修替他摆了一张大床,深灰色墙纸与窗帘、原木色的床,进门就能看见一张空荡荡的书桌与衣柜。衣柜里放着几件旧了的运动服与短袖,周灵也开了柜门看了眼,忍不住伸脑袋对着衣柜嗅了嗅。
“闻什么呢?”他好笑。
“好奇。衣服上有没有你的味道?”
何文叙的眉毛动了动,上前一步揽住她的腰,凑到她耳边轻了语调:“这些衣服好久都不穿了…你要好奇我的味道——床上有…”
周灵也没想到这个人在家里都能开黄腔,瞪大了眼睛看他,“喂…”
话还没说完就被人将嘴堵上,何文叙一手托起她的臀,一手握住她的腰,舌头从她唇瓣辗转而过,深情也色情,这个男人的唇一旦沾上了她的肌肤,汹涌蓬勃皆是欲望。卧室的门大敞着,过分明目张胆,周灵也的心快要从喉咙里跳出,耳朵尖尖竖着听厨房炒菜动静,唯恐有脚步声传来。好在何文叙的吻浅尝辄止,在呼吸越发粗重之前停下,将脑袋埋在周灵也的肩膀窝里,抿着嘴角听她小声在耳边乱骂:“你疯啦。让你爸妈看到怎么办?”
他却吃了糖般餍足,悄悄答:“你不知道?在青春期的卧室里吻喜欢的人,是情怀。”
何文叙还有别的情怀。
拉了她的手走到桌前,抽屉拉开,是泛黄了的厚厚一沓卷子和作业本,周灵也啊了一声,翻开作业本,全是熟悉字迹——她的字。
高中的时候她替他写作业,送他笔记,高考前几个月他作为特长生集训,她便将卷子与考试重点整理好放到他抽屉里。那时候的她包藏祸心,总是在卷子里夹着便签,娟秀字体除了解题之外,还传递少女思绪,要么说今天的天空特别蓝,搭配一个简笔画的小猫表情,要么说中午喝到了特别好喝的奶茶,问他要不要尝尝,偶尔还会传达班里的八卦:说他的哪个好哥们背着女朋友和隔壁班的班花搞暧昧……
只没想到,他竟然全部存着。将高中的回忆塞了满满一抽屉。
“……你,你当初看到我写的这些……是怎么想的呀?”周灵也耳根烧热,低头翻着高中时的卷子,叵测居心让自己语调变虚,不敢看他。
何文叙瞥了她一眼,将抽屉合上,“我没怎么想啊。我一男的能想什么…”
周灵也放心了些,还没答话,就听何文叙接了下句:“只不过别人送我的东西我都扔了,只你送我的,我带回家来,有次我妈打扫我房间时发现,问我是谁,我只好说是我们班长,叫周灵也。”
周灵也手猛地一颤,目瞪口呆望着何文叙:“真的假的?!那阿姨怎么说?”
何文叙回了家,整个人的气场都柔和起来,穿着浅色T恤,像一只温和的大型犬,似乎见什么都开心,他捕捉到周灵也的心虚,弯弯嘴角,回答:“我妈说啊,说这姑娘肯定喜欢我。都说字如其人,字写得那么好看,一看就机灵,难怪叫灵也。”
周灵也垂了头不答话了,就见何文叙凑过来玩着她的手指头,看似漫不经心的语气,问:“灵也,你呢?你高中的时候,是、是怎么想的啊?”
最后一次见面,是高考结束后的黄昏,他千方百计寻到她家楼下,他至今都记得她家小区依山而建的台阶,层层叠叠,堆在他的心上。他拎着一杯奶茶等了半晌,总算等到游泳回来的她,瘦又好看,笑容陌生而狡黠,何文叙质问她为何减肥,又为何单方面断了联系,而她凑到他耳边轻声问了一句:
“何文叙,我这么努力,你要不要,认真喜欢我一下…”
砰砰跳动的心脏,忽然回过头时她被放大的脸,喉头滚动,终究干涩应了声:“我、我…好啊,其实…我…”
磕磕绊绊。
那时候的周灵也没有耐心听完,怀揣报复的心思,只是忽然站起,丢下一句:“对了,我还有事,要不我们明天再说?”
他愣在那里。然后听她清清凉凉的声音对自己说:“你要是真想对我说些什么,是不是应该郑重一些?何文叙,明天这时候,我在肯德基等你。不见不散哦!”
