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组的直播事业经过几个月的努力,业已进入稳定前进的阶段。每个人的分工明确,就连大师也明确了工作方向,在忙完健身房大大小小事情的间隙,也抽空在直播间学习一二。
然而自从那次跑步机边谈话之后接连几天,万初尧却总是迟到早退,心不在焉。
“什么情况?”周灵也试图给万初尧发了信息,人却没回。之后两天,干脆直接缺席。周灵也将疑惑的目光看向关如葭,关如葭耸耸肩,大发慈悲解释了一句:“好像是家里有事。我也不太清楚。”
但今晚的直播却非万初尧出面不可——开播一小时前,万初尧先前牵头的几个供应商临时出现问题,表面上说商品短缺,但实际上却是攀上了名气更大的主播意图放他们鸽子。直播预告已经发上,摆在重点商品的广告位,粉丝已然跃跃欲试,可对方却不见踪影。剩下的几个人急得团团转,可除了万初尧,谁也没有备选供应商的联系方式。
十几通电话打完,万初尧才懒懒接了,鼻音很重,从公放的话筒里传出,“怎么了?”
周灵也怔了怔,问:“你感冒了?”何文叙擡头看了她一眼。
“没。还知道关心我哦。”仍旧是鼻音很重的一句,中气不足,“说吧,什么事?”
周灵也将这边遇到的麻烦提了两句,万初尧顿了几秒说:“我这会儿有点事。电脑就在直播间桌上,你直接开了,在里面供应商那个文件夹里,你自己找去。”停了一会儿又说:“别的别乱翻哈。”
“密码多少?”
“我生日。”
“行。那你好好休息。”
挂了电话周灵也径直走到万初尧惯常在的座位上,揭开笔记本,输入密码。关如葭在一旁见了,插话:“你还知道他生日啊?”
周灵也“嗯”了一声,只忙着找供应商电话,没过多解释——周灵也没有记人生日的习惯,甚至连王艾米的生日都全靠手机日历提醒。唯独记得万初尧的生日,是因为他的生日实在特殊:在每年的5月20日。薄情人却披着情种的外衣,简直不能更符合他海王身份。
关如葭这话带了几分刻意的挑拨,何文叙懒得理,只埋头做自己事情,关如葭撇撇嘴,凑到周灵也身边陪她翻找供应商电话。万初尧像是个归类狂人,所有文件标题明确,分类清晰,周灵也很快找到所需文件夹,甚至没多看别的一眼,就摸出手机就出门给供应商打了电话。
一通电话打了二十分钟,事情总算搞定。回到直播间时却见气氛诡异,周灵也愣了愣,只见一屋子的人都站在万初尧的电脑前,电脑上正播放着什么视频,男女打闹声音充斥着直播间。眼见还有半个多小时就要开播,周灵也面色不豫问了声:“你们干嘛呢?”
“你干嘛呢?”没人回答她,只有万初尧的电脑里传出一个娇娇声音。有些耳熟。
“没干嘛。你别跑。”视频里的男人应了一句。下一秒,视频里传来女生带着笑的尖叫。
周灵也心中漫上不好预感,下一瞬间反应过来视频内容——是去年她生日时,万初尧给她过生日时拍的。好在视频内容算是健康?印象里当初万初尧一手拿着手机,另一手往她脸上抹奶油。那时她尖叫着节节后退,而海王步步紧逼,蛋糕做武器,嘴上只问:“怕不怕?怕不怕?”
“怕怕怕,万总饶命。”视频里的女生乱叫。
最后的时候,万初尧走到她面前,沾了奶油的手指轻轻挑起她下巴,低声问了一句:“爱不爱我?”
周灵也只咯咯笑着不答,擡了水汪汪眸子望着他。
万初尧干脆拿手指将奶油抹到她唇上,画面霎时旖旎了起来,周灵也半张了唇看着自己,万初尧鬼使神差冒出一句:“舔干净了。”
下一秒,周灵也眨了眨眼,却低头对着他手指狠狠一咬。
“卧槽!欠收拾了啊。”画面里传来万初尧佯怒的声音,接着镜头歪斜模糊,像是他扔了手机,只有男女打闹声,过了会儿,清晰传来女人的求饶声,玩笑口吻:“我错了我错了…万总…”
“说不说?嗯?”
