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灵也发送这条信息的时候,她正一个人坐在园区花园一个破旧中式亭子的石头长椅上,眼泪才干。
CBD的女白领喜欢在卫生间或者楼梯间哭泣,位置安静隔音好,卫生间都是柠檬香型,马桶上哭完了还能在灯下镜前补个妆,抖擞归来,脚踏高跟鞋继续厮杀。但在位于老旧工业园的创业公司受了委屈,周灵也望了望破旧的货梯与人来人往的卫生间,最终一个人从黑漆漆的安全通道走到园区超市,拿了一听啤酒晃晃悠悠转到了园区里的废弃花园。
亭子前的干涸池塘里伫立着一尊粗糙石膏美人鱼,空洞的眼神隔着夜色灯光与失落的自己遥遥相望,不远处传来下班人的骚动声,嬉闹着讨论一天工作,她隐蔽在一片废墟之间,手机短信提醒这个月房贷与信用卡扣款,账户瞬间比自己的心口还空,她意识到自己——确实,混得有点惨。
就像那条破烂美人鱼。为了虚妄又天真的幻想,落得有苦难言的境地。
老板万新尧擅长画饼,面试那天兴高采烈宣布自己公司刚刚融了B轮,照这样下去,上市指日可待。眼瞅着公司现阶段只有50多个人,人人手握所谓期权,万新尧指着门口扫地的保洁大妈,神秘地看着周灵也:“到时候我们公司的每一个人,包括她,都能成为上市公司的股东。”
周灵也对股东这样的噱头没有多大兴趣,但看上了万新尧的创业公司——做的是这两年大火的直播业务,她喜欢新媒体,且热爱新鲜事物,学了六年法律,脑子里全是条条框框,不愿再被螺丝钉的身份束缚,她希望能打破,掌握规则,之后再利用规则。她始终相信,法律是工具,应该服务于商业。
她在面试时将这番话告诉万新尧,老板高兴,说你难得有这类觉悟,同时鼓励:想尝试商业可以的,我们创业公司很灵活自由的,之后你只要完成本职工作,想学习什么都不是问题。
足够高的自由度加上对未知的期待,让她选择了这里。只可惜今天下午年终总结,她与老板万新尧相对而坐在狭小的会议室里时,她突然意识到——“未知”二字,带来的未必是惊喜,而来自创业公司许诺的自由,往往也是毁约的自由。
当时劳动合同签的是6个月试用期,试用期内月薪到手一万三。周灵也本嫌弃试用期时间太长,但万新尧言之凿凿说好试用期结束后不低于50%的涨薪。如今六个月已满,试用期结束,又逢年终员工考评,黑压压的会议室里,电脑屏幕上是周灵也这大半年的工作总结,老板鼠标草草划过,点点头,呷了口浓茶,说不错不错。
周灵也默默松了一口气,她自诩这大半年工作尽责,加班主动,这回见了老板表情,想着试用期结束,涨个70%应该可以?
两人盘算一样的事情,万新尧瞟了周灵也一眼,想起什么来:“对了,这个月你试用期结束了是不是?这半年干得很不错。”他露出宽厚的笑容,合上笔记本电脑,想到什么,叹了口气:“今年啊,互联网公司确实行情不太好,各大企业基本都在裁员。你是学法律的,考考你,如果公司要裁员,首要裁的是哪一批吗?”
周灵也愣了愣,想起网络上40岁因为裁员而跳楼的新闻,正要开口回答。却被老板打断:“不是老人——是新人。”他正色看着周灵也:“是正好在试用期的新人。”
周灵也神色一凛,直了脊背。
“今年初行情好,融资下来后公司立刻招了一批人,但说实话,我这几个月一直在反思这是不是一个正确决策——人多成本也高,但业务量却在减少。前两年资本涌入泡沫也多,现在大家清醒,浪潮褪去,放眼一看,原来全是裸泳的人。唉,不容易啊。这行谁也不容易啊。”万新尧抿了抿嘴角。
大概是冬天干燥,万新尧的嘴唇干燥起了一块死皮,他一说话,死皮便随着他的嘴角上下跳动。他的年龄比万初尧大了只不过五岁,但似乎因为成家发福,方头方脸方鼻方嘴,整个人四四方方带着稳重气质,此刻窗外的日光微弱,周灵也盯着老板嘴角那片死皮,心中下沉,没吭声。
“不说了。”老板重新看向她,换了个振奋些的语气:“灵也,这次试用期考核的标准提升了些,你是少有能够通过的。我很欣慰。试用期结束后,恭喜你,薪水按照法律规定,上涨10%!”