这句话撂下,她转身就跑。风声吹拂湿淋淋长发,心跳声仍旧声声如鼓传来,伴随着胸口莫名绽开的巨大喜悦,她甚至不敢回头看他哪怕一眼——这才意识到,原来她的慌乱不比他少。
十七岁的她,分不清爱与恨,武断地将一切心潮澎湃解读为报复成功后的喜悦。第二天大早她便去了外地亲戚家,而他一个人,在曾经对她打那通恶作剧电话的肯德基,从黄昏等到深夜,再然后,孤单等了她八年。
直到现在,从未解开的心结,让他终究忍不住在回忆偶尔撕开小小裂口里,委婉问一句:“你当初…为什么没有再出现?又为什么,躲了我那么多年?”
“我……”
话头被何妈妈的呼唤温温柔柔打断。抽油烟机的声音停下,何爸爸也叫了一声:“孩子们,吃饭啦。”
人间烟火将他们从回忆里拉出,何文叙伸手摸了摸周灵也的头发,牵起她手:“得,下次再审你。先吃饭去。”
触碰到她手心的那刻,何文叙怔了怔,用力捏了捏,问:“这么凉?要不要把空调关了?”
何文叙的爸爸做一手好菜,五菜一汤将四人方桌摆满,席间何妈妈摘了口罩,露出结了粉色疤痕的下半张脸,哪怕狰狞,也掩盖不了秀丽五官。周灵也怔了怔,四目相对,何母忽然慌了慌——自家的两个男人不在意自己的脸,久而久之习惯,这才意识到第一天上门的“儿媳妇”有可能接受不了。捂了脸垂眸想说是不是有些失礼,正打算解释伤疤,就见周灵也侧头对何文叙说了声,“你和阿姨生得好像哦。难怪你从小到大这么招人喜欢。”
何文叙是真的神经大条,听了这话,只耸耸肩往妈妈碗里夹了鸡腿,一本正经接话:“是了,谢谢老妈,要不怎么能把这丫头骗回家。”
这话说完,四个人都笑。氛围一下轻松起来。
饭后何文叙被他爸爸拽着去厨房洗碗,何妈妈拉着周灵也话家常,翻出家里的相册一张张给她看何文叙小时候的照片。周灵也垂头专心翻照片,何妈妈侧头专心看她,越看越喜欢,想到什么,忽然问了一句:“灵也,你高中的时候,是不是爱吃巧克力啊?”
周灵也“啊”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我高中的时候有些胖…什么都爱吃。”
尤其高热量的。
何妈妈听了这答案,像发现了秘密,眨眨眼,坐到离她近了些的位置,笑起来:“难怪了。这样说得通了。叙叙高二结束的那个暑假跟我们报旅行团去了一趟欧洲,到比利时的时候,忽然说要买巧克力吃。你知道的,他平时少碰这些东西,我当时就觉得奇怪哦。问他买给谁,他含含糊糊说是同学。”
周灵也顿了顿,回忆起高三那年开学,他一见面就嚷嚷着说你怎么瘦了,赶紧补补,开了书包,往自己桌面上倒了一大袋各色各样的外国巧克力。
“你知道的,比利时巧克力太多,他不知道什么好吃,于是干脆走了整条街,每一家都买一份。那几天有些热,他稀里糊涂买了一堆巧克力装在包里跟着旅行团暴走,回到酒店才发现巧克力全化了。”美人叹了口气,唏嘘,“他啊,当场愣在那里,我们都安慰他算了。可这个人脾气轴到要命,结果第二天一大早又拜托了导游,回到那条街原原本本重新买了一份。塞了一整个双肩包,后来几天啊,他简直宝贝似地捧着那个包,不是怕热、就是怕晒,生怕巧克力融化。当时同行的朋友们都悄悄笑我呢,说你儿子买这些巧克力,一定是送女朋友的,夸他哦,长得帅,还宠老婆…”
周灵也永远记得自己当时见到那袋巧克力时候的绝望心情——腹黑女主好不容易饿了一个暑假,要死要活终于瘦了五斤,结果这个人倒好,耿直买了一大袋高热量零食砸到面前,献宝一般殷切望着自己。
她当时匪夷所思看着他问:“你哪里搞来的这些玩意啊?”