“好啦好啦我说,爱你啦。爱你爱你爱你……饶了我,好不好?”
“不管,得罚你说一百遍…”
……
“啪”地一声,何文叙扣上了电脑。面无表情说了一声:“直播了。”
大家知情识趣默声散去,坐在万初尧电脑前的关如葭对周灵也耸了耸肩,露出一个看似抱歉的神色。周灵也猜到几分来龙去脉,只眯了眼看她。
好在直播时的何文叙没出什么岔子,一切按照脚本接梗互动,但全程皮笑肉不笑,肉眼可见的低气压。结束工作后也不见人影,第一次没等她一起回家。
他信息不回电话不接,家也没人,周灵也总算意识到大事不妙,于是干脆端端正正在他家门口盘腿坐下,等了三个多小时才见到何文叙出现在走廊,她赶紧起身跑过去,拉他袖子撒娇:“喂。”
“你怎么在这等着?”他愣了愣,问她。
“等你好久了,你跑哪儿去了?是不是生气啦?”她半仰着头——哄男友的一贯套路:先是言行让他感动、再加持甜言蜜语,最后拥抱亲吻色令智昏。三招下来,百试不爽。何文叙没应。周灵也接着晃他手臂:“喂那视频都是好早之前闹着玩的了,我和万初尧早就是过去式了,你不会还吃那个飞醋吧?我们何老板这么小气的?”
娇娇的语气熟悉,让人想起视频里的那个周灵也。和他在一起时的她与和万初尧在一起时的她,又有什么区别呢?
何文叙始终不响。
开车在外面转了一圈都没能驱散心头烦闷。他不仅仅是觉得酸,飞醋吃得太多,早就习惯——而更多的,是心头隐隐泛起的不忿。凭什么呢?她这么多年一个恋爱接一个恋爱地谈着,而他呢,像个傻子一样等她八年。傻子般等待的结果,也不过是等到一个重复了许多次恋爱的模板:一样模式的撒娇、一样模式的哄人、一样模式的亲吻……或者还有其它。因为感情太深,所以活该廉价?
值得么?他忽然问自己。
过了半晌,何文叙才低头,慢声开口:
“周灵也,你长这么大,爱过多少个人呢?除了我、万初尧,还有和你买情侣海报的那个,别的人呢?”
“不是,你,你问这个干嘛?……就,拜托!你不要乱想这些!”周灵也没想到他忽然开始追溯感情史,有一点无奈解释,“谈恋爱肯定要说甜言蜜语啊。女生嘴里的我爱你和爱你,从来不是同一种意思。‘爱你’两个字是烂大街的,对闺蜜对朋友对陌生人都能来一句。这个什么都不能代表。我没爱过万初尧!真的!他们都是过去式了,现在和我在一起的是你。”她赌咒发誓。
“哦,那周灵也,你爱不爱我?”他话锋一转,固执看着她。
周灵也一怔,忽然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他紧接着问:“你对我的感情,是‘爱你’,还是‘我爱你’?”
