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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 正文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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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爷死了。

    爷该死时没死,不该死时却死了。

    爷夜里睡时好好的,来日娘去老屋唤他吃饭,连唤几声不见应,拉开被角一看,爷静静地躺着,眼睁得大极,眼睛上蒙着一层雾似的东西,仿佛想合上,眼皮被那东西挡住了,就终于没合上。

    爷死了,眼角还有两滴想滚下没滚下的泪,浑得如老屋的土墙和成的黄泥水。

    娘唤了一声爹,不见爷动弹,用手一拉爷的手,她就倒退到了屋中央。

    那手冰得娘手冷。

    娘在屋里怔一会,猛地旋过身子,跑出老屋,到厢房拉着刚起床正系裤带的伯的手。

    “你别系裤带啦!”

    “咋啦?”

    “爹死啦。”

    “笑话……昨儿夜还好好的。”

    “真死啦,手都凉成了冰。”

    伯真的系不紧裤带了,手在腰很忙乱:“完啦完啦……那块砖还没找到哩。”

    伯说着就朝屋外跑,好像要冲进老屋把爷救过来,可到院里他又突然站住脚,回身大声朝娘唤:“快去把他叔叫过来,那砖不是他拿了我头朝地上走……”

    爷就是为老屋的这块砖头死掉的。

    昨儿午时候,棺材做好放在太阳地,黑漆味香满一个村。缝好的寿衣共九套,一套一套放在棺材边的草席上。木匠走了,院里还铺着一层白木花,薄薄软软,踩上很舒服。爷围着棺材转了一个圈,最后在棺材头上立下来,用手摸了金色的“奠”刻字,脸上生出一种祥和的光。生前住老屋,并能亲眼看见死后要住的木房子,这叫爷感到很安慰。他拿起刨花擦擦染在手上的棺材漆,回身坐到老椅上,极平静地歇一会,说把寿衣一套一套先放在棺材里。娘就过去放寿衣。娘依次每拿一套都要抖着给爷看说这是第一层,叫龙内衣,然后再叠好放进棺材;再拿一套抖开来,说这是第二层,叫龙隔身……直到第九套,放进棺材内,爷都没眨一下眼。每一套寿衣他都极满意,每一套的金边银袖都要在他脸上留下一层亮。寿衣放完了,爷在日光下静静坐了好半天,到末了伯问爷还有哪儿不满意?爷问叔哪儿去了,伯说到镇上照看生意没回来,爷便对伯悄声说了一句你过来。

    伯过去把耳朵围在爷的嘴面前。

    爷朝四周看了看,这儿除了娘和伯的几个外孙女,再就是有只公鸡一直在仰头望着爷。院里很静,日光浅亮带着金银色。老屋在爷的身后坐卧着,房上依然有淡淡一层薄雾似的光。有三五只乌鸦在老屋房脊的上空飞,一圈接着一圈旋,想要落下来,却又不肯落,就那么飞旋着,偶尔响出一声嘎嘎的叫。爷没有看到身后飞着的老黑鸦,他问了几句他后事丧费的钱伯和叔如何分,伯说花多花少你别管,你只管说满意不满意。

    爷没说满意不满意,他说你去把我的枕头取出来。

    伯去取了枕头。那枕头里装的是茧屎,很重。伯拿着枕头出来时,摸到那枕头中有样硬东西,一下就灵醒到枕头中还有别的啥儿。到爷面前,伯把枕头递过去。

    爷说:“你自个儿打开吧。”

    伯问:“有啥儿?”

    爷说:“就那块敢挡石。”

    伯身子抖一下,娘忙知趣地去把大门闩上了。爷终于把“泰山石敢挡”的老砖给了伯,就是说要把老屋交给伯住了。伯去枕头中摸砖时他的手有些颤,那砖冰冷坚硬,就如寒天腊月山梁上的冻石头。伯把手从枕头中抽出时,心跳得如胸口上滑着一块滚山石,轰轰隆隆让他受不了。然他把砖块取出来,一下手就硬在了半空里。

    那砖是老砖,上边却没了“泰山石敢挡”五个字,两面都平平光光,浮着极薄一层黑土灰,如包了一层黑绒布。

    “爹……”

    爷把老砖接到手,两面一翻看,脸上立马没了润红色。就这么一翻看,砖从他手中落地了,他身子一趔趄,想朝地上栽下去,伯忙不迭儿上前扶了他的肩。

    “咋了爹你咋了爹?”