他摸了摸鼻子,露出无所谓神情,“哦…那个,旅游纪念品,随便买的。你之前不是说比利时的巧克力比德芙的还好吃么?我、我不信,就买一堆,你刚好比一比。来,快吃!…”
见她一脸抗拒,何文叙也脑抽,伸手便剥了一颗巧克力的包装纸,凑到她嘴边,只巴望她赏光:“喂,大老远买回来,你必须得尝尝!”而那时候的她,只有减肥大计被破坏殆尽的心塞,机械张了嘴,咬下他送到嘴边的巧克力。
入口的丝滑化成浓郁的牛奶可可香。她没有留意到那时他嘴角得逞又温柔的笑意,也没有留意到班里目瞪口呆看着“何文叙给班长喂巧克力”这般暧昧举措时瞬间凝固的八卦气氛。
而年少时候的情愫,比人狡猾,总是萌发于一个个不曾留意的间隙。
……
何文叙将周灵也送回家时,恰逢黄昏。夕阳洒在两个人的身上,给周遭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旧色。两个人莫名想起八年前的那个暑假,游完泳的周灵也,见到了等在她家门口的何文叙,那天的夕阳也是这般斜斜打在他身上,将他坐在石台阶上的身影拉得很长,他抱着手机,脸上神色带一点迷茫。
而此刻,何文叙伸手摸了摸她头发,抿抿唇,“真不要我陪你回家?”
周灵也知道他试图挣一份名分的小心思,只是笑,抱着他的腰安抚:“我保证,回北京之前一定让你上门。但现在,我得回家和二老打仗啊。”
“那我什么时候能见你?”
“明天?”
“在哪里见你?”
周灵也顿了顿,从他怀里探出头来,认认真真看着他的眼睛,“约在肯德基好不好?”
回到最初的起点,将曾经没说完的话说完,将自己欠下的诺言补上。
晚风吹拂过两个人的脸,身后是她家小区层层叠叠堆在他心口足足八年的台阶,缠绕交错化成一个等待被解开的心结。
何文叙低头深深看了周灵也一眼,半晌才掐了掐她的脸,轻声回答:
“好啊。我等你,明天这时候,我们不见不散。”
第64章利益与效率至上的年代里,薄情是常态,深情才显得稀奇
何文叙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视野里时,才转身离开。没走几步,又掏出手机给周灵也打了个电话,嘟嘟两声后那头接起,带一点好笑问:“怎么了?”
才刚刚分开,电话就来。
“乖一点。”他叹一口气叮嘱,“……怕你跑了。”
周灵也顿了顿才答,很温柔的语调:“跑不了。心在你这儿呢。”
何文叙握着手机不语,嘴角微微上扬。承认自己的不安被她轻巧安抚。
远处的夕阳裹着一层云霞,由粉红变成绯红,似乎太重,被太阳赘着缓缓沿着山峦沉下。周灵也在步入小区之前摸出手机看了一眼网络上的评论。
距离她宣布关闭在直播间将近24个小时,被网曝之后不做任何解释急流勇退,先前汹涌的怒意失去靶子,部分网友开始蒙圈,群众理智下来之后不禁扪心自问——至于么?我们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
名校出身之后从事娱乐行业的人不少,在娱乐圈里,“学霸”二字先天自带光环。明星演员们喜欢宣称自己当年“艺考第一”,而许多网红博主更是以“高学历”为人设出售价值观与展示精英生活,哪怕各大综艺现在都热衷于聘请教授坐镇,网友们开始思考:“高学历是否就意味着只能囿于象牙塔之中?而网红直播与科研工作,又是否存在着高低贵贱?”
很快,网络上开始出现不同声音,除了部分学术圈网红站出来表态站队,也出现一些网友开始在周灵也的微博下中肯表示自己观点,其中一位ID叫做“ZYF”的网友似乎格外执着,不仅逐个回复网友的言论,还动辄洋洋洒洒三千字讨论“学历与择业”之间的关联替周灵也说话,但凡有人对周灵也的人品与私生活妄加揣测,他必定回复一句:“年轻人,麻烦积点口德”,言辞礼貌言语中肯,而面对部分脏话攻击,也轻轻一笑,报之以:“反弹。”
工作群里,大家将那位名为“ZYF”的网友回复截图给周灵也,一脸好奇:“这哥们不是我们水军啊。大嫂,你认识吗?”