四目相对,他的目光死死锁着自己,周灵也读懂的了他的认真。追问本身就是一种压迫。她忽然再一次理解了第一次面对何文叙的表白时落荒而逃的那个自己——他们对待爱情的态度,从头到尾,就是截然相反的。
他把爱情当做超越一切的情感,深沉、真挚而伟大,渴望从一而终,生死契阔。而她不然,她只把爱情看做工具,追求的是爱欲之中的满足与享用。在她眼中,好的爱情不应该存在风险、癫狂以及迷恋,不应该存在痛苦、烦恼与苦苦追问。爱情应该是从头到尾都轻松而没有负担的消费品。好聚好散,没有损耗,也没有波澜。
她固然会因为他的深情而心动,但此刻,她也因为他的深情而疲惫。
追问爱不爱,从来没有意义。恋爱谈得太多,她早就厌倦了需要守着承诺才能安心的小孩子爱情。
周灵也叹了一口气,松开了抱着何文叙手臂的手,在转身离开前留下一句:“有一些东西一旦太较真,就没有乐趣了。晚安,何文叙。”
楼道很长,周灵也直到走到电梯前,才听见身后的开门声,再然后是重重“砰”地一声——
感应灯被唤醒,昏黄的楼道里只有她孤身一个人。
他们整整一周没再说话。
万初尧再次出现是在一周后,一来就能发现直播间的气氛天翻地覆。原因他当然知道——只没想到那么顺利。那个名叫“周灵也”的文件夹就放在桌面,等着有缘人打开。关如葭倒好,随意点开就是最劲爆的视频——那可是他的珍藏。
大家的工作心照不宣进行,万初尧没有蠢到在这个时候问周灵也要不要和何文叙掰了就此单飞。他十分猥琐地享受了几天何文叙与周灵也之间的冷战气氛,才精心选定了一个不直播的晚上,忽然打了电话给周灵也,借口也选得巧妙:
“万岁爷好像有点生病了,你能不能陪我去医院看看。”
周灵也没有拒绝。
北三环附近的二十四小时宠物医院,万岁爷蜷在周灵也的怀里,舔完了自己的毛,就舔周灵也的手臂,肉乎乎一团,摸起来全是敦实的脂肪。
周灵也挠了一会儿猫肚子,又玩了一会儿粉肉垫,将脑袋贴着万岁爷噌了半天,才舍得宣布:“还真胖了不少啊?”
万初尧坐在一米开外,伸长了的脚刚好抵着周灵也的椅子,有一搭没一搭用脚尖敲着她的椅子腿,欣赏了她半天才说:“这么喜欢,把它偷了送给你好不好?”
“真能?!”周灵也惊:“你哥不杀了你才怪。”
“假的。”万初尧叹一口气:“怪我一见你这神情,就被鬼迷了心窍了。”
油嘴滑舌,周灵也报以白眼。万初尧看着她嘿嘿地笑。
两个人抱着万岁爷做了常规体格检查与采血,一边坐在塑料椅子上等待体检结果,身边坐着的全是猫狗的父母们,再一看这两人,俊男美女,着实登对。等了十多分钟,周灵也正掏出手机刷了几条微博,就听耳边万初尧总算轻飘飘来了一句:
“你和何文叙,又掰了?”
“哥,你和周灵也,这是……”
入夜的酒吧喧嚣,需要凑很近才能听到彼此的声音。
关如葭没想到大师给自己的发送的地址在酒吧里。何文叙向来滴酒不沾,今天偏偏就拉了大师去酒吧。好在还算理智——面前一人一杯威士忌。权当点缀,喝不死人。
而只不过面前的男人,表情着实颓丧。
何文叙听到这话,瞥了关如葭一眼,只回了句:“明知故问。”当时周灵也出去给供应商打电话,关如葭特意留在电脑前一阵乱点,放出了视频之后夸张尖叫,引来其他人围观。他不傻,知道她目的。但本来,他们俩人之间的雷自始都在,从来不差一根导火索。
大师瞥了关如葭一眼,劝她换个话题。关如葭却耸耸肩:“散了挺好,本来我也觉得她不怎么喜欢哥你啊。”
这话说完,何文叙握酒的手顿了顿,大师赶紧反驳:“怎么可能,不喜欢,这俩人之前还能亲亲我我呢?”
“嗨,因为感动嘛。女生不都这样,找海王谈恋爱,然后谈累了就找个一心一意对自己的老实人定下来。他俩还是高中同学,知根知底的,这父母多开心啊。我哥多好,没什么恋爱经验,喜欢上一个人就死去活来的,那周灵也这种,选择我哥这样的老实人接盘也是理所应当嘛。”
这话说完,大师也愣了愣,简短回顾了一番周灵也与何文叙的前前后后,斟酌:“唔…你这么说…我们老大确实对她特别好了。一开始她想锻炼,他就给她免费办卡;之后她想搞直播,他也就陪她一起,再后来拉上万初尧,也是因为周灵也点头说好,所有直播的收益和她对半分着。从头到尾捧着哄着,要什么给什么,铁石心肠都会感动吧?”