周灵也愣在那里:“不是……您之前说……”
老板无辜看着她:“说什么了?对了——”他小声提醒:“给你涨10%这件事千万别让你同事知道了,我们工资保密的,今年行情不好,过了试用期还涨薪的,只有你一个了。”
先是裁员铺垫,再是“区别对待”。两番话将周灵也的嘴堵死。似乎人家已经仁至义尽,再要求点什么就是自己不知感恩。
心中委屈又失落,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小姑娘肉眼可见的为难。万新尧见状笑了笑,大度开口:“怎么了?”
周灵也横了心脱口而出:“老板,我觉得10%有点少。”见万新尧面露惊讶,周灵也接着迅速说:“而且,根据劳动法的规定,试用期的工资不得低于劳动合同约定工资的80%,如果只涨10%,其实不太合规。”她笑笑,努力缓和气氛:“老板,我是法务,倘若我自己的工资都不合规,这一关,我心里过不太去哈哈。”
万新尧也笑了笑,面露欣赏之色,接着慢悠悠提醒:“这个啊,不重要。灵也啊,你记得当时我们签合同,考虑到成本问题,所有员工的劳动合同里的工资都是按照北京市最低工资标准签订的啊。劳动合同里,写的是——”
3500元/月。只要万新尧给她月薪3500以上,就不会违反劳动法。
周灵也忍住骂人冲动,老奸巨猾。资本无良!
“现在的钱真不算什么,这一两万的,真不是什么钱。灵也啊,先埋头加油干。等到我们公司上市,你摇身就能财富自由。年轻人,不要只看着眼前利益,目光不能短浅,如果想做大事,眼界一定放要长远。”
这句话说地流畅,仔细一听还是“双押”。大概是老生常谈无数遍,创业公司老板的另一个技能就是忽悠与画饼,往上忽悠投资,往下画饼员工。
周灵也性子本不软,此刻更烦,深吸一口气,干脆把话说满:
“老板,合同是我们基于信任签的。但我想我们之间应该有超出合同之外的信任吧?之前说好了试用期结束涨薪50%以上,这是你身为老板做出的口头承诺。你现在这样,我作为员工,说实话,有点失望。”
万老板愣了愣,似笑非笑看着周灵也,似乎没想到她能当面和自己这么刚,他意味深长叹了一声:“失望?你说你失望?灵也,你工作做得确实不错,但在我们公司,完成工作只是基本要求,说实话,这段时间,真正失望的应该是我——在我们公司工作这几个月,很遗憾,你并没有全情投入工作当中。”
“全情投入?”周灵也有些没懂这个词。
万新尧往沙发靠背上仰了仰,十指交叠放在肚子前,似乎不愿意把话说太直接,默了默才接着开口:“尽管员工手册没有明说,但职场有自己的规则,一般情况下——公司是禁止办公室恋爱的。”
周灵也一愣,“您说的是…”
“嗯。万初尧。你们俩的事——”
委屈被冬日寒风化解了一大半,冷气从嘴灌入,卷席了满腹牢骚,又被从鼻子里轻轻呵出。
天已经完全黑下去了。
王艾米半天没回自己微信。周灵也抽抽鼻子,冬天室外坐久了发冷,反应变慢,冻红的手摸了摸口袋才发现没带纸巾,正要站起,一张展开的纸巾从头顶缓缓飘下,白色的纸巾透着黑夜的灯光,散发着淡淡蜜桃清香,覆盖在她的鼻尖上。
周灵也半仰着脸,泪还噙在眼中,她顺着纸巾的方向擡头往上看去,遇到一双带笑的眸子,单眼皮,一贯混不吝的语调在耳边响起:
真不怕冷啊?我在角落里看了你半天,腿都冻麻了。
万初尧。
这大概是周灵也此刻最不想见到的人之一了。
眼神霎时变凉,连带着眼角的泪都结成冰渣,她敷衍扯了扯嘴角算是打招呼,抓了身边喝完的啤酒易拉罐就要起身走人。想了想,似乎还是气不过,又把易拉罐往万初尧手上一塞,没好气说了一声:“给,垃圾桶!”
万初尧看着手上的啤酒罐笑起来,“垃圾桶?我看我是撒气筒吧?”
周灵也瞪了他一眼没说话。
万海王倒也不介意,将易拉罐放在一边,从怀里掏出一瓶蜂蜜柚子茶,递给她:“喏,还热着呢。暖暖手。”
她也不接,冷冷敌视万初尧,没头没脑来一句:“背后给人穿小鞋的臭渣男!”
“这是什么意思?”万初尧一脸无辜。快下班的时候就见这个女人憋着一口气从会议室强行镇定地走出来,身后跟着自家悠哉悠哉的哥哥。他和周灵也自从上次分手之后就尽量回避,往日印象中这个女人冷酷又要强,难得见她一脸颓唐挫败,好奇跟到这里,见她躲在这落泪,带着怜香惜玉心情还跑了500米替她买一杯热饮,没想到一说话反倒自己成了罪人。
周灵也嘴巴撇撇,冒出来一句:“弟弟勾引女员工落下话柄,哥哥借机毁约不涨薪,沆瀣一气,蛇鼠一窝!”