周灵也不答了,将手机放进口袋里,抿了抿唇,深深吸气——院子里飘来淡淡桂花与玉兰香,家门口的对联前挂了艾叶与菖蒲,是南方端午的习俗。小时候最期待的节日便是端午与新年,母亲会带着她贴春联,贴窗花,买新衣。家门口的春联随着季节更替一点点变旧,然后到了端午,母亲又会带着她在泛旧了的春联前挂上新鲜的艾叶与菖蒲。等着它们再一点点变旧,这一年也就结束了。
而今年,她错过了家门口的春联,也错过了新鲜的艾叶与菖蒲。
“叮咚。”她摁响了门铃。
开门的是妈妈,戴了眼镜,见了她,愣了半晌,哎呦一声:“回来了啊?”
周灵也嗯了声,还是一脸别扭站在门口不动。从惊讶里恢复过来的妈妈嫌弃:“不是有密码么,还摁什么门铃装客人。快进来!”
她撇撇嘴,这才把箱子往屋里推:“怕你们把密码改了。”
“哈!”母亲失笑:“你脑袋里戏倒不少。”想到什么,又往她身后望了望:“一个人回来的?”
周灵也嗯了声,坐在客厅里又别别扭扭问了一句:“爸呢?”
“带地包天遛弯去了。”地包天是家里养的京巴,小时候高速公路上捡来的流浪狗,下牙呲着包裹上牙,时刻又憨又蠢的凶样,故而得名“地包天”,在父母眼里位同太子。母亲正在家里搞卫生,一会儿还要做饭,催周灵也换了家居服洗水果吃。周灵也磨磨蹭蹭上楼进了卧室——太久不住,窗帘拉着一半,窗外的绿叶抵着窗玻璃,飘窗上原本放着的软垫上放着满满当当的布娃娃。都是她小时候的玩具。柜子里也被塞满,一半是她的旧衣服,还有一半是父亲珍藏的茶叶与酒。另一个柜子里向来是空着的,周灵也百无聊赖拉开看,却发现短短一年,也被塞满,眼眶在那一瞬间发酸——
柜子里全是各色各样的家用,最普通又常见不过的东西:纸巾、零食大礼包、锅、保鲜盒,以及南方根本用不到的羽绒服…只不过这些东西的品牌和包装她都再熟悉不过——全部是这大半年来她直播间里卖过的产品。
哪怕再不满子女的选择,而父母能做的,也有只有身后默默地付出与遮风挡雨。
柜门扣上的瞬间家门口也传来声响,周妈的声音在楼下响起:“周永峰,你看谁回来了呀?”
周灵也赶紧抹了抹眼睛,掏出手机,下楼之前,点开微博里那个叫做“ZYF”的人,点了关注。顿了顿,又加一句私信:
“爸爸,谢谢你。”
一顿饭吃得平平顺顺。一家人之间生的永远是闷气——一旦说开,愤怒与指责便全部化作心疼与眼泪。立足于爱之上的一切,能化作世界上最温柔的包容与理解。本以为回家是一场恶战,才发现世间所有的爱都一样,深情的那一方,甘愿做这场战争里永远的输家。
席间他们聊着家常与亲戚近况,好几次触到工作这个话题,又彼此犹疑地避开,终于,妈妈忍不住问,“那现在直播间关了,你以后有什么打算?要继续找工作吗?”