关如葭点点头,与大师碰杯:“女生嘛,总是特别容易被感动。但心里,还是真正放不下那个让自己动心的男人。”
这么一来一回,倒真把大师带进去了,暗自里分析了一通,点点头,得出结论:“老大,她喜欢的就是那种渣男海王。你确实不是人家的菜。趁早回头是岸!”
何文叙闷声听着,只觉得越听越烦。一杯酒下肚,心浮气躁,只觉得他们俩人的话一句比一句刺耳——百分之百的假话,哪怕再恶毒,也没有任何的杀伤力;这个世界上最伤人的是实话,是那些你心底明明知道,却又从不愿意承认的实话。
酒精入脑,伴随音乐与刺耳的话语,何文叙越发烦躁,大师与关如葭依然在絮絮叨叨,试图论证周灵也从来没有喜欢过自己。感情太多就显得廉价,在这个年代,把一腔热血与心掏出来的都是傻子。哪怕是身边最亲密的人,都料定他的深情不配得到珍惜。
难怪总有人说,这世间最终赢的从来是薄情人。
后来大师大概说了句什么,何文叙只听到另一句话传入自己的耳朵里,来自于关如葭——
“比如。”关如葭指了指桌上蛋糕,看向何文叙,语气随意:“她根本不记得,今天是你生日。”
她没有说出的剩下半句是:但她一直记得万初尧的。
下一秒,何文叙忽得站起,酒精上头,他将等了一晚上没等到消息的手机放进口袋里,只留下一句:“我得去找她。问清楚去。”
第43章不要相信承诺,因为承诺往往只代表做出时那一个瞬间的念头
何文叙许久没喝酒,一时上头。推开酒吧的门说着要去找周灵也,可出了门,混混沌沌不知道该去哪儿找。喝酒的地方距离高澜大厦不远,他给她打了两个电话,显示电话未接通。
何文叙干脆扣了手机,也忘记要打车,脑袋里大概记得回家的路,昏昏沉沉就往家的方向走。北京初夏雨来得急,好在不算大,淅淅沥沥淋了半身,夜晚9、10点的街道,周遭的行人都未打伞,有的钻进街道两侧的店面里,也有的和他一样,埋着头前行。
淋雨有好处,何文叙心不在焉想——能让自己清醒一点。
路边有心疼的女孩子撑了伞上前搭讪,何文叙摇摇头只回一句:“我有女朋友了。”眼神冷淡,提起女朋友三个字的时候略微沮丧。要微信的女生呆呆看了几秒,还没加一句:“没事,做朋友也可以啊。”就只看到何文叙的背影。
“冰山帅哥。”小姑娘叹一口气,须臾,点点头:“啧,我喜欢!”
虽然他冰山的神态里,带一丝狼狈。像被人抛弃了。
“我们算是冷战?”
宠物医院的休息间,周灵也侧头回答万初尧的问题。想了想,又添一句:“但问题不大,等他想开了,我哄一哄就完了。”
万初尧一脸高深莫测看她,说出结论:“你对他好像是有几分不一样?”
周灵也懒得理万初尧:“那是因为人家比你值得。”
“他要是出轨了你怎么样?”
“他不会啊。”
“他哪天甩了你呢?”
“不可能,一定是我先甩他。”
“他、他要是有隐疾呢?”万初尧瞪着周灵也,一副要将坏话说到底的小人嘴脸。
周灵也好笑,看向万初尧:“你才有隐疾吧?”
“我哪有?”他倾身过来,眼神危险。
“你啊,好色。”周灵也捏了捏他下巴。顺势将他一推,拧腰起身问护士万岁爷的情况。体检结果出来,万岁爷的一切指标正常,护士将万岁爷送到周灵也怀里,医生叮嘱可能只是太胖了,所以食欲不振,也许少给两顿罐头就能恢复,这么说完,给万岁爷开了两盒乳酸菌,让万初尧之后每天泡了喂猫。
两个人从宠物医院里出来,周灵也本以为万初尧会先送自己回家,再将万岁爷送走。没想到他将万岁爷的航空箱放到后座,车门一甩,又拉了副驾驶座对周灵也说:“先送万岁爷吧。你陪陪我。”
周灵也擡了擡眉毛,嘴上不饶人:“哟,你凭什么让别人女朋友陪你啊?”