万初尧这才猜到大概,笑起来,伸手指刮了刮她眼角:“和我哥谈涨薪崩了?因为咱俩的事?”
周灵也偏了偏头,躲过他手指,瞪人的眼神里都淬着“废话”二字。
万初尧继续猜:“你以为是我?是我去和我哥说我们俩的事情,才让你涨薪失败的?”这回没等周灵也做反应,他便笑起来:“我那么无聊么?再说了,你手上可不少我的黑料,伤你的心,我能有什么好处?”
尾音缠上了几缕深情,海王特色。但这番话似乎无法反驳。周灵也默了默。
“万新尧说给你涨多少钱?”万初尧见姑娘总算对自己消了敌意,顺势在她身边坐下。
“……10%,和入职前说的完全不是一个数。早知道这样,我当初可以去更好的地方,我爸妈也不至于一直和我吵架…难怪说创业公司不能去,哪里都是坑…”想到这,语气又委屈。
万初尧点点头,没说话。虽然万新尧防得紧,但他大概知道今年公司情况,一窝蜂搞直播的人太多,如今市场竞争激烈,加上法律规章这一年越发完备,从前营收的灰色地带变少,资本与消费者越发理智,投资人的钱烧了大半,却死活没找靠谱变现渠道,压力山大。加上万新尧本来抠门又爱耍赖,画饼之后不承认早是常态,今年走的人不少,周灵也的遭遇不是个例。
身边女人还在碎碎念,他冷眼旁观,心里觉得好笑——这女人当初发现自己感情被玩弄来找自己分手时,递证据讲道理,冷静地可怕,他简直怀疑她没有眼泪。这会儿不过薪水少了一万块钱,就伤心脆弱像个小孩。他想了想,摸摸鼻子承认:在一些女人眼里,钱还真是比男人重要。
这边万初尧不说话,周灵也依然沉浸在愤怒当中,想起今天下午一番谈话,越想越气,怒吼而出:
“无良黑心瓜皮傻逼老板!!他妈的只会打嘴炮!老娘要离职!骗我青春!臭傻逼!祝他公司倒闭!倒闭!倒闭!!”
狠话震耳欲聋,可说出才发现失言,身边坐着不正是瓜皮老板的狗腿——她怔了怔,表情尴尬,“那个……不是……”
却没想到万初尧笑了笑,“离职挺好的。我觉得你适合更好的地方。倒闭也好啊,我也不用上班了。况且——”又想到什么,他眼中闪过轻蔑,轻轻说了一句,
“我也觉得万新尧是个傻逼。”
“啊?”
周灵也一时没反应过来,哪怕她与万初尧曾经在一起时,也只谈风月,自知办公室恋爱敏感,即便部门丝毫不相关,也甚少提过公司里的事情。大家只知道万初尧是万新尧不成器的二世祖弟弟,两人虽是富二代,但万新尧却从未用过家里一分钱,名校毕业后就白手起家。而万初尧,则把大半时间都用在泡妞与玩闹,最后还是哥哥万新尧看不下去,在自己创立的公司里替他安插闲职。本以为这两人应该是兄弟情深,这会儿听着,又有隐情。
触到敏感话题,两人此刻谁也没说话,各自安安静静坐着消化情绪。不知过了多久,北京妖风刮过,周灵也缩了缩脖子,冒出一句:
“我冷。”
哟,能撒娇了。万初尧转头对她笑了笑,将手中早已冰凉的柚子茶递了过去,奚落:“早不接,你看,这都凉了吧?”
周灵也嫌弃了一眼柚子茶,目光转到万初尧身上,没良心开口:“绅士点。我要你的外套。”
万初尧裹着厚厚羽绒服,整个人比平时宽厚了不少,周灵也只披呢大衣坐在身边,小小一只,更显单薄。对比悬殊,海王打量了她几秒,眼神流露出心疼,啧啧两声,嘴里却吐出一句:
“不给,我也冷。”
还没等周灵也翻出白眼,他又笑起来,伸手拉住她,大概是天的确冷,破败花园边上一缕弯弯月亮,枯树满头,下班后的园区给了他们一丝荒郊野岭的错觉,万初尧直接牵上周灵也冻得冰凉的手,拽着她往停车场走:
“但我可以带你去一个暖和又让你开心的地方。”
“哪里?”周灵也好奇。
“天蝎座嘛。你想想,此刻什么事情才能让你开心?”万初尧转过脸,眸子弯弯看着她。
“什么?”
“报仇啊!”他答得理所应当,暖暖的大手握着她的冰凉小手,掌心紧了紧,两人的脚踩上树枝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夜色与路灯下,万初尧的语气里带了男孩般的顽劣,周灵也听见他对自己说:
“走,我带你报复万新尧那个骗你的青春的无良黑心瓜皮王八蛋老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