周灵也的筷子顿了顿,正想着要如何解释自己接下来的计划,就见爸爸给妈妈碗里夹了一块鱼肉,“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打算,随她啦。”
周灵也点了点头,只答一句:“嗯,总之你们放心吧。”
当然还有必须坦白从宽的消息,吃完了饭,爸爸在卫生间洗狗,哗哗啦啦水声伴随狗子偶尔传来的兴奋尖叫,周妈妈收拾碗筷,她却游手好闲在一边乱转,跟着厨房与餐厅走了两遭,终究犹犹豫豫开了口:
“对了…那个…最近…我交了个男朋友…是…”她装作不经意坦白。做好了父母反对或是追问的心理准备——体制内么?做什么的?哪里毕业的?怎么认识的?…复盘了一堆,总算在心里写完了七七八八的答卷等待上交。
却没想到母亲顺畅接了话茬:“何文叙么?哦,什么时候带回来吃饭啊。小伙子真人可以吧?视频里看起来好帅的哦。”
周灵也一怔,哑然:“……你、你们早知道了?”这才反应过来——对啊,这两个中年人日常5G冲浪,都能在网上和人掐架,还有什么八卦挖不出来。
“哦。都不算新闻了。你爸天天蹲你直播,还说这小伙子眼光不错。”妈妈应了声,埋头擦桌子,想到什么,又擡头冒了一句:“我还加了你们的CP群。我们群里有些小姑娘还喜欢给你们写文…”
“妈!你别看!那玩意……”周灵也大惊失色。天知道CP粉写出来的文是什么羞耻东西。
“看了点…文笔不行……”周妈一脸见惯了大世面的镇定。
睡前的周灵也仍旧抱着电脑看大家评论,网上舆论走向和自己预计地差不多,掐着时间算最后一步动作。做直播带货已经小半年,收入虽然不错,但说白了还是挣辛苦钱。加上带货优势初现,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这个行业的竞争只会越加激烈。周灵也不甘心永远只做一个“卖货”的,想方设法希望寻找到杠杆——用最小的力,赚最多的钱。
而这个机会来得比自己想象中容易。因为一条回复将自己逼到了风口浪尖,甚至短暂地上了热搜,在业内也掀起了热议,社会公众对她的标签十分明确:名校毕业,加上拥有足够直播经验。
“名校毕业”意味着有能力,“拥有足够直播经验”代表着深耕于行业,加上如今的讨论度更是不要钱的宣传——周灵也关闭直播间不是退缩,更不是结束,而是一个新的开始:
她打算以此为契机,不做直播带货的网红,而做网红的老板。用自己亲自整理出的一整套方法论、经验、流量以及头脑,包装那些怀揣梦想,希望走向直播的新人们。
过了午夜,电脑前噼里啪啦编辑着微博长文,并配上九张图片——是周灵也从事直播行业一年多来的研究资料以及详细笔记。长文当中表示,她决定将自己的直播经验汇总成笔记的形式,与大家免费分享,并且后续还会考虑开设相关的直播带货课程。与此同时,她表示母校的教育带给自己的是广阔眼界以及对世界的好奇心和学习能力,才让她不断想要了解并尝试新的行业。在她看来,人从事一件工作,重要的往往不是所学的专业,而是相对应的能力。
这篇长文一方面回应了自己对学历与择业之争的看法,另一方面也无形中给自己打了广告。并表示,她不日会推出相关的直播带货课程,与新人扶持计划,欢迎有志者报名加入。
洋洋洒洒写完,正在逐步审核错别字的时候,电话响起。
来电显示是何文叙。
周灵也正在兴头上,接了电话就兴致勃勃与何文叙说自己的打算。夜半时分,周遭一片寂静,那头安安静静听着她的宏图大业。
过了会儿,周灵也才反应过来,结束了工作话题,甜丝丝问:“怎么了?大半夜给我打电话,想我了?”
“唔。”何文叙沉默了一会儿才答:“想听你声音了。”
周灵也笑起来,问:“你在做什么呢?还不睡觉。”
“我啊。”何文叙垂了眸子,看向手中的iPad,又漫不经心移开视线,轻声回答:“我在看小说…”
手边的故事看了一半——十分钟前关如葭发给他的,劝他看看,小说名字叫做《曾经报复的校草如今变成肌肉猛男》,三俗标题,他本想关了。才发现那个小说作者的头像似乎似曾相识,是一个骑着单车的女孩背影,颜色冲击印象极强,想了一会儿才发现:正是王艾米的微信头像。
故事里的女主角高中长相平凡甚至有些丑陋,绝顶聪明,腹黑要死,偏偏暗恋班里的校草。校草是大大咧咧的阳光少年,一群哥们不学无术,成日玩闹,真心话大冒险输了,在肯德基给她打了一通表白电话,却不料被她听到。
于是她报复心起,特意对他好,殷勤又贴心,一点点变美,绕指柔不过是为了骗他的心。笨蛋校草终于被她擒获,再然后,她消失,而他苦恋,等了她八年。
她不过把他当做瓮中的猎物;她不过利用他的思念,偿还曾经的宿怨。一切的开始,也不过是源于是一场赌气与一场玩笑。
故事里的女主角轻笑:“我感情凉薄,从来没有喜欢他的。招惹了我,算他倒霉。而他的真心泛滥,是世界上最不值钱的玩意儿。”
……
何文叙锁了屏幕。如鲠在喉,字字都像扎进眼中的钉子,看不下去。
窗玻璃上点了台灯,他从床上站起,走到桌前,拉开抽屉,厚厚泛黄的卷子,上面写满她的笔记与便签,掌心从页面上抚过,自己珍藏的回忆,原来是蓄意的报复。一场游戏。
何文叙有些困惑——这些,都是,假的?那么,现在呢?又有哪些是真的?