万初尧发动车子的手一顿,伸手抓乱她头发,发出玩笑警告:“你再说啊,再说我打女人了!”这么说完,一边大力摆动方向盘,一边看着观后镜,与此同时嘴里还嘟囔:“还别人女朋友呢,嘚瑟!看你们好几天不说话,别哪天分手了,被甩了别找我这个前男友哭哈。”
周灵也哦了声,也念了句:“要是分手了,他才是我前男友,你那时候就是前前男友……退居二线了…管不着我…”
“……”万初尧被噎,狠狠掐了掐她脸。
万岁爷的住所与周灵也的家距离不远。可万初尧送完了万岁爷,却始终在四环路上绕着,车里音乐音量不小,阵雨刚过,他干脆把车篷打开,几脚油门,夏夜微凉的风呼啸刮在两人身上。周灵也将脖子上的丝巾打开蒙着头,只露出一双眼睛抵挡妖风,忍不住侧脸问万初尧:“喂……你到底怎么了啊?”
万初尧没应,车速飞快,四周嘈杂,她不得不放大声音,重复了一遍。
之前生病,这会儿深沉。她记得关如葭提到过,他家里有事。
万初尧半晌才说一句:“我妈住院了。癌症。晚期。”
周灵也愣了愣,看向万初尧。只见他仍旧将车开得飞快,过了会儿,才开口。声音不大不小,像是希望她听见,又不希望她听见。
他说:“我们家其实挺复杂的。我哥和我不是一个妈生的。我爸年纪比我们大很多。他和我妈结婚时,我妈一直没怀孕。那时候家里老人着急嘛——觉得咱家有点财产要继承,求医问药歪门邪道试遍了也不管用。还找了大师算命,大师只说没缘分。结果到第三年,我爸忽然领回家一个四岁的孩子,也就是万新尧,说是发小的儿子托他照顾。可那孩子怎么看怎么像我爸。后来才知道,那就是我爸亲生的儿子,分手时候前女友怀孕了,背着他偷偷生的,丢给父母养,之后前女友父母不在了,她不想要,所以又找了我爸,想把孩子送回去……”
周灵也愣了愣,果然富二代家庭狗血常有。
万初尧接着说,语调混杂在轰鸣声里,似乎不介意她是否真能听清楚:“我妈性格平和,再加上知道爸爸家想儿子想疯,干脆就把万新尧当做亲儿子养。也就是那年,我爸的公司接到了第一笔大订单。然后再过了几年,我妈就怀上我了。算命的大师说,是因为万新尧带来了福气——他是有福之人,来了我们家,让我爸的生意越来越好,也让我妈怀上了我……”
“结果我妈生我的时候难产,也就是我出生的那天,我爸抱着还没一会儿,就收到消息:五年的合作伙伴忽然卷款消失了。资金链断裂,债主找上门来……”
周灵也愣了愣。
“他又找了大师算命,大师果然说我命里不带金。太硬,克生意。简而言之,就是个扫把星。”万初尧笑笑:“商人迷信嘛。但那之后,他真的出门、回家,但凡有重要生意的时候,只跟我哥说话,而对我呢,能远离则远离。我妈也说过他。他却说这也是为了家里,他辛苦挣了钱不过也是为了养家。”
“我一直觉得万新尧是个傻逼…从小到大。哪怕我再努力,考再好的成绩,我爸都不会多看我一眼,甚至从来没有抱过我一下,而他呢,做个吉祥物就行,我爸就打算把一切都给他。的确,他后来的生意越做越大。于是生意越好,他就越信算命大师的话,挣钱越多,他就离我越远。所以啊,后来我干脆就不努力了。在我爸面前做个没出息的二流子,他或许还能多看我一眼……”
“从小到大,只有我妈爱我。我爸选择不看我,我哥看不上我,在这个家里,我只有她一个亲人。”轰鸣的声音里,周灵也似乎听出了万初尧的哽咽:“但现在……她也要走了……”
周灵也没说话,只是静静转过头看他。
他目视前方,双手把着方向盘,像是在万分专注地驾驶,而过了会儿,他的一只手离开方向盘,在脸上随手一刮。脚下油门,让车开得更快一些,也让北京干燥的风,蒸发一切水汽。
不知过了多久,万初尧才深吸一口气:“行了,说完故事心情好多了。我送你回家吧。”
她顿了顿,说好。
万初尧听出她语气有异,忽然侧过脸,对她笑了笑:“心疼了?”恢复了之前混不吝的语气。
周灵也一噎,又听这个男人摇摇头开口:“果然啊。女人就是好骗。何文叙是不是也给你讲了什么故事,然后就这么把你骗走了?”