    “扶我到老屋……”

    爷回屋躺床上,再就没有一句话,伯问他能不能再请人刻一块敢挡石?他也仅用力往死处摇了三下头,然入夜睡时虽没话,却仍让伯喂喝了半碗人参汤,可到今早就死了。

    说死就死了。

    早上见的尸,午时才有人去镇上把叔叫回来。报丧的人对叔说,你爹死了,让你赶紧回家办丧事。叔正在馆子里同三个孩娃清账目,他将信将疑望着报丧人,说不会吧?昨儿天他还喝了一碗麦乳精。来人说真死了,不骗你。叔问咋死的,来人说睡在床上说死就死了。这样,叔就加快手指,砰砰啪啪拨算盘子,然后把三个孩娃招到面前说,我回家办你们爷的丧事了,这个月不错,净赚八百七十块钱,就是烧煤太费了。

    大娃问:“爷死了,我们不回家戴戴孝?”

    叔说:“人死如灯灭,生意要紧。”

    叔回到村上,已是午饭后。村街上依然老样子,邻舍的人们扛锄正往责任田里去,见他问说回来了?他说回来了。人说快回家吧,你爹都已抬上草铺了。他问说七十岁死掉算是喜丧吧?人家说人过六十死掉就算喜丧啦。叔哎了一声就拐进胡同里。胡同里和往日没两样,谁家的房后墙上的泥片依然剥落着却不肯掉下来。有一只大花狗,他昨天去镇上就卧在胡同口的碾盘上,现在还卧在碾盘上。那一群鸡子,总是在碾盘下面咕咕叫,仿佛那儿有刨不完的食。太阳和往日相比有些变,这会儿它在云后隐躲着,胡同里有光无光,黄黄糊糊,如黄昏来到的景况一般模样。再就是老屋院的大门口,地上有一堆烧过啥儿的灰,一棵树腰上,插着一根竹杆,杆头上挑着丈余长的白粗布,布中间绕了一朵花,花和布在风中稍稍摆动,显得很阴凉。

    爹真死了,叔想,真的死了。

    有人从老屋院中走出来,到大门口又回身朝着院里唤:“老大——老二回来啦。”

    叔一脚跨进大门里,就见老屋门口架了门扇板,门板上铺了谷草铺了席,上面躺着一个人,头在屋门口,脸上盖了一方白手巾,白手巾白得如同一块云。在那门板的两旁,跪了伯家的女儿们。院落里,来回走动着几个帮忙的人,仿佛哪个都忙得不能行,走起路来脚生风。叔到院里不知第一件事该干啥儿,是先找到孝衣、孝帽穿戴上,还是先跑在门板面前哭一场,烧一堆纸钱,说我的爹呀你死得好可怜……正犹豫,伯从厢房出来了,他身穿白孝衣,头戴白孝布,脸也衬得比往日白许多。叔差一点认不出他是伯。

    “你回来啦?”

    “哎。”

    “先来厢房屋一下。”

    伯把叔迎进了厢屋。屋里很乱糟,东西都放在不该放的位置上,且还有一种极怪的发霉味,好像屋里的被褥啥儿的,几百年都没见过阳光了。叔还是十多年前分家时来过这个屋,那时候,这屋里乱糟糟一片,房梁上系着那三根不知干啥儿用的绳。伯等老屋等得够苦的,叔想十多年也不把屋子收拾一下子,可也不想想老屋能不能真给你,我就那么好糊弄?

    “坐吧。”伯先自坐在床上说。

    叔捡一个地方坐下来,屁股下是一麻袋玉蜀黍。

    伯说:“爹死了。”

    叔说:“我看见啦,不是在老屋躺着嘛。”

    伯说:“想不到,说死就死了。”

    叔说:“你叫我来是想说说丧葬费?”