夜色将彼此的呼吸传到对方的耳朵里。南方的秋夜,依然听得见虫鸣。耳边响起周灵也的声音,温温柔柔:
“小说?你在看什么小说呀?”
何文叙没应了,沉默许久,让周灵也差点以为信号断掉。晃了晃手机,又问了一声:“喂?”
“为什么一定要去肯德基?”那头忽然问。逃避了小说的话题。
周灵也敏锐觉察出异样,紧了紧手机,一字一句缓慢开口:“因为,何文叙,你一直以来的疑问,我想在那里对你坦白。”
为什么那天没有如期出现,又为什么躲了他八年。
“不如现在告诉我好了?”不愿兜圈子,渴望知道答案——给自己一个痛快。
因为这样的语气,她的心猛地向下一坠,无法拒绝,这时候隐瞒才是犯错:“……好啊。如果你想听。”
“告诉我,为什么?”他语调越凉。
“因为,报复。为了…报复你。”声音轻到发虚。但她决定坦白——隐瞒了那么久,她理当对他坦白。
“但是,那只是过去……”她立刻又急急解释道,“我、我当时只是生你的气,我就、就想着报复你,想让你想着我,对我念念不忘…”
人们永远对自己拥有不了的东西嗤之以鼻,也只有自诩薄情的人才认为深情廉价,以为感情是南方雨季泛滥的自来水,不屑珍惜。
“所以,你就故意让我等了你八年?高中对我好也只不过玩弄感情?那现在呢?周灵也,你凭什么觉得,我的感情、我的等待,分文不值?”
“我…”她想道歉。这才发现再多的对不起,在真实伤害面前都显得矫情。
电话那头许久许久没有声音,听筒贴得耳朵太近,她似乎能借此倾听他的情绪:压抑的愤怒、失望与伤心顺着电流滚滚而来,化作一只小手,在她的心尖上用力地拧,拧出血,眼泪被困在鼻腔里,所以喉咙也尝到了腥味。
她尽量让自己不要哽咽,保持冷静:“……所以,你、你明天还会来吗?”
那头没有回答。三秒后,挂了电话。
嘟嘟忙音在耳边响起的时候,周灵也才觉察到慌乱,眼泪一颗颗砸在桌上,不受控制。从未有过的害怕,合上电脑,拿起手机,对话框里正在输入,却又不知道该发些什么,再多的认错与解释都显得蠢。何文叙是生气了?有多气?是不是不要自己了?
一晚上赞转反侧,靠工作排遣不安。第二天早上早早就去肯德基里坐着。初秋的太阳一点点升起,在一点点隔着玻璃晒进来,毛躁躁地暖人。分明约定的是黄昏,她却固执在黎明时就去等着。等到过了中午,再等到下午,她总算接到何文叙的电话,语气很淡,告诉她:“改时间吧。我想缓一缓。”
周灵也心口发堵,“那我等你,等到你缓完了为止。”
那头噎了噎,又挂了电话。
确实是生气了,而且很生气。周灵也有些慌,再这么下去,这家伙是真的不要自己了?
设身处地想想也能被气得半死,惹怒了他,下一步当然是想着如何挽回他的心。
挽回前男友之流的事情她不是没有做过——无论是理论还是实践都告诉自己,挽回男人的心的关键是要有足够高的姿态:倘若蓬头垢面哭哭啼啼,加上死缠烂打,只有死路一条。
男人骨子里是慕强的生物,欲挽回他的心,只有挑逗起他的征服欲:比如一定要打扮得漂漂亮亮,装作心情没有被失去他而影响,朋友圈里发蹦迪,再夸一夸别的小哥哥肌肉有型。总之把自己的位置放得够高,表现得越不在乎男人,男人才会越在乎你。
道理与花招一套一套,但周灵也知道,倘若这时候她胆敢在朋友圈发一发别的男人,或者打扮漂漂亮亮出街浪一圈,何文叙分分钟就能冲过来将她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