周灵也没再理他了。
敞篷轿车停在高澜大厦楼下停好。一轮月亮与好几盏花园灯绽放着光晕,亮在四周。夏日的空气有季节限定的味道。周灵也正拉了车门打算下车,万初尧忽然又说一句:
“所以,最后问一声,真的不和我们走?你们俩都闹那么僵了。”
重要的话似乎总留在最后的时刻才说。周灵也伸手解了安全带,看着万初尧:“不走。我确认。”
万初尧点点头,抿着嘴,消化完这个消息之后,方才回应周灵也的目光:
“好,行。既然这样,提前告诉你也没什么,如果不出意外,我和关如葭明天就会走。新的账号筹备差不多了,我们有把握会做的更好,如果你还选择留在何文叙那里……”
“那以后我们就是竞争对手?”周灵也接话,擡一双水汪汪的样子看着他。
万初尧扯了嘴角笑起来,看了她许久,才轻声说:“到时候再不舍得,也得舍得了。”
先前车上风大,这会儿,丝巾依然严严实实包裹着周灵也的脸。万初尧一手抵着方向盘,另一手指头勾勾她的丝巾沿,像是想抚她的脸,又在最后一刻放弃:“当然了,前女友还是有点优待,你要是想找我,随时……不过你得尽快,等我再有了女朋友,你在我心里的地位可就得低了…”
周灵也笑了笑,说:“可能不会有这一…”
话还没说完就被万初尧打断,他的食指竖在她的唇边,封住她要说出口的话语。而下一秒,万初尧另一只手扯下了她颊边的丝巾,往空中轻轻一抖,再缓缓落下,方巾很大,樱桃红色底色,像是展开翅膀的慢动作,也像是天空漂浮的花与云朵,最终蹁跹地蒙在周灵的脸上,再缓缓勾勒出她的五官,像是一层薄薄皮肤,也像是新娘的盖头。
周灵也愣在原处,眼见着视线被丝巾纷繁的图样尽染,冰凉拂面,却一时忘记要跑。
在丝巾触碰到她唇瓣的那刻,他的手也揽上她的腰,隔着那层丝巾,万初尧闭眼,将他的唇,轻轻覆在了她的唇上。温热与呼吸隔着丝巾传来。周身全是他的气息。熟悉又陌生的怀抱、触感,以及味道。
身上僵着,脑子霎时空白,片刻之后冉冉升起一个念头:隔着丝巾的吻算不算真的吻?周灵也缓缓睁了眼,只能看到一片殷红,下一个念头才想到要推开他。与此同时,万初尧也松开了她。那个吻似乎只存活了一瞬间。温热与呼吸,全部都消失在夏夜的空气里。
副驾驶的车门被他应声打开。万初尧揭下她脸上丝巾,对着还没反应过来的周灵也挥了挥:“你走吧。这个我留作纪念了。”
马达轰鸣,车子远去,夏天的晚风吹在周灵也的脸上,她拍了拍自己的脸。回想起方才的告别——是告别吧?隔着丝巾的微微触碰。
“这么回味无穷呢?”