    伯说:“钱是小事。”

    叔说:“花一千两千我可以全包揽。”

    伯说:“弟兄俩当然二一添作五。”

    叔说:“那你要说啥儿?”

    伯说:“说老屋。”

    叔身子动了一下,肩膀竖直了,方方正正对着伯。

    “你说吧。”

    “老二,你要实话实说,事情做明处。”

    “哥你这话是啥儿意思?”

    “爹是死在你手的。”

    “笑话……我人都不在家。”

    “敢挡石的方砖是你拿的吧?”

    叔瞪了一眼伯,把头扭到一边儿。从窗户渗进来的一片暗光落在他脸上,使他的脸显得阴沉且傲慢,仿佛压根没把伯的话听进耳朵里。这时候,娘从门外走进来,看着伯问,一会就该给爹穿寿衣了,穿九套还是穿七套?伯说穿一百套也是埋地下,穿七套。娘说留下的两套我让人带到我娘家里吧?伯瞟了一眼娘,干啥儿?娘说我娘家爹的寿衣还没准备够。伯极烦地盯了娘一眼,说拿去吧,就知道往你娘家捞。然后娘走了,伯对叔说,她把多的两套寿衣拿走,你也让你家里人过来拿些啥儿吧。叔说除了争老屋,别的啥儿也不争。

    伯看着叔,慢慢气恼了,说分家时老屋分给了我,你四十几岁的人这么不讲理。叔回头瞅了一眼伯,说那时我以为老屋只是平常屋,是你和爹商量好圈儿让我钻。

    伯说:“分家时爹要骗你天打五雷轰。”

    叔说:“反正老屋不能全给你!”

    伯说:“说吧,你到底拿没拿那敢挡石。”

    叔把脖梗一下:“我拿了。”

    “在哪儿?!”

    “你别管!”

    伯猛地从床上弹起来,两手捏成两个拳,仿佛要朝叔的脸上打过去。可就这一刻,有人对着窗子唤,该穿送终寿衣了,老大老二快出来——伯一下子身上没劲了,身上抖着朝窗外看一眼,扭头死眼盯着叔。叔仿佛对伯的举动有防备,他看也不看伯,缓缓从粮食包上站起来,说你打我,我不还手,因为你是我亲哥,可我挨了打,你那三个亲侄儿就不会认你做伯了,不知他们要对你咋样儿。

    伯吼:“你让他们把我打死吧!”

    叔说:“那不会,他们会把你从老屋抬出去。他们都想要老屋。”

    伯拿眼睛盯着叔:“说吧,你到底要咋样?”

    叔狠狠盯着伯的脸:“我要间半老屋子?”

    伯嘴唇弯一下:“老屋只能住单不能住双!”

    叔把嘴唇闭一下,又猛地张开来:“那你搬出去,我那新宅的瓦房全给你!”

    伯不再言声了。屋里很静寂,院子里有吵嚷的声浪传过来。伯死死地盯着叔的脸,好像看一个极奇怪的啥儿东西。看久了,房梁上的三根绳子就在他的眼前晃,叔的脸在他眼前变成一方极硬的石头面。天好像要下雨,窗里渗过的光越来越暗淡,如混浊的一潭水。有一群乌鸦从老屋上空飞过去,叫声从窗缝挤进来。叔在那木着不动,似乎要等伯最后答应一句话。院里又有人在唤,该穿寿衣了,老大老二出来吧——听了这唤,伯忽然感到双腿有些软,他觉得再待一会儿,准有人进屋来,那时候他想最后做的一件事就不能再做了。窗外的唤声重又响起来,极清晰地传进屋。伯的手仿佛是被这叫唤逼急了,他突然抬起手,拼死力朝叔的脸上掴了一耳光,响声又脆又响。叔的脸真如石头面,把伯的手都震木了。打完叔他骂说下辈子我逃荒要饭都不会再做你哥!然后车转身子,大步朝门外走去了。

    叔挨了打,依然站直不动,好像是专门为了挨打才那么死站了,看伯快走出屋门了,他从打中醒过神,慌忙追着说了一句话:“老屋就这么归我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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