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周灵也一愣,猛地转身,高澜大厦大堂的灯明晃晃照下,照在一身黑衣黑发的男人身上,他双手插兜,身长玉立地看着自己,不知道在这里站了多久。
何文叙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里站了多久,半个小时?一个小时?或者更久。先前被雨点打湿的自己有一点狼狈,怀揣着一腔问题、不甘与委屈。而在看到他们俩对视、接吻、告别的那一瞬间,他忽然释然了——何必呢?
从头到尾,这场爱情本就是一个人的独角戏。爱情始终应该是两个人的事情,在一个人的的舞台里,他由始至终都在扮演一个小丑。那些没有问出口的问题,到现在也不必问了。而在发现自己不想知道结果的瞬间,他忽然前所未有地释然。过去几年的等待、执着忽然像梦一样,而如今,他大梦初醒。
得到了不过如此——原来所有的愿望,在未完成时,才最美好。
空气安静地有些诡异,似乎周边所有的声音都消失,周灵也擡眸看着何文叙,两个人隔着三米远的距离,足以看到对方表情,却谁也没有挪动步伐。
“你…都看到了啊?”她开口。语气犹豫,却没有丝毫害怕。
这样尴尬的所谓修罗场,周灵也知道,何文叙撞见过好多次。次数多到,她熟悉他每一次吃醋的表情:表面上装着不动声色,其实唇紧紧抿着,再仔细观察他的眉毛,也是用力锁着,却也在努力控制不让自己皱眉。他会心里翻着滔天醋海,然后会在下一秒大步走过来,一把将自己拉过。
他很好哄的,就像小狗一样。也或许是因为太好哄,所以自己从来没有真的怎么在意过他的感受。
但这一次或许有些不一样,周灵也敏感地意识到,何文叙的样子,与平时确实有那么几分不同。就在她酝酿着这么与何文叙开口时,却破天荒见到何文叙对自己笑了一下。表情陌生,她愣了几秒。
“嗯。”他点点头。嘴角弯弯,带着说不清的讥诮:“有话想和你说,所以来找你了。喝了酒,淋了雨,这会儿清醒了,然后就看到你……还有他了。”
周灵也点点头:“你想和我说什么?”
他双手插兜,低头看了看自己脚,又看向她:“想说几句心里话,你真的想听么?”
周灵也点点头,天蝎座的预感总是灵验,像是动物,在危险到来之前就能拥有敏锐意识,会心慌、会不安,会忽然失去所有的安全感。而此刻,巨大的不安从周灵也的心底冒出,她觉得困惑。
何文叙说话一向直白,比如曾经那些:我喜欢你,比如我想和你结婚。
周灵也早就知道,不要相信承诺,因为承诺往往只代表做出时那一个瞬间的念头。
而此刻,他对她的话,也一样直白:
“周灵也,我觉得我们之间算了吧。等了你这么多年,所谓喜欢像是成了习惯,成了负担,背着枷锁。我有些累了。之前你总是躲我、拒绝我,不知道为什么又忽然接受我。如果你只是爱上了我的深情,那么我想告诉你。”他目光很凉,语调冷静,像是终于想清楚了困惑自己许多年的问题;也像是心头火焰总算燃烧殆尽,一切归于平静而自己难得清醒,最终,他告诉她:
“周灵也,在我眼里,你配不上这样的深情。”
夏夜的晚风吹拂过何文叙耳旁的发,又拂过周灵也的眼。她站在原处,脚掌生根,任心底的不安肆意蔓延,四肢发凉,恐惧占据胸口,心跳的速度快得像在颤抖——像是被戴上了降噪耳机,四周一片安静,回荡着何文叙的尾音,一字一顿,最终,只剩下啪啦一片破碎的声音。
是什么碎了呢?周灵也茫然看着何文叙,原来一切故事的结尾都像是一场梦醒。
灯光下,何文叙低头看她,眼神淡漠,就像看自己曾经拒绝过的那些女孩,他本来性格冷漠,也唯有对她,有过那么多的执念。而如今,他前所未有地轻松:“忘了谁和我说过的。让人念念不忘的从来不是人,而是回忆里的执念。曾经我不相信,而现在,我很高兴,对你的执念,彻底消失了。”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进了大厦,没有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